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明来京中不易,如何总往我这处来?”姚虔精神不错,向谢昉微笑道。

谢昉见他这般神色,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莞尔道:“少敬府中茶甚香,我每来此饮过,总觉难忘。”

姚虔知他素来嗜茶,笑起来:“这有何难,分些与伯明便是。”说完,吩咐馥之去取茶来。

馥之答应,告礼下去。

姚虔平日里不饮茶,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侧室里。侍婢欲代她去取,馥之摇头:“不必。”说着,径自走向堂下。

室中放着好些东西,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仔细查看。她找了找,发现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处。心里虽抱怨戚氏乱摆东西,她也只好踮起脚去取。

刚够到茶罐,忽然,一只手伸去,将茶罐稳稳取下。

馥之讶然,回头,谢臻站在身后。

谢臻看着她,不说话,将茶罐递来。

馥之接过,笑笑,看着他:“你怎来此?”

谢臻瞥瞥馥之,没有回答,却淡淡道:“怎不唤仆婢?”

“阿姆不在宅中,我恐他人不识好茶。”馥之答道,将陶罐打开,嗅了嗅,正是自己要找的。

谢臻不出声。

馥之抬头,却见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深黝。两人的距离甚近,谢臻的脸就在上方,几乎能感觉到对面的呼吸。

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尴尬倏而浮上心头,却带着些异样,在胸中引得一阵扑扑的跳动。馥之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

“上回闻得伯父提起春茶,几日正好得了些,不知……”话未说完,忽然,她的双肩被用力扳住,正对着谢臻。

馥之睁大眼睛。

谢臻却没有看她,低头,将她腰间的螭纹佩轻轻拿起,目光落在上面。

“他给你的?”谢臻低低问。

热气阵阵窜到面上,馥之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睛,少顷,点了点头。

“虔叔应允了?”他又问。

馥之心中又羞又窘,

谢臻没有说话,好一会,松开手,玉佩轻轻落回裳上。他深吸口气,看着馥之,忽然,唇边挂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馥之,我总想如何会变成这般,你我自幼结下的交情,竟还比不得相识数月的人?”他开口道,声音低沉而缓和。

一番话语突如其来,馥之猛然抬眼。

谢臻注视着馥之的双目,眸若深墨:“我一心说服父母提亲,以周全礼数,可是太笨?”

馥之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般撞击。

“我……”她张张嘴,却觉得实在说不出什么,亦不知从何说去。脑中一片混沌,只回荡着他方才的话语。

谢臻目光愈加深沉,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语,却终未再开口。

片刻,他忽然移开视线,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外面走去,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

馥之拿着茶回到姚虔寝室的时候,见里面笑语缓缓,却只有姚虔和谢昉二人。

“如何取了这么久?”见她回来,姚虔停下话,向她问道。

“嗯……总寻不见。”馥之遮掩地轻声答道。

姚虔颔首,又想起一事:“元德向我借一卷简册,我想起在书房,让他去寻你。方才他来告辞,我却忘了问他可曾找到。”

馥之一讶。

“息子爱书成嗜,未找到怎肯离开。”谢昉笑道:“少敬勿虑。”

姚虔亦笑,道:“元德文才俊逸,我还欲听他说说些玄理,可惜今日不得久坐。”

谢昉抚须而笑,道:“年轻人自有交际,吾等已是老叟,但随他去。”

两人说了几句,姚虔转向馥之,让她把茶拿给谢昉。

馥之应声,将茶捧到谢昉面前,眼睛望望他,却忽而转开,低头一礼。

谢昉看看馥之,接过茶罐。他将罐口开启,嗅了嗅,眉间一悦,向姚虔笑道:“果然是上佳好茶,却要欠少敬人情。”

姚虔摇头:“区区小物,伯明但取去。”

谢昉看着他,片刻,低叹一声,神色稍黯:“少敬这般身体,果真要往太行山?”

姚虔微笑:“出了京畿便可经由水路而往,并无多少颠簸。我本惯于旅途,伯明安心便是。”

谢昉看着姚虔,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馥之在一旁听着,心微微沉下。

姚虔说俗世羁绊,不想再留在京中,上月末,亲自修书给白石散人。

馥之自然反对。姚虔这般状况,怎耐得长途奔波?她曾苦苦相劝,却是无果,又不敢与他争执。她本以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不料就在昨天,白石散人回书来到,说过几日将来亲自来京中接姚虔。

她深吸口气,望向窗外,只觉天光灰蒙蒙的,心事也是一层叠一层。

早晨时,她给顾昀送去信,将此事告诉他。如今已近日中,却不知他得信未曾?

黄昏时,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鱼贯地将膳食放在案上。

谢昉端坐上首,看看下首的谢臻,挥挥手,让左右家人下去。

“吾闻近日来,今上已颁定巴郡盐律。”谢昉道。

“正是。”谢臻答道。

谢昉饶有兴致:“朝中议论如何?”

谢臻道:“褒贬不一。”

谢昉闻言,笑了笑。

“朝中势力纷杂,各有打算,今上欲有为,其道艰难矣。”他缓缓道,说着,看看谢臻:“颍川今日送信来,你母亲近日身体不好,为父觐见今上之后,也该返家了。”

谢臻眉头微微凝起。

皇帝后日在宫中宴名士,谢昉也在其中。此事虽名为风雅,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拉拢人心之举,与巴郡那边脱不了干系。

他向谢昉道:“不知母亲何处不适?”

“旧疾罢了,”谢昉苦笑,淡淡道:“尔不必挂怀。”

谢臻欠身应下。

谢昉莞尔,看向面前,举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盘鱼肉。

“今日,我与你虔叔提起亲事。”过了会,只听他开口道。

谢臻执箸的手停住,抬起头。

谢昉剔着鱼骨,缓缓道:“你虔叔无所回应,馥之似已有人家。”他看了看谢臻:“我与他的交情,本比不得你陵叔。但馥之既由他收养,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我儿当知晓。”

谢臻看着他,片刻,微微颔首:“儿知晓。”

谢昉面上笑意淡淡,停了停,道:“你如今年岁,也早该成婚,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我昨日闻得今上正为长公主觅驸马,我儿既意在朝中,想来此事是个时机。”

谢臻注目向父亲,没有言语。

第五十章

晚间,馥之正在姚虔室中照顾他入睡,侍婢忽然进来,使眼色请她出去。

“怎么了?”待出到室外,馥之问她。

侍婢有些羞赧,嗫嚅着说:“婢子方才自外面回来,遇到武威侯,嗯……他欲见女君。”

馥之精神一振,忙问:“他在何处?”

侍婢道:“就在西门外。”

馥之想了想,交代她照看姚虔,快步向西门走去。

宅院的西门是一处偏门,夜里,家人大多去歇息了,这边冷冷清清的。

馥之借着月光,将门闩打开,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月光下,眉眼分明,正是顾昀。

“如何现在来?”馥之又喜又讶,走出去,轻轻掩上门,向他问道。

“刚从宫中回来,才接到信。”顾昀答道。

馥之这才发觉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的朝服,心中不禁一热。

“你说姚博士要走?”顾昀未多言语,紧接着问。

馥之神色稍黯,颔首道:“正是。昨日已向朝廷上疏陈情,几日后我师父来了便要动身。”

顾昀看着她,月光在眉间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意下如何?”他低声道。

馥之望着他,稍整思绪,片刻,轻声道:“我自幼失怙恃,全靠叔父照顾。如今他这般状况,我须随侍在侧。”

顾昀没有言语。

不远处,几个夜归的人醉醺醺地路过巷口。一阵吵闹之后,周围复又一片平静,只余促织的声音在墙角窸窸传来,充满耳畔。

“知晓了。”顾昀深吸口气,缓缓道。

馥之讶然抬头。

只见顾昀神色平静,唇边却带着淡淡的笑影。

“你不恼?”馥之问。

“恼甚?”顾昀不以为意,道:“我叔父若染疾,你可愿我照料?”

馥之摇头。

顾昀目光熠熠地看着馥之,缓缓道:“你可仍愿意嫁我?”

馥之愣住,随即,只觉脖子倏而冲起一股热气。

顾昀盯着她。

馥之觉得突兀不已,心砰砰激撞,张开口,却只含糊道:“嗯……”

顾昀笑起来,忽然伸手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馥之羞窘难当,触到那怀中的温暖,心中却踏实无比。片刻,伸出双手,环在他的腰间。

“你可会等我?”馥之将额头靠在顾昀的肩上,喃喃地问。

顾昀轻笑,没有言语,却将双臂拥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间,轻轻摩挲。抬头,月光如银盘一般,静静挂在头顶上,透彻明亮……

馥之回到姚虔室中,见案旁的灯盏仍亮,走过去,想把它吹灭。

“馥之。”身后忽然传来姚虔的声音。

她回头,却见姚虔还醒着,正躺在榻上看她。

“叔父怎还未睡?”馥之讶异之余,笑了笑,走过去轻声问道。

姚虔没有答话,指指案上的水盏。

馥之端过来,服侍姚虔坐起,让他饮下。

小饮几口,姚虔将水盏交还馥之,缓缓靠在软褥上。

“叔父又睡不着?”馥之在榻旁坐下,温声道。

姚虔淡笑,看着她:“馥之亦未歇息。”

他的目光清透,馥之抿唇笑笑,不说话,转过头去,替他掖掖被角。

“馥之,可愿嫁武威侯?”姚虔忽而问道。

馥之怔住,回过头来。

姚虔看着她,目光平静而严肃。

一夜之间被问起两次,馥之讪然,面上仍是热融融的,却不像方才那样慌乱。

“愿意。”她微微低头,答道。

姚虔注视着她,略一颔首。

“馥之可知大长公主?”片刻,他缓缓问道。

馥之抬头看他,回答:“知道。大长公主乃武威侯之母,那日馥之跟随叔父去延寿宫,曾见过一面。”

“馥之以为此人如何?”

馥之笑笑,认真说:“想必是极厉害之人。”

“哦?”姚虔看看她:“你可畏她?”

馥之想了想,道:“馥之现下不知,可馥之知晓,将来朝夕相对之人,并非大长公主。”

姚虔闻言,眉头浮起一丝讶色,微微扬起。

片刻,他忽而轻笑起来,愈发不可抑制,最后,喘着气,向后靠在软褥上。

“不想馥之竟有这般见解。”好一会,他看着幔帐上,道:“大司马曾对我说,你嫁去之后,必不亏待。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其脾性,是个重诺之人,这倒不必担心。”

馥之正替他顺气,听到这话,面上泛起红晕。

“只是……”姚虔轻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叔父所虑者,顾氏声势显赫,却免不得纷争纠葛,恐你受累。”说着,他看向馥之:“叔父知你向来自有见地,只是你涉世未深,婚姻大事,当深思熟虑才是。”

馥之望着姚虔,面上神色渐渐敛起。她思索了一会,道:“叔父此言在理。馥之闻凡尘中人,无论贵贱贫富,总免不了烦恼种种,故而以为,此生但得一知心之人,已是足矣。”

姚虔静静将她凝视。

馥之回视着他,目光澄明。

“如此。”姚虔笑了笑,将头仰在软褥上,闭目不语。

“巴郡上任之事,可已齐备?”

紫微宫的拂云殿上,皇帝坐在棋盘前,手中执黑,语声不疾不徐。

谢臻端坐在对面,手中执白,闻言,微微颔首:“已齐备,十日内可动身。”

皇帝抬眼,微微一笑,复又看向棋盘,将子落在一角:“昨日名士宴上,令尊觐见,有意为卿求长公主。”

执白子的手在空中微一停顿。

谢臻盯着棋局,落下棋子,坐正后,却向皇帝一揖:“臣重任在身,不敢论婚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