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气比南方更凉一些,早上起来,不少人都要加一层单衣,可到了午时,日头辣辣地晒,却与夏季别无二致。

皇宫里,秋蝉在外面不住叫唤,沉闷难当。

披香殿内却清凉宜人。宫人将时鲜瓜果切好,盛在冰盘内,奉到案前。窦夫人坐在榻上,拈起一片梨,缓缓放入口中。

她有孕在身,下月又将被册立为后,宫中上下不敢怠慢,一应用物都是最好的。

“妹妹如何不食?”窦夫人看向下首的小窦夫人。

小窦夫人正看着那些冰盘,听这话语,看看她,片刻,也伸手去取一片梨来。

窦夫人看着她,心中叹了口气。

她们本是族中姊妹,十三岁时,随太子妃窦氏入了太子府。近十年以来,二人小心侍奉,太子妃病逝,太子即位为皇帝,二人由妾侍封为夫人。太子妃虽故去,窦氏却仍是豪族,宫中上下将她们一个称作“大窦夫人”,一个称作“小窦夫人”,虽不特别得宠,却也算安稳。

后来,大窦夫人得孕,宫中便开始称她窦夫人,比起小窦夫人来,地位却是高了些;而现在,窦夫人将做皇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小窦夫人在她面前,也再不像过去般亲切。

“妹妹不是不爱吃梨?今日特备了葡萄呢。”她轻轻道,指指小窦夫人面前的葡萄。

小窦夫人一愣,看看那盘葡萄,面上神色倏而阴晴不定。

窦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宫人,挥挥手。

宫人们一礼,纷纷退去。

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

窦夫人看向小窦夫人,缓缓道:“妹妹,阿姊知道你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小窦夫人瞥瞥她,低下头:“妹妹无甚话语。”

窦夫人笑了笑:“你我姊妹多年,你有心事,阿姊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亦知晓阿姊脾性,有甚说不得?”

小窦夫人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片刻,眼圈忽然一红。

“妹妹……妹妹只愧自己不争气罢了……”她声音哽咽。

窦夫人没有劝慰,只垂下双眸,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妹妹可觉得阿姊风光?”她问。

“阿姊怎不风光?”小窦夫人拭拭眼角,道:“身怀龙子,又要做皇后。别的不说,这等时节,除了太后和阿姊这处,谁人宫中还分得到冰……”她咬咬唇,没再说下去。

窦夫人不以为忤,缓声道:“妹妹以为,阿姊如今这般,是因为运气上佳?”

小窦夫人看着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是。想当初,我姊妹二人侍奉陛下多年,却总无身孕。真人说这是德行亏欠,我等便潜心修身敬神,如今,姊姊终是圆满……”

她话未说完,窦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小窦夫人,唇边却泛起深深的苦意。

“姊姊?”小窦夫人异样地望着她。

窦夫人深深吸口气,面上神色稍整:“妹妹亦是过来人,当知晓在这宫中,从无运气之说,亦从无必然之事。”她目光幽远:“若无窦氏支撑在后,别说只是得孕,便是已诞下了十个皇子,也换不来一个后位。”

小窦夫人知道她与大长公主往来不少,听到这话,不禁凝神。

窦夫人笑笑:“且看太后,还有宫中的其他夫人妃嫔,谁人是好相与的?阿姊立后之日,还有各家选入的十几名女子,皆年轻貌美之人。妹妹可细想,这后位虽贵,却何人坐得安稳?”

一番话触到小窦夫人心底的酸苦,她僵硬地笑了笑,嘴上却不敢附和,只道:“阿姊贤德昭著,必能……”

话音未落,一双手忽然用力握在她的肩膀上,她吃惊抬头。

“妹妹谨记,在这宫中,祸福不过旦夕之间。”窦夫人看着她,面色肃然,双眸明亮:“纵是为后,我可依靠的也不过妹妹而已,唯荣辱并进才是。”

她力气甚足,手指深深掐在小窦夫人的肩头,隐隐作痛。

小窦夫人望着她,只觉那眼中的光芒似包含着某些东西,教她畏惧,却又教她兴奋不已。

好一会,她颔首,低声道:“妹妹全听阿姊的。”

夜色渐深,姚嫣仍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女训,看了许久,却一页也未翻。

灯光投在上面密密的字上,稍稍眯起眼睛便只见黑黑一片。心中生出些倦意,姚嫣将书放在案上,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未几,门发出一声轻响,郑氏走了进来。

“就知你未睡。”她看到姚嫣,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将一碗羹汤轻轻放在案上。

姚嫣笑笑,拿起汤匙,低头喝了起来。

郑氏拿起案上的女训,翻了几页,笑笑,道:“识些大概就好,女儿家,何必迫得太紧?”

“若背不出,可要受罚。”姚嫣缓缓地说。

郑氏看看她,只见她低着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动作不紧不慢。明明还是那般女儿模样,细长的眉梢下,却似多了几分雍容的风情。

究竟是长大了。郑氏心中道,夹着些说不清的感叹,似喜似悲。

她将书册放回案上,看看姚嫣,问道:“新衣制好了,明日就会送来。”

“嗯。”姚嫣应道。

郑氏叹口气:“也不知你虔叔如何。”

“虔叔?”姚嫣抬起头,讶然:“他不是去了太行养病?”

郑氏苦笑:“正是。今日你父亲收到家书,说你虔叔这月病势又沉了些呢。”

姚嫣颔首不语。

郑氏怜爱地看着女儿,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道:“你入宫之事,家中亦回了信来,还送来了彩帛妆奁,你祖母是欢喜的。”

箜篌

清晨,濮阳王府前,车马齐整,彩帜随风飞扬,从人列队在旁。

以养病为名久居别所的濮南王钦,今日难得一见地出现在自家府前。他身着吉服,面上敷着白粉,衬着衣冠的颜色,反添几分病态。

“尔代父入京,当自省言行,进退知礼,唯恭唯慎,勿忘勿违。”王钦声音慢慢,简短地说。

王太子王镇一身行装,恭敬地听着王钦训话,稽首一礼:“儿谨遵父王教诲。”

王钦的目光将他淡淡扫了一眼,手稍稍抬了抬:“去吧。”

王镇领命,再拜而起,转身登车。

王钦看向一旁的掌事高充:“都准备好了?”

高充一礼:“准备好了。”

王钦看向坐在车上的整理衣裳的王镇,片刻,低低道:“你跟随我多年,机警过人,甚合我意。你持我玉牌,一应事务,可行专断之权。”

高充低头答应:“小人遵命。”

王钦略一颔首,高充再礼,转身匆匆朝车驾走去。

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大街,往城外走去。路旁早已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被清道的府兵拦着,人头攒动。王镇坐在车上,目光扫过车前的仪仗和四周的人群,只觉神清气爽,头扬得高高的。

望着那些渐渐走远的车驾,片刻,濮阳王转身。旁边侍奉的家人忙抬来一乘步撵。王镇由侍婢扶着,慢慢地在撵上坐下。

“仲文何在?”他忽然回头。

“儿在。”王瑾走上前来,一礼道。

濮阳王看着他,只见他衣冠整齐,行止彬彬。

心中倏而宽慰。

“随我去翠苑。”他淡淡地说,毕了,转回头去,命往前。

日头下,蹴鞠被踢得高高抛起。

校场边上,助威声喊得正紧。

皇帝身着玄衣,双眼紧紧地盯着蹴鞠落下来,迎着一个挺身,蹴鞠落在了脚下。

“陛下!”一名玄衣人大叫一声,皇帝见机,将蹴鞠一踢,飞向那人。

玄衣人得了蹴鞠,转身飞快地奔向门前。不料,未走得几步,一个赤衣身影忽然从旁边冲来,玄衣人转势不及,脚下蹴鞠被那人夺去。

场边传来一阵失望之声。

顾峻毫不放慢,偏过两名玄衣人的迎面堵截,动作利索地带着蹴鞠奔向玄衣门前。眼见目的将至,他正要抬脚,突然,一只脚从侧面铲来,灵活地一勾,将蹴鞠截了去。

王瓒得了蹴鞠,用力朝反向一踢,大喝:“孟达!”

喝彩声中,蹴鞠直直飞向远处,一名玄衣人截得蹴鞠,顺势将脚一扫,蹴鞠直直落入赤衣门中。

场边一阵欢呼,未几,钟鸣响起,一赛完毕。

皇帝走回看台,中常侍徐成早已守候在此,迎上前来,奉上备好的巾帕。皇帝接过巾帕,将面上和脖颈拭了一把,仍兴致勃勃,转头对王瓒笑道:“方才险教他们得逞,却多亏了仲珩。”

王瓒笑了笑,接过内侍递来的巾帕,往脸上一抹,印下一个黑黑的人中。“全靠张都尉灵醒。”他谦道。

皇帝但笑不语,让内侍替他除去外衣,接过面前的水盏,一连喝下好几口。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向王瓒:“你昨日呈来的奏章我已阅过,欲往南方督漕?”

王瓒闻言,将巾帕放下,一礼,道:“恳请陛下准奏。”

皇帝看着他,唇角勾起,却悠然道:“雍南侯前日来见过朕,似更操心你的婚事。”

王瓒一怔,片刻,道:“臣以为,男子当以立业为重。”

皇帝眉梢微扬,没有答话。

少顷,他瞥向一旁,长公主王宓手执纨扇坐在席上,双眼望着教场中,似在出神。顾昀成婚前,王宓便去了京畿百里之外的屏山行宫,一住就是两三月,待回来,却仍有些落寞之态。

皇帝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只觉啼笑皆非。这时,他见到顾峻就在不远,招呼一声,让他过来。

“陛下。”顾峻来到皇帝面前,一揖道。

闻得这边的声音,王宓转过头来。

皇帝让内侍给顾峻端来水盏。

“谢陛下赐饮。”顾昀再揖,双手接过。

皇帝失笑,道:“今日君臣同乐,顾卿不必多礼。”

顾峻微笑,低头应诺。

“卿蹴鞠甚犀利,想来平日亦是爱好。”皇帝道。

顾峻答道:“陛下所言正是,臣闲时,常与同僚蹴鞠。”

“哦?”皇帝含笑,饶有兴味:“如此,今后可常与朕切磋。”

顾峻应下。

“大司马如今身体可安好?”皇帝问。

“家父身体安好,已可骑马。”顾峻道。

皇帝颔首:“大司马休养已久,朕在朝中,日感力不从心,深盼大司马早日返朝。”说着,他看看顾峻:“亦盼卿辈戮力,以继大司马家声。”

顾峻心中似被什么轻轻一触,眼皮微抬,片刻,端正一礼:“臣谨记陛下之言。”

巴郡的大道上,进京朝贺的队伍行了半日,在一处驿亭停下。闻得濮阳王太子至此,附近乡里的官长皆不敢怠慢,早早备下新煮的酒食侯在此处。

王府掌事高充得了濮阳王交代,与来迎的人好声谢过,正行礼,忽然,家人来报,说太子请他过去一趟。

高充答应,来到王镇处。

驿亭上,家人环伺,王镇坐在席上,手中拿着水盏,面色不豫。见到高充,王镇将水盏放下,劈头便问:“我身边那朱蕊、玉露呢?”

高充知晓他会问起,答道:“太子身边侍婢都留在了府中。”

王镇眉头一竖,指着他怒道:“谁人的主意?”

高充不愠不火,俯首道:“王公说路途遥远辛苦,婢女不得随行。”

听他搬出父亲,王镇一时语塞,只将眼睛瞪着高充。

高充垂眸不语。

过了会,王镇将衣袖一挥,让高充下去。

“老匹夫。”他将高充的背影白了一眼,低低骂道。

道路两旁的麦田里,麦穗已经初现金黄,大风从天边刮来,只见黄绿交接的颜色如波浪涌起,尽头的一片森林之后,青黛的山脉将大地阻断一般,巍峨耸立在远方。

路旁,一名老叟荷锄走来,步子慢慢。

“叟!”一个粗哑的声音忽而传来。

老叟回头,却是一个少年骑马过。少年下马,笑嘻嘻地一揖:“叟,敢问太行山距此多远?”

老叟见少年礼数端正,停下脚步,将他看了看,又看看他身后的一队人马车辆,当前一人,衣装高贵,器宇轩昂。

“太行啊。”老者慢悠悠地说,将手指上大路尽头:“还有不到百里。现在下昼,尔等骑马入夜便到得山脚,须借住一宿,明日再进山。”

“哦……”少年望望远处的山峦,面上露出些失望。

“多谢叟指点。”少年向他又是一揖,转身骑回马上。

顾昀坐在马上,看着阿四回来,问:“如何?”

阿四把老叟的话说一遍,沮丧地说:“还须等明朝。”

顾昀唇角微微扬起,望向前面的道路,低叱一声,打马向前。阿四和后面的马匹车辆纷纷跟在后面,辚辚走起,大路上扬起一阵淡淡的尘雾。

老叟看着他们离去,荷着锄头,继续地朝村子里慢慢走去。

馥之一早醒来,天色还带着些昏暗。

她起身穿好衣服,下榻穿上麻履,洗漱过后,推开房门,一阵晨风夹着微微寒意迎面而来。

头脑中残存的睡意倏而全无,馥之拢拢身上的衣服。七月时节,山中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重一些,夜里还须盖上一层被褥。

不远处的庖厨已经升起了炊烟,馥之走过去,只见白石散人的两个药童正忙里忙外,灶上热气腾腾。

“可做好了?”馥之走进去,问道。

“好了。”一名药童答道,说完,盛出一碗汤药和一碗热粥,放在盘上,交给馥之。

馥之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端出去。

房中,姚虔已经醒来,坐在榻上。旁边,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坐在席上,正与他说话。

见馥之进来,姚虔微笑:“如何来得这般早?”

“叔父也是起得早。”馥之笑而答道,将汤药和粥食放在案上。她看向那道士行礼:“真人。”

老道含笑,还礼:“女君。”他号为凌霄道人,颇有名望,与姚虔多年相交。月初时,凌霄道人到太行山来探望姚虔,便一直留在此处,两人常谈些玄理,却也为病重的姚虔解去不少烦闷。

馥之看向姚虔:“叔父须及早服药才是。”

姚虔颔首,依言坐到案前,仔细进药。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