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

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愈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反将这话来拿自己。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后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

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么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干巴!王瓒心里恨恨道。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天下谁见过这等丑事?

气了一阵,待稍稍平静,王瓒却又担心。不知这妖妇使的是什么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思索起来,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转过眼睛,看看已经闩好的院门,再看看顾昀。只见他眼睛睁着,看得出脸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剑把姚扁鹊结果了。王瓒暗自揣度。

秋风夹着午间的温热吹到堂上,馥之给一名病患把过脉,微笑了笑,对他说:“足下已无大碍,调养两日便可康复。”

患者闻言大喜,忙从铺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长长一揖:“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馥之颔首还礼,从席上起身,转头,却发现阿四在旁边不停地瞄着自己看。

见馥之发觉,阿四挠头笑笑,跟着她离开前堂。

“阿姊要走?”随馥之到后院收下晾干衣物的时候,阿四开口问道。

馥之看看他,点头:“是。”

阿四皱皱鼻子,小心地问:“为前院那几人?”

馥之笑笑,摇头:“不是。他们便是不来,我明日也要辞行。”

阿四颔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随他们去军营,眼下便须乘府君未归,速速离去才是。”说完,他忽又觉得苦恼,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会连累府君?”

馥之却淡笑,没有答话。少顷,她拍拍阿四的头,将手中衣物交给他,转身离开了。

太阳挂在正中天,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顾昀凝神闭了一会眼睛,又眯着睁开。

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四周一丝动静也没有,人人都了无声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蓝和白灼交融的颜色。

顾昀忽然回忆起两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跟随三叔顾铣带领三千人夜袭东羯人营帐,斩杀了单于石靺并羯人贵族部众万余人。一夜血腥,他们得胜回营之后已是晨光熹微。顾昀却毫不疲惫,只觉血液仍激荡,仿佛还身处羯人营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时,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后,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过,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

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后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

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

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于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螟蛉子

出塞?王瓒意外非常,直想皱眉。她虽是扁鹊,却岂有女子随军之理?此人来历不明,到时出了差错,谁人担得起?

顾昀盯着馥之,心中犹疑不定。

馥之仍神色悠然,坐直了身体:“将军可以不应,尔等中的是螟蛉子,三个时辰之后方可动弹;馥之若欲离去,即刻便可动身。”

言语中,胁迫之意昭然若揭,顾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静,与他两相对视。

风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隐约有孩童嘻笑跑过的声音,再无动静。

烈日当头,汗水沿着额角淌下发际。

顾昀强压下一股闷气,片刻,眼睛朝左转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将军。”说罢起身,朝堂上走去。

听着堂上远远传来细碎的话语声,顾昀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撞出喉头。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从外面的柳树上飞入院内。王瓒看着墙头上自在扑腾的雀鸟,又斜眼看看顾昀僵直的身躯,忽而觉得此人可怜,心叹他这趟扁鹊请得委实憋屈。

未几,阶上传来脚步声,顾昀视去,是那个叫阿四的总角少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碗,径自走到顾昀身边,蹲下身来。

“阿姊叫我来给尔等解药。”他说。

顾昀冷冷地看着他。

阿四脸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将碗中药汤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匙羹送到顾昀唇边,刚要再往里送,忽然瞥见顾昀眼中的隐隐杀气,停住了动作。

他想了想,对顾昀道:“螟蛉子虽使人绵软失力,却非毒物。而若说驱疫良医,恐眼下只有阿姊,将军起身后还望三思而行。”

顾昀的脸一黑,眼睛几乎要射出箭来。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将顾昀的嘴夹开,一手将药汤喂进他嘴里。

药汤温温的,带着些野蔬的味道,似药非药。顾昀吞下几匙后。阿四又给两名侍从服下,最后来到王瓒的身边。

最后才给我……王瓒盯着那匙羹,满心嫌恶。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汤里,再拿出来喂人,如此反复,最后什么都有的那点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却不管,打开他的嘴灌下药汤,擦擦汗,端起碗回屋复命了。

下昼的日光撒在空旷的原野上,白草铺满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摇曳出波浪。

飞驰的马蹄踏过草原中的道路,尘沙在后面淡淡漫起。

王瓒攥着缰绳,两袖鼓风。顾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经一个时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说话,似乎一心只这样将后脑对着众人。他看看旁边,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后地跟着,并未落下半分。

这妇人马术倒也娴熟。他心里想着,转回头去。

一路上,王瓒除了看风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来历。有一点他总觉得琢磨不透,她一副乡野妇人打扮,其貌平平,举止谈吐却是落落大方,总让人觉得很不一般……当然不一般,寻常妇人谁会使那等怪力乱神的招数?

王瓒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侧着脸,露出腮边姣好的轮廓。王瓒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过半百仍妆扮风情的贵妇,若这妇人再懂得保养要领,恐怕也能与那些犹自妆扮风情的半老贵妇们比上一比的……不过,世上扁鹊大多乃是行医二三十载的白发老者,她一个中年妇人竟也得扁鹊之名,除了那妖术,恐怕还是有些本事的。

路过一片草滩时,阿四在后面大声叫道:“将军!此处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顾昀放缓下来,转头,只见离大路旁不远的一个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穴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夜间在野外寻水源不易,先补足水囊也好。于是,他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

众人各自下马。阿四去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里装得满满的回来,乐呵呵地对馥之笑道:“我以前虽阿爷出来牧羊,最爱喝此处的泉水,每回都要将水囊都装满了再回去。”

馥之笑笑。

阿四打开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瓒,递给他:“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瞥一眼那湿湿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说罢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着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着王瓒的背影,又看看几步外正饮水的顾昀,对馥之神秘地说:“阿姊,这位将军与那恶人不同,虽话语无多,却总拿眼角看你。”

馥之没有接话,打开水囊轻啜几口。

“你不该跟来。”片刻,馥之说。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没拦阿四?”

馥之横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将军面前说我离不得你,我要拦你也须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咧咧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掰做两半,递一半给馥之。

“不饿。”馥之说。

阿四收回,塞进行囊,拿着另一半嚼起来。

“我说过,家中已无亲人……”他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混:“从此,阿姊去何处阿四便去何处。

馥之看着阿四,少顷,无奈一笑。

这孩子自从被自己救起,便是这副尾追到底的神气。可自己终还须去别处,不能总让他跟着。

馥之抬头看看不远处正与侍从说话的顾昀,心中暗叹,临走生出这枝节,也不知自己决定是对是错,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更加紧要。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憋闷。她抬手,摸摸颈边一片汗水的黏糊,将心一横,站起身。

“我去去便来。”她对阿四道,说完,朝水边走去。

“你阿姊在做甚?”王瓒打水回来,望望正蹲在泉边的馥之,向阿四问道。

阿四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摇头:“不知。”片刻,他打个饱嗝,抬头看看王瓒,将手里剩下的一点饼递过去:“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别过脸去,眼睛往身后看了看,对顾昀大声道:“甫辰!”

顾昀望过来。

“分我一块糗粮!”王瓒说。

顾昀从马上解下食囊,走过来,递给他。

王瓒接过,道声谢,从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下一小块,文雅地放进嘴里。阿四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好奇而匪夷。

顾昀也不走开,在王瓒身旁坐了下来。

“我同都督说明日午时回到,今夜还须赶些路程。”顾昀道。

王瓒颔首。若不是被那妇人药倒,夜间或许会舒服些的。想着,他转向阿四:“我问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听王瓒问起,顾昀亦转过眼睛来看阿四。

“药末。”阿四答道。

王瓒没好气:“自然是药末,我问是何所制?”

阿四想了想,道:“螟蛉子螟蛉子,将军可知螟蛉?”

王瓒与顾昀对视一眼,颔首:“知道。”

阿四悠然说道:“螟蛉入蜾赢巢中,僵而不死。取蜾赢巢中螟蛉若干,曝于日下,数日则燥为米粒大小,收入舂中,研作齑粉。自然,阿姊喜香,还往其中调以椒兰……”

话没说完,众人已经变了脸色,王瓒看着他,片刻,猛然侧向一旁干呕起来。

“说笑的说笑的!”阿四忙伸手去替他拍背。

听到这话,众人人更是怒目。王瓒气得一把揪住阿四,喝问:“到底何物?!”

阿四哂笑,无辜地说:“阿姊也不曾说过……”这时,他忽然看向王瓒身后,眼睛一亮:“阿姊回来了,你问她!”

王瓒回头,怔住。

面前,一名年轻女子正走来,面若桃李。

王瓒眨眨眼,再看,那人身上衣装与头上巾帼与姚扁鹊别无二致,脸却似换了一张,白皙如玉,俨然一名二八少女。

他睁大了眼睛。

“阿姊!”阿四挣脱王瓒的手,朝馥之奔去,呵呵地笑:“阿姊变回来了!”

王瓒和顾昀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啪”一名侍从手中的糗粮脱手落到了地上。

顾昀盯着那女子,双目如电。

馥之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大方一礼:“馥之随二位将军回营治病,医患交信,还须坦诚。之前易妆乃不得已而为,得罪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易妆?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昀却镇定得快些,压着火气,好一会,冷声道:“何故如此?”

馥之笑笑:“女子独自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易妆乃为行事便利。”

王瓒哼了一声:“既如此,如何不装下去?”

馥之看看他,道:“阿四前日失手散翻妆粉,馥之不曾习得药方,无以为继。”

王瓒一时想不出再问什么好,干瞪着眼睛。

顾昀皱眉:“尔既是扁鹊,当为医者表率,怎尽使些诡异之物?”

馥之却一脸不以为然:“‘扁鹊’乃出自他人之口,非我名号。”说着,她走向自己的马:“我亦称不上医者,若论术业,我只通药理。”

王瓒冷嗤一声:“你既可治病,如何称不上医者?依你所言,医者又该如何?”

馥之淡笑,道:“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说罢,踏上路边一块大石,轻盈地翻身上马。

“走喽!”阿四把水囊挂到马上,跳了上去。

王瓒睁着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不知该怒该笑,好一会,从牙缝里恨了声:“妖女!”闷闷上马。

回头看看顾昀,却见他仍站在原地,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甫辰!”王瓒喊他一声。

顾昀看看他,大步向坐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