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片刻,方萤轻声说:“…阿池,你不要去旁听。我怕你听到会难受…”

蒋西池心脏立时一紧。

她已经走出了那段噩梦,今天却又不得不已口述的方式,再次重温。

“…好,我不听。我等你。”

·

和祁律师碰头以后,便一道往法院去。

证人不能旁听庭审过程,方萤一直在厅外等待。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门终于打开,法警请方萤出庭作证。

厅内气氛凝重严肃,方萤却一点不觉——进门开始,她便与丁雨莲视线对上。

半年之久。

方萤与她的最后一面,是隔着人群,她望着她,欣慰又解脱地一笑。

眼里水汽上涌,方萤竭力克制,走到证人席上。

“请报告你的姓名,年龄和职业。”

方萤:“方萤,19岁,学生。”

“证人,你作为知道本案事实的人…你有义务如实作证,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你听清了吗?”

方萤:“听清楚了。”

宣读保证书,签字…一项一项进行。

直到轮到她开始说明情况。

方萤深吸一口气,“…从我九岁开始,方志强就一直毒打我妈。起初是因为,他怀疑我妈跟其他男人有婚外情。我妈解释,他不听…我记得第一次是在晚上,我睡到半夜,听见有哭喊声,我跑去隔壁房间一看,方志强骑在我妈身上,揪着我妈的头发,拿拳头揍他…我吓坏了,询问是怎么回事,方志强让我不要管闲事,赶紧滚回去睡觉。第二天,方志强就痛哭流涕地跟我妈忏悔,说他昨天晚上不应该这么做,他相信她没有出轨,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方萤顿了一下,再次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方志强也不再避着我,有时候直接打;有时候会揪着我妈的头发,把她脑袋往桌子撞;有时候吃着饭,就突然掀了汤盘泼到我妈身上…我妈逃过一次,但被方志强抓回来…”

哭喊声,尖叫声,男人粗鄙的咒骂声。

这一切急速地拉近,在她脑中尖啸。来之前,她还想着,如何编排措辞,争取法官的同情。

然而此时此刻,仅仅是没有任何技巧的平铺直叙,就似乎再度把她拽回到了那样一段不见天光的鬼蜮。

她手指轻颤着,悄悄攥紧了,继续陈述:“…当我发现我反抗方志强,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他就很少再碰我妈之后,我就会故意惹他生气。他打我多了,就不会再打我妈…我是小孩子,复原能力强,挨几下打也不要紧…”

蒋西池站在庭外,靠近楼梯的地方,手臂撑在栏杆上耐心地等着。

他没去听,也的的确确不敢听——他毕生都没法忘记,除夕夜那晚在望远镜里所见的那一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见传来开门的声音。

转过身去,方萤出来了。

急忙大步走过去,到近前,便看见她满目的泪水。

心脏登时像被紧攥了一把,难受得他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什么也没说,伸手把她抱入怀里。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嚎啕大哭。

蒋西池心疼得除了“没事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拥着方萤,离开了法院大楼。

外面微风寒冷,日光却是清透,晴空一碧如洗。

像是新生。

总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

中午休庭过一次,到下午两点,出了判决结果。

庭审结束,祁律师便飞快离开了法庭。

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的方萤早等在外面。

祁律师微微歇了口气,迎上方萤的目光,激动之情难以按捺:“…判三缓五。”

经过半年多的学习,方萤已不像最初对法律条文一无所知,听到这个结果愣了一下,立马抓住蒋西池的手,“阿池!判三缓五!你听到了吗!”

蒋西池:“判三缓五的意思…”

所谓判三缓五,即是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五年执行,五年考验期内如没有发生撤销缓刑的情况,原判刑期将不予执行。

祁律师笑说:“意思就是,不用坐牢,五年内进行考察,不再犯刑事案件,三年的判期也就自动撤销了。”

他是做无罪辩护,但这个案子辩护的最大难点就是,方志强对丁雨莲的强奸发生在两人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且丁雨莲捅了方志强四刀——四刀这个数目,很值得商榷,故意杀人和正当防卫的界限,因为这一点变得很不明晰。

方萤的证词,是量刑的一个考量标准,家庭暴力是可以争取减刑的一个要点,但由于方志强五年多未曾再有施暴行为,而方萤的提及的家暴发生初次是在九岁,未成年,加之时间跨度大,证词的可信度也会有所折损。

这一切,就要看庭上的博弈了。

蒋西池也愣了一下, “那是不是…”

“最迟今晚十二点,丁女士就能回家了。”

蒋西池也激动了许久,“…祁律师,我,我们请你吃饭。”

祁律师哈哈笑说:“今天先不了,我还得把后续一些工作做完。你们先跟丁女士团聚,之后有空我们吃顿便饭就行。”

·

当天晚上,方萤和蒋西池去关押丁雨莲的看守所接人。

南方湿度高,夜里温度低,风是湿冷的,两人等在门口,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大门那儿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方萤愣了一下,急喊一声:“妈!”便朝着门口飞奔而去。

那身影也是一滞。

很快,方萤撞进她怀里。

母女两人紧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蒋西池没过去,一手插.在衣袋里,微笑着立在原地看着她们。

·

吴应蓉准备了炭盆,一定要让丁雨莲跨过了再进门。

屋内温暖明亮,是丁雨莲许久未见的团圆光景。她笑了笑,便扶着方萤的手迈过了炭盆。

“哎!这就对了!以后晦气再也不会找上门了!”

方萤一路就跟丁雨莲的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推她去洗澡换衣服,叽叽喳喳讲学校的事。

蒋西池帮着吴应蓉端菜,桌子上很快便摆得满满当当。

洗漱一新的丁雨莲被推上了桌,大家端上酒和饮料碰杯,吴应蓉笑说:“咱们一家人,以后好好生活,再不分开!”

丁雨莲被关押了大半年,瘦了一圈,营养也不好,面色蜡黄。

大家轮流给她夹菜,荤的素的堆了满满当当。

丁雨莲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活了一辈子,两个瞬间最让她觉得幸福,一是方萤高考结束,再就是今天晚上。

这晚,方萤跟丁雨莲一直聊到天快破晓。

哭过了笑,笑了又哭。

“妈,你干嘛要跟这种人渣拼命,他找来我也不怕…”

丁雨莲笑说:“不知道,就怕他再去欺负你,你跟西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方萤打了个呵欠,总算觉得累了,抱着丁雨莲,沉沉入睡。

年前,方萤他们和祁律师吃了个饭,感谢他半年来的奔波劳碌。

祁律师只说客气,听说方萤在学法律,又格外关照了几句,让她以后若有什么学习上的事,都可以找他请教。

方萤便笑问:“我以后能进您的律所实习吗?”

祁律师笑说:“我们律所不好进,得看实力。”

“您放心,我一定凭自己进去,绝对不从您这儿走后门。”

祁律师哈哈大笑,“那行,等你来。我儿子也比你们小不了多少,我问他以后做什么,他说反正不做律师,要做也不做我这样的,专打一听就不赚钱的案子。方萤,你能走这条路,我很高兴,也希望你始终不忘初心。”

其他时间便是闲聊,祁律师提起前天跟梁家一家人吃了顿饭,梁小公子瞧着倒是长胖了一些。

方萤惊讶:“梁堰秋回来了?”

“早回来了,你们不是同学吗?没聚一下?”

方萤当即掏出手机,给梁堰秋去QQ消息一则:“好啊梁堰秋,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是不是成天在跟顾雨罗鬼混!”

作者有话要说:催眠大师蒋西池

第46章 新学期(0523第二更)

梁堰秋回复得很快:“小顾当然比你俩有意思多了。”

方萤:“…”

梁堰秋:“来啊, 约饭啊。”

吃饭的地方,还是在梁家郊区的大别墅。

方萤、蒋西池和闵嘉笙赶到的时候,顾雨罗正在厨房里切菜。

梁堰秋敷衍地招待了两下,就跑去厨房围观顾雨罗切菜。

梁堰秋观察片刻, 伸手, 去抢顾雨罗刚刚切成块的西红柿。

顾雨罗把他的手一打:“不许拿。”

“就吃一块。”

“半块都没有。”

“…一口?”

方萤三人目瞪口呆。

方萤:“不得了。”

闵嘉笙:“哈哈。”

蒋西池嫌弃得看不下去。

梁堰秋还是被顾雨罗赶出来, 目光却黏在厨房里依依不舍,“我家小顾厉害吧,这刀工, 一看就是专业的。”

三人无语地看着他。

梁堰秋继续嘚瑟:“人长得好看,做饭也好吃。”

继续无语。

梁堰秋穿着一件深色的套头毛衣,瞧着确实比去年春天胖了一些。

他这才有心思尽地主之谊, 给大家倒了茶, 笑问:“你们怎么样啊?老池,你游戏打得那么烂,不怕阿萤被人抢走?”

蒋西池:“你成绩这么烂,不怕顾雨罗被人抢走?”

方萤:“你们这么幼稚,不怕我们主动走?”

闵嘉笙:“哈哈哈。”

梁堰秋便讲了讲他这半年在美国的经历,无非也就是上课翘课, 期末打鸡血,跟他们没两样。

闵嘉笙:“外国的妹子好看吗?”

“比不上小顾啊。”

大家:“…”

方萤悄悄对蒋西池说:“以前只是傻,现在还痴,没救了。”

聊了一会儿,两个女生主动去厨房帮忙。

方萤以前跟顾雨罗算不上多和谐, 基本和她同学了多长时间,就瞎吃了多久的飞醋。

但为了梁堰秋放弃保送参加高考这件事,让方萤打心底里敬佩——她是个单纯的人,只是往往会选错方式去表达。

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合群——他们五个人,都算不上是合群的人。

顾雨罗见她俩进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方萤:“要帮忙吗?”

“哦,”顾雨罗指了指旁边还没淘洗的青菜,“帮忙洗下菜吧。”

洗菜的时候,闵嘉笙笑说:“你在D大吧,和C大不远的,以后可以出来一起玩。”

顾雨罗:“嗯。”

“我听说你们学医很忙。”

“还好…玩的时间还是有的。”

顾雨罗和方萤,反倒是相对沉默。方萤把淘好的菜递过去,顾雨罗说“谢谢”。

闵嘉笙继续找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如今时间近,可以一起去呀。”

“正月十二注册。”

“那差不多,到时候联系。”

“好。”

又沉默了。

方萤简直纳闷,梁堰秋和顾雨罗的这个恋爱究竟是怎么谈的?顾雨罗简直比没被她驯服的蒋西池还高冷难搞啊。

三个人,默默地洗菜,择菜,炒菜…

顾雨罗把柜子门打开,找了找,“有料酒吗?是不是没料酒…”

闵嘉笙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去问问梁堰秋。”

这下,就更尴尬了。

宽敞的一间厨房里,只有油滋滋滋的声音,和水龙头里哗哗的水声。

却是顾雨罗率先开口:“对不起。”

方萤疑惑。

顾雨罗把火关小了一些,“…初中的时候,我跟蒋西池说过你的坏话。”

方萤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顾雨罗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怕不是要当做黑历史一辈子讳莫如深。

方萤突然想逗她:“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会耽误他,拖他后腿,事实证明我错了。”

“哦,”方萤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听见了。”

顾雨罗惊讶地转过头来。

“我偷听到的,还在心里骂过你。”

顾雨罗不说话了。

“当然我骂你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英语口语大赛得了一等奖。”

顾雨罗闷声说:“…也不是我评的。”

“还因为蒋西池背过你。”

“…也不是我让他背的。”

“所以没事了,”方萤笑看着她,“如果只是为了初中说的话,我原谅你了。”

顾雨罗顿了顿,“谢谢…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件事我做得不磊落,我难受了很久,一直想跟你道歉。”

“那扯平了,你让我吃醋,我让你难受。”方萤看她一眼,“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没了…”

“那你赶紧翻一下,糊了…”

顾雨罗:“啊!”

梁堰秋已经闻着糊味溜进来了,“小顾,怎么了怎么了?起火了吗?你烧到没有…”

方萤:“…”

“菜糊了而已,你慌什么?有料酒吗?”

“哦哦,”梁堰秋没头苍蝇一样地转了一圈,“…料酒长什么样?”

顾雨罗把他一推:“…你快滚出去吧,碍事。”

方萤发自肺腑地感叹:“梁堰秋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