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早就给她预备下了东西,生辰贺礼一向带在身上,是他生母年轻时候戴的一支簪,拿玻璃烧的一朵芍药花,一向放在匣子里,压在箱底,连他都不曾见着过。

这回开库竟给他翻了出来,想是母亲生前爱物,只因着花色纯红,有了年纪不便再戴,便一直都藏在匣底,捧在手里细看,那芍药花瓣瓣还都打着皱,供在桌前除开闻不着花香,便如真花无二。

徐礼一见着这个,便想起蓉姐儿簪着粉霞芍药的模样儿,心头一甜,拿出来便想着当作生辰礼送给她,这份礼是徐礼翻遍了私库寻出来的,这会儿却觉得不够厚了。

吕先儿溜到他房里,见他还愁眉不展,拍了他的肩:“你这眉毛都要打成连环节了,来来来,告诉为兄的,何事愁成这样?我瞧那钱塘书院的不如咱们,明儿便是对诗对赋,你难不成还怕这些个?”

徐礼差点一脚踹上去,叫吕先儿缩身一躲:“别个都去逛街串巷,吃碗水酒也好,偏你这么气闷,莫不是又在想那世叔家的女儿?你那没过门的妻?”

后头两句带着唱腔转出来,吕先儿到如今还没中秀才,成日里书文戏理的,正经策论倒做不出来,只因着家中长辈当官,又是老幺,哥哥已经中了举出仕,他这个当弟弟的,乐得清闲自在,甩甩袖子道:“要我说,这么早定亲作甚,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是没瞧见过我娘,那个悍的。”

徐礼一听见他说“悍”字,便想着她抽过来的三柳条,心里甜滋滋的:“悍就悍些,罢了。”脸上的喜意遮都遮不住,吕先儿打了个抖往后退一步,搓着胳膊做个搭手望天的动作,跟戏台上的猴儿一个模样:“咦,这六月天,怎的风卷浓云,哎呀呀,我这心…”

又成了民间小曲儿,徐礼吃他这份打趣,差点儿把桌上的砚台扔过去,吕先儿捂了头脸:“你是读书人,不得粗鲁无礼,哎哟。”

差一步就撞在捧砚身上,捧砚端了茶碟还要留他吃茶,吕先儿连连摆手:“得了得了,这茶再好我也喝不下,你家少爷跟个怀春小娘子似的,冻死我了。”

刚擦身过去,又倒退两步,脸往后仰,问捧砚道:“你们少爷怎的一会儿愁一会笑的,发癔症啊?”说着摇头晃脑,往前两大步,前边只奉承那山长的女儿贺家小姐,后边个又只想着未婚妻,他却不知往哪里去疏散。

还是徐礼定了主意,他自家走不了,便叫觇笔买些土仪,带上匣子去往泺水,赶在生辰前,先把贺礼给送到了再说。

觇笔赶到泺水,已是六月二十了,他整顿了衣衫,打听得王家如今不住旧宅,住在娘家客居,摸摸袋里的银子,又折回江州办了些给沈老爹潘氏的礼,一块芙蓉寿山石,两匹缎子,再有些土产,一并办好了,上得沈家的门去。

蓉姐儿知道是里徐礼派了人来,急着让甘露去打听消息,知道徐礼赶不回来,只派了书僮先来送礼,噘了嘴巴不乐,甘露捧了匣子进来:“姐儿,可要先瞧瞧送了甚?”

蓉姐儿恹恹靠在罗汉床上,斜一眼那匣子,指指桌:“摆过来罢。”还鼓了脸不高兴,兰针陪着说笑:“那家的哥儿真把姐儿摆在心上,隔那么远还记挂着姐儿要生日了。”

蓉姐儿哼一声扭了脸不去看,兰针赶紧给甘露使眼色,甘露打开匣子,兰针原是想作态惊叹一番,这一看倒奇了:“这时节竟还有芍药花儿?”

蓉姐儿倏地转过头来,冲甘露招手,甘露离得近,自然知道是假的,笑嘻嘻捧过去:“姐儿,瞧这色儿,却是大红赤金呢。”

蓉姐儿这才微微抿了唇儿,从匣子里头拿出来,甘露去拿银镜,兰针取出牙梳,给她重挽过头发,把那花儿簪在发间,两面镜子前后照着,蓉姐儿这才有了笑意。

抬手去摸花瓣儿,忽的笑起来:“给我把那只蝶儿寻出来。”她有一支蝴蝶钗,活灵活现的一只蝴蝶儿,两片翅膀迎风扇动,那细细的花骨朵插戴在头上,再簪了这只钗,可不就如活蝶儿在落在她发间。

这么戴着,头上再不必用寻常饰物,蓉姐儿高兴起来,取下大红赤金的玻璃芍药,放回匣子里,虽没胭脂,送朵花来也算是拿她当大姑娘看待了。

现下是高兴了,等过了这个兴头,她依旧要噘嘴,甘露晓得她的性子,赶紧引着她往别的地方去:“姐儿要不要去看看哥儿?徐家哥儿,还给咱们哥儿送了东西了。”

现下是高兴了,等过了这个兴头,她依旧要噘嘴,甘露晓得她的性子,赶紧引着她往别的地方去:“姐儿要不要去看看哥儿?徐家哥儿,还给咱们哥儿送了东西了。”

送了他个鬼面大面具,茂哥儿兴头头戴在脸上,提着沈大郎给他磨的小竹剑,在院子里呀呀叫着跑,路过的俱要装作叫他唬住的模样,他才肯放行。

蓉姐儿出了门正看见他阴凉地里疯跑,嘴里“嗷嗷呜呜”,看见蓉姐儿来了,奔到她面前,跳了脚要她蹲下来,等她蹲下来,就把脸凑过去,大叫一声吓唬她。

蓉姐儿一把夺过面具,茂哥儿急了,伸着手往上跳:“姐姐,给我!”蓉姐儿翻转了脸自家戴上,学着茂哥儿的模样,凑到他脸前,直瞪瞪的盯住他,冲他吹口气。

茂哥儿一噎,张开嘴哭起来,蓉姐儿见真个吓住了他,赶紧伸手要抱,茂哥儿扭着身子不肯,待

她把面具取下来,扔到地上踩住了,他才扒着姐姐的腿,见喜爱的面具开了个口子,嘴巴一扁,又哭了。

蓉姐儿又气又骂:“小混虫,又要怕又要玩!”拍了两下屁股,到底舍不得,亲上两口:“乖乖,这个坏了,咱们再买。”

“姐夫买的!”茂哥儿听的明白,这个徐家哥跟那一个不一样,这一个是姐夫,送风筝送兔子给他的。

丫头们都哧哧笑起来,蓉姐儿却点头:“对,还叫他给买!”

茂哥儿回身抱住姐姐的脖子,他已经越来越沉手了,蓉姐儿抱不住他,坐到凉床边让他在上头玩,茂哥儿哪里还肯坐着,这个年纪的娃儿除开病了,再不肯老实呆着,蓉姐儿见他一身汗,把他抱到凉床上就给他脱了鞋。

茂哥儿没了鞋子,眼巴巴看着脚下的青砖地,他知道脚上穿了白罗袜,下去就踩脏了,晃着两条小肥腿着急:“姐姐,叫我下去玩罢。”

蓉姐儿拎了鞋子不给他:“吃点心,吃了点心再给你玩。”厨下早早就端上来一碟子花糕,还有两瓯酸梅汁子,茂哥儿玩兴重,不肯食,如今失了鞋子,只好乖乖呆着,自家拿了块花糕起来,咬两口皱皱脸:“吃肉肉吧。”

蓉姐儿扑哧一声笑了,小东西只爱吃肉,点心也爱咸的,带回来的猪皮烤得了,他吃的小肚皮滚滚圆,塞到喉咙口了才肯停。

蓉姐儿扑哧一声笑了,又正色道:“不成,你吃了肉点心,又不肯吃夜饭了。”小东西只爱吃肉,点心也爱咸的,带回来的猪皮烤得了,他吃的小肚皮滚滚圆,塞到喉咙口了才肯停。

茂哥儿噘噘嘴儿,别个说他,他再不认的,姐姐说他,他便没了法子,嘴里嘟嘟咕咕的,拿手捧住脸颊:“肉肉也叫姐夫买。”

第162章 情切切蓉姐思夫意绵绵徐郎贺辰

蓉姐儿只松快了半日,徐礼不能来,她总是兴致不高,等太阳落了山,自家爬到平台上,坐在竹编椅子上,水汽扑面而来,夜风一起,吹得脸颊水润润,夜花一开香得人醉过去,满目俱是渔火人家,她才伸了腰弯弯眉毛,就又托腮叹起气来。

原也不曾这样想他的,到是见二姐姐同诚哥儿,还有妍姐儿同她那个戚少爷这样好,倒让蓉姐儿把原来那些不羞的事翻出来想,当时不羞,这会儿竟红起脸来。

妍姐儿叫戚家请去金湖看荷花会去了,来了信问她去不去。妍姐儿心里自然是想去的,可她嘴里却说不出应下话来,当娘的自然知道女儿心意,把巴掌一拍定下来:“咱们又不是那大门不迈的官家姐儿,你羞什么,总不住在他家,问你姨姨借房子使去。”

王家在江州的宅子一向空关着,知道从金陵回来,早就打扫干净,秀娘却因着丈夫总归要出船,不如就住在娘家,才一直未曾回去过。

孙兰娘来开口,秀娘哪会不应,还问了蓉姐儿要不要也一道跟了去,荷花会要办好几日,二十四日正日子,金湖上边还选那荷花仙,妍姐儿心里还是羞,她办起事来最利落不过,打算盘理家事样样都是好手,到这事上头还是羞起来。

“你不若与我一道去罢。”虽说戚家也有女眷,隔了屏设着座儿,她有个表姊妹陪着,胆儿也大些,可蓉姐儿要等徐小郎,摇了头只说不去,妍姐儿无法,跟孙兰娘两个带了一车东西,往江州去了。

潘氏喜的不行,为着蓉姐儿说她要留下来陪阿婆,潘氏日日折腾着给她做吃的,这会儿湖里菱角同藕都长成了,开了门从渔船上买了回来,鲜灵灵的剥好了摆在瓷盘子里,蓉姐儿一睁眼睛就能看见这些东西。

潘氏还拿她当那个五岁的妞妞养活,她小时候爱吃的蜜枣子,炸小肉丸子,还有鱼肉圆子鸭肉煎包,换着法儿做出来给她,这回吃的多的却不是蓉姐儿,是茂哥儿了。

他把蜜枣子藏在衣兜里,啃一小块儿吐在手心里给小黄,叫小黄舔的手直往后缩,再啃一小块扔到青砖地上,不一会儿就有许许多多蚂蚁爬在上边,他蹲着能看一下午,没啃完的沾着了口水,跟衣裳粘成一块,脱下来泡在水里许久才能刮掉。

秀娘抱了茂哥儿教训他:“下回不再许偷偷藏食,你是小狗啊?”茂哥儿咯咯的笑,小黄绕着他脚边打着转摇尾巴。

自茂哥儿有了条小狗,大白便吃起醋来,小黄却是个憨性子,任大白怎么吓唬它,它都是缩着尾巴跑走,过得一会儿便又跑回来,还去咬大白的耳朵玩,鼻子叫大白挠了,趴在那儿可怜兮兮摇摇尾巴。

过得这些日子,大白见它还是个奶娃娃,便不同它计较,每回那两个玩成一团,它还趴在栏杆上边,尾巴尖尖一摇一摆,偶尔有蝴蝶小虫绕了它飞,它也只动动耳朵,不再跳起来去扑了。

原在金陵也不过是这些人陪着,那时候觉得着日子有趣得紧,成日里要做那许多事,再没功夫去想别个,知道要见他,自然是高兴的,可平日里不到宴节见不着,她却也不怎么想。

小时候看的那些个话本子只爱挑打杀的来看,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才是她爱的,那些个诗词也不是没见着过,学里几个姐儿都互换着看,你爱秦少游,她爱李后主,蓉姐儿趁势翻过,却再没往心上去,这时候倒有些明白诗中意味了,她可不是把徐礼念了十七八遍。

就不信他耳廊不热,伸手掐了一朵月月红,揉在手里搓了一掌心的红汁子,兰针瞧见蓉姐儿不乐,赶紧给甘露使眼色,叫她上去哄着些。

兰针晓得自家比不过甘露得姐儿欢心,原还吃会子醋,可等着蓉姐儿出幺蛾子,她就又松一口气儿,推了甘露上前去,自家问一声:“姐儿,可要吃些酸汤汁子?”甘露是解忧的,她便是料理家常的,知道她夜里饭不曾吃多少,便道:“灶下还包着鸭肉馄饨,给姐儿煮一碗来罢。”

汤是拿鸭架子熬出来的,里头搁了蛋皮小虾,鲜香味足,是潘氏预备明儿早上用的,蓉姐儿半点也不想吃,却还是点了头,数一数道:“要三个罢。”

“成双成对儿才好呐,六个罢。”夜里吃多了积食,蓉姐儿食量大,再不似学里那些个庄家的秦家的,猫儿吃食一般,潘氏的馄饨裹了足料,全是鸭肉,切木耳碎丁拌在一处,她一顿能吃十二只,这会子夜来将睡,六只也尽够了。

“五只!”蓉姐儿听见成单成双的话立起眉毛来,脱口说了五只,想想萝姐诚哥一对,妍姐儿戚少爷一对,她就跟那第五只馄饨似的,踢了脚震得裙子上挂的金铃儿丁丁作响:“不吃了,睡觉!”

哪里还伤春悲秋,只一肚子的脾气,等他来了,就不理他,回屋折了头发往被窝里钻,兰针小心翼翼的给她开了窗:“姐儿,明儿可得洗头,后儿就是生辰了。”甘露一把拉住她,她这脾气上来了,说不得连头都不肯洗了。

到了第二日,果然使起小性子,懒怠怠的不肯动,甘露无法,只得把潘氏请过来,潘氏迈了小脚搂住她,拿手指头点她的鼻子:“犯懒啦?阿婆给你洗。”

小时候就是她给蓉姐儿洗的头,潘氏爱干净,家里的青砖地还两日就拿井水冲一回,烧水再不嫌费柴的,蓉姐儿洗头洗澡都勤快的很,半边矮墙还种了一片蔷薇花,专摘了叶子揉出汁,拿这盆子绿水洗头发。

再给她细细篦过,篦子上边滴两滴桂花油,自上梳到下,蓉姐儿打小便是一头乌黑头发,潘氏自个也是一样,这个年岁,一根白发也无,她哪里知道蓉姐儿在作使什么性子,还当她跟娃儿似的怕水进了眼睛。

“阿婆给你洗,拿毛巾垫着,你别睁眼睛,一会儿就洗好啦。”潘氏搂着她的肩,蓉姐儿脾气发不下去了,唔一声应了,就在天井里法头发,肩膀都叫毛巾遮住,躺在竹床上,头发散下来,拿盆儿接了水,搁在反过来的竹凳上边,潘氏一边掬了水打湿头发,一面在掌心里把头油推开,如今却舍这些油了。

蓉姐儿睁着眼睛看天,云朵一大块一大块的,天色蓝的亮人眼,大白跳到竹床上来,尾巴一扫一扫的滑过蓉姐儿的手掌心,叫她一把握住,用力大些,大白就喵一声,蓉姐儿轻轻揉一揉,觉得掌心痒痒了笑着把手松开。

茂哥儿从没见过姐姐这样洗头,竹床大的很,他扒住抬腿往上爬,丫头在后边托着屁股,他脚一蹬上来了,自给儿扯掉鞋子,跟蓉姐儿并排躺好,学她的样子把手叠在身上,闭上眼儿只作玩耍。

“姐,咱们比谁闭眼时候长。”一脑门子古怪玩法,他话一说完就闭上了,想想又眯起一道缝来:“谁先睁开就是输了。”

等蓉姐儿头发洗干净,满头都是蔷薇香,茂哥儿早就在凉床上睡着了,丫头给他盖上薄毯子,蓉姐儿包了头发往平台上去,坐在角落荫头里晒头发。

这会子心里倒不燥了,水面泛着光,白日城泺水镇同夜晚再不一样,蓉姐儿趴在栏杆上,坐在这儿半点喧闹也听不着,看见那些个热闹也觉得离的远的很,提着鱼拎着菜篮子却穿了长衫的读书郎,挎了篮子满篮鲜花,头发却花白的老妇人,一个个从桥上过去。

蓉姐儿一坐就是一下午,等着晚霞染红半边天,她头发也晾干了,正对着河面坐着,拿梳子从头梳到尾,生下来的时候头发少,秀娘还愁,说怕将来挽不了发髻来,还是潘氏老道,拨开来看见里头密密的发根,就说她往后会有一头好头发。

甘露捧了镜子,兰针给她梳头,蓉姐儿眼睛盯着河面,隔了几道桥,远远看见路人都停下来,

俱都背转了身子盯着河面上的船看,蓉姐儿打量一眼又回过,虽不发脾气了,却还是不笑。

那船过得一道桥,就有人涌过来看,一路驶过来,岸上的人也跟着船跑,等那船近了,兰针道:“姐儿快瞧,一船的花呢。”

蓉姐儿这才立起来往那头看,隔得远只瞧见满船红粉,等近了,才看见竟是拿荷花围住了整只船,顶棚上头插满了,一只船上满当当的俱是花叶,再近一些,就能瞧见两边缀着金铃铛。

“这时候了,难不成是送嫁的?”甘露住了这一阵晓得泺水规矩,女儿家出嫁,是坐了船的,连着嫁妆也是拿船载了去。

“那怎的只有一只,送嫁该扎了红绸,十七八只连着才是。”兰针奇了一声:“那人还没穿喜服,定不是送嫁的。”

蓉姐儿倏地跳了起来,眼见得那船里走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缁衣,头上戴了软巾,抬头往这儿望过来,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得见那人脸盘白净,背手立在船头。

蓉姐儿心口怦怦跳,捂了嘴儿说不出话来,用力眨眨眼儿,笑得眼睛亮晶晶的,那船上立着的,不是徐礼又是哪个!

第163章 蓉姐跳船讨胭脂徐郎夜放莲花灯

徐礼连夜从海宁赶了过来,扔下一院的同窗,跟山长告假先行,吕先儿知道他要走,死缠着定要跟来,带了书僮仆从,两个人租了只船,多塞了银两叫那船夫天亮雾散了就开船,一直摇到太阳落山。

这么紧赶慢赶的,总算在蓉姐儿生辰前一日到江州,徐礼一早就要过来,叫吕先儿拦住:“你好容易赶过来,就这么上门去?”

看见徐礼发愣重重叹一口气:“你呀你呀,不独姓梁的,姓徐也是呆头鹅,人家小娘子巴巴的等着你呢,你就这么空着手去了?”

自然不是空着手的,他真给蓉姐儿画了一幅观潮图,那几日把全付精神都花在这上头,只不便告诉别个,吕先儿只当他没预备,抬手拍在他肩膀上:“得喽,瞧我的。”

他掇着徐礼买下一只船,又叫渔家到金湖里头,捡那开到盛时的荷花,再有那品相完好,叶面滚圆打着皱的叶子,拿剪刀绞下来,一朵一朵插在乌篷船顶上。

那船顶盖着的油布全掀下来,里头竹编的顶也开出一个个小口子来,打渔的唉气叹气,肚子里直叹这两个富家少爷糟蹋东西,可他船已经是高价卖给他们了,晓得用完了这船也带不走,到时候还能摇走,只修整修整又能用的,也算不得是亏本买卖,听言行事。

除开船顶,两舷也都插满荷花,吕先儿指点着船家行事,又要叫他有个高低层次,又要叫他把那盛开的打苞的插在一处,分个远近大小,把那渔家折腾得够戗,真等着那一船荷花装点好了,他叉了手直点头,还拿茶杯里头的茶水去泼花叶,摇头道:“这才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扭头一看徐礼:“你怎还这付模样,也不租个单间儿洗梳一翻。”吕先儿平日城就爱俏,身上倒带了三四套衣裳,俱拿出来往徐礼身上比:“咱们这讲究的就是弹眼落睛,你这么灰扑扑,连水鸭子都不希得理你。”

叫徐礼一并拒了,怎么说也不肯,吕先儿摇了头:“呆子不受教,可累死我了,我得去享乐,你着紧着把那小娘子骗回来罢,得兄弟的话,还不手到擒来。”

“那本就是我定了亲的娘子,没这船花,难道还不嫁给我?”徐礼嘴硬回了一句,到底觉得他这法子好,他除了观潮图,还从十来幅荷花图里头捡了一幅最好的,如今一看,死的怎么比得这一船活荷花。

他还是那身缁衣打扮,这却不是他不肯换,他也还记着呢,蓉姐儿答应了要给他做单衫的,吕先儿日常衣裳也作工精致,他穿那一身去,妞妞不肯拿出来怎办,上回还听她说手慢,一件衣裳做许久。

觇笔跟在少爷后头,侧了头去瞧一瞧,摸摸自个儿的脸,到底是少爷,笑起来都不一样,这大半天了脸皮竟还能扯得开,一面想一面皱鼻子:“少爷,咱们就坐这花船去呀?”

他这么问了,徐礼才回过神来,这儿离开泺水还要走一段水路,却不是叫他坐一只花船,脸上还绷得住,肚里骂了一回吕先儿,掀了袍角迈了进去,那老船夫问明了地方,一路摇橹过去。

经过金湖岸边,此时正是结伴带眷出来看荷花会的时候,徐礼正坐在船舱里,只得头外头声声叠叠:“这又是哪一家的小娘,想拿这船儿争那荷花仙不成?”

徐礼面似白玉涂朱,以手作拳头放到唇边咳嗽一声,觇笔缩着脖子不敢抬起来,怪不得才刚吕少爷非要把前后两边帘子扯下来,还说甚个靓蓝的帘子同那粉荷不相配,原是打着这个主意。

徐礼却不知被多少人划船看了过去,有那一同游湖的少年郎只当这船里坐着哪一位卿卿,俱都要船家摇近了伸头探看,不曾靠近就装模作样的吟起诗来,还有那胆大的问一声:“谁家娘子,如此雅兴。”等摇近了看见里头坐着个男人,脸皮都抽起来。

也有那一帮结伴游湖的小娘子,只当里头真个坐着位花娘,她们哪里见识过这些,拿扇子掩了脸,两只眼儿往船舱里打量。

这一看,连扇子都忘了拿,徐礼面似涂脂,耳朵尖都红起来,晓得人看直了腰板不敢放松,一身缁衣衬得眉目清俊,因着天热还在腰间别了把山水画扇,一打开来是一幅水墨芙渠,作个扇风模样欲挡掉半张脸,更引得那些小娘子红了脸盘,相互掐一下手推一肩,五六对眼睛从上扫到下。

还是觇笔瞧不过去,眼见得自家少爷脸蛋都能烫鸡蛋了,立起来咳嗽一声挡住舱门,那些小娘子这才把头缩回去。

便是这些还算客气,金湖上最多的却是妓家花船,抱了琵琶弹了琴,与那公子王孙弹唱赏花,若无包了船的,空了船也在湖上游荡,说是散心,实是吊客上钩,见了花船心里啐一口,想看看是哪一家的小蹄子出来争客,近一瞧是个少年郎,还生得这样俊俏,抽出帕子包了腰上的香袋儿扔过来。

里头包的香粉珠子撒了一地,徐礼一径儿黑了脸,恨不得拿扇子挡住那一阵阵脂粉香风,他向来最恨此番行径,指点着觇笔一一拾起来,也不还回去,全往湖里扔,扔完了还道:“赶紧洗手,你虽是书僮,也是拿笔墨的。”

说的那抱着琵琶的花娘脸上色变,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啐上一口:“假正经!”转回船里还跟一众姐妹指指点点,徐礼只作不闻,又促那船家赶紧摇橹,那老渔夫呵呵就笑:“这少爷去泺水,倒是九九八十一难了。”

市井之中还有谁个不听几句《西游》,便是吕先儿也常叹“咱们读书作文,有个甚用,还没那些个动动笔杆子写这志怪故事的强。”

这却是明把徐礼比做了唐僧肉,觇笔忍笑不住,这船一晃差点儿倒在地上,紧紧扒住船壁,顶着一脑袋荷花,沉了脸往泺水去。

越是近徐礼越是沉不住脸,到船驶过了双荷花桥,他也顾不得好看难看,出了船舱立在船头,眼睛溜过一排排房舍。

哪里还记得蓉姐儿住在哪家,沈家连房子都修过了,只记着有一个岸口,他正要寻,一抬头就看见那平台的露台上,有个穿着杏红衫子的姑娘家正同他招手。

身边还跟着两个穿青衣丫头,徐礼倏地笑起来,侧了身遥遥望着她,等船驶得近了,只看见蓉姐儿一扭身,一下子不见了,他也不急着去扣门,原来她就爱溜出门,这会子也不知道她出不出得来。

兰针一瞬时便不见了自家姐儿,捂了心口才要叫,叫甘露掐了一把:“可不能喊,姐儿八成已是跑出去了。”

兰针只觉得头一阵阵的发晕,呼一口气:“咱们赶紧着追回来罢。”

甘露斜她一眼:“要去你去,我可没那个本事。”说着挑起指甲来:“得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到船去,好歹也有个人陪着。”

甘露有那么几回了,算是经过事,兰针却心口发虚,掌心出汗,她立在平台上,眼看着甘露出门去,眼睛再一扫,蓉姐儿已是要登船了。

泺水便是到了夜半也不关门,还是沈家家业大了夜里才拴个门,还有两房人家看院,这会儿正是用饭的时候,蓉姐儿晾干了头发只梳了个双丫髻,头上一件饰物也无,只扎着两根杏红飘带,拎了裙角悄悄出去,瞧着倒似趁着主家歇息溜出来的小丫头。

她一下跳上了船,蹲身就去摸那一船的荷花,捡了顶顶大的一朵握在手里,花比她的脸盘还要大,举起来兴头头的摇摇花梗,问他:“全是你摘给我的?”眼睛都笑弯了。

她才洗了头,身上俱是蔷薇香,落日融金,万道霞光给她杏红色的单衫裙儿染成一层金,偏头笑起来眼睛都生辉,徐礼总有三个多月不曾见过她,低头看着她就笑,只知道点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觇笔翻翻白眼,靠着船正啧吧嘴儿,就看见沈家门里出来个青衣丫头,一路走一路左右四顾,见两边无人,才松一口气儿,手里拎了包袱,立在岸边,想下来又不敢跳船。

觇笔扯过袖子,把手掌遮住了伸手过去:“来,我拉你一把。”

甘露手里拿着蓉姐儿做了十来日的衣裳,听见觇笔说话,抽了帕子出来,裹住手伸过去,那两个说话全不顾人,甘露却要替她看着,又把包袱摆在船舱里,跟觇笔对立着半晌没话好说,只能抿了嘴儿笑一笑。

觇笔对她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袖了手,那头说个不断,他也不好冷了场,道个好:“我叫觇笔,是少爷的书僮。”

甘露自然也不能扭捏:“我是甘露,是姐儿的丫头。”两句一说完,那边已经扯到钱塘潮好不好看了,只听见蓉姐儿捂了嘴“呀”一声:“那个人就叫浪卷了跑啦?”

徐礼见吓着了她,伸了手去拍她的头:“离得近了就叫浪卷跑了,我看见还有些人斗潮的,那浪过来的时候叫卷了去,一个浪接着一个浪的,末了还能游回来。”

他说这些,蓉姐儿更不信:“发大水还能游回来?”泺水发过一场大水,水淹进屋里头,到如今墙上还有一道水线,她那会子还小,叫秀娘摆在浴盆里头,一家人推出来,一张大竹床当作船,就在上头支起油布,一直等着水退下去,才下来,所幸水位不高,若再高些,干粮也俱都吃尽了。

“等往后,我带你去看。”想着以后能带她到处走,心里美出一朵花来,蓉姐儿嘻笑一声,脆生生的应了,甘露耳朵都红了,拿眼儿去看觇笔:“我家姐儿性子直。”

觇笔也跟着发汗,听见甘露这样说也嘿嘿笑两声:“我家哥儿,一向少交际。”便是已经定了亲,哪有张口就说要带着小娘子到处跑的。那两个不觉着有甚,觇笔跟甘露倒一来一回的帮着找补。

蓉姐儿忽的想着了胭脂,噘起嘴来,娇俏俏的问他:“你怎么不给送胭脂?诚哥儿给我二姐姐送了,戚家少爷给我大表姐也送了,你怎么不送我?”她皱了眉头不高兴,手里拿着的荷花一甩,甩了徐礼一襟水珠子。

看见他眼睛上也叫甩着了,蓉姐儿又抿了嘴儿细抽一口气,踮了脚去给他抹掉,叫徐礼一把抓住了手腕:“我也送我胭脂,好不好?”

他的心都跟着船儿一般荡起来,蓉姐儿红了脸,刚才还发娇嗔,这会儿只有娇没有嗔了,两人动作叫手里的荷花遮住了,徐礼握了她的手腕细细摩挲,指尖都在发烫。

甘露一转眼见这个模样,赶紧咳嗽两声,日头渐渐落下去,河岸边的人家拿了锅碗出来清洗,再呆下去便落了人的眼,甘露轻叫一声,蓉姐儿一拍脑袋:“给你做的衣裳,忘拿了。”

甘露赶紧把包袱拿出来,蓉姐儿看着她蜜蜜一笑,才要递过去给他,又抱回来:“我手慢,你别笑我。”

“哎,我不笑你。”他拉住包袱一角,两个又对眼看着,脸烧得越来越红,快比那只留一道边的红日头还更灼人的眼了。

觇笔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从怀春小娘子成了个吐泡泡的鱼,恨不能缩到地缝里头去,甘露赶紧又咳嗽一声:“姐儿,咱们赶紧家去罢。”

蓉姐儿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抱一捧荷花:“这许多也拿不了呀。”抱了满怀的荷花荷叶儿,甘露也抱满了,还拿不下,徐礼笑一笑,掐了一朵下来,往里花心里头倾了油,再拈上灯芯,擦火点着了,顺着船推到河心里去:“不必全拿,你还到那平台上去,我放灯给你看。”

第164章 一河灯徐郎心意念看潮蓉姐说嫁

徐礼把一船的荷花都倒了灯油,拈上灯芯,半个河岸都亮了起来,一朵连着一朵的送出去,蓉姐儿趴在平台的栏杆上,两只手托了腮看着直笑。

兰针等得腿发软,看见蓉姐儿爬了梯子上来,一屁股坐下再起不来,还是甘露怕夜里寒凉了拿了红披巾上来给她罩上。

徐礼等荷灯放了大半,立直了身子看向她,黑夜中哪里还瞧得清眉目,可只晓得方位也叫他立住了不动,夜色里瞧见那一团红,知道她还在,他就不停。

徐礼一朵一朵的放,蓉姐儿便一朵一朵的数,先还数得清,等河面上的灯越放越多,她就只顾着看灯,浑忘了还在数数。

等一船的荷花放到河里,原来聚在一处的荷花灯,早就被轻波摇开去,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在河岸边看,徐礼站在船上,围着这一圈灯,便似个玉人。

这个玉人还在笑,抬头望着星子笑,岸上的姑娘一个扯扯另一个:“这一个莫不是傻子吧?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傻子。”

觇笔听见不乐意了,才要回嘴,另一个道:“戴着软巾呢,是个读书人。”这句读书人的话一出口,岸上的人再不说甚了,读书人嘛,总有些个呆气,一到清明孔子生辰,那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围着一圈圈的读书人,扎了堆的喝酒笑闹,吃到醉时,连规矩也不顾了,解了衣裳卧在大青石上头酣睡。

分明没量,还偏要把杯子摆在溪流里,顺着流下来,谁拾着了谁就吃酒作诗,先还作得几句,越吃越醉,流下去的杯子路过的樵夫拾了好几只,那可都是烧得好瓷器,往质铺里头还能当个二三百文钱呢。

徐礼叫人当个傻子看,可他半点也不在意,等着一河的荷花灯散开去了,岸边的人也都散了回家,平台上亮起一盏灯,三长一短,等这四下亮完了,那灯便不再点起来。

觇笔侧头看着徐礼,没成想少爷这闷声不响的,倒跟人家姑娘连暗号都打好了,这要不是自家少爷打小就是严正刻板的人儿,还当是哪家的登徒子要上门采花去呢。

徐礼先是一怔,尔后耳朵烧得通通红,他才刚摸了她的手,手指头可不就是这么摸了四下的,心里喜起来,呆立着,等夜色越来越浓,浓得瞧不见那团红了,这才招了手,请船家摇到清波门去,捧砚早早就在那儿的客栈里订了屋子,只等他们去了。

蓉姐儿看那船行走了,这才紧紧斗篷把下得楼去,甘露给她铺了床,席子早早就拿井水抹过,凉浸浸的,床边还挂了薄荷冰片的香袋儿,她到底没忍住问一声:“姐儿,你们可是说好了?”

蓉姐儿瞧瞧她,点一下头,可不是说好的,那说书的,说到打暗号,都是三长一短或是三短一长,接下来便是打家劫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