连带她们来玩的丫头都掩了嘴儿笑,茂哥儿弯腰去看,小老头似的皱起脸来,蓉姐儿也不看兔子,光瞧弟弟就乐不可吱,还要安慰他:“茂哥儿不怕不怕,这兔子。”

茂哥儿晓得是在叫他,头一抬看着姐姐,紧着一张脸,嘴巴噘得老高,伸出小手点点关在竹笼里的兔子,蓉姐儿蹲下来跟他分说:“这是兔子呀。”

茂哥儿摇摇头,又点一点,蓉姐儿看看那几只总有十来斤的肥兔,恍然大悟,茂哥看它们是白的,还以为是大白呢,他果然做了个抱的动作,还拍拍自己的手,平日里蓉姐儿便是这么抱大白的。

蓉姐儿摸着他的脑袋:“这不是大白。”旁边的小丫头拿了菜叶儿,茂哥儿看看她,伸手接过来,捏在手里转了一会儿,张开嘴巴,把头往手上菜叶子上凑,小牙都要咬到了,叫蓉姐儿一把抓住。

“这是给兔子吃的。”茂哥儿看看自家被捉住的手,由姐姐握着送到笼子里去,那几只兔子俱都围过来,动了三瓣嘴,嚼起菜叶来。

茂哥儿“哦”了一声,侧过脸傻呵呵的乐,那边石道上响起脚步,两个丫头一瞧赶紧蹲身行礼:“表少爷好。”蓉姐儿勾着弟弟的肩膀,抬头一看,笑眯眯的弯了眼睛。

徐小郎不意竟在此间遇到蓉姐儿,他身后跟着的捧砚给觇笔使了个眼色,他俩早早就打听好了,特意带了走这一条路,觇笔拿袖子藏住手,在里头比了个大拇指,捧砚得意洋洋,面上去老老实实的站着。

后边这两个眼神来去,前头的徐小郎却不知该如何举动,好容易碰见一回,他自然想跟她说说话,她像又长大了些,原来是一张圆团团的脸盘,如今显出些尖来了,下巴上面一个尖尖,两边又鼓鼓的,看着就讨人喜欢。

再看看旁边那个娃儿,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呢,跟她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知道往后她的孩子是不是也长这样。

徐小郎不知想到甚样事,站住了不动,脸还红起来,幸而天色暗了,两个丫头俱没瞧见,还予他指路:“表少爷,宴摆在水阁里头。”取一个玩双月的意头,月在天心风在水面,也不落了俗。

捧砚见徐小郎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还盯着看个不住,两个丫头已经在互相交换眼色了,咳嗽一声道:“少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了。”

徐小郎一下回过神来,口里应了两声,又看看茂哥儿:“不知王家世叔可好。”在路上有过交际,当时王四郎便称是徐小郎的世叔,此时被他说出口来,也不算强攀上的关系。

这是问父亲了,蓉姐儿抱着弟弟站起来,想行礼的,无奈茂哥儿沉手,只口中应道:“家爷往泺水去了,今儿并没到场。”

既搭上了话头,便一句接一句的来了,捧砚做了个举袖子抹汗的动作,直给觇笔使眼色,徐小郎已经在说:“倒多谢世叔路途上关照,船上夜来风急,若不是一件薄袄,定不能顺利下场。”

两个书僮挑了眉毛瞪眼睛,自家少爷竟变的口齿伶俐起来,原来多说一句都嫌饶舌头,如今一句接着一句,蓉姐儿又回:“山水相逢,人在途中,不过举手之劳。”

越说越像是打官腔了,徐小郎略一踌躇,转身道:“去把那只风筝拿来,算是给王家哥儿的礼。”茂哥儿过了今日就整一周了,蓉姐儿点点徐小郎,对弟弟说:“赶紧谢谢。”

茂哥儿知道什么是谢谢,团起手拜拜,徐小郎笑一笑:“小事。”说着站等捧砚过来,两个丫头站在那儿不知是该请了蓉姐儿入席呢,还是等表少爷把风筝送给小哥儿再走,才换了眼色,捧砚已经跑回来,手上拿着一只阳江风筝。

画的荷花荷叶,是徐小郎亲自削了竹片,自家拿绵绳缠出来的,学里有个是阳江人,会做一手好风筝,放上天迎着风还会发出打哨的声音,他做好许久,才削出这一只能发声的来。

捧砚上前去把那只大风筝送到丫头手上,丫头接过去捧了,绿芽想说话,又忍住了,伸手过去:“姐儿抱得胳膊酸罢,给我罢。”

茂哥儿小人家沉得很,蓉姐儿交过去想甩甩手又忍住了,知道不能拿了别个的礼细看,道一声谢,两个一前一个往水阁里去。

吴夫人远远就瞧见外甥过来,隔得七八步,正是蓉姐儿,她几不可见的皱一皱眉头,转过脸去只作不见,嘴上还跟那些夫人搭话,说些桂花开的好,蟹也比往年肥。

这一回,说是玩月宴,实则是给徐小郎在相看媳妇了,他出了孝又中了一等廪生,这些个官眷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存着这个心。

吴老爷提了出来,他是怕徐家定下来的人外甥不可意,还不如他们先相看定了,徐家不管好歹总要问上一声,到时便有可意的人选拿出来,也比两眼一抹黑甚都不知要强。

不独吴夫人瞧见,柳氏也瞧见了,她起身去迎蓉姐儿,看见茂哥儿还伸手逗了两下,茂哥儿趴在绿芽身上,困的倦了起来,柳氏一瞧见他,心肝都化了,把他带到水阁后头的屋子里头,设了暖被香帐,叫绿芽看着他睡。

看见丫头捧了只风筝问道:“这东西哪里来?”

两个丫头俱是吴夫人身边跟着的,一个二等一个三等,二等的那个回道:“是表少爷送给王家哥儿玩耍的。”

柳氏心里亮堂堂的,看着蓉姐儿给弟弟盖被子,还捏他的手玩,半点也不知事的模样,笑一笑道:“表弟有心了。”说着搀起蓉姐:“咱们赶紧往前头去,就要开宴了。”

蓉姐儿跟着柳氏慢慢往敞厅里去,她一路都在说那窝雪兔子,连柳氏也叫她逗笑了,把她送到秀娘身边,自个儿回到婆婆身后站着,觑了个挟菜的空当,凑过去说:“表弟送了王家哥儿一只荷花风筝。”

两个彼此对看一眼,又各自转身招呼起来,石家自然在列,庄家姐儿跟秦家姐儿都在,邢家却不知为何没在座,庄媛姐同秦六姐两个冲蓉姐儿点头一笑,蓉姐儿也回了一笑,雁姐儿也来了,只等的远些,蓉姐儿溜了一圈寻着了她,隔得远远的还冲她笑,雁姐儿的心思哪里在这席上,还是身边的环儿告诉她,她才看过来,两个点过头,坐定了等着传菜。

先上了八样细巧果碟,糟过的鹅胗鹅掌,切成细丝的鹅肉蒸肠,鲜木樨鲊小银鱼,雏鸡脯子切丝拌秋油,鲜莲子去芯,核桃穰去皮,菱角荸荠都是剥好摆在金菊花碟子里,一桌上还配了壶葡萄酒,两只金金菊花杯。

蓉姐儿从没吃过这么细致的席面,外头楼里叫进来的,也没有这样巧,席上都在喝酒了,她也举了杯子,别个抿一抿,她一口哪里过瘾,也只好放下来,等下回再举杯子。

敞厅开了八面窗,就跟坐在水上被出水荷叶围绕着,此时已无花了,却正是摘莲蓬的时候,吴夫人搁下杯子就道:“这莲子倒是自家院子里生的。”

隔岸送来阵阵桂花香,院子里处处簇金堆银,一路走过来都是香的,此时叫风一吹,时淡时浓别有意味,王家的院子里原也有桂花,只不如吴家种的多,凑得近了才能闻见。

开了席又有新鲜的木樨菜,连蟹壳上头都缀了桂花,满满的肉跟黄,却只能拿小银勺子挑了吃,还不能多用,有吃一只的有吃半只的,还有吃了一个蟹盖儿便不肯再吃的。

蓉姐儿悄声到秀娘耳边:“娘,回去买三只给我炒年糕吃吧。”那么吃着才够味儿,秀娘笑一笑,点点头,看见她克制着没伸手去拿第二只,手浸在菊花煮的水里洗过,拿帕子擦过手,在后头睡着的茂哥儿也醒了。

绿芽抱了他出来,这么个软绵绵的娃儿,长得又好,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一出来便叫几家夫人盯上了,个个都抱过去颠了一会儿,茂哥儿不怕人,等再回来秀娘这儿的时候,他却还是哼哼了几鼻子,蓉姐儿摸他的头。

碟子撤下去,又给换上了点心碟,吴夫人单叫厨房给茂哥儿烫了一碗鸡汤银丝面来,他早就饿了,闻见香开了胃口,把一小碗俱都吃净了。

这面本就软烂,吃过一碗又喝了汤,蓉姐儿作势摸他的肚皮,他张开两只手把肚皮挺出去叫她摸,边上几个俱看乐了。

正笑作一团,隔水放起了烟火,几丈高的火树银花,罩在头上就跟那星星点点的火苗要落到头上似的,茂哥儿一面瞪大眼睛看,一面拿手抱了头,紫花红花黄花一一在头顶炸开,他仰着脖子正倒在蓉姐儿肩上,搁了会儿觉得舒服,也不抬起来,一直等烟花放完,还指指天上未烬的白烟。

“没有了。”蓉姐儿摇摇头,茂哥儿也跟着摇摇头,还摊开手掌,烟火放完,正对着敞厅的回廊上挂上了一串灯笼,原是人人都在看烟火,不知道甚个时候挂上了灯笼。

“那上头还有谜面儿的,猜中了都有彩头。”吴夫人这话一出口,几个小娘子先耐不住了,总之外男都在前头厅里,后院虽有镂花窗,也不碍什么,走月亮时还人人都上街呢。

蓉姐儿抱了弟弟去看,茂哥儿看见灯笼挂的低,便拿手去抓,蓉姐儿赶紧把他交到绿芽手里,点给他看画了花的灯面。

这道回廊却是两面都能行得人的,几家儿郎在那边吃了酒,站在回廊背面看烟火,两边俱都挂灯笼,因是错步的花窗,并不能看见人,至多只是人影闪过。

徐小郎自然也在其中,他手捏着灯笼细看谜面,半颗心却挂在回廊那一头,从这莺声燕语中辩认哪一管声音是蓉姐儿的。

隔了粉墙听不分明,今儿来的小娘子这样多,未婚没说定人家的男儿郎却只他跟石家的表弟,两个晓了事,手上拿了灯笼,眼睛却只往里头扫。

蓉姐儿正逗弟弟,雁姐儿从后头上来:“才隔得远,瞧不真,对不住你。”

“那有什么,你猜中几个了?”雁姐儿举起手上一盏灯给蓉姐儿看:“只这一个,不比姐姐多,媛姐儿也猜了两个了。”

手里头没拎着灯笼的小娘子便只有蓉姐儿一个了,她赶紧急急去看谜面,茂哥儿在后头喊,她回头把手指头立在嘴边:“嘘,姐姐给你猜灯玩。”

这一声说的响了,徐小郎就在墙那头,赶了两步到镂花窗边,一眼就看见了蓉姐儿,男子不似女儿家待这些玩乐上心,他这头只余三两个人,隔得远也瞧不见他。

这些灯笼里头有些灯谜便是他出的,多是拿原先书上看过的凑数,他怕蓉姐儿一盏灯都得不着,见她瞧过来动动嘴唇:“你随意拿一盏来,我告诉你谜底。”

蓉姐儿看看他,隔着密密的花窗格子,便只能瞧见他两只眼睛,叫火映得了泛着光,黑眼仁儿烧起来似的,蓉姐儿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心口噗噗跳动,竟咬了唇儿怕人瞧出来。

徐小郎念着她这么些时候,心里又想她明白,又怕她明白,见她脸色变幻,只当她犹豫,忍不住凑过去:“别怕,哪一盏我都能猜出来。”

第117章 隔花窗徐郎传意中心事雁姐错情

熏风翻了荷叶,惹了桂子,吹得一廊灯笼摇摆出一个个氲开光圈来,蓉姐儿怯生生隔着花窗望过去,知道不该看的,却就是盯住了挪不开眼。

嚅嚅着不开口,他的声音明明低的很,又像是响在耳边,隔着墙偏好似擂在心上,他眉梢眼角透出来的这点子热切烫红了蓉姐儿的面颊。

风从水面带来的倒不是凉意,反叫她浑身都燥起来,徐小郎哪里知道他自个这般神情全落在蓉姐儿眼里,看着她竟垂了眼睛带点羞意,倏地也跟着心跳起来,他想往后退一步,却鬼使神差的往前迈去,不由自主的离她更近。

蓉姐儿脸上染了红晕,自家都觉着脸颊发烫,夜色下却瞧不出来,看他不说话,心就跳得更快,有心遮掩,随手扯了盏灯笼下来,遮却了半张脸,想借了灯谜开口,却转了一圈儿也没寻着谜面儿,竟是一盏白纸灯笼。

徐小郎盯着那双手看,粉嫩嫩的手,带着两串金镯子,银红纱条的衫子把她那几分娇艳衬足了,就似那一回,她头上簪了粉霞芍药花。

“没有嘛!”蓉姐儿平日里最是大方爽气,说起话来跟蹦豆子似的,这回说话却不知觉就软下来,娇滴滴的带着鼻音。

徐礼心头微跳,眼睛不敢再去看她,收了目光盯在那灯笼上,这却是他出的,拿细白纸糊在竹质灯笼框子上,打一味药名,谜面看着无头绪,实则最好猜的,既是白纸,那便是白芷了。

他才要开口,就听见蓉姐儿说:“是不是猜人名?没面目是不是!”她觉得自个儿猜对了,一张白纸可不就是没面目焦挺,拍了巴掌,刚才那付羞模样全然不见。

等她把灯笼往下一放,眼睛对了徐小郎,立时又不知为甚羞了起来,缩手缩脚的不敢正着脸瞧他,侧过身去,只露了半张脸给他看。

徐小郎一怔,他自然听过水浒,书院里墨刻本子流传很广,哪个不在正经圣贤书面藏两本闲书话本子来看,不意蓉姐儿竟也看过,看见她掩了口,像是失口的样子,逗她道:“一百零八将,你最喜欢哪一个。”

不论谁问,蓉姐儿只回一句,爽爽快快就是武二郎,当着他却开不出口来,少见的扭捏起来,抬眼瞬一瞬,又转过眼波去:“武二郎。”

徐小郎却没觉得蓉姐儿不规矩,倒起了谈兴,又往前一步,预备说说别个,却看见蓉姐儿背过身去,细碎碎的脚步一响,知道有人来,也往后退开两步。

却是雁姐儿,手里拎了两盏灯笼,一盏美人灯,一盏梅花灯,上前两步,言笑晏晏:“蓉姐儿,看,我又猜出来一个。”

见她模样不对,侧了头顺着她站身的地方去看,徐小郎早就躲到一边,石家三房的表弟恰巧一步赶上前来,拍他的肩膀:“你在瞧哪个。”

脸上还带了贼兮兮的笑,站得这样近,自然是在瞧园子里的人,说着也把目光投过去,蓉姐儿早早躲到实墙后边,雁姐儿因着夜色浓了,举起灯笼照在脸边借光。

她生的娇怯怯,尖巧巧的瓜子脸,风拂了额前碎发,耳边坠着的两粒米珠儿晃晃悠悠映出珠光,落在露出领口的脖子上,一荡一荡,衬得肌肤如玉,眉目如画。

雁姐儿一瞧竟是熟人,不似外男般拘紧,弯弯眉毛笑一笑:“三表哥好。”道完一声便拉了蓉姐儿往前:“你才一盏,等会子没彩头好拿了。”

石家老三待雁姐儿自不陌生,却从未这样近的瞧见过她,看她弱不胜衣,轻柔柔一笑,倒似响雷在脑门前炸开,竟再迈不开步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礼怕他瞧见蓉姐,拿手往他前眼一晃,石家老三还在发怔,嘴里喃喃:“美哉,斯人。”这句一出,徐小郎面上色变,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看什么看痴了。”

石家老三回过神来,不意自个儿竟怔在原地发呆,脸上飞红一片,急急咳嗽两声:“没谁,没谁。”指东说西道:“说那院子里出水荷花,倒是开得又大又艳。”

这个时节哪里还有荷花,徐礼越发疑心,强忍着拧眉,心里只觉得蓉姐儿那付模样叫别个看了去,一个“艳”字,除了说她,还有谁当得。

两个各有心思,石家老三看看前边还有花窗,扯一扯徐礼的袖子:“那几个吃酒去了,咱们猜灯谜罢。”许在那花窗间能再瞧见她,在家中石老太太屋里也常常见到,今儿却像换了一个人。

徐小郎略一踌躇,他既想再看一看蓉姐儿,又怕她让石老三看了去,迈了两步,见石家老三专往花窗前的灯笼边站,赶紧上前两步:“猜谜有甚个趣味,不如去前头喝酒。”

一个死拉着一个只不肯,两个人在墙对面比起力道来,蓉姐儿雁姐儿两个都听见争闹声,拿扇子挡了脸,只露一双眼睛,往花窗边瞧去。

雁姐儿只看见一道身影人就僵住了,不知不觉把那挡脸的扇子放了下来,有心说上两句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又是喜又是羞,一门心思只盯着徐小郎看,蓉姐儿缩在她后边,手里紧紧捏住湘妃竹的扇柄,一只手不住去绞扇坠上的流苏,半晌才开口:“咱们走罢,这有什么好瞧的。”

这只一句,徐小郎便认出她的声音来,转身望过去,眼睛略过雁姐儿,盯住她露出来的半张脸,目光炯炯,微微一笑。

雁姐儿只如三魂去了六魄,腿脚软绵绵的无力,身上却满面红晕,手都在发颤,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他竟也记着她,还对她笑。

蓉姐儿忽的抬手把一双眼睛遮住,到底舍不得,又把扇子偏一偏,露出一只眼睛来,见徐礼还盯过来,一下子打开了心窍,原来不懂的那些事,这一瞬全懂了。

回去坐在台前,蓉姐儿抱了弟弟,任他抓着胸前金锁片玩,只木呆呆的不说话,秀娘只当她灯谜没猜出来,心里头不快,也不说什么。

雁姐儿却如失了魂一般,石家两个姐妹不好叫她独个坐着没人说话,递了话头过来,她却偏偏不接,痴痴只想着那个笑,旁的全看不见,连席上的声音都听不到耳中去。

石家两个姑娘是定了亲的人,到相看那一面,男女都打过照面,不是那等盲婚哑嫁,只听媒人说合,一个扯扯另一个,使了个眼色,石婵更大一些,心里“咯噔”一下,她们俩是订了亲的,当着各家夫人的面最要紧的便是庄重,不曾往前头去玩,看雁姐儿这模样,别是让人看见了,说上话了罢。

两个有了这番猜测,回去便说给母亲听,石大夫人原就不喜这个上门亲戚,女儿这里才说完了,那边儿子院里就有小厮来报,说少爷自回了家便没怎么用过饭,日日只坐着发怔。

订了亲的女儿跟未长成的儿子,自然是儿子更要紧些,石大夫人再一细问,那小厮说的话吞吞吐吐:“哥儿回来,问了好几声,姚家姑娘。”

石大夫人一口气堵在胸中差点儿吐出不来,在家严防死守,不意到了外头出了这样的事,她身上染了风寒,八月十四那日不曾去小姑子家中,也算得是在眼皮子底下,竟敢弄这个鬼。

但凡天下母亲自家的孩儿总是好的,坏的全是别家孩子,她气得拍了桌子便要去雁姐儿院里,还是奶嬷嬷一把拉住了:“太太可不能去,这是打老太太的脸呢,先探问探问,许没这些个事儿。”

“老三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从我肚皮里爬出来就没心没肺,长大这样大,何曾看见他吃不下饭去,这事便是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了。”石大夫人白着一张脸,这个瘟神请来了便送不走,不说养到出门,及笄前定是送不走了,儿子还没定亲,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真闹了出来,难道真叫儿子娶个甚都没有的孤女!

她恨恨捶了两下桌:“把老三给我看紧了,一有什么都来报给我知道。”说着又咬牙,早知道便不相看,早早定下来,原来她倒是瞧中了一个,庄家的姐儿,想着两家走动说合一番,还没个影儿,后头王家捐了官,她便又觉着蓉姐儿不错,虽年岁小些,等一年又没甚个差别。

谁想到儿子竟糊涂了,叫个孤女迷了眼,是个母亲便容不下这等事,想到小院里只有雁姐儿跟她随身带来的丫头婆子一处,立时拨了两个小丫头过去,说是为着照顾她,实则是看紧了她,不许她的腿迈出后院去。

这边蓉姐儿到了家,摸了那只阳江风筝不放手,细细的竹骨,缠得紧紧的麻绳,她在秀娘眼里就是个空长个子没长心肝的傻妞,也不疑有它,只听她说怕茂哥儿一把抓破了,便给挂到她日常写字画画的地方。

说她明白了,回头一想又糊涂起来,统共也没见过那人几回,怎么就…越想越痴,咬了指甲在被窝里打滚,玉娘还只当蓉姐儿是小娃,看她燥的睡不着觉,日日给她炖桂花水去燥。

甜水是喝了,可还一样睡不着,竟还发起梦来,梦见那个人隔着花窗对她笑,第二日起来在纸上扒拉了天,她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秀娘也觉着不对,去了屋里拿她那画纸一看,差点儿没乐出来,什么花啊果啊鸟呀都无。竟是一扇石雕的花窗,吴家院子里成套的琴棋书画。

赶情是喜欢人家的园子,转头就跟玉娘谈笑:“也不知道她甚个时候才长心眼子。”又是笑又是叹,比那起子早七早八就懂事的姑娘来,还是自家姐儿这样好,不操心。

玉娘也跟着笑:“说她不懂,不定哪一日就开了窍呢,这事儿,急不来。”

有一个急有一个不急,还有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徐小郎送的那只风筝连丫头都瞒不过去,哪里能瞒得了她的眼,想是真个上了心,可这个姐儿也太小了些。

徐礼是小月里生的,便是按月份算也要十八了,王家的姐儿才多大,刚过了十二生日,还是虚的,等到她及笄,礼哥儿都要二十二了,这年级那成婚早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他就是上了心,徐家也断不肯叫他娶王家姑娘进门,吴夫人把蓉姐儿一家子请来,打的是说给娘家的心思,原是她娘家大嫂露了这个意思,想着吴夫人与王家有交情,想托她说一说的。

她不知道外甥那意思便罢,如今知道了,怎么好再张这个口,一边是手心肉,一边是手背肉,礼哥儿的亲娘已经没了,再不疼着他,还有哪个为了他打算。

这事愁的吴夫人饭都咽不下,到是厨房那边送到徐礼屋子里的菜日日扫个干净,他脸上笑影也多了,眉间也没了郁色,原躲到吴家来过中秋,就是为着在徐家不如意,这时候怎么好戳他的心窝子。

等石大夫人风风火火的过来问,吴夫人恨不能躺在床上装病躲过去:“那家子姐儿宝贝的很呢,依我瞧着,跟老三的性子有些不相配,总要有一个稳重些的才好。”

石大夫人叹一口气:“我省得,我瞧着这姑娘教养不错,往后进了门慢慢来便是,这老三的亲事,可是断断不能再拖了。”她说的眼圈儿都红了:“儿女都债,这个儿子,也不知怎么竟看上雁姐儿!”

第118章 蓉姐成人花信至徐郎回家屋添人

茂哥儿刚过完生日,王四郎就接了王老爷到家了,王老爷上回瞧见茂哥儿还是个抱在手里只知吃睡的奶娃,这回竟会爬会走,还会团起手拜拜,喜得张手搂了过去。

他腿脚无力,手却有力气,抱起来举高了再往下,茂哥儿蹬着腿立住了,咯咯笑着流一襟口水,全擦在王老爷衣裳上。

他半点也不在意,随手抹一抹,蓉姐儿给王老爷行礼,小鸽子似的咕咕咕:“阿公,娘把最好的园落给你啦,我想住好久都不肯呢,今儿早上还摘了一大把的月季插瓶,等歇好了,抬您去。”

王老爷一条腿还是动不得,船上虽也喝药,到底不比地上方便,王四郎叫人做了个竹椅,两边插起长竹竿,抬着他走,顾了四个轿夫,一人给了一两银子。

那四个轿夫这天气还叫热得满身是汗,歇在门口不动,门房拿着大茶壶,四人咕咚咕咚喝尽了一壶,累得似刚犁了地的牛,还跟门房说:“你家这位太爷,是真太爷!”沉得直把人往地里压了,这四个还是单挑那块头大力气足的,依旧抬不动,一路走到这儿,差点趴地下。

算盘早早请好了大夫,一望面色,二闻声气,三问病灶,四切脉象,一套做全乎了,拈着须笑眯眯:“还是吃的油腻了,不独油的不能吃,糖盐更要少沾,若再不忌口,便不是肿一条腿儿,眼睛也糊腿也软,走不得道了。”

王老爷一听要瞎眼,这才急起来了,他一向只觉得是小毛病,喝了药还掉了些肉,若不是伤了腿脚不便动弹,也不会又把掉下去的肉长回来。

王四郎一听这话赶紧给大夫包了个大红封,这些话原来江州城那个大夫也说过,只没说的这般重,想是过得一年下来,没在意保养,病越发沉了。

那大夫既收了银两,又点点园子:“等脚能动弹了,往这园子里头走走,疏散疏散也是好的。”说着叫小徒弟拎了药匣子,说定了隔三日就给王老爷施一回针。

蓉姐儿躲在里头,看见王老爷那腿肿得发面馒头一般,细细长长的银针儿一根根的扎进去,搓了胳膊从后门退出来,赶紧去找秀娘,抻开两只手指比划起来:“娘,这样长的针呢,那大夫直往肉里扎,得有多疼呀。”

蓉姐儿也扎过针,扎的耳朵眼儿,是潘氏拿了绣花针给她穿的,趁了她在浅浴盆子里头玩水,拿黄豆把她两边耳垂磨得发木,眼疾手快,一针下去,洗澡水都叫血给染红了。

只扎得一个,另一边蓉姐儿死犟着不肯,扒着浴盆边就哭,一嗓子嚎出来,惊得沈老爹差点儿从摇椅上摔下来,急急问道:“你慢着洗,别把娃儿头发扯喽。”

这哪里是扯头发,简直是杀小猪呢,蓉姐儿又是挣又是逃,赤了脚从澡盆子里跳出来,潘氏满院的追她,索性年纪还小,又关着门没叫她冲出去,后来是孙兰娘抱住她,死死箍住两条胳膊,才让潘氏扎了另一边。

到现在了,她左边耳朵还比右边耳朵的孔儿大一些,便是扎针的时候她的头死活不肯扭过来,拉了一道,贴了药膏才慢慢长好的。

那一回,蓉姐儿足有一整日没理潘氏,也不理兰娘,只扑在玉娘怀里头哭,还是沈老爹带她出去买了一衣兜的糖果炒米加两个风车摇鼓,这才好了。

等大白从外头溜弯回来,蓉姐儿又抽抽哒哒,抱着大白就哭,还含含混混埋怨它没来救自个儿,惹得大白后头两日跟守着小猫儿崽子似的守着蓉姐儿,一步也不离开。

此时她看见那银针,又把小时候扎耳朵眼的事想起来,说给秀娘听,这个秀娘还是头一回听见,只晓得来接她,蓉姐儿已经穿了耳朵眼儿,能戴金打花生的耳坠子了。

潘氏一向说她舍不得女儿,越是小越是该早扎才是,偏偏生蓉姐儿的时候混忘了,这原是该在洗三的时候就扎上的,小娃儿还甚都不懂,一扎一个准,哄好了不哭时再扎一下。

秀娘听见就“哧哧”笑起来,她如今万事不操心,只为女儿儿子忙一忙,听见蓉姐儿抱怨,又说流了一院子的血,撑不住:“就这叫流血了?等你再大些,才知道呢。”

蓉姐儿眨眨眼睛,她自然明白什么叫流血,不过就是来红,身边的银叶绿芽都来了,每个月总有几日要告假的,兰针甘露两个跟她一般大,还没来红,银叶绿芽就常说她们是小孩子家家。

蓉姐儿小时候就看秀娘洗那布条子,早早就明白什么是女人病,一来告假,挥手就准了,还叫厨房备红糖水给她俩喝。

母女两个才说过这事儿,蓉姐儿夜半竟肚子疼起来,这个天气她还盖着薄被子,觉得肚皮坠坠的发凉,倦起来钻在被子里,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脱了亵衣亵裤一瞧上面斑斑驳驳的红块,床上铺的暗红绸罩,细细一看,也能瞧见一块块红斑,卷起来的被子上头也有,被面没污着,里头的白布却要拆了洗晒。

那边银叶正要叫呢,蓉姐儿自个儿轻轻“呀”了一声,既不脸红也不害羞,叫兰针端热水来,又叫银叶裁布条来,甘露去厨房吩咐红糖水。

几个丫头把事儿办了,才想起来跟秀娘报一声,秀娘赶紧扔了算盘帐册往后头来,看见几个丫头拆被子的拆被子,铺床罩的铺床罩,单蓉姐儿好好的歪在罗汉床上,背后垫了个大迎枕,手里拿一本诗集,走过去坐在床沿边,笑着摸她的头:“这才说呢,转眼你就是大人了。”

蓉姐儿倒奇一声:“娘不是早说我是大姑娘了嘛。”

秀娘叫一噎,拍了她的头:“这才是真个成了大姑娘呢。”摸着觉得不对,把她裙子盖住的那一块掀开来一看,她竟垫了张茂哥儿的尿褥子在屁股下面。

“这是做什么?”秀娘早已经习惯蓉姐儿时不时干些稀奇事,难不成,她是把那个当成了小娃娃的尿了,这才给垫一块褥子。

蓉姐儿阵阵有词:“我问过银叶绿芽啦,这东西是想下来就下来的,不得自主,不就跟茂哥儿尿尿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来了,我给垫一垫嘛。”

几个丫头俱都抖了肩膀,铺被子的甘露差点笑倒在床上,秀娘抖了手要打她,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越发觉得这个姑娘还没长成,算一算又觉得她来红早了,自己那时候将要及笄了才来,潘氏提了好一阵子的心,知道她来红了才念一佛,说女人家别个窍不开不要紧,这个窍是一定要开的。

蓉姐儿才十二,丽娘算来得早了,也要十三四岁才来,心里一想,她那时候哪里如蓉姐儿吃得好,这小妮子,日日好汤好水的养着,越发娇嫩了,打眼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姐儿。

蓉姐儿又要往学里告假,秀娘预备了些说辞,蓉姐儿却挥一挥手:“哪里这么麻烦了,媛姐儿秦六姐也是一样,跟林先生告假,不必说原由的。”

秀娘这才把心放下来,原来自家女儿算是正当年,她这边不便,自然不好往王老爷那里去问安,便是秀娘也极少去,若有个婆婆在,就是继室她走动也方便,如今只好着小厮侍候着,挑了两个机灵的,叫这两个时时带了老太爷在园子中转转,又叫养娘抱了茂哥儿常去玩耍,茂哥儿正是好动的性子,为了陪孙子,王老爷也要下床走动两步。

秀娘越发觉着女儿还小,便是再留一两年相看,也还来得及,托了吴夫人的话便想婉拒了,不意吴夫人竟送了帖子来请她过门,秀娘这里丢不开手去,叫杏叶去回应几句,说是公爹来了,正在瞧病侍疾,不得空闲往她那儿去。

不成想着吴夫人竟自个儿坐了轿子来了,她原透过意思给秀娘,此时怕弄茬了,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把蓉姐儿说给石老三,便是碍着外甥也不能说这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