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双黑色足履出现在我和小香面前,伴随着一个男子略带疑惑的声音,我和小香一同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而后我反应过来,大抵是碰上采花贼了。

这变故横空发生,当真让人措手不及,我心中暗恨流年不利,只能躲在床底继续不出声。

然而那采花贼却笑了起来,道:“我还当真的没人,却原来……花影暗入画,佳人藏床下……”

话音未落,我一个俯身出了床底,生怕他低下身子,困住我与小香,那便大大地失了先机。

一出床底,便看清那名采花贼,他穿着一身乌黑的衣裳,却并不是夜行衣,而是潇洒的长衫,边角及腰带上皆绣着淡金色翻云纹,他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束起,手中执一把檀木桃花扇,看起来仿佛是要出门踏青,哪里像是个采花贼。

见我出来,他微微扬起嘴角,一把桃花扇轻摇:“幸得这花也够美,不辜负此香味。”

我没有答话,足尖轻点,翻身向他飞去,左脚踢向他眉心,同时袖中带毒三发暗箭不动声色地射向他,他左手轻易地握住我的脚踝,右手合上扇子,以木扇挥去三枚毒箭。

攻击不成,反倒被擒住左脚,我知道他武功在我之上,只好喊道:“小香,出来帮忙!”

小香原本待在床底是怕影响我,此刻毫不犹豫便从床底出来,右手拔出头上两根银簪,准确无误地朝那采花贼掷去。

采花贼发出一声轻笑,旋身躲过,还顺带换了只手拉住我的脚,我趁机用右脚使力,朝后空翻,左脚挣出,然后跃回小香身边。

那采花贼见我跑了,也并不恼怒,而是摇着扇子笑道:“居然还是朵双生花,有趣。”

小香破口大骂:“双你个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长的一样了?最恨你这种采花贼,色欲熏心,平白无故污了女子名声,教别人生无门死不能,最终不是自尽便是生不如死地度过余生。”

小香原有位姐姐,就是被采花贼玷污后自尽而亡的,小香那时候才四岁,她姐姐十一岁,我遇见小香时六岁,坐在家中马车上经过长安街道,听见小女孩哭声,便掀起帘子来看,就见她满身泥泞,身边躺着个尸体。那是我第一次去长安,之前一直在家里,初初见了人情世故,才知道原来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万事无忧,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小香姐姐厚葬,并把小香带了回家。

此刻小香会怒从中来,也完全可以理解,她曾对我说,有些采花贼被官府关押着坐十几年牢,那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所有对女子施暴的男人,都该被处以宫刑,我亦颇为赞同,但此刻那采花贼武功实在不弱,我恐小香此番言语,会大大地激怒他。

然而那采花贼却并没有生气,依旧是笑盈盈的,他道:“我从未逼迫过任何女子。”

我瞧天色也差不多了,猜测林致远大抵快来,便道:“那请你走吧。”

那采花贼笑了笑,道:“但我也不想走。”

小香“呸”了一声:“你不是说你从未逼迫过任何女子么?”

那采花贼道:“是。但两位姑娘模样实在可人,若轻易离开,岂不教人遗憾?”

我被夸奖好看,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我说:“你走吧,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现在就在等他。”

采花贼眉头一挑,似乎是有些惊讶,他道:“那人很好吗?”

说起林致远,我便生出一些惆怅来,我说:“他很好,他长的英俊,武功高强,你知道白梅吗,他穿着白衣,倚栏沉思的时候,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绽放的白梅。”

那采花贼倒似要与我促膝长谈,他摊开扇子,轻轻摇了摇,道:“听姑娘这么说,那人倒像是个完人。”

我叹了口气,说:“他也是有缺点的,他……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颜姑娘与我在百花镇初遇,于我婚礼上再见,之后更追随林某再次来到百花镇,现在,又让林某亲手取你性命……我怎会不知颜姑娘是谁呢。”

林致远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语调里带着一丝无奈,我惊讶地朝窗外看去,就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坐在窗沿边,淡淡地看着屋内。

我不知道刚刚说的那些把他比成白梅的话他有没有听到,若是听到,那实在让人太不好意思了。

林致远无论何时似乎都是一袭白衣,此刻也并不例外。

我尴尬道:“我……并未追随你,只是……巧合。”

林致远没有揭穿我,那采花贼却插嘴道:“你请他来杀你?”

我眼睛没挪开,始终盯着林致远,我道:“他不会杀我,他都没带剑来。”

采花贼却笑道:“这位公子武功深不可测,一花一木,皆可作为武器,何必需要剑?”

我瞪他一眼,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出乎我意料,原本我是打算林致远来了之后,便让小香先偷偷溜走,自己和林致远待在一起,怎料忽然蹦出一个采花贼,小香也无法离开,起初我本指望两人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说话,现在却变成了四个人,简直可以凑一桌麻将……

采花贼被我瞪了,反而笑的更开心了,林致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对我道:“我的确不是会杀你,只是请你别再跟着林某了。”

我道:“那好,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逃婚……”

我忽然想起采花贼还在旁边,于是对他道:“你,你先离开。”

那采花贼想了想,道:“想来这位白衣公子就是这位颜姑娘的心上人,也是林致远林公子了。”

我没料到他竟知道林致远是谁,一时间有些惊讶,那采花贼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再下名唤金升,来此也只是为了等林公子出现。”

林致远言简意赅道:“杀谁。”

“梅花贼。”金升摇了摇扇子,道,“想来公子也有耳闻,他是最近出现在江湖上的采花贼,每次手段都极为狠厉,享用过之后,便杀了女子,且一般女子都是死像可怕。哎,我在扬州曾有一位红颜知己,十分美丽,却惨遭他的毒手,奈何我自己武功不高,时间也不多,只能来请林公子帮忙了。”

小香道:“采花贼请人杀采花贼……呵。”

林致远淡淡地瞥了金升一眼,道:“报酬?”

金升一笑,展开折扇,挡住了我们这边,不让我们看到他的口型,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口型,林致远看了一眼,便道:“好。”

林致远轻飘飘的一个字,宣誓着这桩买卖的成立,我站在一旁,实在很有些疑惑。

他们两人,一个本该采我,一个本该杀我,可最终他们都仿佛没看见我一样,径自做成了一桩生意。我知道天意一向难测,但着实没料到会难测到这样的地步。

我茫然而困惑地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道:“林公子……那梅花贼行踪飘忽不定,你怎么找他?”

梅花贼我也知道一些,如那采花贼所言一般,这个人非常可怕,专挑长相美丽的女子下手,而且事成之后,总要毁去对方的脸孔,将其杀死,此人武功轻功深不可测,只是每个被凌辱的女子身边都会放一张画着梅花的纸片,所以大家称呼他为梅花贼。

说来也怪,这梅花贼酷爱对青楼女子下手,那次他奸杀了“开山虎”杨奎的青楼的一个相好,杨奎一怒之下重金悬赏,并附赠自己的独家绝学,全江湖为之动容,一时之间人人都在找寻梅花贼,可如今已过去两个月,还是无人抓得到那梅花贼。

这回金升又一次代替林致远回答:“扬州今日举办花魁大赛,八家最有名的青楼各派出一名花魁,八人统一住在扬州最好的乐约客栈中,若我是那梅花贼,也会想去,一亲芳泽。”

林致远点了点头,我赶紧插嘴:“林公子,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比如,比如……我可以当诱饵。”

林致远终于看向我,却是微微皱着眉头,他道:“女孩子,要自爱。”

我脸红了起来,道:“我没有不自爱,你武功这么好,那梅花贼不可能伤我……何况……”

我把小香推了出去:“要不然,就小香来。”

小香无语凝噎:“……小姐。”

林致远却没再看我们,他对金升道:“事成之后,百花镇拂衣居见。”

金升还未回答,一阵白影便翩然掠过,我没反应过来,便见林致远已经跃窗而出,……他甚至不管金升还在我房间里。

我有些难过,金升带着笑走来,道:“小姑娘眼光不错,那位杀手公子,实在是个俊朗人物,但男人,光好看又有什么用?瞧他的样子,一点风情也不解,倒不如……”

话还没说完,凭空飞出一把短剑,不偏不倚的划过采花贼的脑袋,刺入他身后的墙壁之中。

我愣了愣,知道是林致远,心情便立马雀跃起来,金升则半是笑半是后怕地挪了点位置,也出去了,道:“颜姑娘,你也真是太容易高兴,太容易难过了。”

我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他哈哈大笑,学着林致远从窗边跃出,而他依旧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的确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但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是值得怜惜,值得喜爱的呀。”

小香气得冲外面乱丢了几个暗器:“怜——你——个——头!”

待得小香发完气,我伸手关上了窗户,心里却念着林致远要去杀梅花贼之事。金升自己武功不弱,也不敢自己去找梅花贼,何况以前那么多人去抓他,也都无功而返,那林致远去,莫不是也有些危险?

第二日我偕同小香去了拂衣居,店内依然空无一人,我道:“黄衣人,黄衣人!”

那黄衣人依然躲在暗处,笑着发出声音:“小姑娘本事真好,居然没死。”

我道:“哼,那是自然!不过……你应该知道林致远新接的生意吧?”

黄衣人高深莫测地道:“那又如何?”

我有些着急,道:“他一个人去,有点危险的。那梅花贼,不是个简单人物。”

黄衣人道:“小姑娘知道的还真多。”

我道:“我前些时间想要出来闯荡江湖,便偷了父亲的江湖异闻录来看……”

那上面也记载着林致远,说的也都是溢美之词,然而我看到林致远的时候,却没有把他和书中的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对比之下,笔墨纸砚,实在是太过贫乏。

那黄衣人道:“既是如此,我便告诉你吧,林致远已经动身去了扬州。”

我惊诧道:“这么快?”

黄衣人笑了笑,道:“烟花三月……下扬州。”

作者有话要说:

命案

我和小香立马打包行李,开始赶往扬州。

为了方便,我们依然是一身男装。

扬州离百花镇并不远,都地处江南,只是扬州却是以秦楼楚馆闻名,据说那里的青楼女子,每个都风姿卓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男子而言,是真正的人间天堂。我和小香在百花镇门口叫了辆马车,便乘着马车去往扬州,到了扬州,车夫的马却病了,眼见着扬州近在眼前,我和小香没有办法,只能照旧给了同样无奈的车夫铜钱,先在城郊小店里歇歇脚。

那是家茶店,随意用黄色已经泛黑的草料搭了个棚子遮风挡雨,下面用或粗或细的树枝作为支撑以及遮拦,内里摆着三张圆方桌子,我和小香提着行李进去,店老板便迎上来,道:“两位公子,要吃些什么?”

我道:“你这里有什么?”

店家道:“嘿,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不过一点茶水,一点小菜罢了。”

我想了想,路途奔波,是有些渴,便坐了下来,道:“那就来些茶水和小菜吧。”

当初我觉得百花楼上桌子油腻腌臜,其实这样的路边小店,才更是肮脏,那木头桌子的隙缝里,塞满了之前客人留下的细碎食物,乌黑的桌子因为没擦干净的油光而微微发亮,就像是肤色较深的和尚站在日光下晒太阳,不知道多光亮。

至于椅子,轻轻一摇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似随时会被坐塌,小香觉得有趣,晃动了一会儿,结果椅子真的塌了,小香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哭丧着脸揉着屁股,我伸手将她扶起,笑道:“这下好了,还要赔钱。”

店家听见声响,忙不迭回头,看见小香和我这样,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无奈道:“哎,那椅子本就有年岁了,也不需要公子多少钱,两个铜板足够了——茶水和小菜,我也上足些。”

忽然有人笑道:“这椅子也需要两个铜板?随意修修便是了。”

我和小香回头,却见是一名身材略有些佝偻发福的老者,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出头,鬓发斑白,额头上有一叠一叠的皱纹,宛如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的涟漪,这老者脸上有几块清晰的老人斑,但也并不让人觉得难看,观他一举一动,唇边两缕白色胡须飘动,自有股风度在内,倒像是话本里不世出的高人。

那店家皱眉道:“两个铜板而已,怎么不要了!”

那老者道:“你这里吃顿茶也不过一个铜板。”

店家道:“那你能修好它?”

那老者笑了笑,伸手拈了拈自己的胡须,道:“自然。”

说罢,伸手拨了拨自己肩上背着的带子,一个小包囊便被移至前方,他在里面找了半天,最终居然拿出一把锤子,和几个尖头的小木桩。

我惊讶道:“多谢老人家了,两个铜板我还是赔得起的,真的不必老人家辛苦!”

那老人家瞥我一眼,颇为不屑道:“年轻人五谷不分,五体不勤,不知父母赚钱之苦,轻易便将两个铜板送予他人,老人家我可看不惯。”

我又羞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呆呆道:“但……老人家您一把年纪了……”

那老人家道:“我今年八十有三,全靠做这些事来保持身体健康,眉目清明。”

他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居然有八十三岁,实在教人无比惊讶,我心中佩服,道:“那就多谢老人家了。”

他弯下腰,叮叮当当一阵子,果然那椅子就修好了,老人家对小香勾了勾手,让她再坐上去,小香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然后学着开始那样左摇右晃——那椅子非但没塌,居然还比从前更为牢固,连嘎吱嘎吱的声音都没了。

店家见是如此,便也不再说什么,我和小香连忙请老人家跟我们坐在一块儿吃茶,老人家并不推辞,坐下来,淡淡地喝了口茶,道:“两个年轻人也是来扬州看花魁大赛的?”

我道:“是也不是。我主要是来找人的。”

老人家道:“找人?”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明了的笑容,道:“哦,是来找相好的吧?呵,青楼女子多薄幸,老人家奉劝你一句,不要太投入了。”

我道:“他不是青楼……呃,女子。而且,他也不是我相好。”

老人家笑了笑,不再多问。

片刻之后,我和小香见天色渐暗,便说要动身,也邀老人家一道,老人家欣然同意,我们三人一同行走,他忽然道:“花魁大赛即将开始,城中客栈皆已客满,你们二人有居住之地么?”

我讪讪道:“没有。”

老人家拈了拈胡须,道:“也罢,你们二人跟着我来便是。”

我道:“咦,老人家你有位置?”

他点头道:“乐约客栈。”

我惊讶道:“那不就是花魁们住的地方吗,可,可是花魁都包场了呀。”

老人家笑道:“正是因为她们包了场呀。呵呵,老夫名唤王木林,你们这两个小年轻大概是不知道的。但我勉强算是个有点名气的木匠,此次花魁们比赛的擂台,可是我当初设计并指导修起来的。她们怕万一出什么事,要我跟过去,没事检查一下,修葺一下,我的那两个学徒家中出了事走了。刚好,你们两个就跟我去吧。”

江湖话本里主人公总有奇遇,想不到我也有这样的机会。我和小香都十分高兴,一是住的地方有了着落,二是那地方就在花魁比赛之地,林致远若要来找梅花贼,势必要在那附近。

我们三人行了一段路便至扬州内,果然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真是热闹的不像话,我同小香小心地开道,怕身后的王木林被撞着,最后平平安安地到了乐约客栈,那乐约客栈极大,是一路走来的平常客栈的三四个那么大,可这里面却只住了八个美丽的女人,真是让人觉得可惜,却也让人觉得值得期待。

店小二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王木林走过去推了推他,他猛然惊醒,看了看王木林,道:“诶,王老,您来了。这两位是新的学徒吧?来来来,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他认得王木林,而且还颇为尊敬,连带着对我和小香也和颜悦色的,他带着我们三人往一楼一间略显陈旧的房间里去,那房间倒是很大,有两张床铺,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但收拾的干干净净,也颇为喜人。

他道:“三位就住在这里吧。”

我有点愣:“我们三个?”

王老回头瞥我,道:“怎么,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

我爹教我,男女授受不亲,但既然我现在是个男人,也就应该无所谓。

小香也并不在意,把我们的包裹都放好来,然后趴到一张床上伸了个懒腰:“舒服……”

事情便这么定下来,我和小香睡一张床,王老自己睡一张床。

我们三人入住时已经很晚,便直接睡下了,我也累的很,打算第二天再来寻找林致远,然而第二天清早,我却是被屋外的一阵喧闹吵醒的。

那一阵又一阵的尖叫让我毛骨悚然,我慢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四处看了一圈,却见小香蒙着头睡的正香,真真雷打不动。而对面那床上王老正迷茫地看着我,显然也是刚醒。

就这么一点时间里,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尖叫声和怒骂声还有哭声混成一片,我揉了揉眼睛,困顿无比,忽然有人推开门,我身边的小香终于睁开眼睛,尖叫着朝外扔了一个暗器——女子闺房,不得随意进入打开房门……小香大概还当我们在家中。

我赶紧披好外袍,朝外看去,却见是额头正在流血的店小二,他撑着眼睛看着还在迷糊之中的小香,哆哆嗦嗦道:“杀,杀人啦!”

小香猛的坐起来,愣了一会儿,怒道:“杀你个头,不就是破了点皮,死不了!”

那店小二苦着脸抹了抹自己的额头,道:“不是说我,是说,是说迎风苑的荷露姑娘!”

我连忙道:“怎么了?”

那店小二喘道:“荷露姑娘死了……脸被画花了,也被……□□了。身边,摆着一张画着梅花的纸。”

我和小香对视一眼,飞快的穿好衣裳,让店小二领我们去看,店小二有些莫名其妙:“你们去看什么?我只是通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