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滩回到大路旁,王瓒正要上马,忽然见一名家人赶了来。

“君侯,”他气喘吁吁,向王瓒一礼:“武威侯已至府上,正寻君侯。”

王瓒的手停在车沿上。

阿泉讶然,看向王瓒,只见他看着那家人,目光微微定住。

青云骢扬起四蹄,一路飞驰向城中。

到了宅前,只见这里已经停着一辆车,正是午时他遣去送馥之的,侍婢从人皆隔着几丈站着。

看到王瓒归来,众从人面上皆露出释然的神色,忙纷纷行礼:“督漕。”

王瓒的目光却落在那车后一人的身上。他站在那里,手中扶着帘子,似正与车中人低语。

闻得众人的声音,顾昀抬起头来,看到王瓒,面上露出笑意。

“仲珩。”他道,声音琅琅。说着,伸手向车中,眉间的神色在垂眸间添上一抹柔和,低声说了句什么。

王瓒看向那车中,片刻,只见馥之搭着顾昀的手,小心地下了来。

她看向王瓒,眼圈红红的,泪痕犹新,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染到了眼睛里。“君侯。”她带着感激,向王瓒深深一礼。

王瓒看看她,略一颔首。

馥之起身,未几,却又看向顾昀,笑容映在日光下,满是灿烂。

王瓒将目光从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收回,看向顾昀,略一颔首,走过去。

“何时到的?”他问。

“就在方才。”顾昀微笑道。

他看着王瓒,面色敛正,忽而放开馥之,向他郑重一揖:“仲珩救得吾妇,昀铭记在心。”

王瓒愣了愣。

“说甚酸话。”他满脸不自然,不耐地扫他一眼,声音生硬。说着,却转过头去:“阿泉。”

“公子。”阿泉过来一礼。

“去唤庖厨备膳。”王瓒吩咐道。

顾昀素知他性格,看向馥之,带着几分无奈。“走吧。”他笑笑,执起馥之的手,跟着王瓒朝宅中走去。

“我昨日去零陵见大司马,方得知内人之事。情急之下,正好收到仲珩致书,便匆匆赶来。”堂上,顾昀对王瓒道,神色间仍风尘仆仆。

王瓒颔首,目光微抬。馥之坐在顾昀身旁,双颊微红,面上的笑容里满是多日不曾有过的舒畅。

“我得以遇到夫人亦是巧合。”王瓒淡淡道。他看向顾昀,却将话头一转:“甫辰自零陵而来,不知那边现下如何?”

顾昀听得他问起,笑了笑。

王瓒看向朝堂上的仆从,道:“尔等且退下。”

侍立的几人应声行礼,纷纷退下。

馥之看看他们,心下会意,向顾昀轻声道:“我去庖中看看。”

顾昀莞尔。

馥之抿唇微笑,又看向王瓒,向他略一颔首,起身朝堂外走去。日光照在庭外,那抹身影翩然而去。

“濮阳王反叛,朝中早有预料。五十万大军,上月即已分拨蜀郡,如今已布阵完毕。”顾昀缓缓道。

王瓒回神,见他看着自己,眉间一动:“哦?”

顾昀颔首,唇角微勾:“我此番来,除了接内人,便是要勘察水道之事。”

王瓒沉吟,道:“我正要致书与大司马,那处水道确是可行,舟楫却还须改进。”

顾昀一讶:“何意?”

王瓒将昨夜的事和他与郡司空等人商讨的事说了一遍,苦笑道:“你那些鸼舟,到了成郡还须再收拾一番。再有,”停了停,他又道:“那水道鲜有人通行,还须得配些经验老到的舟子才是。”

顾昀听着王瓒的话,眉头微锁。

“舟子之事倒无妨。”过了会,只听他说:“可通行峡谷之人虽难寻,却未必找不得。”

王瓒抬眼。

顾昀看着他:“只是你说,鸼舟须改?”

“这亦不算难事,成郡有工匠,五日可完成。”王瓒笃定道:“稍后我领你看过便知。”

顾昀了然,微笑颔首。

二人谈得未多时,馥之领着宅中仆从回来了。

只见食器俱全,饭食阵阵飘香入鼻。几人各有劳累,到得此时,皆已感觉饥饿。待膳食陈好,便各自动箸用膳。

席间话语不多。

顾昀见馥之捧着一碗鱼汤饮得有味,看看自己面前,端起汤碗,放到她的案上。馥之怔了怔,看看那汤碗,又看看顾昀,面上泛红,眼睛里却弯起笑意。

王瓒端坐上首,低头用膳,似什么也不曾看见。

顾昀明日才返零陵,顺理成章,饭后,馥之仍暂且回西庭歇息,顾昀送她过去。

堂上只剩王瓒。

他坐在上首,看看四周,过了会,起身走向堂外。

秋日里的庭院,除了些当季的寡淡花草,无甚可看。王瓒闲闲地在廊下踱步,行至一处厢房时,忽然闻得有人在说话,似是几名侍婢。

“……那郎君就这么一下跳上打住来,突然把夫人抱起来。”一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成郡腔调说道。

王瓒脚步微滞。

只听那侍婢笑着,又是羞涩又是掩不住的激动:“我在一旁都面红哩!”

旁人皆“啧啧”惊叹,发出一阵吃吃的笑。

王瓒忽然觉得那些笑声刺耳,加快脚步,离开了廊下。

未隔得多时,馥之又回到西庭中。

宅中仆从还未及收走室内的陈设,馥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觉得似乎恍然已过去许久,自己的心境竟与之前大相迥异。

“仲珩甚有心。”只听顾昀道。

馥之转头,见他淡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似淌过一阵暖流,她亦莞尔,伸手与他相握,轻声道:“虞阳侯甚关照。我那时自江上逃出,危机之中,若无虞阳侯搭救,我母子性命不堪设想。”

顾昀方才与她相聚时已得知了此事的大致始末,亦是感慨。看着馥之隐见消瘦的面庞,他心中不禁涌出阵阵愧疚,将馥之往怀中一拉,用力拥起。

馥之头靠在他的肩上,分别以来,即便是方才在大舟上,两人虽激动,却也不曾靠得这般紧密。如今,二人终得独处,久违的温暖环绕下,馥之只觉万千感触涌在心头。鼻间酸涩难当,她哽咽一声,将双臂紧紧回拥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顾昀不语,低下头,细细吻着她的鬓边。

二人相拥着,好一会,馥之渐渐平静下来。忽然,她想起什么,拭拭面上的泪痕,抬起头。

“甫辰。”她唤了声,将顾昀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他,面上渐渐展露笑意:“孩子。”

顾昀怔了怔,垂眸,亦笑起来。他将手在那小腹上面缓缓摩挲,细长的双眼弯起,煞是好看。

馥之却觉得有些意外,微蹙起眉头:“你不欢喜?”

“自然欢喜。”顾昀轻笑,吻吻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地说:“仲珩信中曾提及,我笑了一路。”

馥之闻言,破涕为笑。

峡谷中的黄昏来得快,未到日落,天色已经暗下了。

大舟上已经点起了火把,火烟被江上的风吹得明灭飞舞,淡淡的烟火味在寒冽的空气中飘散开去。

“到得明朝,便是成郡地界哩!”老舟子灌下一口酒,站在舟首向舟上众人笑道。

蔡缨坐在舟上,望向两岸的山崖,只见高耸崔巍,如斧劈刀削。

正看着,身旁坐下一人。

蔡缨转头,只见谢臻目光瞥来,神色澹然。

“不知到岸后,女君何往?”他问。

突然听他问起这话,蔡缨怔了怔。心头倏而晦暗,她沉吟片刻,淡淡道:“缨还要寻找家父。”

谢臻无所言语。

“丞相与某有约,女君到得成郡,须将一物交与某。”片刻,只听他缓缓道。

蔡缨心中一惊,抬起眼。

只见谢臻看着她,神色沉静,目光却深邃透心。

蔡缨嘴唇动了动,好一会,转过头去,低低道:“我自晓得。”

谢臻未出声,片刻,只听身旁一阵窸窣声响起,再无动静。

江水涛声入耳,再无阻隔。

胸中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蔡缨闭了闭眼。她微微转头,那个身影正走向舟首,大风将他的一角衣袖拂起,俊逸修长。

手不觉地探向怀中,蔡缨触到那角纸片,心渐渐安定下来。

望向前面,暮霭沉沉,群山深处,树影如墨。唯独江水如带,翻着白浪,不知将前途引向何方。

夜月

王瓒领着顾昀见过郡守,又把成郡水军兵舟查看过一遍,归来时,已是夜里。

月亮静静挂在空中,江边泊着一只大舫,四角的灯笼光照明亮。王瓒带顾昀登舟,只见舫中摆着一张木榻,中间的方案上,酒盏齐备。

“野中无伎乐,有涛声明月佐酒亦是美事。”王瓒一边在榻上悠然坐下,一边道。看向顾昀:“可愿与我共饮?”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从人端来菜肴,置于方案上。王瓒端起酒尊,将各自酒盏斟满。

“甫辰一路奔波,聊为洗尘。”他端起酒盏向顾昀道,说罢,一饮而尽。

顾昀微笑,亦一口将酒水饮下。

成郡所产酒水向来驰名,淌入喉中,顾昀只觉回味浓醇,身上寒气似一扫而空。他放下酒盏,不禁笑道:“好酒!”

王瓒亦笑:“这般佳酿京中也难饮到。”说着,再将各自盏中斟满。

顾昀深吸口气,望向舫外。只见江上黑黝黝的,远处,巡江的兵舟驶过,火把的光照在风中明灭。

王瓒亦朝那些亮光处望望,眉梢扬起,道:“我到成郡多日,担着督漕之名,却每日在水军奔走,实不像话。如今大司马遣了人来,我亦可安逸了。”

顾昀笑了笑,片刻,道:“若事态果然预期,过不得半月,我等皆可安逸。”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向他莞尔道:“我离京时,闻得雍南侯已为你择好了亲事,回京后你也当完礼了。”

王瓒一怔。

面上的笑意仍盛,他带着酒意靠向身后的小几,默然望向江上。

顾昀正欲再说话,这时,江面那边传来些嘈杂声。

二人望去,只见一只鸼舟正驶来,待到近前,一名军士上了大舫,向顾昀和王瓒一揖:“禀将军,方才拘住了一人,疑为细作。”

“哦?”顾昀双目清明,与王瓒相视一眼,对军士道:“押过来。”

军士应声,一礼退下。

未几,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被军士带上来。“小人实冤枉!府君明察!”见到顾昀和王瓒,那人操着浓重的土音,伏地大声哀求。

王瓒没有说话,瞥他一眼,手握酒盏,缓缓饮酒。

顾昀看着那人,道:“尔乃何人,不知江中夜间禁行?”

那人一脸戚色,道:“小人陈安。只因家中妇人得孕,喜吃邻县所产鲜梨,小人晨早行舟去邻县买梨,水道难行以致晚归,并非有意犯禁!”

顾昀沉吟,转向押来的军士:“可查看过他舟上?”

军士禀道:“已查看过,只一筐梨。”

顾昀颔首。

这时,陈安忙又道:“守江郡兵伍长黄午乃小人乡邻,可为小人作证。”

顾昀看向王瓒,只见他仍不作声,只闲闲地饮尽盏中的酒,伸手再斟。顾昀对军士吩咐道:“唤黄午来。”

过不得多久,一名伍长随军士前来,与陈安相见,闻知其事,即担保他所言句句属实。

顾昀面色平和,让军士将陈安及其舟楫放归。

众人退下,舫中又剩下二人。

王瓒靠在身后的小几,看着顾昀,桃瓣双目微微眯起。

顾昀瞅他一眼:“有话?”

王瓒唇角微微扬起,悠悠道:“我听曹让说,去年出塞时,你曾在大漠中遇一商旅,见其中有胡人便动了杀念。”

顾昀一怔,片刻,笑了笑。

王瓒看着他:“如今怎这般心慈?”

“既已无嫌疑,自当放了。”顾昀淡淡道,说着,伸伸腰背,在榻上横躺下来。江上的寒风吹来,与慢慢涌起的酒气相遇,只觉身上一阵惬意。

舫外,夜幕墨蓝,星斗在云中隐约可见。

“仲珩。”顾昀忽然道。

“嗯?”

顾昀轻吁一口气,低低苦笑:“那般乡野小民妇人有孕,尚不辞辛苦往邻县买梨。吾妇得孕,我却什么也不曾做,竟连庶人也不及哩。”

王瓒一愣。

手中,酒水映着灯照,轻轻地漾在盏壁黑釉的光泽之中。

“我听说当初,大长公主属意的乃是长公主。”好一会,王瓒开口道。

顾昀看去,他注视着自己,双目幽远。

江上的涛声传来,随风漾在耳畔。顾昀一笑,仰头望着夜幕,不答却道:“仲珩可信命?”

“命?”王瓒讶然。

“然。”顾昀缓缓道:“譬如我,若无我父母之事,只怕如今也是个好逸恶武的娇贵子弟,便是跟着陛下也最多做个廊官。”说着,他看向王瓒,目光明亮深远:“再譬如你王仲珩,若非你家中兄嫂,当初又怎肯出塞一搏?”

王瓒目光凝住。

顾昀忽然低低笑起来:“仲珩,我常想,若那时我未曾与你去涂邑,违不违我母亲的意,又有甚区别。”

王瓒看着他,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