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有真诚,因此对她坦白感情历史。在身不由己的时刻,选择接起这些电话,而不是躲避。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说出为了避免伤害的谎言,冷静沉着,不露破绽。他要她接受他真实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处境,他的状态。他是这样一个男子。要她自己看到,听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40岁能量强大的男子,对女人的控制和操纵,接近是一种残酷。经历的刺激实在太多。

第五十章 庆长。足够宠爱她

有时深夜她无法入睡,看着他拥抱着她,侧身而眠,额头贴着她的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实脑袋贴着她的脸,如同一个童年期男童,游戏玩耍至满头大汗,皮肤上散发出阳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紧紧相握,如此这般粘缠的依赖凭靠。她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他们是在渡口一起摆渡乘船的少年伴侣,嬉耍游乐,不知归途,已渐渐行至江面波心。遥遥对岸有无继续同行的路途,无人得知。一轮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这样剧烈纠缠地热恋着缠绵着,又能如何。

两个各有归属的人,怎样才能做到对当下和未来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伤害。呵。清池。我们并没有出路。但我们要这样执拗而盲目地,在对彼此的贪恋不舍中沦陷堕落吗。

时间飞逝。他归期将近。他们之间务必要再有一次交谈。

最后一个晚上。他带她去外滩奢华的餐厅吃饭。下班回家,把恒隆广场的纸袋递给她,里面是他给她选的礼物:浅紫色丝绒连身裙,质地精良剪裁出色的高级衣衫。一双小牛皮黑色高跟鞋,丝绸披肩,钻石耳环,全套高级护肤品,香水。他有足够心意宠爱她。难得两个星期,一直与她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在蜗居里苦中作乐。他毕竟还是希望她成为他的世界里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选择的衣饰,化上淡淡的妆,扑粉,抹上口红。无可置疑,镜子中的面容有了崭新意味。丝绒是矜持而奢侈的织物。一不小心就会损伤,污脏,伤口从无隐晦,在反光下呈现出背道而驰的绒毛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绣花鞋衬衣裙子都会采用丝绒质料,但庆长没有这些。她穿那条丝绒裙子的方式,如同穿一件粗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胆色无可言表。这是周庆长的风格。

她是他生活里存在过的女子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是从未有过的。那些艳丽时髦的年轻女孩,如同一种标准化的价值观,芳香悦人,他是置身主流社会的男人,习惯并全盘接受这一切。庆长带来独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带有失落。白衬衣,粗布裤,邋遢的黑色羽绒服一穿一个冬天。稍纵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轻盈掠过他童年记忆中的春日天空。整个人似乎是从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里被遗漏下来的存在。

他说,你很美,庆长。我给你这些,不是要你改变。而是想让你尝试生活中其他部分。她说,你想让我成为像Fiona这样的女子吗。他说,当然不是。我一直尊重和爱慕你自身的存在。但现在你是我的女人。庆长。你要接受你的男人所给予你的东西。仅此而已。

水晶吊灯。烛火晚餐。一顿西餐花费不俗。她坐在对面,看着江水两岸霓虹灯火,内心惘然。她要的是一个伴侣,不是一个阶层。有时她把他拉进她的生活,瞻里的冰天雪地,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困和落魄,她内心的渺远空旷。有时他把她拉进他的生活,他作为主流范畴的强势和权力,他情感的无法忠诚和割裂。只有他们的爱是单纯的。但这份情感,找不到现实的基地。只能像飘摇的种子,在风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找不到一块可植种的多余土壤。

他直接说,庆长,你不能结婚。你要离开定山。

那你如何安排我。

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来处理问题。任何问题都需要协商解决,不是短时间的分晓。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坦白看着她,说,我无法说清对未来的预计,但我知道如何安排我们的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在上海帮你另租房子。事实上最简单的方式,你可以搬去租赁式酒店公寓,房间舒适干净,有人来清扫服务,你工作或出去活动,都很方便。

不行。一个月上万,太过昂贵。

你无需考虑这些。

我生活得自在。也许只是你觉得不习惯。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她,说,你最近没有稳定工作,我希望你还是能够生活舒适。我要照顾你,庆长。

她突然觉得内心一阵蹿动,一股强烈意志从胸口升腾而起,根本无法遏止。她说,你要做什么。你让我住你为我租下的房子,让我用你的钱,让我等在上海,让我失去对生活的控制和安排,让我成为你情感生活的三分之一。我做不到。我要结婚,想生孩子。

你如果要生孩子,只能生我的孩子。

她尖锐回应,你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们在温哥华。你还有一个北京女友在极度渴望能为你生儿育女。

我只想要跟你生下来的孩子。

你怎么跟我要,结婚吗?同居吗?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怎么跟我在一起?

以一切的可能的合理的方式,跟你在一起。

她低下头,默默发笑,我对推动你的妻子和女友,没有愿望,也没有力气。我只想平静生活。

那我们的感情你置于何地?

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转过来问你。你早有妻儿家庭我不计较,这是你的组成部分,你不想改变,我就不会要求你破坏。但你若想跟我在一起,必须离开于姜。否则我怎么能够看到你对我们的感情至少有所尊重和牺牲。

我会处理。但我希望你马上离开定山。我无法忍受你在一个男人身边生活,我会发狂。

在你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之前,你有权利来要求我这样做吗?你仔细想想,你有何权利说出这样的话?

庆长!注意你的言辞方式。

但她并不打算退却。她说,只有当你成为一个做出选择和担当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空间来容纳我们彼此的时候,你才有权利来要求我,要求我为你做些什么!现在你没有资格!

如此对抗他,她并不后悔。他们在现实中无法隶属没有归宿,他如此灵敏,早该如她一般内心洞明。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知晓自己势必将跟随他,在这段感情里辗转流离。哪怕不问时间和未来。

那一年春天跟随他去新加坡开会。天气炎热,日日高温,白天她大多待在酒店房间里。晚上他工作结束,如果没有应酬,会带她吃饭,散步,看电影。她在楼下午后花园,捡到坠落在草丛里的缅栀子。硬挺厚实的小花朵,有5片乳白色花瓣,橙黄色花心衬着青翠侧叶,芳香洁净。回到房间,选择窗边一个角落,把定焦相机搁在窗台上。从木百叶过滤之后射进来的日光,呈现涣散而轻盈的质感。她试拍一张,发现脸部、脖子、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光泽极为柔和自然。无心所得,马上把握。换上一条白色衬裙,棉和丝混织柔顺单薄的质地,低垂领口处有纤细蕾丝。把缅栀子插在左边发鬓,长发流泻在两边脸侧,嘴唇抹上口红。这样,对着木百叶窗口的光线,进行自拍。

第五十一章 庆长。可否给未来

光线在分分秒秒中发生变化,很快被暗淡暮色替代。拍下约20多张照片。事后,她在电脑里回放这些照片,看到一个全新的被发现的自己。或许也是一个被重新创造的自我。面容已有衰色,眼睛清澈似浸润泪水。漆黑长发,白花,口红,手臂上刺青,衬裙,变幻莫测如同水纹日影的神情。这是28岁的她,与一个男子热恋之中的她,被男子的感情和欲望重重包裹之中的她。她知道,这是生命中极其特殊的一个阶段。

她从未有过这样珍重的时刻,如同珠贝中被磨砺的粗糙沙子,被孕育成一颗真珠。只因通过与一个男子肉身和情感的联结,获得一种全然新生,透通空灵,熠熠闪光。只因知道自己在爱与被爱着。

她没有告诉他,自他离开上海,她已经正式对从香港回来的定山提出分手。她选择实话实说。这是周庆长的方式。

她说,定山,我爱上一个有家庭的男子。本来我打算离开他,与你结婚。但我们感情强烈,确认无法分开。虽然他目前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依然决定要给他时间。

定山平静,说,庆长,其实你知道你时间无多。你28岁。他可否能够给你未来。

她说,这倒是次要的。我只想得到自己期待中的感情。

我一直试图照顾你,庆长。但这不是你能够获得满足的感情,是吗。

这是两回事情,定山。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其实我知道情爱欢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纵易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得到。生命的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丝丝光线,也是我的所求。我不寻求你的理解,我只希望你接受我的决定。

你可以离开。庆长。但如果你回来,我依旧在这里。请你记得我的位置。

我很抱歉。

不。你有你离开的自由。我也有我等待的自由。这只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她想,他们能够如此轻省地面对和解决这件事情,大概因为她与他都性情不俗,不拘一格,所以态度简洁截然。定山理解和接受人性幽微之处,这些存在极容易被随意放置粗暴轻率的世俗断论和道德质问。但何谓规则又何谓标准。他无法提供给她想要的东西,而她自知内心并未死灭。她心灰意冷,但却从不轻易妥协。

她没有告诉清池她所做的决定。她宁愿让他感觉她的生活独立自主,并不因他有改变,或者说,他不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她的全部。他对女人的支配随心所欲,自身强大试图操纵一切。这不是她想让他得到的立场。

因为无法在一起。因为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搬去公寓,归属他的部分生活。因为彼此相爱。他只能制造机会在工作中把她携带在身边,来回颠倒。只是争取能够与她一起共处的时间。那年10月,他去首尔开会,替她买好机票,让她去找他。他们在那里度过一星期。他们认识刚好一周年。

他爱她,只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安排和牺牲。为了与她一起吃晚饭,尽量推托应酬早早回来。知道她在异国他乡只身一人,只为与他相伴。她在洗手间的梳妆镜前扑上粉,抹上唇膏,穿上桑蚕丝连身裙,盘出发髻,戴上耳环,跟随他出门。那一段时间,她为他妆扮,不觉得麻烦。曾经,她可以一件黑色羽绒服就打发一个冬天,即使白色小绒毛四处绽出也不觉得牵挂。曾经,她是个在工作、旅途和行动主义的自我麻醉之中试图与世界脱节的人。在恋爱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美。这是被一个男子以肉身和恋慕映射出来的美。

如果他离开,她独自一人,这被映射出来的性别的美,就将如日光之下的露水自行蒸发消失。她很清楚。他让她感受到自我在生命结构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作为一个爱与被爱着的女人而存在。

他在门口等她,看她出来,轻轻吹出一声口哨,如同大学里读书的少年男生。他说,庆长,你这样美好。他从来都安然于他的表达,对女性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爱惜态度。他已换上白色小蓝竖条的衬衣,深灰色裤子,身上淡淡古龙水气息,俊朗外形让人觉得妥当。只是每次当他衣履整齐的时候,他就清晰昭显出某种社会化身份的存在。他们的现实,分属社会秩序规则的两面。

他们在电梯里对着镜子拥抱,他说,我们可相衬。她微笑不语。现实中Fiona那样艳丽能干的事业女性,与他同属。但清池个性复杂,对女人选择自有路线。他与冯恩健这样敦实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结盟,他享受于姜花瓶式的摆设和娱乐。同时他需要庆长作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鸢尾存在,以此自觉生命没有被商业社会彻底吞没,还留有一丝天清地远的灵性。

此刻当下,一切无碍。两个在异国他乡的男女,隔绝生活困境,脱离处境桎梏,暂时卸除负累。携手而行,如同普世一对朝夕相伴的日常伴侣。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饭桌下,黑暗中,人群中,马路边,入睡时,醒来时。在坡道小巷慢慢上坡,寻找独具风格的餐厅。首尔是粗砺而率性的城市,她却喜欢。他们热衷平民化有当地风味的小餐厅,装饰简陋,灯火刺眼,热火朝天挤满喝酒聚会的人群。他带她吃生螃蟹、生牛肝、煎牛肠、杂血汤,质料独特口味生猛的食物。

这个国度的气质,有一种热烈的阴郁难辨。喝烧酒喝到半酣的程度也已悦人,浑身血液流动,暖意上涌。他们喝得半醉,有时谈天说地,有时默默无言。一直坐到店门凌晨打烊。

他领她去听迦耶琴的弹奏。老年女子唱腔如此高亢有力,令人屏息。这种声音表达,虽然语言不通却能心领神会,骨子里的压抑刚烈无由催人泪下。他在一个星期里带她去听了三次。他愿意宠爱她,让她获知丰富感受。有男性渴望引领的强势和慷慨。

第五十二章 庆长。你始乱终弃

那天晚上,他借来韩国同事的吉普车,开车带她到很远海边。已是初秋,晚上大风凛冽,冰冻刺骨。海边餐厅遍地垃圾,地面湿漉漉,走路时不小心会跌倒。提供的各式海鲜却极为新鲜泼辣。铁丝网上的贝壳或生蚝,被火焰炙烤突然发出双壳打开的声音,令人觉得激痛。她喝了很多烧酒,脸颊通红,连眼皮都红了。觉得羞愧,用手挡住额头,轻轻发笑。

他低声问她,庆长,和我在一起,你可愉快。她看着他,看到他眼里渐渐沉落下来的感伤。他说,如果我们在很久之前认识,会是怎样。如果我在结婚之前遇见你,会是怎样。我嫉妒你生命里所有出现过的男人,我应该是你最先的最后的唯一的一个,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如果在年轻时遇见你,也许脾气不好会吵吵闹闹,但我知道我将会深爱你。与你一起生活,生下一堆孩子,彼此相守,直到老死。

她突然非常冷静,脑袋里仿佛被一汪冰冷的水激醒。她说,你26岁在温哥华结婚的时候,我才13岁。我还是云和小城里一个被生活压抑扭曲的少女。你如何可能遇见我,遇见我又怎么可能带我走。

那你到上海的时候,我在哪里。

那时你是回来中国,但你位居高位到处飞行,并且已有家庭孩子。我23岁,寄人篱下,到处奔波,只为寻求一份能够谋求生存的工作。

如果那时我遇见你,我会怎样。

你大概会把我始乱终弃。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你的现实生活不需要一个在生活底处为生存奔波的女子,她无法成为你的妻子。

不。我想只要我们能够遇见,我就会知道,你为了我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低头,露出无力笑容,说,现在我已知道这个结论,但是,庆长,为什么却无法得到你。

她说,你可以得到我。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说时眼泪无知无觉掉落下来。她内心振颤,无法继续这对话。他平时十分克制避免谈到之间处境。这是一颗坚硬钉子扎在关系的血肉里,谁都无力拔除,只能让它血肉模糊腐烂在那里。彼此一直在绕行。这天晚上,在异国海边,也许喝醉他说出内心真实言语,却只是让她觉得他软弱退缩。为何要把过错推卸给时间。

他们只能在被约定的时刻遇见。27岁的周庆长,遇见40岁的许清池,这是命运既定规则。他们竭尽全力靠近,共存,若不做出改变,在一起时间只有这么多,在一起的方式也只能如此畸形。也许她期待他说,庆长,我愿意为你脱离一切关系。我的生命里,只愿意有你一个。我愿意对命运逆向而行,看看我们的终局到底会是怎样。这是她内心激进的理想主义所要求的爱,有勇气,有担当,可以打破一切,可以做出牺牲,可以付出代价。但她非常清楚,这不是许清池的行事规则。他不愿意伤害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他希望生活平衡完整。

那么如此抒情又有什么意义。只是令她意识到这无力动弹的失望并更为刺痛而已。

她暴烈的个性已起,起身推开椅子,跑出餐厅。清池追随出来。一条通向大海的栈道大风呼啸,尽头是夜色中大海,黑色怪兽般巨大礁岩被涨潮拍击出汹涌浪花,发出惊天动地撞裂声音。她一直奔跑至边缘,对着大海狂风,一动不动伫立,凛冽寒风吹到身上穿透单薄裙衫,脸上泪水全部干涸。这一刻所有被推后的现实全部逼至眼前,她看到自己在这段情感关系中的寸步难行。看到自己在世间的边缘位置。

她如何才能够跟随这个男子,她可以去往哪里,她如何自处。这失望贯穿的不仅仅是她对他的爱,还有她对自己人生的态度。

此刻,清池在后面已经拽住她的手臂,同时飞快脱下身上西服,用力裹住她的身体。从后面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但他所在的地方,都已没有可以容纳她的位置。

她只能被放置在酒店里。酒店是脱离他现实生活的空间。他们从未得到过一个固定住所,可以安歇下来静静生活。她无法接受酒店的气味,以及属于他们各自的行李箱。两个人总是在路上,在不同的餐厅吃饭,在不同的酒店房间辗转。仿佛他们注定是短暂拥抱后各奔东西的伴侣,仿佛他们的生活是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匆匆演示的一场戏剧。

如同每次终局,他理所当然买上两张机票,各奔东西。从未拥有相同方向的回程,从未拥有相同方向的未来。在她敏感的内心,她认为这个男子无法对他们的情感做出最终安排,即使她明白他无能为力。不断爆发的争执,也影响他的工作状态。有一度时间他非常颓靡。

不管如何,冯恩健离开中国之后,他与于姜紧密相联,一如往前。他因为工作经常回去温哥华,顺便回家看望妻子孩子。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住在于姜别墅。这一点他并不告知庆长,也许是怕她介意,他营造依旧住在原来家里的假相。但她在于姜持续的日志里,却看到他们共同生活的轨迹有条不紊:他陪她听音乐会,为她钢琴课专场演出捧场,带她看牙科,计划带她去欧洲滑雪,生日时送她大捧玫瑰花和奢侈礼物…被乐此不疲一一罗列上去的记录和照片,一直呈现赤裸现实。

同时,他发短信给庆长,每天打长途电话倾诉思念。他不知道庆长拥有途径和通道观察他的双重生活。如果她还能得到途径和通道,获知他在温哥华的家庭情况,那会是更多残酷考验。但其实无需想象他跟妻子儿女的相处,许清池一定是形式上无懈可击的丈夫和父亲。除了他的心。只有他的心,那颗心时时渴望逃遁跳跃到高山顶上,遗世独立,眺望天清地远。这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男子。

第五十三章 庆长。就与他对峙

在一次激烈冲突中,他说出实话。他说,庆长,我没有时间解决与于姜的关系。工作忙碌,事务压迫如山,说服她离开需要时间。这不是简单事情。他又说,我不忍伤害于姜。她17岁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我离开她,她的生活就被毁坏。

是。于姜要回到她自己的阶层里面去。她将失去这些原本不属于她的生活,跟身边同龄人一样,被打回原形,为衣食奔波,寻求栖身之所,除非另外再找到一个依傍。但另一个年龄也可以做她父亲的男子,不会是许清池。她知道他的好处,不会轻易离开。而且他与于姜时日久长,他们根本不知如何分割在数年共同生活里积累的庞大的回忆、习惯、信任和情感。即使他已不再热烈爱她,责任和内疚仍在。

他无法直接伤害她,即使要离开,也不愿是主动开口那一个。他只会冷漠,拖延,回避,敷衍,维系,期待对方忍受不住最终主动提出。于姜不过21岁,她有时间和他消耗,她也从不想要离开这个推动和资助她的男子。所以,庆长要成为在后面排队的那一个,与他一起等待于姜自动退出。

或者,他也可以保留与于姜原有的家,另外开辟一个属于庆长的家。但他已没有余力,负担沉重。在温哥华和北京共三处独立别墅房产,五台车,日常开销,包括三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医药保险,缴纳各种税金,父母家人的照应,对三个女人的照顾开支。他竭尽全力所剩不多。他也许可以给庆长租赁公寓,但已无力在国内购买价格膨胀的房子。他说,我不打算在中国再购买房子。他拿了一本温哥华地产图册给她看,加国别墅环境优雅建造优美,价格比中国便宜许多。他不信任中国地产。说,如果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会在温哥华买一栋房子,前提是,你要愿意跟我去国外生活。

这种蓝图描绘,对庆长无效。庆长觉得他对于姜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并且也付出过行动,带于姜去加拿大旅行过一个月。但现在两个人依旧生活在北京。北京气候和交通的恶劣,生活之不便利,环境之粗糙,有目共睹。他工作在此,不能由他自己选择。更何况,在中国他的婚姻可以形同虚设,相距遥远,冯恩健看不到,乐于装作不知道,不会直接冲突。但一旦去了国外,他的家人和妻儿,怎会做到袖手旁观而不参与力量干涉。

他失去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他的身份、精神、经济、个性各个方面都有局限和束缚。他没有空间也没有能力,开拓与庆长在一起的生活。

庆长独自时,理性分析这些背后隐情,层层盘剥,逐一推断,更加清楚她与许清池之间的未来,障碍重重,根本没有出路。不用说与他生儿育女15载的冯恩健,哪怕是于姜,她都无法推动。她也不想。她不会处于被动境地,也绝不轻易陷入这混战。她觉得许清池应有的态度,只能是挑起担当。如果他想跟她在一起,他应该,并且也只能,坚决去解决他感情生活中的所有问题。而不是犹豫迟疑,搬出种种借口,维持他自我世界的平衡。

如果他做不到,那么她就与他对峙。绝不妥协。

他说,没有女人跟我剧烈争吵。只有你,庆长。也从没有女人动手打过我,唯独你。

越是这样寒心,越是执拗任性。如同回到少女时代,为了脱离贫乏寻找一条出路,四处碰撞斗争,不罢休,不妥协,硬要冲出一条血路,这样的倔强心意。她对他言辞日益刻薄,说话总不留余地,挖他伤疤。唯一根源,不过是她已过29岁生日,他始终一无作为。只能把她带在身边,流连辗转路途上,没有任何推进和改变。

他承认他体内有两个自我,两重人格,两种需求,两条轨道。也许这同时是他魅力所在。既不是纯粹的乏味功利的商人,也不是虚无的理想主义的追随者。兼具理性和感性的碰撞,尽力做到平衡均匀。这是他天性里的秘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平衡均匀的反面,是一种缺乏血性和勇气的迟疑,一种回避伤害和冲突的伪善,同时,总是在制造诸多借口,以此维持自我和解的假相。

如果找不到对自己对他人解释的理由,他会堕入混乱之中。混乱令他觉得失败。所以,这是他一定会强力控制的事情。他宁可选择回避一切真相,并且总有理由。

他说,我已和她提出过分手。她不同意,深夜出走。说,我和她之间还要种种问题需要解决。她出言锐利,说,我看不出你们不过一对同居男女,没有孩子,没有共同财产,没有法律束缚,为何分手比15年结发夫妻更为艰难。他勃然大怒,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的是什么,我也不会再说出心里的话。我所有对你付出的感情,都被你扔到土里践踏。

如此打斗已成为恶性循环。那时他去法国出席内部公司会议和开展销会,需要半月时间。也许他情感疲惫,心神混乱,开始逃避面对问题。不打电话,每天只发一两条短信。这种临阵弃逃,退缩自保,使关系彻底陷入僵局。怨怼,失望,被强行封闭的情感如同浑浊河水使人窒息。剧烈争吵。持续冷战。她在漫长黑夜难以入眠,浑身颤抖,只能流泪不止。

她无法以理性与这个男子相爱。曾这样强烈而真实侵入彼此肉身和情感,如同各自身体里的一部分,无法隔开距离,无法以进退自如的面具应对。她在他面前曝露无疑的,是童年期贫乏缺失的自己,一个失去凭靠和信任的女童,对感情持有根源一般的需索和质疑。她所有成长,在与他的关系之中失效。她面对这个男子,身心赤裸,这使她回复幼小。

他被她逼迫如困兽,无法自圆其说,无法视而不见,无法突破和进展。内外夹击,失去所有平衡,失去往昔种种优雅洒脱,爆发出怒吼和暴戾前所未见。他说,你把我扭曲至此。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这样的血肉相搏,最终把人赶尽杀绝。

第五十四章 庆长。她非常早熟

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对抗某种下沉的执拗和蛮性,是她骨子里的力量,但它们并非天性就有。如同受伤之后树的缺口分泌出汁液包裹修补,不过是为了自保免于伤痛,不过是为了继续存活。如果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缺陷、苦痛、损失,根本没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么就只能承担、忍耐和顺服这命运。他必须积累这么大的力气,否则会瘫软在地,任凭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锤打。直到成为一坨烂泥。

她曾经时时追问祖母,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渐渐不再问,知道不会有答案。再见到母亲是在10年后。当时幼小的她无法预计时间安排。她由祖母抚养,父亲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长时间住院,经济拮据,出院之后,躺在家里一个小房间养病。拖延一年半之后死去。

死亡来得没有声息,损失和匮乏只留给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几近昏迷,一到正点,又机械起身,用力扑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复直到天亮。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蕴含强大的坚韧和冲动。庆长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与父亲一直生疏。他也许隐约带有戒备恨意,她长得与母亲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亲,是一个被贫乏生活和失败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后再无翻身之地。

12岁,祖母去世。在叔叔家里寄养3年。

叔叔做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里。婶婶和其他孩子苛责她,度日艰辛。饭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独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许多家务,又时时遭受斥责讥讽。她见惯婶婶恶形恶状,克节克理。越是亲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怜悯。即使那时婶婶过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实在无力理解。有时婶婶刻薄言语激起她的恶,两个人对抗激烈动起手来。她离家出走,并在那时开始逃课。深夜回来没有饭吃,邻家伯母把她领进小厨房。用开水泡冷饭,煮热稀饭,拌上酱油和猪油给她吃。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认为是美味的食物。

邻居说,这个独养囡犟头倔脑,没有父母真是可怜。这些直直骨骨的议论,带来的不过是日益积累的心的紧缩和刚硬。对人的戒备,莫名的敌视,对情感的失望、质疑和抗拒,当然不是一日之内形成。事实上那是漫长的磨损和成形的过程。

15岁,她被百般无奈无计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从此一直住在学校宿舍。放假时也不愿意回家,无处可去,时常流落在街头、百货商店、图书馆、车站,只为在人群中获取一份热量和空间。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她开始恋爱,和高年级的男生。庆长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许来自她犀利而激烈的情感需求,对方无法不产生感应。这样有时可以去对方家里过夜,比她年长的男子也会给予关心照顾。

她非常早熟。生活缺陷无法克服也无法超越。

那年,母亲从深圳回来探望她。住在她学校附近小旅馆里。

母亲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连身裙,浓密漆黑云团般头发。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味,属于那个蹲在她床边哭泣的年轻女子,那年母亲26岁。见面时,母亲36岁。她再次离了婚,带着后来生的男孩还要再嫁。强盛的母亲,生活对她来说,是一段段持续冒险的路程。她总是走在路上。

在一家小餐厅里吃饭,无话可说。庆长穿着学校制服,白衬衣蓝裙子,纤瘦冷漠。过早恋爱和无所归属的生活,使她脸上有了成熟女子的表情。坐在对面分明是一个陌生中年女子,她们已不了解彼此生活,为何再次相见。母亲在生活转折关口,想起不幸女儿,以为可以彼此怜悯吗。不。她对母亲没有怜悯,就如同她从来不曾怜悯自己。怜悯是带着鄙薄的。她对人情已没有任何信任。

她一言不发,母亲被激起而愤怒,说,庆长,为何你这般对我。母亲往日脾气没有更改,抄起桌上菜盘随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处飞溅。她冷眼旁观,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笑意。激起对方强烈反应,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证据。她要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起身要走,被母亲拉住。母亲坚持让庆长去旅馆房间。她脱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对墙壁保持沉默。她的确不知道要对突然出现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觉得无由的深深的疲倦,就这样睡了过去。凌晨时模糊醒来,母亲在背后拥抱她。拥抱她的姿势,仿佛她依旧是幼儿,一只手切切抚摸她的头发、肩头、手臂,无限疼惜爱恋。母亲克制的哭泣中,有内疚、哀伤或是一种无能为力。对她自己的生活,对庆长的生活,一种无法推翻的屈服和挫败。

庆长背对母亲,一言不发装作入睡,看着光线暗淡的房间墙壁,无声流下的泪水湿透枕头。心里想起5岁时临远夏季旅行的山顶亭子,伫立窗边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来的母亲。她们生命中一只衔鱼跃起的白鸟已飞远不见。生活在瞬间奋勇的奇迹之后,只余留下漫长的困顿。但痛苦的时间,还是太久了。久得没有至尽一般,久得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只有当下此刻难以煎熬只能强力支撑的失陷。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轻信奇迹需索承诺的天真女童。内心有强烈冲动,想转身拥抱母亲与她一起哭泣,想对母亲说,妈妈,请不要再离开我,请带我走,带我去你的城市,让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开。但内心所有呼唤只化作静默的绝望。她知道母亲对摆放在她们面前的生活无计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软弱。这样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丝毫兜转。

天色发亮,母亲起身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在背后再一次拥抱庆长,亲吻她头顶头发。庆长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倾听对方离去的脚步,以及关上房门轻轻喀哒一声。这声音使她的心脏碎裂。她起身看到充满微明蓝光的陌生房间。桌子上有母亲留下来的现金和一页书信。她把现金塞入裙子口袋里,把书信蜷成一团直接扔进墙角垃圾桶。

第五十五章 庆长。自虐而虐人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在瞬间衰老。一张成年女子的脸,上面有被雨水和失望击打出来的痕迹。

推开房门,走过旅馆通道。如果曾经有过对孤独如此强烈的感受,此刻无可回避。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被洞穿和碎裂。这种四分五裂的意识,这种破碎,把她摧毁。如同地球此刻再无他人,只有她自己。她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叛逆之心,要对抗这一切。宁可把心关入铁笼,也将不再让任何人或事物来伤害她。

她以为不会再有爱与被爱。即使无爱,仍旧要装作没有爱也可以存活下去。这是一种对抗的决心。

热衷刺青,感受针尖在皮肤上穿刺的疼痛。去偏僻危险地区,翻山越岭,长途徒步。以肉身贴近天地,感受它的暴力和洗礼。反复恋爱,与他人试图联结,执着渴求情感,丝毫不顾惜,自虐虐人。打开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竭尽全力。尝试和实践一切手段,让生命成为一匹在河流中被反复捶打和漂洗的粗砺沧桑的麻布,直到它变得清淡通亮。青春曾如此残酷剧烈。

遇见一同,结婚,迁徙。获得机会离开不堪回首的小城。她一直想打包过去,以空白身份重新开始,持有出发的希望,以理性和现实的行动超越生活束缚。即使现实一次一次让人受挫,但从不屈服。

与清池的恋情,像一面镜子,让她再次清楚看到自我存在。虽然她用力并且坚韧,内心对情感的畏惧和渴念仍未被治愈。期待爱,需索爱,渴求爱,倚赖爱。如同用力地抓捏流动的水滴,穿梭的风速,虚弱的自我,变幻的情感。如同捕捉空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是早已被注定的虚空。

在日志里,她看到,原来他去法国带上了于姜。

他们同在巴黎。期间于姜生日,他带她去南部度假。她穿着他为她新购置的白色夏奈尔裙衫在漫无边际薰衣草紫色原野里拍下照片。写下华丽句子,记录法国浪漫旅途。即使清池对庆长说,因为他对她提出分手,她多次哭泣吵闹离家出走,但在日志里,她从不透露任何冲突心迹。她故意忽略苦痛,强调愉悦,或者说,试图说服和确认自己拥有无限延伸感情的未来。于姜以天性或伪装的单纯无知,继续谋取前途。这是她的强大。

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她凭借这种强大打败了周庆长。最起码,现在在法国与许清池在一起的人,是她而不是庆长。

庆长久久观看照片。于姜年轻面容笑靨如花,她试图想象站在薰衣草田地边手持相机的清池,是什么处境什么心情。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以为她不知道故意隐瞒,还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他再次选择逃避。

此刻,她只觉得内心冰冷安宁。如果他与于姜一起,是逃避之后愿意隐遁的处境,她又为什么执意要让他分出立场。不合适的人,怎么会在一起平安无事度过4年,并且是在彼此没有婚姻前景的现实之下。不合适的人,不会这样难以分开。这个少女单纯温柔,充满活力。她不像周庆长这样暴烈执拗,并且质疑拷问男人。她懂得取悦驯顺,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她,一再逼迫他,的确好强,咄咄逼人,一意孤行,无法容忍他的平衡自保,无所作为,理所应当。她不想取代于姜,更无可能取代冯恩健。她要的只是确认。确认他们之间的感情纯粹真实,互相隶属。她的理想主义危险倾向,在这个离生命如此之近的男人面前,遭受崩塌。她执意追究他对待这份关系的态度,哪怕只是一个姿态。物质和世俗的一面,她没有野心欲望,唯独对感情所注重和维护的要求,是这样一种格格不入的骄傲。

在如此卑微分裂的模棱两可的现世,高傲和纯粹的感情何以存活,它注定被损伤、落空、挫败。

以前Fiona对她说,庆长,你注定孤独,因为你总是试图保持清醒。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用说朋友,即使是深爱你的男人,都会困惑于如何长久与你相处。你把洞察到的黑暗追究到对方和自己身上,从不原谅。Fiona是正确的。糊涂或者假装糊涂的人才是有福。庆长宁愿在一段关系里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但事实是,她看到太多,看得太清楚。并从来都无法做到假装视而不见。

各种形式的关系,不过是包裹各自幻想和欲求的纠葛。撇去虚假、夸大、期许、自我麻醉、贪恋、执着、妄想…还能剩下什么。人与人的关系禁不起这般深入骨髓地盘问、挖掘、剖析、分解,真相从来都不悦人眼目。自私软弱的人性,在厮打揪斗中,如镜子般对照映显。

以成人的形式孩童的内核需求包容照顾,需求承担付出,需求母性父性,需求天长地久,却各自匮乏陷落,无力愈合填补对方。这关系的残酷性被逐渐过滤出来,最终把对方赶至角落,榨取出彼此小心潜藏的被保护的恶性和缺漏,就这样损毁到底。

在精神和肉体上依赖需求,超越现实种种。但这种依赖需求,最终又被现实扑击。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情感所持有的天性缺陷。如果以所缺陷和匮乏的轮廓相爱,不能相贴重合,只能是断裂。我们向往和爱悦天上飞翔以及闪耀的东西,但我们只能站在地上。

庆长意识到她和清池的关系,注定的自相矛盾。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无解,一种毫无出路的绝境。

清池发来短信,或者打来电话,她不再接应。只发过一条短信给他:我们彼此拖拉旷日持久。我认定自己在感情不拥有中间路线。我也看到你做出选择。让我们各自平静存活。不再联系。

发出之后,她更换手机号码。他务必会继续寻找她,但找也无用。他已不具备力气去承担和容纳她在他感情中的存在。她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对她来说,太弱了。只是如此而已。

她只要一份单纯的感情,一个单纯的爱人。清池教她开放自己迎接另一个生命的能量和灵魂进入内心,这沉痛实践带来伤害。他的肉身在世间不过如她一般千疮百孔地存在,软弱,贪心,推卸,逃避,无力承担。即使她看穿他作为一个俗世男子所具有的矛盾百出的情感特性,即使她早已知道这段歧恋突破世俗规则难以被容纳理解,他们的关系里,有一部分始终超越其上。

第五十六章 庆长。我身不由已

冰天雪地陌生异乡,他千里迢迢赶赴她身旁。凌晨在逼仄简陋的房间里醒来,看到手被另一双手紧紧交握,一刻也不松懈,从未有过的安全笃定。世界再如何荒芜无边,脚下深渊不可探测,又有何关系。她找到一处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暂时苟且偷生。没有他,她孤立无援。

感情即便单纯强烈,在现实的严酷和客观性之前依旧处处碰壁,没有出路。最终只能采取自保各奔东西。无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在无爱的境地里,才能获得沉睡、治愈、休憩。如果说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种种被妄想和幻觉所包裹着的自私。就让这无解的自私进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观望被碾压而过的挫败和碎裂的自我的尸体,没有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