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徐小郎春梦留痕吴夫人为子问媳

他说了这么一句,再不开口,徐礼听在耳中有心想探问,见他脸色便知问也是无用,他离席好一会儿,抱了茂哥儿出去,又吩咐捧砚给吴少爷备一坛子好酒。

一直到傍晚才散,把个冠礼办成了饮宴,徐大夫人这回大出风头,大儿子徐仁虽不在,小儿子徐信却是在的,一路跟在徐大夫人身边,把该见的人都拜见了一回。那头徐二夫人也把自家的智哥儿拉了出来。

徐礼志不在此,也不觉着怠慢,倒是信哥儿冲他道了恼,到夜里把人都送走了,徐小郎回到自家屋里,躺到床上,把那个香袋儿拿了出来。

黑底的绸子,上边绣了重台莲花,收时不及细看,如今瞧了果是拿线一层层勾线出来的花瓣,那“两重元是一重心”的诗句应在这儿。

拿出那扇坠儿,一帐子都是香气,也不知用了多少桂花才磨出来,手指头摩挲着莲花瓣,这东西还带着湿气,想是急赶着做出来,还不曾干透就着急着串了丝绦打了结子,怕是她知道要行冠礼,才着手备起来,东西虽小却也费了功夫。

徐礼越看越是放不脱手,坐起来掀开帐子,把扇坠儿摆到窗台边,夜风吹进纱窗,吹得满室香气。这么傻看着,想她怎么调泥怎么磨花又怎么压模子,一时出了神,叫凉风吹的打了个喷嚏。

外头觇笔听见声儿:“少爷,可是要茶点心?”徐礼每每苦读到三更,夜里也要吃一顿点心,灶上也暖着汤,陈婶子怕他秋燥,用那水晶梨子挖掉核儿,单搁了冰糖桂花,放在小盅里炖软烂,既能下火润燥,又是一样好吃食。

徐礼吃头一盅儿就笑,蓉姐儿最爱吃甜的,糖葫芦粘米糕,连茂哥儿同她也是一样,吃了陈婶子炖的梨子还笑一声:“等往后再炖这个须摆些桃胶,给她吃。”桃胶吃着对女人好。

捧砚觇笔半日说不出话来,倒是陈婶子捂了嘴儿笑,这还没过门呢,心念念俱是王家姐儿,又悄声问儿子:“那王家姐儿可是生得模样极好的?”

觇笔摸了脑袋:“说句实在话,生的确是好,可真要比,还不如咱们家大少夫人,就是瞧着喜气,圆眼圆脸的,脾气也爽利的很。”

蓉姐儿不是细条条的,一张脸盘银盆也似,杏仁眼儿弯眉毛,爱笑爱动,实不是那画上的美人儿,谁料陈婶子听的一拍巴掌:“这才是有福相的呢,眼恁的浅,懂个甚!”

院儿里本就没个主事的,上头还顶着个继母,若是哥儿再娶个画卷美人回来,那还不由着别个拿捏,他自家不觉着,吴氏身边的老人见着哥儿的冠礼却是大房出尽了风头,哪个心里不叹,便得有个镇得住冲得出的,才不叫哥儿让人轻缦了去。

觇笔摸了鼻子,陈婶子拍了儿子又道:“往后你要给我招一个风吹就倒的,看我抽不抽你。”徐仁的媳妇可不就是个风吹就倒的,哪个瞧了不赞一声,人又最规矩本分不过,跟在徐大夫人身后束手束脚,还是御史家的女儿呢,进门时瞧着灵气十足,不足一年就生生叫磨得圆滑了。

觇笔捧了盅儿吃梨水,滋溜着咽下一口炖的软烂酥蜜的白梨:“娘,咱们少爷就是个怕老婆的,再没甚好论道,我要讨个厉害的,家里还能安生?”叫陈婶子一笤帚扫出让去,差点把汤都洒在身上。

“不必,我开开窗子透透风儿。”徐礼应了一声,立着瞧了一会,又把那扇坠儿捏在手心里收起来,他怕叫猫儿鸟儿叼了去,摆在哪儿都不放心,还是又收回那荷包里,压到枕头底下。

睡梦里也还是这香味儿,闭上眼儿都是她的脸,每回见她,她都长高抽条,只那一张脸盘不变,还是两边圆润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水盈盈带着笑望过来。

徐礼枕着一室木樨香入了梦,梦里还是蓉姐儿穿了一身娇俏俏的白,扶着门框目送他的模样,不一时又梦见两对高烧的红蜡烛,盘金龙金凤,摆在堂前案上,一室铺天盖地的红,窗框上添着红喜字,门廊下垂着红绸花球。

他一身喜服,手里拿着金秤,房上坐着那个一向爱穿红的小娘子,这回穿得一身正红,红的能晃花人的眼,掀开盖头来,还没摸上她的脸,蓉姐儿就伸手点住他的鼻子,笑嘻嘻的那付样儿了恨不能叫人揉到肚里去。

梦里迷迷蒙蒙起了一片红雾,没有宾客,只有红烛昏罗帐,罗带同心结成双,跟帐子里头坐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徐礼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甜,等第二日天都大亮了,才悠悠然醒过来,睁眼瞧见宝相花的青蓝色水帐子,眯了眼儿,眼前仿佛还闪着那一水的红,再转头看向竹枕头边,哪有婉转相就,莺声燕语的娇人儿影子。

他倏地烧红了脸,晓得昨儿那场不过一梦,可那梦这样真,脸贴着脸儿,身子挨着身子,骨骼酥麻余唾犹甜,怎么也不信只是一场梦。

半晌心里还回着味儿,只觉得身上薄被子湿津津的,徐礼的脸“轰”一下子红了,坐起来掀开一看,不独薄被子上,连睡的软席也一片,身上更不须提,恐怕是梦里几回,就真有几回。

觇笔听见动静端了水进来,徐礼尴尬的把被子又遮起来,觇笔把铜盆摆到架子上,湿了毛巾要递过去,见少爷还呆坐着,正在说话,就看见他双耳通红,立时明白过来。

“我娘蒸得好包子,我去给少爷端几个来。”不独自个儿出了门,把送茶来的捧砚一道拖了出去,捧砚手上端着托盘,里头是才煮好的茶水,叫他这么一拖往后倒退两步,嘴里嚷了两句,叫觇笔一句话给堵住了,头往里一探又缩了回来,这两个也知道人事了,笑两声往廊下躲了。

徐礼这才起来,打开柜子翻找衣裳,把那脏衣跟被子卷在一处,洗漱抹脸,又想起压在枕头下边的扇坠子,摸出来开箱子寻那幅水墨的荷花,拿绳子串了系在上边。

如今的天已有些凉了,徐礼拿了这扇子寻个扇套装进去,用罢了饭,急急叫捧砚收拾好书箱,又往学里去了。

觇笔跟在后头,急急寻了陈婶子:“娘,少爷屋里要洗晒。”

陈婶子一怔,搓了布巾子抹灶头,抬头道:“洗晒个甚,回来前才开了箱子取的新褥。”徐礼长年不在家,为着冠礼才回来住了两日,东西都是新拿出来使的,这句一说完又回过味来,拿毛巾掸掸衣裳,捂了嘴儿一笑:“知道了。”

如今已是十月,请期定的日子算下来不满一年,徐礼一路骑在马上还在笑,一路到了吴家拜访,他行冠礼,吴夫人因病着不曾来,自然要来探访,陈婶子还做了四样点心,俱是吴夫人平日爱吃的,门房一见着他就上来牵马。

刘嬷嬷看见他来,眼圈一红:“表少爷,难为你有心。”

那点心盒子一开,俱是蒸酥馅饼儿的香味,吴夫人还不曾起来用饭,口里没味,闻见这个倒叫刘嬷嬷调了蜜水来,捡出一个酥饼托在帕儿上吃了半个。

她这病有一半儿是愁出来的,再不想听柳家的信儿,也知道柳氏已是定了人,想来不日就要吹打着出门子,可儿子屋里却还没个妥当人,叫她怎么不着急。

如今连那平整人家已是不想,往那小户里头去寻,却万般没有可意的,拉了徐礼的手就要哭:“礼哥儿好歹劝劝那个混帐,这么叫做父母的忧心,他还想怎的,还想娶那粉头回来不成?”

徐礼跪坐在榻前:“舅姆不必忧心,门户倒不一定,若真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舅姆瞧着如意,便帮他出聘回来罢了。”

吴夫人叹一口气:“如意?还有那一桩事情如意,他那个院子,我如今且懒怠管。”怕是柳氏在,也是管不住的。

徐礼见她人瘦了几圈,屋子里俱是药味,道:“我听表哥的意思,是自家相看中了一个,倒不如问问随从,访定是哪一个,舅姆也好去提亲。”他自家没有母亲,瞧见吴夫人这样便在心里皱眉。

吴夫人一听这话,人都活了过来:“可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可别是那秦淮河上的粉头罢?”说起来便咬牙切齿,那一个窈娘,便是从皮到骨俱都换过一回,想进吴家的门,还是求着下辈子脱生!

“我去劝一劝表哥,他怕是寒了心,这才没要娶的意思,如今既有了看中的人,性子定了,便好了。”徐礼这话一说,吴夫人先是点头,后又流泪:“他若似你一半老成,我且不操心,十月怀胎倒生下这么个孽债来,这是生磨我的心肝!”

吴夫人急急把儿子身边跟的长随叫进去问话:“你长日跟在少爷身边,他有个甚竟不来回报我,真是反了天了!赶紧的,若还有一句瞒着,你也不必跟着少爷,不拘哪里,院子里总不嫌多个花匠。”

那长随往堂前一跪:“再不敢瞒了太太,原是哥儿不叫说。”

那便是真有了,吴夫人喜的眉开眼笑,连腰也跟着直起来,身子骨都有了力气,才要问又顿一顿:“是哪家的姐儿?家里做甚个营生?”

长随抬眼往堂上一望,咽了唾沫:“不知是哪一家的姐儿,只知道是在秦淮河上卖吃食的,前儿少爷…少爷去游湖,两边起了口角,那女子掀了帘子骂人,小的瞧见咱们少爷看住了。”

吴夫人复又皱了眉头:“起了口角?你细说,花娘便花娘,有一句瞒的,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长随再不敢瞒,原是吴少爷接了那鸳鸯枕头,往湖上去,窈娘撒娇作痴,弹了琵琶还想往床上钻,也不拘在画船上,身子挨上来,长随心里正捏一把汗,外头小儿掀了帘子进来送汤。

窈娘脸上挂不住,骂了两句难听的,又去掐那小娃的胳膊,吴少爷还曾开口,挨着的船里一句话呛得窈娘倒噎一口气。

“一般是船上讨营生,确有个高低贵贱,只贱的不是咱们!”那女娘听着窈娘骂了一句贱种子,气昂昂瞪她一眼,从头打量到脚,鼻子里哼出一声,骂完这一句下了帘子,叫一声:“平儿回来。”

少爷许久不曾笑,看着那小娘一脸怒意,竟勾了嘴角笑起来,那小娘招手叫弟弟回去,正要划船离去,便听吴少爷问:“你是哪一家的娘子?甚姓?”

“污不得吴大官人的耳朵,咱们小门小户一般是船上讨营生的,还请大官人高抬贵手,这馄饨只当是送的。”棹儿一动往对边去了。

窈娘红了眼圈要哭,磨着吴少爷要他作主,吴少爷脸上又是那付似笑非笑的样儿,打眼瞧一瞧她:“她又不曾说错。”

一句话说的窈娘要跳河,还是丫头抱住了腰,吴少爷本来听琴就是为着清静,既不清静,指使了船家靠岸,窈娘这才唬了神,抹了泪仰着一张白玉脸盘告罪,吴少爷只掸掸衣角:“我来,不过图你这一双好手,枕头恶心人的很,若是再送,我且不信秦淮河上再没比你弹得好的。”

吴夫人捂着心口念了一声佛,这才信儿子是真个去听琴的,念了佛才又看看刘嬷嬷,既是做小生意的,一个姐儿出头露脸,皱了眉头,又问:“少爷,可是笑了?”顺了气叹出来,凭她是甚样人家,总要走访,若真好,聘礼回来再教就是。

第174章 水上相逢不相识船中窥人人不知

吴夫人问明了长随是哪一家的船,却只知道是挂着布幡打了个食字,白底镶了了红蓝两道边,打眼望过去同别家俱是不同,因熬的好汤水,在秦淮一带也有些名气,做那馄饨汤面生意,兼或卖些冷点心。

他连姓都不曾挂上去,更别提名子了,若不然吴少爷也不会特特追问一声,立时就遣了小厮出去打听,半日回来才把来龙去脉弄个清楚。

吴夫人先还脸带喜意,听了一段便又蹙起眉头来,等那小厮说完最后一句,她眉头拧起来,刘嬷嬷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若是别个也就罢,怎么是这样的娘子。

不拘原来如何,现在陈家这模样儿,确是拿不出手,吴夫人原就明白在秦淮河上摇了船卖吃食,家里定然好不到哪儿去,市井里头小门小户,若那小娘子真个是好的,聘回来好好教,总有学会的那一日。

儿子已是这样不着调,娶个能撑起家来的和媳妇,能打理家事才是要紧的,哪知道一问,家里原是富贵的,有丝号有绸厂,却是遭了水匪才败落的。

这女儿家叫掳到水寨里头两日,还有甚个清白可言,吴夫人原就想着不论门庭如何,只要是清白人家的闺女,便是添上房子置办衣裳器具,又能花几个钱,这样讨进来的媳妇,前头就算有庶子也断断没有二话。

如今陈家的家事摊开来,她叹一声,搁了手:“这一个,怎么也不成,罢了。”刘嬷嬷知道她好容易有了指望,劝一声:“想是少爷缘分还不曾到,咱们不若再办一个宴。”

吴夫人往椅背上一靠:“还办个甚,我这张脸舍出去还不够?这上辈子的冤孽,他便是瞧中那卖豆腐磨剪刀家的,只要清白我也就认下了,偏是这么个。”

刘嬷嬷上去给她揉胸口,使个眼色叫丫头拿了仁丹过来,调开了用牛乳子送服下去,吴夫人的气儿这才顺了,到底还是伤心,又问:“葡萄这胎,坐的可还稳?”

刘嬷嬷给吴夫人揉肩:“稳得很,能吃能睡,人都胖出一大圈儿了,只那一个,还不怎么安份。”说的便是前头留下来那个丫头,近过少爷的身,想来也是肖想了许久,扒上来就肯放

了,她可还是清清白白的,便是听两句闲话,跟着柳氏回家还是一样嫁人。

吴夫人冷笑一声,头上插的宝珠钿子晃了一晃:“这些东西,哪一个是安份的,葡萄如今看着老实,不过为着肚皮里头这个还曾落蒂,真个生下来,你看她翘不翘尾巴。”

“倒不能吧,她是太太看了好些个才挑出来的,软团团的面人儿,那一个指三道四,她也只闷在房里不则声呢。”刘嬷嬷才说完这一句,忽的明白过来,抬眼瞧瞧吴夫人,正见她看着自个儿。

“她不则声,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说到我跟前儿来?”吴夫人叹一声:“该镇菩萨的地方空了位,小鬼便一个个都跳了出来,真等她生下来,把这孩子抱到我身边来养,她有一个不规矩的,发卖罢了。”

刘嬷嬷不意叫个丫头弄了鬼,她如今是专管着小院里的事务,有了身子的妾得两分高看,有事自然也护着她,她自怀了胎,身边就有两个丫头侍候着,屋里还有一个养娘,奶妈子都备得了,想是自家觉得贵重,原来那些个小意便都抛到了脑后。

跟着她的丫头俱捡那老实稳当的,奶妈子却是外头寻来,别人不说,她却要往上攀:“姨奶奶是个好运道的,别个修几世都修不来,这生下来若是个哥儿,那往后可全是姨奶奶的天下了。”

一回二回听着不起意,可架不住日日听,这肚皮如今已经显了怀,护着这个么宝贝蛋,一日比一日气焰高,虽吴夫人没因她怀了胎就乱了规矩,可后宅里头只有这么一个却是实话。

外头那个再得心又怎的,进不得门,只要这胎是个哥儿,往后还有什么不捏在手里,初还小心着,后头见要东要西刘嬷嬷都紧着办下来,心气儿都叫捧得高了。

“我原为着不是事儿,并不曾报给太太,想叫太太安心养病。”刘嬷嬷垂了脸,臊得通红,要件袄子要件裙子多大点的事儿,她便能作得主,怀着身子害口,想吃个瓜果难道还能少了。

鲜樱桃价再贵,送去却不是给她吃的,全为着给肚里头的孩子,哪里知道便有下人会看风向,一味的往上去讨好。

“不赶紧聘一个回来,家里便没了定盘星了。”吴夫人叹一声:“她怀着身子便罢了,等生下来,得叫她知道什么是本份。”

自葡萄怀了身子,吴少爷连她的房门口都不曾踏进去过,吴夫人要孩子,他便给个孩子,吴夫人要他娶亲,他心里也不是不肯,只这个人他不想掀了盖头再见,寻个合他脾气的才肯聘进门来。

经了柳氏这一个,他再不耐烦那些个口不对心的,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发脾气,他难不成还能打人,既在一处过日子,作好作歹开口便是。

在窈娘这儿听琴,也为着头回见她是个爽利的,哪知道越是处得久了,越是想那不该想的,送了帖子写几句酸话,他一眼都不扫,送了鸳鸯枕头来,虽说喻意风流,却也算是老实了一回。

吴少爷扔了窈娘下船去,整个教坊司再没一个不知道的,晓得是跟人起了口角,又笑她连个卖面的女娘都争不过,背地里偷偷笑话她。

窈娘自受了吴少爷的捧,便一向是在楼子里拿大,如今吃这个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蓬松了头发,卸了钗环哭一回,这回再使龟奴儿去请,吴少爷却是怎么都不肯来了。

窈娘原也没那些个想头,她晓得自家是贱吴少爷是官,吴家若是两个老的不在,她也没个能耐撺掇着吴少爷抬她进门,父母俱全,怎么肯要她一个贱籍。

也不是没人肯把她娶回去,可那些个哪里似吴少爷这般人品模样,窈娘是知过事的,十三四岁开了苞叫要梳弄过,到了十五六岁那事渐渐雨调风顺,怎不懂少年人才强干,三四十腆着肚皮的,家里娶了一房又一房,那东西早就不中用了。

吴少爷便似落口的一块香肉,这块香肉还只看得着,她哪里肯告诉别个,这块肉到如今还不曾咬得一口,身子也挨过,脸也贴过,腿上坐着喂盅儿酒也是寻常,却不曾翻到床上去。

窈娘自负人材,只因着是教坊司里头,才这些年都不曾赎出去,外头门子也多,娶一个花娘百来两银子,似她这样却要去官府疏通,不然,老死也得呆在教坊司里头。

吴少爷同那些富户且不一样,他是官身,又不是穷巴巴干吃俸禄的,家里有那一注大财,帮她脱籍还不容易,可这么长时候,不说把他勾住了,连挨身都不曾。

可他却又使钱包下她来,还为了这事儿把家里的娘子闹走了,教坊司里哪一个不叹她好手段,只当是她把正室给挤走的,还偷摸的来问她,是不是给吴少爷吃了黄符水儿。

她心里再得意不过,满心指望着能有一日,两个作了一个,能有个往后,如今一个卖吃食的姑娘当头盖的骂了她,吴少爷却是这付模样,叫她一时冷了心肠。

这些日子一段身心早就托在他身上,受这样的委屈,躺到床上再起不来。她身边也有小丫头子侍候着,帮她出主意:“姐姐不如再往姐夫那儿送对枕头,许能瞧着往日的情分,再来看看姐姐。”门子里哪个都是姐姐,恩客自然就是姐夫了。

窈娘恨恨捶了床:“这招怕是不成,下贱的小娼妇,再不信她是个干净的,你去打听,是哪一门子的,不叫我好过,我也叫她不能活!”

陈家的事吴夫人打听的出,窈娘自然也打听的出,知道她叫水匪掳了去,才报上来抚掌大笑,身子直颤:“自家也是个肮脏的,竟还骂别个下贱。”

转脸便叫人把这事儿散出去,那走门子进教坊的,哪见这一段故事,再往那秦淮河上去时,便有意去寻陈家的食船,那些个往来秦淮的又有哪一个嘴里好听,本是件干净的事,从这起子人嘴里说出来再清白的人也不成模样了,何况宁姐儿身上本就有这么一桩事在。

她初还当是因着年纪轻,才有客人调笑,混不当一回子事,等平儿再送面到船上时,叫几个浪荡子留住了,哄笑着大声问他:“你姐姐是不是叫水匪弄过了。”

宁姐儿气的双目通红,可对着个妓子她能高声,对着这些男人连出头露脸都不成,捏了木勺儿发抖,却半点法子也无,到底没忍住,在帘子后头骂了一声,这一声倒叫一船男人笑的更大声了。

宁姐儿高声把平儿招了回来,掀了个帘角儿,露出一双手,把平儿捧回来的托盘上得的赏钱银子往外一倒,有的砸船舷上,有的落到河里,脆响不断,扔完了冷笑一声:“今儿我请客,叫几位也听个银子响!”

她做这事,那船上一时间半点声响也无,宁姐儿使唤船夫往回划,几个本是拿她玩笑一回,叫她打了脸,面上都有些挂不住,把那折骨黄鱼面汤喝了几口,嘴里还嘟喃几句:“倒是个性辣的。”

这事瞒不过人,窈娘争了这一回,又去请吴少爷,这回却是怎么请都不来了,她发了狠性,绞下一截头发,包在锦帕里叫人带了去送给他。

吴少爷见着这一截头发,抬了脚就去教坊司,一进门就看见窈娘只穿了红抹胸儿靠在床上,一窝头发挽起来放在肩上,露着大半片雪样肌肤,看见他来,眼泪珠子似的往下落,双目含情道一声:“恨心的冤家,你再不来,奴便不能活了。”

第175章 硬心汉断花娘念铁样人动软心思

送帖子捧鸳鸯枕俱是门子里的小娘惯用的手段,可吴少爷却混不吃这一套,窈娘自家也不知哪里就惹了他的厌弃,把个好好的金主推出了门,这才绞了头发送去,那一段黑亮亮的发丝前后各系着个同心结,包在一张绣帕子里,还特特洒上了玫瑰香露。

哪知道吴少爷人是来了,可进了门看见她哭半个字也不吐,侧身捡了圆桌边的凳子坐下。小丫头给看茶,他还托了茶盅抿了一口,搁下茶盅看着窈娘。

吴少爷这付模样,窈娘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一味流泪,一捧头发倾在胸前,白酥酥的胸

脯,红艳艳的抹胸,上头还勾了一支红梅花儿,哪个男人瞧了不动火气,他却偏偏坐着不动。

哭了半晌,窈娘是绷不住,连小丫头子都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的听见吴少爷开口:“事儿是你做的?”

窈娘一时怔住了,过得会子才明白过来,说的却是那个陈家姐儿的事,她半撑起身子,一双美目直直盯着吴少爷的脸,一头青丝半垂下来,薄被滑落下去,露出圆润肩头来。

美人灯下咽泪,泪珠儿顺着脸颊落到红抹胸上,浸出一个个圈似的水印,她索性一口应下:“奴是下贱,可不是生来下贱,陈家姐儿既说了这话,自家也不是个干净的。”

“她干不干净,用不着你来说,我知道便成。”宁姐儿便是当时他救回来的人,那一众人都瞧见她连衣裳都不缺叫哥哥背了出来的,别个不知他是第一个冲进去的。

窈娘倒噎一口气,抚了胸口喘气,这回却是真的落泪:“奴难道不想清白,若能脱了这苦地,奴便是粉身也要图报,只没这个命,你搭救过她,怎么不救救奴?”

吴少爷皱了眉头:“我不耐烦这些,把你这调调收了罢,粉身?你一年唤官儿有几场?怎的,凭你的手段却没哄得那些官儿给你脱籍?”

妓也分官私,窈娘这样教坊司里的,除开接客,每月都有官家来喊了去,若是陪饮或是助宴,吹弹唱打琴棋歌舞,雅俗样样来得,便叫作唤官儿,哪家都得罪不起,凭你是花魁娘子还是天仙妃子,唤官儿也不敢不来。

那席上的挨着个儿都比他这个百户官儿大,她说是一意要从良,这些年难道没有相好的孤老?恩客做的长久便是孤老,教坊司里的妓子想脱出去,无非只这一条路。

吴少爷说是包下了她,也得给唤官儿让路,每月倒似拜菩萨,初一十五法会似的办宴,她若露了一星半点意思,着意扰络了,还愁没人给她赎身?

窈娘叫他戳破心事,连泪也收了回去,似从没见过他似的,瞪了一双眼儿怔怔看着,吴少爷笑一声:“她还能开个食肆,你能做甚?也只能谋一个姨奶奶当,既有这份心,一早就不该接了少爷我的活,赶早去别处。”

一句话说的窈娘脸色煞白,门子里的小娘到了年纪若是自立个门楼当鸨母,或是早早媒了出身,她一向只当吴少爷能把她赎出去,便是当外室也是好的,哪知道他来听琴,还真个就是听琴。

“原来,不过是拿奴做了筏子。”窈娘若是个笨的也不会看中吴策讷,只恨他没这份心,但凡好混弄一些,说不得如今已经是吴家二房姨奶奶了,想明白这一节,便又哭起来,到得这时流的泪才真。

吴少爷掀一掀袍角,翘起腿来:“你若肯,我给便给你弄官府文书,此后我不是客人,你也不是娼门,自家去讨生活,若不肯,便还在这楼子里,只当我跳了槽。”

相好的孤老不再包养,便是跳了槽,窈娘抖着身子,这时节天早已经凉了,便是屋子里不着外衫也冷得打颤,她拢了被子盖住身子,一时间冷了心断了念,咬咬嘴唇:“少爷既这么说,窈娘再无二话,官府的文书,窈娘收下了。”

只给文书,却不帮着赎身,她再没打算立时就走,趁着这时候,赶紧再钓一个上手,勾得那人肯出两百两的赎身钱,有了这文书便是抬她进门当个五房六房也是好的。

似吴少爷这样青年有为自然好,可他既瞧不上自家,如今又没个好下家,不赶紧放勾子出去,再怎么活,她已经二十了,门子里头鲜嫩的小娘一接一个的出来,再等下去,便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楼子里。

她这么爽快的应下,吴少爷倒点一点头,立起来出得门去,小丫头子还惊:“姐姐,便这么放姐夫走?”窈娘长出一口气:“留下来也不过是花木瓜,空好看,沾不上挨不着。”

有了文书,又得了这么些日子的银钱,也不算亏了,流言是她散了出去,后头如何却不管她的事,窈娘坐起来披上披帛,到镜前洗过脸,再描眉上粉,看着镜里靓妆女子勾一笑:“咱们再谋下一个。”

心里岂会不怄,陪进去这些年月,能换出一纸文书,两边了了帐,小丫头子依言去见假母来,窈娘却拿手在铜镜子上头一道一道的刮,那个女娘也算生得好,可生得再好又怎么比得过她,便是连身边的小丫头,好好调理起来也比她更强些,怎么就入了那么个硬心人的眼。

吴夫人心里嫌弃了陈家,可这口气却已经缓了过来,总算摸着了个边,儿子喜欢那样性辣的,思想起来柳氏怕是太软和才不中他的意,可这性子辣的若能对了儿子的脾胃,就此定下心来也算一桩好事。

吴夫人却不怕弹压不住儿媳妇,她怕的是儿子真个对这么个姐儿上了心,那可比包个粉头还人剜她的心,得赶紧着寻一个可他心的,两边见一见,相看定了,便是聘礼翻个倍,该认也认了。

吴夫人这头办宴,吴少爷那头却去了陈家小院,他自个儿不好上门,派了身边的长随去送礼,宁姐儿几天不曾出船,想着躲过这一阵再去,置了一架推车,学着秀娘那时候,专到绣坊门前去卖面。

她卖的黄鱼面,渐渐有了名头,汤是好汤,料是足料,拆鱼去骨越做越手熟,鱼肉是专煨好了盛在瓯儿里头的,两个汤桶,架起柴火来,一个暖着汤,一个用来烫面,面得了再浇上汤头,搁上鱼肉,再加上葱花姜丝,喝一口能鲜的人咽舌头。

汤面馄饨这样当场吃当场做,再做些小食,后来又添了卖豆腐花,这营生虽不如船上赚头多,也更辛苦,推着车来回,顶上也没个遮雨遮日头的,可胜在长做长有,原来没个摊点,她卖了几日倒有人上门来收银子,一条街的都给了,宁姐儿才要摸钱,吴少爷的长随立在摊前咳嗽一声。

那地头蛇哪里有不识之理,钱都不曾接便走了,宁姐儿正要问,那长随把礼搁在她车上:“咱家少爷原叫我登门的,屋里却没个人应,这才寻出来。”

院里只有一个老妇一个病人,哪里敢开门,宁姐儿蹙了眉看他,认出他是吴少爷身边的人,长随揖一个礼:“咱们少爷没成想闹大了,给姐儿陪个不是。”

宁姐儿看看他:“你坐下吃碗面。”一个个俱都看了过来,他又拎着礼,如今可再不能多事,等那长随吃了面,她也不收钱,别个再来问她,宁姐儿便道:“那是个远房的亲戚,带了礼来看看我娘的。”

倒是吴少爷,知道长随吃了碗面,问道:“那面味道如何?”

画舫上头,他一口都不曾碰,长随听见这样问,知道少爷是上了心的,却不管引着他去:“也不过这般,没甚个好滋味儿。”

“既这么着,你寻几个人,一处去吃,我来会钞。”说着摸出银子来,陪礼是收了,银子却不肯拿,她不出船说到底还是他带累了,心里想着给她补上,这么着却给她添了五六个长客。

衙门里隔三差五的吃面,吴少爷岂会不知,知道长随弄鬼,瞪他一眼,瞪得他腿儿都软了,也不顾外头正下小雨,踩了水花顶着雨丝跑去光顾,买了一碗盛在食盒里头跑回来,汤撒了一小半,上头一层热鸡油却还盖着,送到手边还是烫的,面条筋道,汤味浓鲜,一碗下肚,通身三百六十个汗毛孔儿都舒坦了。

吴少爷一抹嘴儿:“你怕是吃惯了龙肝凤胆,这才觉得没甚滋味!”

安哥儿晓得妹妹叫人玩笑,不许她再往湖上去卖吃食,日日一早上推了车出去,到得晚间再来帮着她收摊儿,平儿也能帮着看摊,到底还是辛苦,便想着不做那贵人生意了,把船卖出去,开个食店。

吴少爷总觉得亏了她,好好的生意做不成,天天同那个些个脚夫贩夫打交道,心里替她可惜,便叫长随寻了人把那只船买了下来,出了个高价,又从吴家的铺子里头,捡了间临街的,地方干净的,低价租给了她。

宁姐儿还当是遇上了好中人,把价儿压得低不说,还肯饶她,肯让她落后三月再付租子钱,这个地方俱是丝户,再没那些个乱糟糟的脚夫渔夫,家里既纺着丝便不开火,算是一等一开店的好地方。

立时就把那食肆办了起来,还雇了人,有了跑堂的,切面的,店后头还有个小院儿,正能住一家子人,一样要付租子钱,便把那间赁来的院儿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