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门,吴夫人就迎了出来,握了秀娘的手捏一把,还叫丫头带了蓉姐儿去暖阁,一路走过九曲桥,河面上结一层薄冰,里头的锦鲤竟还在动,透着冰瞧不分明,只看见一团红浮上来,又沉下去,她指指冰面:“这鱼不捞出来在缸里头养着,可不冻死了?”

却是对面走过来的人答她的话:“往年都捞出来的,今岁想是不及。”先是吴夫人病着,后头又是吴少爷受伤,下人忙作一团,有人偷尖耍滑也是常事。

蓉姐儿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他,咬了唇儿不肯抬头,几个丫头都见过礼了,她还斜签着身子装作看鱼,眼睛盯着湖面,却拿余光偷睨过去。

徐礼又高大了些,身上穿着一袭蓝衫,披了件乌云豹毛的斗蓬,看见她手上空着,鼻子红通通,脖子叫毛领子围着,尖下巴搁在厚毛里头,两颊似抹了胭脂,想是叫风给吹的,皱皱眉头:“给姐儿拿个手炉子去。”

手上连个手筒都没有,心里怕她冻着了,想伸手去摸一摸,当着人又不能,蓉姐儿眨眨眼睛:“我不冷,可热乎呢。”

徐礼心底一荡,这句热乎叫他想到别处去了,以手作拳摆到嘴边咳嗽一声,定住心神道:“我是来看表哥的,他在后头水阁里养伤。”

“伤得怎样?”蓉姐儿只知道他伤着了,徐礼才说是伤了眼睛,她就失口“呀”了一声,徐礼也听说了吴家陈家结亲的事,这回去看吴少爷,却是吴少爷开的口,吴夫人心里总有些疙瘩。

“我寻着个能为我捧刀递巾的人了。”吴少爷伤着半边脸,幸是冬天,伤口不曾化脓,收敛起来看着倒没那样骇人,眼睛上只划破了皮,没伤着眼珠。

他是人逢喜事,心头那口郁气散了,养起伤来也不作怪,倒真个禁了酒肉,日日吃着鱼汤,还非要厨房加味火腿进去。

知道吴少爷眼睛没伤着,蓉姐儿吁出一口气来,徐礼见她这模样觉得好笑:“妞妞,你就没别的要问我?”

上一回见问他要不要妾,这一回该问他包不包花娘了,徐礼正笑,等着逗她玩儿,蓉姐儿又是一

声“呀”,点点脑袋:“有呢!”

徐礼嘴边笑意更深,前边两个人慢慢行着,两个丫头两个书僮在后边远远跟着,九曲桥,十八个弯儿才过了大半,蓉姐儿头一偏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徐礼:“春宫是不是摸耳朵?”

徐礼脚下一滑,差点儿踩空了掉到河里去,蓉姐儿一把抓住他,惊的瞪大了眼睛,他稳住身子,摆手不许后边的觇笔捧砚过来,甘露一把拉住了兰针:“别去。”定是她们家的姐儿又说了甚,她闭闭眼又睁开来,再看徐礼已经站住立定了。

徐礼脸红的似能滴出血来,他本变生的白,脸一红便跟烧起来似的,他上回作的那一场大梦,几天都神思不属,觇笔捧砚只作不知,吕先儿却悄摸的给了他一本册子,脸上还笑的贼忒兮兮:“好兄弟才给你,我好容易得来,你小心着看。”

一打开竟是一本春宫图,徐礼翻了一页似抓着烫手山芋般扔到桌上,外头觇笔听见响动要进来,叫他急急阻了,又收拢回来,夜深时分背了人拿出来翻了两页,塞到枕头下边,第二日一早就还给了吕先儿。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头一回梦中原是朦胧胧的,这回之后便有情有态,梦里那个人穿着一水红,声音娇滴滴的,眼睛水盈盈的,可不就是面前立着的人儿。

徐礼一面觉得亵渎了她,一面又暗地里快慰,越是梦的久,越是想赶紧着把她娶回家,真个入回鸳鸯帐,如今冷不丁吃她这一问,怎么能不惊。

“哪个,哪个同你说这话!”徐礼的脸先是红,好容易稳住心神,就又皱眉问道,这污七八糟的话,怎么能叫她听见的。

“你先说,是不是嘛?”蓉姐儿噘了嘴儿,仰脸看着他,徐礼这下绷不住了,面上软下来,哄道:“这不是好话,再不能说。”

第182章 小儿女情牵一处波折女人喜成亲事

蓉姐儿的性子自来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换作别个为难,她便不再问了,可对面的人是徐小郎,她再没什么不能说的,眼睛盯住他,问:“作甚不能说。”

徐礼眼睛往后扫了扫,丫头书僮都隔得远远的,他低了声:“这个,姑娘家要等成了亲,才知道。”俊脸飞红一片,转过身子去:“暖阁里摆了点心,你这向可是爱吃金丝酥?”

蓉姐儿听见成亲才知道,面上似染了胭脂,她只知道成了亲便不一样,要生小娃娃的,怎么个不一样却不晓得,她跟秀娘睡到六岁大,知道成亲要睡在一处,点点脑袋:“你夜里打不打呼噜?”

徐礼啼笑皆非,全不知道她是怎么问出这样话来,蓉姐儿见他不明白自顾自说起来:“我爹就打呼噜,我睡着了,他呼一声能把我打醒的。”

小时候蓉姐儿睡的似只小猪猡,推不醒拉不起,可只要王四郎呼噜一打起来,她立时便醒了,徐礼听见侧了头冲她笑:“你小时候同你爹娘睡一处?”

他可从来不曾跟母亲睡在一个屋里,刚生下来有乳娘,再后来又是养娘婆子丫环,一屋子人围着他一个,等大些晓得撒娇了,吴氏又给他做起规矩来,把身边的养娘丫头都调开来,只让黎叔陪着他。

“我不知道我打不打呼噜,等成了亲,你便知道了。”徐礼这话说完,蓉姐儿就愁起来,她还怕夜里睡不着觉呢。

一路走到暖阁边,面着水八扇子玻璃窗子,里头投了香案,摆了一大盆香椽,才掀开帘子就能闻见香,蓉姐儿伸手拿了一个:“我家院子里结了满满两树,我拿这个串帘子用。”

香椽长老了也还是酸,根本不能入口,且喜它黄灿灿的,摆起来金亮亮一盆子,瞧着便喜人,蓉姐儿使了拿竹竿打下许多为,捡那些大小差不离的,开洞串在一处,学那《墨娥小录》里头,闺房里设个香椽帘,当中还缀了水晶珠子。

她自家屋子里头折腾完了,还给爹娘屋里也串出半幅来,秀娘原说她胡闹,后头才知道是把里头的果实挖出来,塞进棉花,单只取个意头,挂在屋里不必熏香,吸一口气儿清爽的很,比那百合香沉香都好闻。

余下的那些就摆在香炉里头烘,连茂哥儿看见姐姐屋里有,爹娘屋子里也有,噘着嘴儿不乐,蓉姐儿也给他串了半幅,大白还跳起来去扑那晃来晃去的香椽,爪子抱住一个,勾在上边晃荡,嘴巴咬住一个不肯放,上不去又下不来,喵喵直叫。

徐礼一面听一面笑:“往后,在咱们屋里也挂一个。”一张香案对坐两面,中间隔着几个丫头,蓉姐儿脑袋微微一颤,头上戴的银蝶儿晃了晃,低低应了一声。

桌前摆了各色吃食,吴家虽急,待客的礼数却不出错,因着蓉姐儿上回送了一匣子肉松饼来,吴夫人赞过一回,厨下便仿着做了起来,还起个好听的名头,叫金丝饼。

徐礼原不爱吃点心零嘴的,往吴家来听说这是蓉姐儿制出来的,也跟着用起来,厨房里也不嫌费功夫,掐了点儿做得了往上送。

蓉姐儿托一个在帕子上,她日日跟茂哥儿一样用点心,早成习惯了,这儿没用肚里有些空,这饼儿做得小巧,一口一个,难为还裹了这许多馅,她分两口吃了,喝茶把点心渣子咽尽了才道:“拿鸽肉同酥油一处炒的更妙些,你甚时往学里去,我家去做了,送一匣子给你。”

蓉姐儿再不似闺秀动嘴不动牙,她吃点心,便是真吃,碟子里每样都尝了些,一色蜜渍过的海棠果,一色栗子糕,还有一色山药枣泥粉糕。

徐礼看她用的这样香,也跟着每样尝了些,看她喜欢吃点心,还劝:“别多用了,夜里积了食。”兰针才要劝,这话头叫未来姑爷抢了去,垂了头就笑,甘露立在身后给蓉姐儿添茶,姐儿才进学那会子,当着夫子还敢烤芋头吃,哪里还怕这些。

这许多人立在屋里头,还不如在外头能挨在一处说说话,徐礼原想带了她去看腊梅花,园角开了两三株,香气袭人,可看她脸蛋红扑扑,怕她冻着,便是不挨着,对面看一看也是好的。

却是蓉姐儿坐不住了,她立到窗边,隔着玻璃道:“冬日里没趣味儿的很,春天能踏青游春,夏天能放灯钓鱼,秋天能打围赏红叶,冬天只能猫着看雪,还不如大白自在。”笑嘻嘻道:“大白叼了只猫崽子回来,原叫它肉松饼的,换成金丝饼罢。”

徐礼听住了,大白是蓉姐儿养了许多年的猫儿,也算是半个媒人,他一向怕这只猫儿寿数到了蓉姐儿受不住,还预备着给她再淘换一只白色鸳鸯眼的小猫儿来,自小养起来,她也能少些伤心,不防大白带了一只回来。

“那倒好,怕是它一只猫儿觉着寂寞了。”徐礼笑一笑:“冬日里不是还能打棋谱么?”他喜静,可这些话自她嘴里说出来,却向往的很,春天带她去爬山踏青,夏天一道吃井水湃西瓜,秋天还能煮酒赏红叶,光是想就妙得很。

看见蓉姐儿动动眉毛做半个鬼脸,又笑:“原来还同表兄一道在水阁里烤过獐子肉吃,那铁叉这样长,肉片的薄薄的,往碳上两面翻转着烤,油滴在碳上还能起火星子,若是烤得久些,焦脆焦脆的,配樱桃酒最好不过。”

蓉姐儿听的直咽唾沫,眼睛先还亮着,又黯淡下来,叹一声道:“我娘不许我。”她算有前科,在江州就敢拿酒糟饼儿把悦姐儿的丫头吃醉了,跟悦姐儿两个瞒了人吃了炸鹌鹑,还把细骨头包起来偷偷扔掉,再不由着她折腾这个,怕那火星子烧着头发眉毛,破了相。

她眼巴巴的看着徐礼,徐礼知道她的意思,勾了嘴角冲她笑着点头,蓉姐儿立时高兴了,心里倒有些盼着出嫁,乐滋滋的往外一看,外头竟下起雪来了。

来的时候天还亮着,此时天又阴起来,零落落的掉起雪珠子,秀娘那头说完了话,怕下了雪下密了道上不好走,早早告辞回去,吴夫人差了人来请,蓉姐儿起来披了斗蓬抱了手炉往正屋里走。

等徐小郎隔远了,听不见她说话了,她才道:“茶吃多了些,先更衣。”甘露差点儿笑出来,到底还是怕羞的。

吴夫人请了秀娘来,却是叫她当媒人的,两家结亲,除开媒人婆,还得有个有身份的当保媒人,蓉姐儿同徐礼两个是吴老爷当的保媒人,这一回,她想请王四郎出面。

秀娘一口应下来:“这些子小事体差人来信便是,你这里这样忙乱,还特特请一回作甚,难道跟我还外道起来。”

吴夫人对着别个俱说不出口,对着秀娘却没甚不能说的,算是亲家,这又是家丑:“你且不知道,我实在没了法子才应下,那伤口,这样长这样深,哪个当娘的瞧着不心疼,我都恨不得扑上去生生撕那人一口。”比划着手叹一口气:“总要叫他过两日舒坦日子。”

吴夫人自来不曾对人诉过苦的,却也忍不住说了:“前头那一个,软和是软和了,也是个好性儿的,可半点也立不起来,我还能为着他们多活百二十年?”说着长叹一声:“如今她也在议嫁了,听说嫁的还是个秀才。”

吴夫人心里是憋了一口气的,陈家虽比柳家差了许多,可这喜事却要好好办,还有两年她便筹划起来,连吴老爷都叫她从外省一封信叫了回来。

她看着秀娘道:“这回回来,也不知我那当家的要怎么发脾气呢。”便是发脾气也认了,叫他看看儿子的伤,再想想这些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由不得他不点头。

“老子哪里倔得过儿子,”吴夫人认了这门亲,很有些不情愿,秀娘帮着说了好些话:“这个姐儿是个能干的,往后便是亲家少爷到外头去闯,她也能把得住家,叫他没个后顾之忧。”

这一句却是说在吴夫人心上了,她虽不乐,也没了法子,拉了秀娘的手:“还是当娘的,知道当娘的心,这回的保媒人,可再不能推拖。”若不是秀娘没了公婆,宁姐儿还想请她钉被子的。

秀娘点了头,吴夫人又拿了五两银票出来塞在她手里:“不拘用什么法子,帮衬她们些,我只这一个儿子,前头已是这样,这一个怎么也得十全九美。”

秀娘接是接了,可怎么送出去却为难,宁姐儿断断不肯要,送了钱钞去且不是打脸,吴夫人可真是托了她一桩难事。

王四郎冬至既回来了,也就不再出门,只等年后破了冰再往泺水去,秀娘同他一说,他把这保媒人活应下来:“总归跟咱家也脱不得干系了,索性好人做到底。”

见秀娘为那五百两银票犯难,笑一声:“吴家这回却是下了本,陈家再搬个两回家,还有谁说得清他家来路,东西也领回来了,又开了铺子,还有甚个不清白的,你们妇人家,便只盯这些小节。”

说的秀娘满口无言,总归船上东西已经要回来出脱了,只不自家出去说,哪个知道陈家是遭了水难的,只当是一家子迁到金陵来做丝绸生意的。

便是三姑六婆也得有东西嚼才成,看着富贵样儿出来了,只当是外来的富户,金陵城这样大,哪有人日日盯着别个家事,难不成不必为了裹腹食奔波?

却是陈家因着自家遭了难,想的左了,秀娘赶紧把安哥儿又叫了来,指点他一回,陈家馄饨摊的生意也舍下了,往别处再寻铺子开食店。

安哥儿一点就透,明白了王四郎的意思,咬咬牙赁了单门独户三进院子来住,前前后后进出的都是下人婆子,见不着主人面,哪个还来探听你的出处。

急急赶着年前又搬一回家,这回再不肯叫宁姐儿出头露脸,样样都是安哥儿自家跑,身边跟着老仆只作是管家,等宅子里头的东西办好了,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一个姑娘,俱拿围帽儿遮了脸,乔迁之喜还多放了一挂炮。

别个只瞧见背影,说起来却是在本地开了绸店食店的,不是大富也是中等人家了,因着家里有孝,再没别个上门探听,安安静静过了个年。年初六开起新店来,食肆的收息全算她的嫁妆钱,雇了人忙起来,她还只陪着俞氏,日日在家里办嫁妆。

又买了丫头,王家还送了一房人家过去,吴家知道了,也添了一房,人手齐全了,半付家业算是立了起来。

安哥儿忙前,宁姐儿忙后,两兄妹支撑起一个家,既宁姐儿定了亲,俞氏就想着给儿子也说一门好亲,她这毛病时好时坏,好起来知道打理家事,坏起来只缩在房中不出来,宁姐儿自家的事情定了,看看母亲这番模样,若是两年病还不好,讨回来的嫂嫂却得能担待病人。

她也没别个认识的人,安哥儿自个儿没往这上头想,宁姐儿却替他操心,寻了媒人上门先寻访起来,俞氏譬如纸扎人儿,摆着看看,拿主意的俱是宁姐儿。

媒人婆进了门,见家里样样进退有度,又跟吴家结了亲,又产业又是头婚,小姑子要出嫁,母亲看着又是个不管事的,安哥儿立时便成了香饽饽,争着给他结亲,这家那家自媒人嘴里说出来自然样样都好。

宁姐儿却道:“这却不是小事,哥哥不若自家瞧一瞧,女眷便是再不出门,初一十五的也总得上个香拜个佛,哥哥看定了,咱们再去求娶。”

第183章 除孝服好事将近备嫁服妆富贵逼人

不提陈家落后又整顿了几番,翻过年来王家也加紧忙乱起来,蓉姐儿九月二十六出阁,过了年关满打满算也只有半年能预备。

潘氏跟沈老爹两个最宝爱蓉姐儿这个外孙女,偏妍姐儿跟蓉姐儿两个是一年里头出嫁的,妍姐儿早春三四月进戚家的门,孙兰娘大着肚子,娘家又有那一堆糟心事,潘氏往金陵来,却怎么脱得开身。

总归是沈家姑娘嫁人,说破天去也没扔下孙女婚事不管,倒来给外孙女帮忙的事儿,潘氏却要尽心意,给妍姐儿备下一份,就要给蓉姐儿一份,缎子绫罗是旧年就备下的。

秀娘忙着王老爷丧事,又病了两月,潘氏却拿得住,孙兰娘吃那一个大亏,她虽为着儿媳妇肚皮里头的孩子没闹起来,到底还是往丝坊里走动好几回。

她是主家的岳母,便是管事儿的也得看她的脸色,客客气气迎进门,王家独女要出嫁,丝坊绣坊早一年就开始预备,那掌柜的看见潘氏上门,把那各色缎子捡出来给她挑。

“这俱是姐儿备的,看这佛手桃子石榴,样样都吉利,再有那举案齐梅,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福寿万代,挑最好的绣娘,慢工细活做了一年有余啦。”这才是备嫁妆,急急促就的,哪里有这样的好东西,管事的眯了眼儿笑,潘氏也一样眯了眼。

她摸了料子啧啧称赞,连着妍姐儿也有一份,只数量不及蓉姐,东西都是一样的,光这些个锦缎,到了戚家拿出来给妯娌公婆,脸上也很有光彩了。

这事儿一半是掌柜的在办,一半是玉娘兼了,秀娘走时还特特嘱咐了她,叫她画了花样子,给绣坊送过去,她那个小绣往后也能到沈家绣坊里来接活计,寡妇是孤寡人,喜庆吉利的绣件做不得,绣屏却是能做的。

玉娘带了蓉姐儿这些时候,看着便同自家女儿,哪里会不精心,样样都为着她想到了,蓉姐儿定亲时她还在金陵,徐家如何模样也曾听说,除开这些新嫁的吉利花样,还专备了给老人的,龟鹤齐年,九世同居,颜色花样口彩都有了,蓉姐儿一进门就能拿这个讨好老太太。

这些是大件,还有小件,石榴花样团珠花样,回纹宝相花莲花,牡丹海棠,四时花卉再没一样少的,王家是想着四十八抬嫁妆嫁女出门。

房子田地早早就上了嫁妆单子,家具也都上过五道漆,只等最后一道上完,光是两架穿衣镜上的绣罩子,就做了五彩遍地石榴,缠枝宝莲回纹,富贵连枝总共五色不同花样。

潘氏回去了就同沈老爹叹:“咱们妞妞小时候把苦都吃了,如今却是泡在蜜糖里。”沈老爹摸了小白的耳朵,猫儿肥肥的,卧在他膝上正好取暖,抬眼看看老妻,道:“俊哥儿也要成亲,你备了东西不曾。”

小女儿越是发达了,大女儿倒一步步没落,高大郎自家立不起来,弟弟的生意倒比他做得熟,高家的老客十之八九才叫他撬了去,丽娘就是个靠家凶,家事一把抓,可生意却实不在行。

高大郎一味老实,越做越亏,便是王四郎给了他好货,他也卖不出好价去,索性停了生意,如今也不做南北货了,只把铺子租出去,收个租子钱,给儿子张罗了一房媳妇,也是今年进门。

沈家三个年岁差着,倒一同成亲,潘氏就怕这头美满了,那头挑刺儿,一个是姓沈的,一个是蓉姐儿,虽俊哥儿打小同他们并不亲厚,老夫妻两个也还是摸了私房出来,给了两百两。

便是这两百两还吃丽娘的埋怨,觉着她自来帮补这么些,妹子好了,爹娘就满眼看不上她,两百两银子只是九牛一毛,打发个要饭的。

她如今哪里还有过去回来的风光,人也不似刚嫁那会子明艳了,越是计较越是盯住小利,还有个合离回来的小姑子日日同她磨,不是计较三餐饭食少肉少鱼,就是计较四季衣裳少绫少缎,还当自家是未出闺的姐儿,比着高家没分家时的月例来伸手,人前人后都是一付爹娘把家底都掏给了大哥大嫂,能占一些是一些的模样。

高老太太虽疼长孙,女儿也不能薄了,丽娘哪里吃得住这天长日久的折腾,寻媒人婆上门吧,高采萍的名声早就坏了,这块狗皮膏药烂在身上,掀不下来,可又贴的肉疼。

丽娘在婆家不如意,回来娘家回回都是诉苦,留掉几担眼泪才走,儿子嫌她唠叨,高大郎呢,她又不愿同他一处,说他是个没个卵用,不是个男人,这点苦水不往娘家倒,还有哪个能听,潘氏不是个硬心的人,看见她哭又可怜起她来,暗地里给首饰给银子,她这会子倒又怨起爹娘不贴补她了。

把潘氏气个仰倒,钱都在孙兰娘手里捏着,她跟沈老爹两个又没个营生进项,这些个钱一多半儿是秀娘偷摸塞过来的,一小半是孙兰娘平日里的孝敬,俱是两个老的节省下来。

哪有拿了儿子女儿给的银子,去贴补外孙的,孙兰娘不是不知,只这些年她没个儿子,有些话便不能挑明了说,老人家便是喜欢男娃,贴些小钱便罢,可两百两,在泺水能买一间三进大的精致宅院了。

有了这桩事,孙兰娘心里便不大舒服,只不知道肚里这个是男是女,收敛了脾气不发作,等丽娘再上门来,她便只睡在房中不出来了。

除开沈老爹一并拿出来的两百两来,潘氏还预备给外孙媳妇一对金镯子,实心的龙凤花样,九两九钱重,取的就是个长长久久的好意头,她堵气的时候说不给了,过后又想帮着丽娘作脸,还拿出来摩挲几回:“她也到了讨媳妇的时候,总该风光些。”

这一年喜事不断,初春三四月妍姐儿嫁进戚家门,到得六月中又传来萝姐儿怀了身孕的消息,桂娘急急从乡下赶回来,还住在王家旧宅里头,日日炖了荤汤送去给她滋补身子,连徐娘子不叫她再动针线。

徐娘子还一回给了她一百两银子,俱是她做针线交了货得来的钱,大件儿放在家里做怕叫碰坏了,或是沾了油星子,她既嫁了人,再不好往姑子街去,便只接了座屏这样的小活计来做,玉兰牡丹绣上一幅除开丝线木头,总有十两赚头,这一百两,她自初嫁,一直做到怀上。

这些钱俱是交给徐娘子的,她再看不上这个儿媳妇,有了这两桩,还有甚个好说的,又能照顾儿子,还帮着信哥儿做衣裳做鞋,操持家务,洗衣做饭,便是恶婆婆也没甚个好挑刺的了。

桂娘的家书到时,已是七月了,萝姐儿的胎坐稳了,这才报给亲戚们知道,秀娘还不曾念佛,蓉姐儿先叹出一口气来,双手合什:“阿弥缩陀佛,菩萨有眼。”

前一句还叫秀娘笑,后一句抓了捶腿的玉捶子敲了她一下:“又混说了,已是除了服,数着日子就要嫁了,你再这么说话,娘怎么放心你出门子。”

秀娘近来脾气差得很,一是为着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要出嫁,二是婚期将近,她手头要办的事多,一个绷不住就要发火,连茂哥儿都乖巧多了,他一下学还会先偷看玉穗儿,见她松着嘴角,便是娘不曾发脾气,若是绷紧了,他就缩头乖乖回去写字背书。

蓉姐儿吃了这一下,歪着身子躲开第二下,杏色的裙子一荡一荡,是除服才刚做了来的,原来那些裙子倒有一多半是新的,只上身瞧着短了些,拿出来改过镶边,衣裳不算新作的,也有满满当当八只箱子,还有毛料皮子,四十二抬只怕不够。

也不怪秀娘绷得紧,徐家那边也已经备了起来,这回徐大夫人不吃徐礼冠礼那回的亏了,高声吹打着,恨不能叫满院子都听见大房在帮着三房的少爷办喜事。

张氏抱了周岁大的女儿苦笑,到如今也只囡囡的叫着,徐三老爷在外任,竟连给女儿取名都不记着了,她的女儿在她眼里如珠如宝,却还不够份请徐大老爷给取名儿。

咽了苦一并忙着,新房里重新粉过墙,栏杆又重上过红漆,三房处处都贴起双喜字来,回廊下边还系了红花球,这些个俱不如开库叫张氏吃惊。

她一向知道前头那个吴氏嫁妆多,不成想竟有这么多,徐礼自守孝把屋子里的赏玩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便不曾再开库拿出来,这回为着成亲,他怕家里办的不精心,特特告了假,自家回来看着人收拾。

光是倭金片银的大围屏,那库里头就有两架!几排架子上搁的,粉盒还有金银嵌宝各色花样的,张氏的养娘借着传说看了一眼,出来直叹息,再叹也无用,那是先头那一个的,怎么也扒不到自家怀里来。

王家提前两月送了家具来,一张堆漆螺钿玳瑁描金床一抬进来,几个院儿的丫头都围在徐礼院前看稀奇,单只这一张床,便把前头进门的两个嫂子一个弟妹俱都比过下去了。

衣架子博古多宝格子凉床罗汉榻更不必说,王家的下人抬进来,跟着进房的婆子回来就跟秀娘报:“咱们姐儿的嫁妆哪个看了不啧舌头。”

也只有那家里的老人知道了叹一声,说同吴氏分不出上下,蓉姐儿还不曾进门,在这些下人丫头眼里,便是刷了金粉的财神娘娘。

母女两个正说话,茂哥儿从外头跑进来,唬着一张脸,进门就奔过来,也不行礼了,抱住蓉姐儿的腿,嘴里直嚷:“姐姐不出嫁!”

茂哥儿是小舅爷,背不动,却要牵了手儿送蓉姐儿出门,在泺水最是讲究这个,到了金陵这一项礼徐家也依了,他也做了新衣,黑底红边的深衣,那一天还要戴冠,茂哥儿得意的不行,到处去说,跟两个小书僮炫耀了百八十回。

却听见丫头无意间说了一句,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别家人了,姐儿在家里千珍万爱,到外头且要吃苦,他立时就发脾气,茂哥儿从来也没打丫头骂小厮的,这回上去就踢了脚,那丫头吓的要跪,他已是跑回正屋。

七月里跑了一身一脸的汗,脸蛋红扑扑,大眼睛瞪起来,抬头看住秀娘:“娘,不叫姐姐嫁。”说着张开喉咙,嚎啕大哭。

蓉姐儿笑起来,抱了茂哥儿掀开他后背衣裳,拿软毛巾子垫在他背后,又给他擦手抹脸,再叫兰针捧了湃过的绿豆汤来。

茂哥儿哭了不肯停,怎么哄都无用,他哭两声还停下来看看娘跟姐姐的脸色,见她们半点也没应的意思,越哭越伤心。

“脸儿都皱成小狗了,哭这些时候,渴不渴呀。”说着拿瓷碗盛的绿豆汤往他面前一摆,茂哥儿抽抽着停下来,捧了碗喝个干净,摆下碗张了嘴又要哭。

“姐姐不出嫁,你养活她一辈子啊?”秀娘又心疼又嗔怪,搂了儿子拍一拍:“便是茂哥儿大

了也要娶亲的。”

茂哥儿扭着手子,拳头握的紧紧的,喘着气:“我养活姐姐,不叫她做别家的人。”

第184章 饰娇容妞妞待嫁说坏话茂待哥使性

屋子里头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兰针甘露守在外头,绿芽银叶呆在里边哄茂哥儿:“哥儿赶紧睡去吧,明儿姐儿要出嫁,正日子可不能不精神。”

茂哥儿自知道姐姐要嫁出去,嫁出去便是不回来住了,很是不乐了一阵子,听见徐家送东西来就板了张小脸,立眉毛瞪眼睛,噘着嘴巴,还悄悄跟蓉姐儿说徐礼的坏话。

“他不好。”茂哥儿先还只说了这一句,等蓉姐儿兴兴头头的逗他哪儿不好,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茂哥儿自小娇养着长大,蓉姐儿在街头巷口还能听几句泼妇骂街,跟着潘氏还跟人扯过架,茂哥儿却是一句都不懂,除了不好,再想不到别个。

第二日,他又来了,举着指头,摇着脑袋叹息:“他没考上举人!”蓉姐儿坐在镜前,由着梳头婆给她画眉型,看得满意了才能拿小刀刮掉细毛,这些都要提前预备起来,怕到了日子草草修饰不成样子。

她听见这话“哧”一声,梳头婆子的炭笔一歪,白腻腻的脸上叫拉了一长道,惊得兰针赶紧绞了毛巾子递过来,炭笔头幸而甘露特意磨圆了的,若尖一些破了皮,到了正日子怎么上妆。

蓉姐儿皮子嫩,跟水豆腐似的,一碰就红,翻书页都要小心,不留神就叫纸页划伤了,长长一道红痕,因着小时候叫晒伤过,后头便一直不叫她往大日头底下去,越养越白,细嫩的能掐得出水来。

举过靶镜一瞧,真有一道淡淡的红印子,甘露赶紧拿了玉容膏出来给蓉姐儿敷脸,蓉姐儿皱皱鼻子,自她知道这玩意儿是用猪胰子调出来的,便不向不爱抹到脸上去。

丫头们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小时候秀娘还专买了这个回来炸荤油,剩下来的渣子便拌饭吃,最香不过,便是加了再多香料草材,抹到脸上还是难受。

这东西却是花了五两银子买来了,只小小一瓷瓶,是甚个秘方,宫里贵妃用的,香倒是真香,用在上脸也白的快,夏日里怕她晒黑,隔两日就给她用一回。

蓉姐儿把脸抹得白白的,转头冲茂哥儿招手:“他不是举人,是没考举人呀。”茂哥儿也不知哪儿听来的话,一听这个怔住了,皱眉头思想半日,又恹恹的爬到罗汉榻上去,伸手要点心吃,手里抓了蒸馅儿酥饼,还叹一口气。

咬了饼儿嚼两口,再想不出别个话来,闷了头不乐,还是书僮叫他,前头先生休息的时候到了,还回去听书。

蓉姐儿洗了脸再细细拍上茉莉香粉,夜里秀娘来,她便道:“茂哥儿怎么连使鬼眼心都不会,这可怎办?”

说的秀娘又要骂她:“都跟你是的,娘可不愁死了,读了书自然正气些。”茂哥儿倒没学着王四郎那一肚皮的心眼,秀娘也不往那一面去引,士农工商,往后儿子自然是走科举这条路的。

蓉姐儿翻翻眼睛,赤了足叫甘露给她抹蒄油,指甲盖儿又圆又饱满,蒄油里头浑了珍珠粉沫,灯下看着莹莹生光,她一只脚抹好了,弯着身子去看,秀娘好几日想同女儿开口说洞房,偏开不出这个口来。

那册子倒是备好了,原该是成婚前就给她的,开了窍儿才好出门子去,可蓉姐儿自来口没遮拦,看了那东西,还不知道会问出甚样的话来,便定下主意,等成婚前一夜塞给她,到时候随着贴身衣裳的箱子一道带到徐家去。

合和二仙倒是早早就摆上了,到时候要塞到被子底下压床,全福人铺好了床,还得由着女家亲戚塞进去,王家在本地没有亲眷,除开雪娘这个住在城郊的邻居,这头便没亲眷来观礼了。

王四郎便请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赶在荷花节蓉姐儿及笄那日,大肆宴客,来往密的,生疏的都一并请了来,秀娘蓉姐都一一认过,到那天去撑场子,总也能叫得出个姓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