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了精神便折腾起烤肉来,吩咐银叶拿酱汁子把肉条腌过,嫌光吃鹿肉没意思,还叫厨房腌了口条来,片好的猪头肉,收拾干净的鸡鸭鱼俱都盛在碟子里端上来,还有热菜烧鹿筋卤猪耳,蓉姐儿忽的想吃春饼,叫厨房摊了细面皮的薄饼儿来,等肉烤好了,卷起来吃。

小小一个亭子摆的满当当,四面俱叫大屏风挡起来,把个石亭子遮的严严的,半丝风儿也透不进来,蓉姐儿从头罩到脚,身上穿了厚袄,脚下蹬了羊皮靴子,头上还戴了雪帽,两只手伸在暖手筒里。

点了两个火炉子,又摆出烤叉火炉,解了大毛衣裳坐在小杌子上,黄铜吊子盛了酒架在碳上,滚热了倾一杯吃,吃烧肉配了金华酒,蓉姐儿不敢再贪杯,吃了两盅儿,撕了肉吃,野兔儿腿烤得脆焦里嫩,肉汁儿滴在薄饼上,徐礼拿了小刀割给她,她一气儿吃了三张。

外头雪渐渐停了,风一住,这些积雪冰棱看着便似糖霜,蓉姐儿吃的肚儿圆,连大白都叫她抱出来,围着炉子喂它鱼肉吃,大白吃的不住伸舌头,一整条烤鲟鱼,大半是它吃了。

下边丫头下人也分着吃,大厨房送来的菜倒有一半不曾吃,也都散下去分了,不一时几房都晓得这里烤肉吃,爱姐儿那儿的丫头榴宝还来要:“我们姐儿馋呢,说三嫂子不曾想着她,正闹性子呢。”

“哪里是没想着她,这东西不易克化,怕她吃了积食。”话是这么说还是叫拎了一盒子卷饼过去,既二房有了,各房也都分送些,得了吃的又有回礼,各房的酒食,新造的糕,连张氏都送了一道木樨银鱼来。

好容易闲一回,宋氏那里的丫头双燕又来了,送回礼不算,又问蓉姐儿:“咱们太太问三少奶奶,团圆饭的食单子可列好了,等紧赶着办食材去。”

蓉姐儿笑一笑:“告诉你们奶奶,预备二十条新鲜鳝鱼,养在净水里就是。”个房都要出菜,蓉姐儿揽下了面点,大菜上过,还得有道主食落肚,甚个鸡鸭鱼肉俱都做不出新意来,不如做个爽口面食。

秀娘靠了卖面养活母女两个,这手艺蓉姐儿学了十足十,只不常做,徐礼还不曾尝过,听见她说要鳝鱼待双燕走了才道:“你是要烧鳝段儿?祖母祖父牙口可都不好。”

他说的委婉,实是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便是她做得再好,奉上去也要吃人笑话,蓉姐儿眨眨眼睛:“我知道,不叫他们嚼。”大白轻巧巧跳上来,舔蓉姐儿的手,她摸了大白脑袋,把碗子里的鱼肚子剔了刺给它吃。

吃这一回鹿肉,叫张氏说一句太奢,却没谁拿她的话当真,便是她往老太太那里说了,各房里也有吃涮锅子的,整治个鹿肉并不过份。

不说小院里吃这回鹿肉惹出些话影来,蓉姐儿亲自捡了菜叶子腌酸菜,摆在殴儿里头压上大石,闷得几日切出来下面,酸味儿足菜梗儿爽脆,徐礼直倒这个配着肉卤子拌饭吃,还待要切,叫蓉姐儿拍了手:“这得留到年三十。”

到腊月二十九这日,府里各处都预备停当,自门口点了一溜朱红大高照灯笼,用的俱是羊油蜡烛,又亮又不易叫风吹了,笼上红纱,沿着白石道进来,金舞银蛇似的,到三十这天,彻夜不熄,连着灯笼都一并守岁。

门神早早换过,对联是各房子弟写了,徐家这七进的宅子,光是门联就要百来幅,大门仪门厅堂暖阁抱厦,处处都不少不得,徐礼包了三房的,写的手都不曾停过,正房那里还有皇帝赐下来福字,贴在正堂中间。

蓉姐儿头回过官家新年,原来在家不过一家子聚着,吃酒菜守岁,逗逗弟弟说说闲话,过了夜便去睡,再不曾想到徐家过年竟这样烦累。

“下元冬至还不曾有这新年一半儿吃力。”她大清早起来,一家子都在正堂按辈份排了进宗祠行礼,蓉姐儿还是新嫁之后三月来过,敬茶拜酒,由着徐老太爷在族谱上写上她的名字,自此才算是正经的徐家媳妇,这回来却又不一样。

祠堂在单独一个院落,黑漆大门,里头开面五间,挂着徐氏宗祠的匾额,种的松柏有柱子那样粗,金陵城里还有个笑话,看谁家是真贵,不须去看房子门脸儿,只看祠堂里头的树有多粗,徐家富贵是富贵了,这树却至多只有三十年份。

徐大老爷为主,徐二老爷为辅,两人个个祭一回先祖,再由着各房的嫡子上前捧香献茶酒,自月亮还挂在天边,一直到外边天大亮。

蓉姐儿嘴里含了枚青橄榄,就怕睡着了,女眷俱都低了头,这场面,便是徐大太太也没说话的份儿,到敬过三回香,倾过三回酒,这才退出来。

大房因着是长子承了家业,还得单在他们房里头供祖宗,徐礼一行回到三房,张氏也不叫蓉姐儿立规矩,她今儿脸上尤其有光。

才刚徐老太爷把小女儿记上族谱,因着无名,他便随手写了一个,叫菡姐儿,这也算是徐老太爷亲给起的,自此小囡囡就有了大名。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得早起这一回折腾,夜里又要守岁,早早散了各房媳妇,也不必去她那里再陪着说笑,抬了小轿回自家院里头补觉。

老太太能歇,下边的小辈却歇不得,夜里那顿年饭,各房出的菜是要传菜唱名的,好与不好,一下筷子便知,净水里头养的鳝鱼饿了几日,吐净了肚里的泥水,饿得只剩净肉,陈婶子拎起一只,拿钉子钉住鱼头,用小拆骨刀把肉片成一段段的,余下的骨头不扔,去了血水扔进汤锅里头煎汤。

汤底还摆了大对虾新干贝,吊着汤头起鲜,那汤里还加了些个牛乳子,看着雪白白,面团是昨儿就发起来的,抻了又抻,干出来晾了,根根空心。

这些预备好了,到时候不过炒一碗浇头,各房也都这样预备,大房是蒸鲥鱼,二房是烤羊羔,烟熏火燎的,到蓉姐我这里,把酸菜拿出来一切,切成了碎丁儿,上面的时候满铺一层,再盖上鳝鱼丝,没拿重油炒,半是汤半是水,一口下去肉就化了,又酸爽开胃,徐老太爷吃了一碗,又再添一碗。

这便是几房里头得了头筹,一匹彩缎作彩头,各房轮着得,也没谁不快,张氏才嫁进来那一年,也是巴巴的烧了好菜端上去,哪怕为着新媳妇的脸面,这一年也该是她的。

徐礼倒是真爱吃,他喜爱这些家常小食,倒比大菜更爱些,蓉姐儿皱了眉毛噘起嘴儿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他只当叫切着了,揉了好一会子,蓉姐儿笑:“嘻,骗你。”

这两个正腻歪,兰针抱了大白进来,蓉姐儿招手叫它,它怎么也不肯应,兰针低了声儿:“大白烤火,把胡子烤卷了。”

炭火的热气一冲,大白左边脸上的三根胡须,叫热气烘得焦了,原还不曾发觉,兰针见它跳不上栏杆,还道它吃多了太胖,等见它走道都歪起来成了蛇行,这才抱起来细看,一下唬得一跳,大白的胡子都卷的菊花瓣似的,怪道它走道都不稳了。

大白抬起脸呜一声,蓉姐儿心疼的不行,赶紧抱来凑到脸边,拿脸蹭大白的毛,还香了它好几口,大白摇了尾巴尖撒娇,徐礼看见忍着笑:“早说那炉子不能靠的近,这下可好,把胡子养回来,它不得又胖上三圈儿。”

蓉姐儿听见立了眉毛,抓着大白的爪子上去拍了了徐礼的胳膊:“不许说大白,我抱着它。”还叫兰把它的褥子摆到床脚,大白自家觉得丑,一天都窝在床上不起来,要起床只管喵呜,兰针便抱了它去,甘露捂了嘴笑:“它倒作起月子来了。”

猫闲了,人却不得闲,虽不知道往后要去哪里,东西先理了起来,出门在外,一样都少不得,真个恨不能连床都带了走,还留了银叶来福留下守院子,这两个配了婚,陪了一付妆奁,当一房守院人,把嫁妆俱都交给银叶看管。

吴氏留下的田庄还托给吴太太看管,蓉姐儿的嫁妆田地由着秀娘收租,打包的箱子且有十多抬,也不知道去哪儿,若是穷县,样样都少不得。

这么一直忙到正月十七后头,徐礼便理了行李出门去了,二月初九的春闱,得去京城赴考,蓉姐儿恨不得袜子都给他带一箱去,他只笑个不住:“我不过去这点日子,三日考完便回。”

此时去已是迟了,别个只怕年前就往京城去,徐家打点了房舍,点了四五个人跟着徐礼一道上京,徐大老爷还写了信,叫徐礼交给京中同年,好照拂他一二,行船往运河去,一路北上,快船到得京城,已是二月。

 

第208章 十年盅事今朝发因祸得福离徐家

徐礼是带了一匣子信回来的,二月初九开考,到了三月仲春时节他便回了家,去的时候一箱子书,回来时又多带了两只箱子,俱是给各人的礼。

他给蓉姐儿办着许多小玩意儿,既她有了,别个也都带一些,他是瞧见什么觉着蓉姐儿喜欢就买下,竹子编的精巧小篓子都买了一套七个,别个还只当他用来养蛐蛐,一头摊子上见他捡了这东西不问价就要下了,还只当他是个雏儿,几个人上前来套他,想把他骗到胡同里头作耍,下注斗蛐蛐。

见骗不着他,又说手里头有好虫,什么梅花翅白头麻竹节须,也不多要他的,百金便可。徐礼听的有味儿,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那人可着琉璃厂自东走到西都跟了他,到一个摊子上头哪一样东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觇笔原想赶人,徐礼却只背了手听他胡侃,徐家子弟因着怕玩物丧志,打小连琴棋书画都只算小技,不肯叫他们往里头狠钻,大伯读书有出息,下头个个都苦读,并不似那京里人,哪个府哪个巷里头有门脸的爷,说出来都报得上名号,拿东西也不须会钞,只说往府里支就是。

这一路的世情,又与金陵不同,等那人见实是赚不得这百金,才要转身走,徐礼叫捧砚给他五钱银子吃茶,捧砚给了钱却皱眉头:“少爷,凭白花这钱作甚,这就是个闲汉。”

徐礼摆了手笑:“别看是闲汉,倒也有一肚子学问,只不在诗书间。”看见盆景他能说上云头雨足美人腰,看见鹦鹉能说雪衣金爪桃花嘴,有这么个相伴,逛下来也不厌气。

荣宝斋买了瑞兽水晶镇纸,一得阁捡了潇湘八景的方氏墨,还有萃文阁的八宝印泥,长辈的一色色办齐了,又去京城银楼里头,给蓉姐儿挑了件首饰,自来少见她戴玉,眼睛却扫在一只玉头金脚的发簪上,前头是翡翠雕的莲叶,青翠欲滴,那色白的地方真如颗露珠儿,这柄荷叶还能拧下来,串在翡翠珠子上头当挂坠儿戴。

光这东西,徐礼就用了三百来两,带出来的钱掏空了回去,这件首饰不算,还有各色胭脂水粉,因靠着宫廷,倒有许多秘方,甚人太真红玉膏,甚个桃花娇面粉,捡好的收了一筐,那胭脂店的小伙计一边给包一边问:“这位爷,可要分开来装,咱们店有各色油纸,保证不弄错。”

徐礼还不曾会意:“若是不怕串了味儿,装在一处省事。”

小伙计忍了笑:“咱们的香再不怕串味儿,爷放一百二十个心。”

觇笔捂了嘴笑,跟着说一句:“这全是给咱们奶奶的。”那伙计想是看多了公子哥儿出来买这些讨娇客喜欢,分了颜色包,不怕弄差了。

徐礼这才领悟,想是他买了玫瑰又捡了百合,几种香味儿俱不相同,这才惹人猜疑,等逛完了脂粉铺子,两个书僮手里都拎不下了,出了门就要帮闲,打发几文便能送到会馆里去,捧砚不放心跟着去,徐礼便坐在茶楼里吃茶。

这一坐倒遇上熟人,眼见得自茶楼下过去,赶紧叫了觇笔下去唤他,等那人上得楼上还叹一声:“山水有相逢,若知你也往京城来,正好一道。”

不是别个,却是考举人时间隔那个饿得昏过去,叫徐礼周济了三日乳饼的冯季康,他还是一身打布丁衣裳,倒是洗过晒过的,头也梳得干净,只在琉璃厂里闲晃,买了个油炸饼儿吃。

看见徐礼也不问他考得如何,坐下来便捡猪头肉吃,不说诗书,只谈见闻,倒有趣味,两个你来我往,茶且吃了两大壶,又说定了会馆,定好了一道回去。

徐礼不看榜,未曾想着冯季康也不看榜,哪里知道他们这里刚上船没几日,那边信报便来了,冯季康榜上有名,要去金殿对策。

徐礼捡一身衣裳予他,他比徐礼身量短些,也不寻人裁短了,便这么穿着进了宫,还道能遮一遮他脚下的鞋子,鞋子里头塞了布,一身都是徐礼的,又借他银子打点宫中小监,他进了宫也还这付散温模样,想着怎么着点状元榜眼也点不到他头上来。

哪里知道皇帝见他这般特特追问一声,冯季康直言说了,衣裳鞋子俱是借来的,说总归已经欠了三付乳饼,债多了不愁,也不多这一套衣裳。

笑的皇帝差点喷茶,倒叹徐礼忠厚,赞了一声徐家子弟,又听见他这科未中,只回原籍等着分派,皇帝都特意问了,下头官员这个现成的好,还能不卖给徐大老爷,徐礼还未到家,京里已经去了信。

状元榜眼探花三个,俱跟冯季康挨不着边,可皇帝喜欢他这性子,留下来作天子近臣,别个得着笔墨如意,问他要甚,他也直说:“身上衣裳口中食,官家再舍我一片瓦遮头。”他这一张口,皇帝又是一阵笑,真个叫人给他安排最房子,还赐了百两银子,进士里头只他独得了这一份。

徐礼不曾想着借他的光,况且两人只短短见过几回,谈不上推心置腹,知道他得了青眼,只遥表贺意,一心只往家中赶。

待徐礼到家已经是三月仲春,院儿里栽的月月红开满了枝头,蓉姐儿又破土栽了两株桃花,此时开得粉艳艳,徐礼一时想到去岁的三月,她还捋了桃花打他,到得今岁竟是他的妻子了。

两个见了还不及说句亲热的话,蓉姐儿便道:“院子里那两株桃,种出事儿来了。”她一来这院子,处处都改成新貌,青砖地挖开来重换过花砖,海棠如意仙鹤送瑞,除开十字型的正道,两边造的跟花园子似的。

搭起秋千架,栽上碧桃花,整个院子生机勃勃,自院门进来,一眼就看见里头花团堆锦,趁着栽树动土,还挖了一边院角,造了个小池子出来,靠里的粉墙雕出石壁来,把山水都缩在一处。

她这里挖土,匠人进来两镐子挖出件事物来,年深日久,早已经叫雨水浸得发乌,还生着青苔,可模样却还辩认的清楚,却是个木头娃娃,拿水洗了一看,背后竟刻了徐礼的生辰八字。

蓉姐儿哪里敢瞒,这东西也不知是甚个时候藏进来的,红了眼睛就往上房跑,进了门先拉着徐老太太一阵哭,徐老太太还不知她怎么了,等那东西一拿出来,老太太眼睛都瞪圆了,气的直捶桌叫了徐大夫人来,指问她这是怎么一桩事。

徐大夫人哪里知道,她见了这东西也唬了一跳,巫盅事最是扯不清,真有个好歹,她这个当家人却脱不得身,卯足了力气往下查。

蓉姐儿未嫁前小院儿里人口简单,几年也不曾有过变动,一查就查到底,还不曾叫人来盘问,那头发嫁出去的一个媳妇子,夜里便扯了绳子上吊,人倒不曾死,只伤了喉咙。

这倒成了无头公案,大房二房再没哪个想叫徐礼去死,三房那些个妾连个蛋都没下,更犯不着,张氏进门才多久,这东西跟她也挨不着。

等那个媳妇子能开口,叫人拿麻绳子捆了扔到堂前,吓得屁滚尿流,磕磕巴巴全说了,一倒出来俱是家丑,还是徐三老爷许多年前惹下的祸端,在外头养金丝雀,叫樊娘的,因着不满徐礼把她赶出后衙,这才派了人进来。

这小人一直摆在身边,原来在江州时没机会进身,到了金陵她却趁乱在徐礼院子里当过一段洒扫丫环,这东西埋在地上,原想着隔了近十年,哪里知道还能叫人起出来。

徐老太太是抖了精神想要狠狠发落的,要哪知道事情还是落回了三房里,她这口气没地儿撒,

赐了许多东西来给蓉姐儿压惊,又是请人作法,把这桃木小人儿烧成了灰。

那个媳妇子再没人知道去了哪儿,她原还是抱着樊娘能进门的主意,到后头无望,也只安安稳稳当丫环,到了年纪还给配了人,还生了娃儿,拖累着一家子俱叫发卖了。

蓉姐儿靠在徐礼身上:“那东西,已是烧了,太太只怕也要跟着去任上的。”这却是意外之喜,徐老太太去信把儿子骂的狗血淋头,所幸徐礼一向长住书院,若不然真个克了他,三房便连个子嗣都无了。

徐三老爷接了信想了半日才想起樊娘来,怎么也不肯信这是她做下来的事,那样贤惠温驯的人,竟有这番狠毒心肠,徐老夫人还把张氏送到儿子跟前去,再怎么总归是清清白白人家出来的,还告诉她不怕那些个妾作反,要打就打要卖就卖,若徐三老爷说个不字,由着她来撑腰。

请了风水先生给小院看风水,又各房都走了一回,这事能瞒十年,别个地方也说不准就有这事儿,徐大夫人逃不脱,小叔子的外室闹这一出,倒连累她吃这瓜落,真个清了人手,府里一时人人自危。

徐老夫人还叹:“我说礼哥儿媳妇是个有福气的,都埋到树根下头了,可见是天佑呢。”举家都去鸡鸣寺上了一回香,撒了百两香火钱,又给寺里布施了油米。

吴家气愤不过,两家一道写信寻访,真个把樊娘寻了出来,她年已老大,早没有当初那番艳色,嫁了个小经济,积攒下来的那些银子开了个酒坊,半卖风韵,同那些上门沽酒的调弄几句,官差来时,她都不记着是姓徐的哪一位,半日才瘫倒在地上,叫人夹了投下狱。

女囚哪里那般容易坐的,那些个牢头可不管你是徐娘半老,她又做过皮肉生意,不到一月就叫弄死了,她那个丈夫也不来发送,就这么拿席子卷裹了扔到乱葬岗中。

这些个府中女眷再不知道,蓉姐儿靠在徐礼怀里,伸了一根指头在面颊上打转,勾了他的脖子撒娇:“老太太说,叫我也跟了你上任去。”

 

第209章 离徐家启程南下定沣青一县之长

徐礼定了沣青县县令之职,既得了沣青二字,乃是水源沣沛之意,倒是个环山抱水的好地方,乡间富庶便少祸患,虽地方不大,只一小小县城,却是家家环水户户撑船,比之泺水还更富裕些。

这样的县里易出好考评,徐礼接着任令便开了图志,不过一个小点大,蓉姐儿挨了桌子,拿玻璃磨的双面镜照着看,好容易才在湖州府下寻着这个小点。

紧挨着金湖,却跟泺水隔了七八日水程,既在这地方,那语言风俗般大致相同,最怕的是南人去了北面作官,北人来了南边了,隔得十万八千里,民情习惯俱不相同,要当好县太爷,相较之下难上许多。

徐礼是头回出门,又有那桩腌脏事,各房都送了仪程,徐老太太尤厚,她到这会子又念起吴氏的好来,虽是商户出身的,院子里头却很能立得住,原她在时,院子里那些燕燕莺莺,哪一个不服帖,她一走那些个妖魔鬼怪都跳将出来。。

又叮咛张氏:“我晓得你年轻面嫩,那些个老姨娘,比你先进门的,若敢跟你挑头,只顾告诉我,既是个东西不高兴便扔出去。”

三房那些妾原就因着徐三老爷不在不很老实,挑挑吃挑挑穿,得了脸的老姨娘还仗着早进门,很有些挑事,激得那些年轻的起来同张氏,如今还有哪一个敢不服管,连老太太都开口了。

这回是真生气,徐老太爷都放话,说要把那些个没生养过的俱都卖出去,张氏得这句话譬如拿了令箭,还真个挑了几个出来。

徐三老爷院中哪有丑妇,腰儿束的细细的,走起路来摇摆摆,徐老太太见着年轻妖饶,指了鼻子骂几句,把儿子不成器,全怪到这些个妾身上,拍板儿一气儿全卖了出去。

张氏闷声发了一笔财不说,走的那些通房妾,可只得一身衣裳几两银子,屋子里攒下来的东西,开了箱子一一翻捡。

徐三老爷最是手松,骗得他高兴了,不拘什么都往房里要,也不管是不是坏了规矩,捡出来成套的玉碗玉碟儿,金银器物还有大红的缎子,这些正红的缎子自家不能穿还能送出去作人情。

张氏一股脑儿全搬回了正院,光金银宝石就有两匣子,那些估不出价来的玉器也有一箱子,怪道这些个女人宁当大家妾,不作小家妻,可着劲的勾男人呢。

卖出去三个妾四个通房,白得了五百两银子不算,又多得了东西,能留的留下,不能留的卖了,发了一笔千两银子的财。

张氏脸上的喜意遮都遮不住,把好的都归在私库里,几个留下来的姨娘也都各各送了东西过去,说的明明白白:“这原是前头房里的,叫太太捡了出来送来给姨娘。”

这却不是杀鸡给猴儿看,连跟得徐三老爷最久的姨娘红袖都服了软,余下的再不敢闹,还有人帮着张氏出主意,说等到了地方也该杀一杀那赵仙仙的气焰。

她得了这些好处,手上也松,捡了药材缎子出来,一路送到门口,徐礼是赶着上任,她却能慢慢去,心里还想着把红袖抬起来管家,三房不好连个理事的都无。

这回不独是蓉姐儿跟了去,下边几个小辈儿都要跟了去上任,宋氏原就小心不过,这些日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徐仁难得回来,吃饭喝茶,一往堂前去,就看见妻子小心翼翼的陪着,恨

不得把心捧出来给徐大太太看,便是这样,母亲还挑她的不是。

这才知道这三年她在家过这样的日子,夜里回来搂了她弄雨翻云:“我原想着那地方不如家里好,为着避嫌,并不曾同爹一处住,我不过六品,后衙里头分的房子哪有家里好,你若肯跟了我去,便是母亲不允,我也带了你走。”

宋氏自嫁进来都不曾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两个贴着身儿搂在一处,徐仁那里连个院子都无,一间小院住了两家人,宋氏却是娇养出来的女儿,到前院去还要坐轿子,这样浅的屋子哪里住得习惯,她却点了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娇馥馥贴过去,雪作的人也化成了水。

既是去当县令,徐家自门客里择了个积年作陪的老秀才出来,跟着徐礼上任当师爷,徐老太爷还特特叫了孙子过去,嘱咐他:“这个地界太平,三年得优很是稳妥,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切切念了,别个看你年轻,定有压你一压的心思,你不必作难别个,却也不须怕。”

这里徐礼还不曾出门,那边吕先儿也打着包袱过来了,进了门就嚷:“我要当你的师爷,不成便当长随!”

徐礼一头雾水,他这一科又是未中,却也不至于就要当师爷了,等问明了才知,他家里逼婚,他这是要逃,只说出去当三年师爷,回来再考一回,若还不中,就老老实实娶妻生子,接过家业来打理。

蓉姐儿听说了就皱眉:“他可定了亲不曾,若定了,咱们不兴耽误别家好女儿。”徐礼真个去问了,知道没有这才答应下来,师爷是不成了,长随也不成,吕先儿自家还带了两个小厮一个长随,那个长随少爷长少爷短,吕先生也只得哄了他,问了才知,是同他一道长大的奶兄。

因着急赶在春耕前上任,一行人快船过去,行李缁重俱都在后头船上,前边只带了几个侍候的人,日常要用的东西。

吴少爷怎么也不放心,派了手下兵丁跟船,十多个人跟着,又打着官府的旗号,倒没人敢犯,便是到了港口,也能泊进官家船位里去,靠的还是徐大老爷的官威。

蓉姐儿这回在船上倒不无聊,一时同徐礼看图志,一时又说起小时候在泺水:“倒没见过几回县太爷,也不知道官作的如何,若是那年节庆好,倒能叫人记住。”

这却是大实话,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一方里不过两三千户人家,家家养蚕织丝,日子很过得去,又没甚个大案,萝姐儿那一回且不叫县太爷抓着机会往上调了,俱是为着平素不曾有过,余下的便只节庆了。

自年头到年末,百姓的日子要过得热闹,可不就看重几个日子,这上头办得好了,才能叫人记住,若有上峰到下头来查看,这也是一桩显脸的事。

“你那会子才多大,便能记着这些了?”两个挨在一处,坐在窗边,蓉姐儿靠着徐礼身上剥果仁吃,一半自家吃了,余下的一半有扔下去喂鱼的,吃着把舌头伸过去,两个含着东西咂一回:“我怎不记着,我还记得桥塌呢。”

双荷花桥塌了,蓉姐记得深,如今这么一想,那年的考评定得不着好:“再有七夕会走月亮,家家户户都出门的,我娘还抱着我走三桥呢。”

徐礼一想着她小时候圆团团粉嘟嘟的模样便想笑,伸的捏捏脸蛋,搂了她的腰往自家身前

贴:“只记着吃,可缠着你娘要糖人了?”这倒真不曾有,蓉姐儿晓得家里不好,自来不伸手要东西,见着别个吃,馋是馋的,可也只眼睛馋馋,再不跟秀娘讨要。

如今那段日子譬如作梦,船舱里头铺了大红毯子,还有狼皮褥子,蓉姐儿赤脚踩了,寻一双赤金开口的镯子出来套到脚上,指甲还抹了蔻油,是徐礼自京城带回来的,混了玛瑙珍珠粉,衬得一双玉足雪白玲珑。

镯子上头刻了金莲花,还缀了两只金铃铛,蓉姐儿脚一动就叮叮的响,惹得大白不住从褥子上抬起头来看,只当是这船中还藏了一只猫儿。

这两个是好玩闹,徐礼看着却起了火,等午歇的时候,也不往床上去,搂了蓉姐儿,衣裳带子都不曾解开,弄得她浸雨海棠也似,两条腿盘得死紧,脚上挂着的铃铛还只响个不住,绷直了脚背,散了褥子的头发,头上的赤金压花儿滚到船舱角落里。

两个毕竟差着年岁,初行夫妻事算不得交融,徐礼忍着怕她痛楚,那小道只似个孔儿,难入又难出,两个都不得尽兴,成婚日子久了才渐渐和顺,这才恣意起来,蜜意昏昏,仰受含情,两个作了一个,院里没谁不知道小夫妻恩爱好似香蜜合了油。

大白抬了爪子舔两下毛,又打着欠圈起来睡觉,明晃晃的太阳光透过小窗照进来,落在蓉姐儿肚兜是的交颈鸳鸯上,水蓝银边绣的水纹滟滟生波,她累得很了,徐礼抱了她上床,密密的盖了,见她满面酡色,轻轻刮刮面颊。

原来在家里,回回只能在外边,如今到了外头,倒没个顾忌,恨不得越深越好,心里想着她若有了娃儿的模样,凑过去抱起来又亲一口,蓉姐儿伸一只手出来挡了他的脸,跟小猫儿一个模样,徐礼再笑一回,系紧了衣裳带子,往案前去,细看沣青县的县志。

沣青说一县,更似一镇,千户人家,人口稠密,养蚕织丝,水道将一县分成四块,一县之中有布坊有酱坊,寺僧道观样样齐全,衣食自足,水市尤盛。

这里头还有一家大户,自前朝出了个举人,便渐渐立起了家业,连县志都提及了,沣青县,又叫楚邑,家家户户都靠着楚姓过活。

这一个便是徐老太爷说的地头蛇了,徐礼有徐家撑着,便去了也不敢怠慢他,不似那等身后无人的,进得县门还得先去楚家拜会。

徐礼在纸上写渔蚕两字,这地方不缺水,倒没有徐仁说的乡间豪绅霸水占源,不给乡民活路这样的恶闻,粗粗滤过,仔细如何,还得等到了地方看过衙中案卷才知。

吕先儿闲得在船头扯着嗓子喊,有那路过的路只见他戴了软巾,俱都叫一声疯秀才,徐礼才要下笔,听见他这一声,搁了笔墨出去,屋里那味儿不曾散,也叫甘露兰针进来服侍,到甲板上寻了吕先儿,一巴掌拍住他。

“你可舍得出来了,你有人伴着不觉日子难过,我可不成,我闲的骨头都要生青苔了。”说着又摇船桅,他那个奶兄,恨不得拿绳子套着他,还苦求:“少爷,咱回去画个画弹个琴都行,这地方风大。”

“还能把我吹下去不成。”话不曾说完,他就做那要被吹走的模样,扒住了桅杆,连那些个水手俱都拿他无法,徐礼见他实闲得发慌:“这县志给你,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再加上那许多节日,你一样样想着,该怎么办。”

还没到地头便得了差事,吕先儿扯扯嘴:“怎的,我那一河花灯的法子上瘾了?”嘿嘿笑着翻起来,一路看一路回舱房里去,他奶兄弟叫得贵的,吁出一口气,急步跟上去,还道:“少爷,可要吃个点心?”

第210章 百里侯进驻沣青土皇帝县中称王

两条水道一横一纵把整个沣青县分成了东南西北四块,县衙便在县东街,徐礼一行到还未到,早有船只等着,里头是沣青县县丞,是个留小胡子的小老儿,见了徐礼便行礼,挨着一一问过礼,吕先儿同师爷回了礼,再一条水道往县里去。

蓉姐儿在后头船上,隔了细布帘子,远远看着那县门前的一块大牌楼,因建在水道上,两边便是城镇,单开了一个门洞,上边烫金大字写着沣青二字。

等挨得近了,才瞧见此地与泺水又不相同,泺水还能行得陆地出镇子,这儿却全是水道,依着水道又建了路出来,桥通着桥,一块块小洲也似,才将将进镇,甘露就咋舌头:“这点子路,倒有十好几座桥了。”

桥下皆可通船,摇橹的有船娘也有渔夫,店铺食肆俱都当河开了门,卤串儿鸡蛋就摆在店门口卖,还挂了大大的幡,上头不用写的,寥寥几笔画了只馄饨出来。

有渔人赶了鸭子大鹅,前头大鹅游得快,还没褪去黄毛的小鹅跟了一串,一只连着一只跟在鹅妈妈后头,有那掉了队了,急着啾啾出声,船浆慢悠悠一晃,水波便把它荡到母鹅身边。

泺水也是水镇,多靠水通路,可这儿却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夹岸种了一色柳树,桥边两棵古槐,此时满树的新芽,两边越长越是靠近,都快交握起来。

再往前一地都有一片花,那些个种在路边地头的,俱拿青砖砌起了花圃子,里头种的花也是修剪过的,再看酒旗店幡,一路招摇过去,俱是同色同底,连着伙计俱穿了一样衣裳。

偌大一个镇子,倒不似千户人同住,倒似个大宅院了,隔得半百一个花坛,再隔百步一处花树,眼睛往前一扫,满目都是桃花柳绿,连屋瓦都是修整过的,那个县丞还道:“这一处却是请得阴阳先生看过,何处栽柳何处种花,修桥铺路,样样俱是有说头的。”

徐礼看他一眼,那县丞也不说话,师爷倒捋了胡须:“这风水之说,学生倒也懂得皮毛,此镇两山形环抱之势,一河临镇环饶,乃是藏风聚财的宝地。”

那县丞见他果然说得几句,倒笑一声:“咱们这镇倒是好地儿,秀才不说举人也出得十好几位。”又给徐礼揖礼:“俱在衙大堂等着,等着县太爷示下。”

徐礼甫一进镇便知这处水深得很,这个县丞也是姓楚的,此处酒旗也有标了姓的,十面里至多一二面,别个不标姓的,可不就是姓了楚。

这位大乡绅,怕是要送礼上门才算全了脸面,徐礼心中想着,倒并不怯,师爷见少爷端得住,也跟着笑,一路行船过来,徐礼倒不似别家哥儿,满心以为自家读了几句圣人言就能当得官,倒是认真讨教,他却只有四字箴言相送“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