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春笑说, “要不要看看你…你弟弟?”

蒋西池完成任务似的往小床边一站,听徐婉春的七大姑八大姨,巨细靡遗地跟他唠叨生了多长时间,顺产还是剖腹,小孩儿生下来多重,哭声多响亮…

刚生下来的小孩儿,着实算不上好看。红的,皱巴巴的一团。

蒋西池微蹙着眉。

这么一个难看的小怪物,就成了他的“弟弟”,凭什么?

方萤看着蒋西池。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呼呼沉睡,懵然无觉,可却被这满屋子的人搁在心尖上呵护。

十四年前,蒋西池刚出生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可现在,他妈妈去世,爸爸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爸爸,别说“一半”,恐怕连“四分之一”都不一定轮得上。

她陡然觉得有些难受,上前一步,悄悄地握了握蒋西池的手,又悄悄地放开。

蒋西池抬头向她看去一眼。

目光空茫茫的,雾气弥散一般。

只待了半小时,蒋西池就跟方萤离开了。

初夏的夜风里已闷着一股热气,刚从冷气充足的医院里出来,便出了一身的汗。

方萤拿手扇了扇风,“阿池,等会儿下车了,我们去买个西瓜吃吧…”

“嗯。”

方萤两步跳下台阶,正要跟他协商到时候谁吃瓜瓤中间的第一口,手臂忽被他一擭。

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拽着走出去三四步,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西池!”

方萤回头一看,一个穿套裙的高挑女人,“阿池,有人喊你。”

蒋西池一言不发,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高跟鞋踏着地砖,急促地跟近,绕到侧面,拦住两人。

蒋西池停下脚步。方萤抬头看去。

女人脸上挂着笑,目光只在方萤身上淡淡一瞥,便落在蒋西池身上,“来看你爸的?”

蒋西池垂着眼,一声不吭。

女人的表情立即就淡了,盯着蒋西池又看了数秒,转而看向方萤,“你是西池的同学吗?我是西池的姑姑。”

方萤忙点头,“您好。”

她笑一笑,问方萤:“你们去过病房了?”

“去过了,我…”方萤瞥一眼蒋西池,“我们晚上还要回去上晚自习,所以…”

“那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上去瞧一眼,开车送你们过去。”

蒋西池:“不用了。”

将方萤一拽,抬头瞥一眼,示意蒋家莉让路。

蒋家莉讪讪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那你们路上小心啊。”

回去公交车上,两人坐在最后一排。偌大车厢里就三五个人,空空荡荡,哐哐当当。

窗外一杆一杆路灯飞速掠过,一时明,一时暗。

蒋西池身体略往下垮地坐着,光影错落,照在脸上。

方萤以前没见过他这样,数次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之中,忽听蒋西池轻声问:“带MP3了吗?”

方萤忙从书包里掏出来,递过去。

蒋西池却只接过了一只耳机,塞入耳朵微闭着眼。

正放着《以父之名》:“…没人能说没人可说,好难承受,荣耀的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一首歌放完,忽听蒋西池开口:“我爸要跟徐阿姨结婚的时候,我跟他闹过。”

方萤忙把耳机扯下来,向蒋西池看去。

“…我问我爸,我妈算什么。他反问我,是不是想让他剩下的这一辈子就单身。”

他被“一辈子”这词吓住了。

阮凌凡已去世六年,蒋家平才四十不到,人生将将过半。

让蒋家平余后的四十年都守着一个虚无的“忠贞”度过,这要求太无理取闹了。

方萤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可那是他妈妈,他凭什么得忍受外人进来破坏他关于“家”的记忆,凭什么跟一个陌生人分享父爱。

车疾驰,一片阴影霎时笼住蒋西池的眼睛。

“…我其实早就没有家了。”

·

六月初高考,他们初中受益,跟着放了三天的假。

等放完假,就又到了关键的期末复习阶段。

方萤周遭的一圈学霸悬梁刺股积极备战,但方萤却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尤其是蒋西池还被发配着去参加数学竞赛了。

方萤戳一戳闵胜男,“数学竞赛你为什么不去啊?”

半学期下来,闵胜男已经了解了方萤的性格:看着张牙舞爪,实际上绝对不会主动去找谁麻烦。

“我数学成绩一般,竞赛题都比较难,只有蒋西池和顾雨罗他们这种脑子灵活的比较适合…”

方萤愣了一下,“顾雨罗也去了?”

“嗯,我们学校一共去了四个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七班的…”

方萤没往下听了。

第一节 语文课,杨云喜不自胜地走进教室,整个班扫一眼,问班长:“缺席的是…”

范之扬:“蒋西池!参加数学竞赛去了。”

杨云笑说:“蒋同学肯定能给咱们班抱一座奖杯回来——正好,我这儿也有个好消息。上个月墨城师大和墨城作协联合办了一个征文比赛,我把我们班有几个同学周周记里的写的文章选报上去了。一个银奖,两个优秀奖…”

杨云扬了扬手中的荣誉证书,“银奖,方萤;优秀奖,XX,XXX…大家掌声恭喜!”

方萤有点儿蒙。

杨云鼓励地看她一眼,“请三位同学上台来。”

方萤顿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上讲台。

杨云把三本证书递到三人手中,让他们并排站好,自己掏出一台卡片相机,拍了张照。

方萤有些茫然地举着证书,往讲台下扫了一眼,各种目光兼而有之。

她微抿着唇,等杨云说了句“请回座位吧”,把证书一合,飞快地下了台。

回位上,她看也没看,把证书塞进抽屉里。

一抬头,却见往前两排有个男生正回过头来看她。

方萤蹙眉:“看什么看!”

那男生脖子一缩,急忙转回去了。

闵胜男转过身来,“方萤,你的证书…我能看看吗?”

方萤顿了一下,掏出来递给她。

闵胜男翻开,看着硬壳上烫金的一行“获奖证书”,“哇”了一声,“…杨老师跟我们很多人说过,说你作文写得特别好。”

方萤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闵胜男抿嘴一笑,“杨老师说肯定不能当面夸你,夸你你会害不好意思的…”

方萤:“…我会不好意思?”

…细品了一下,居然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方萤撇撇嘴,“那又怎么样,没几个人觉得我这样的人能拿奖。”

“我知道你一定能拿啊,”闵胜男笑说,“蒋西池也知道。”

方萤愣住。

下课,方萤追出去,“杨老师。”

杨云停住脚步。

方萤走到她跟前,踌躇片刻,“您为什么把我的作文报上去…”

杨云笑说:“当然是因为写得好啊。”

“…我成绩又不好。”

“这没有必然关系。”杨云看着她,“担心有人说闲话?你既然这样喜欢读书,应该知道《三国志》里,吕蒙是怎么回应鲁肃‘足下阿蒙’之说的吧?”

方萤低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杨云满意地笑了笑,拍一拍她肩膀,“期末语文试卷好好做,不准偷懒了。”

·

第二天快放学时,蒋西池参加竞赛回来了。

他回教室,匆匆放了个东西,让方萤放学了直接去车棚等她,自己背着书包去办公室找张军汇报情况。

方萤两天没见蒋西池,越临近下课,越有些坐不住。

铃声一打响,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飞快跑出教室。

刚要奔出教学楼,却发现前面树下正站着蒋西池和顾雨罗。

方萤脚步一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回身往墙后一躲。

距离不太远,两人的交谈声勉强能听清。

顾雨罗:“…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方萤心里一惊,怎么回事,要撞上告白现场了?

顾雨罗:“…虽然我可能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但是,我们一起去竞赛,这两天相处下来,我觉得这句话,我还是一定要说。”

方萤越发好奇顾雨罗到底会说什么。

片刻。

顾雨罗:“…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方萤一起玩了,她会耽误你的。”

方萤:“…”

忍了又忍,才没冲出去把人怼一顿。

她顺了顺呼吸,突然难得地紧张起来。

蒋西池会说什么?也觉得她是“耽误”吗?

她想到他生日那天,两人不欢而散的谈话。

那是个坎,虽然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可这个坎,其实绕不过,迟早得面对。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膝盖,因为紧张,呼吸有点不畅。

过了数秒。

蒋西池:“…你确实没资格说这种话。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方萤。”

方萤愣住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资格决定她会不会耽误我。”

春末夏初,学校里不知道种了什么花,一阵一阵清甜的香,被风送往远处。

方萤侧过头,看向墙外一碧如洗的天,笑了一下。

蒋西池把自行车解了锁,等了片刻,忽见教学楼里跳出来一个人。

方萤几步跃到他跟前,“好哥们儿”似的揽了揽他肩膀,“你回来了。”

蒋西池笑了笑,“嗯。”

骑车到了桥头,方萤去摊子上挑了个西瓜,搁在蒋西池自行车的筐子,看见车子因为陡然多出的重量晃了一下,乐得笑出声。

蒋西池瞥她一眼。

这都能笑,傻不傻。

到蒋西池家里,方萤从厨房拿过菜刀,清水下冲洗过后,把瓜杀了。

红艳艳的两半,勾得人垂涎欲滴。

方萤拿勺子舀出中心那一块,递给蒋西池。

蒋西池瞥她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犒劳你呗。”

蒋西池不客气地接过了。

方萤把一半西瓜整齐地切作了八牙,剩下的一半裹上保鲜膜塞进冰箱,等吴应蓉他们回来吃。

廊下支上了小桌子,两个人坐在栏杆上,正要瓜分西瓜,方萤忽说:“送你一个东西!”

蒋西池等了片刻,她从屋里出来,把一样东西往他怀里一塞。

“这是什么?”擦了擦手,翻开一看,获奖证书。

蒋西池眼睛都亮了,“…什么时候的事?”

“杨老师帮我报的,”方萤摸了摸鼻子,“你上次不是送了我小奖杯吗,还给你这个。”

蒋西池笑说:“你的含金量比较高。”

“你是亚军,我是银奖,一样的。”

她啃了两牙西瓜,转头一看,蒋西池还在爱不释手地翻看那获奖证书。

“喂,你吃不吃了?”

“嗯。”

“快吃,吃完了还有事。”

蒋西池看她一眼,“什么?”

方萤啃了一口西瓜,含糊地说:“…给我补课。”

——既然你这样相信我,不能辜负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万年老二蒋西池。

·

第20章 升学0430

仲夏季, 暑气自地面层层往上升,把人蒸出一身臭汗。

蒋西池负重三公里,练习了半小时的格斗, 在游泳馆的澡堂里冲了个凉, 换了身干净衣服, 接到电话,骑自行车赶去了银弹酒吧。

上楼,罗霄正给客人端酒下来, 两人差点儿在楼梯间撞上。

“霄哥。”

罗霄大拇指一指上面:“先上去坐,已经开局了。”

蒋西池微低着头, 踩着铁制的楼梯上了二楼。

两张台球桌并排而列, 此刻所有人都围到了靠南边的那张桌子。

方萤把球杆斜在腰后方,背靠着桌沿, 懒洋洋地站着,笑看着对面的黄发青年, “大方点儿, 这么几张钱打发要饭的呢?”

黄发青年一咬牙, 又掏出一百压在旁边的两张纸币上, “这样行了吧?”

方萤慢悠悠地站直身体,往杆子抹了点儿滑石粉, “睁大眼睛,瞧好了。”

持杆,俯身,白球撞红球, 红球落袋;白球回弹撞散聚拢在一块儿的三颗球;换个方向,白球撞绿球,落袋…

三分钟,台面上剩余的六颗彩球,就这样一颗接一颗,接连被击入袋中。

吸气声,鼓掌声,起哄声…

方萤一丢球杆,向着黄色头发青年一扬眉,“怎么样,服了吗?”

黄发青年做个抱拳的动作,“再开一局?”

方萤拿起那三张纸币点了点,“不开了,我还有事呢。”她把钱往口袋里一揣,一回头,瞧见站在人群外身姿挺拔的少年,眼里立刻染进点儿笑意,“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