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封州城内高手云集,稍不留神,只怕立时就会血流成河!

跟随玉肃前来的除了他的弟弟玉君寰之外,还有玉家最强的战士“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三人,并玉家最高决策层“四元老”中的两人,再加上玉肃,也就是说除了当今玉家的家主、玉肃的父亲玉清之外,江南玉家高层几乎所有的精英尽皆云集于此。而根据张延部下眼线的回报,至少还有百名玉家八级以上的战士潜入了封州城。

左家那边也几乎是倾堡而出。自两年前就一步都没踏出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和那位嚣张的新科状元,一同带领着几百战士浩浩荡荡住进了左家在封州的别院。

可以说,现在的封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火药桶,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把它引爆起来。

左家、玉家世仇百年,彼此哪一个子弟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人没有沾染过对方仇敌的鲜血?如果自己不能想出办法来控制局势,只怕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青色的石板路就会被鲜血浸透。

越想越觉头疼,张延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处扑火,却不知到底还有多少火头。

正思忖间,却听一边桌上的一名粗豪大汉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值得他奶奶的在酒楼里长吁短叹?借酒浇愁那可是娘儿们干的事!”

张延转目看去,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一脸豪气,可却面生得很,不像是左家或玉家的高手。

眼见张延看过来,那大汉却不见收敛,继续大声道:“他奶奶的,看什么看,就是你!男人拿着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对着叹气的!可惜了一杯好酒,都被你糟蹋酸了!”语气之中竟把威名赫赫的阎王御史当作自己的后辈一样训斥。

张延却丝毫不以为忤,举起酒杯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说完抬手,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只觉有一股烈焰自咽喉一路烧入腹内,张延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他面对那大汉正待开口,忽见一位女子翩翩走来。

初看时,此女子走路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姿态,但让人瞧了,却觉得有万种说不出的风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段让你前生看了一直惦念到今世的舞蹈。

张延两人一时不由都看得呆了。

就见这妖娆女子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福,开口道:“能得张神捕和莫大侠欣赏一舞,小女子荣幸至极!”

此时张延早已回过神来,闻言一笑:“哪里哪里,能得苏小姐光临封州城,才是我等俗人的荣幸。”

此女,自然便是封州倚醉楼重金礼聘而来的“一舞倾城”苏纤纤。

苏纤纤原本以“化蝶”之舞名动公卿,而近两年来却一直在扬州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欲见其一面而不能。这次,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接受了倚醉楼的礼聘,来到这偏僻小城献艺半月,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她与张延之妻楚宁颇为交好,与张延也有过几面之缘。

那“莫大侠”却似是第一次见到苏纤纤,呆了一呆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莫?”一开口便是大煞风景之言。

苏纤纤轻掩檀口,微笑道:“无影神箭莫非平莫大侠江湖上谁人不知?小女子也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位大英雄。”

饶是莫非平粗豪若此,听了这话也不由一阵飘飘然。

一边的张延却是暗暗佩服。“无影箭”近来的名头虽然甚响,只是其人行踪诡秘,少有人见过,而他的出身来历更是一个谜。如今这样的一个高手进城,自己居然茫然不觉。而苏纤纤显然也没见过此人,竟然能一口喊破他的来历,果然是久经江湖的奇女子。

而莫非平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又为何突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到封州城呢?

心下念头不断,嘴上却也不能闲着,眼见苏纤纤眉角含笑,满面喜容,张延当即笑道:“苏姑娘如此高兴,莫非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句话他原只是顺嘴调笑,没想到苏纤纤却娇容一红,旋即低声答道:“纤纤正要告知大人,今晚将是纤纤最后一次献舞,以后纤纤就要洗手做羹汤了。”

两人都是一愣。莫非平旋即大声道:“什么人竟有这般福气,能人苏小姐的法眼?”

苏纤纤的面容更红,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一个男声大喊:“纤纤、纤纤,我中了!”

张延一愣,听声音,来的正是那位新科状元爷左寒了。

张延对这人并无好感——昨天他差点挑起一场争斗也就罢了,只是此人明明身为状元,却不摆仪仗、不穿官服地前来争道,直到被人要求让道才亮出身份,玩这种小把戏吓唬人,实在不是堂堂状元该当有的胸襟。

听得楼下叫声,苏纤纤的脸更是涨得通红。

看到这娇羞的秀容,张延的心中竟然莫名地一荡,却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问题,正待开口,那新科状元已经冲上楼梯,丝毫没有理会正在和苏纤纤交谈的二人,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大声喊道:“我中了,真的,真的中了!我就来找你了……二十七叔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中了,就许我娶你……”激动之下竟是语无伦次。

不等听到苏纤纤的回答,左寒兀自大声道:“纤纤,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假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为你而死,让我能替你而死,我都心甘情愿!”

苏纤纤只是微笑不语,面色却愈发红了。

这边被忽视的莫非平已是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正待发难,却觉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抬头一看,只见张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就听张延微微笑道:“年轻人一时兴奋而已,咱们就不要煞风景,打搅人家小两口了。”说毕,他转身提起自己桌上的酒壶,缓缓下楼,竟无视漫天的雨丝,也不打伞,径自悠然去了,却听见烟雨笼罩的长街上传来他渐行渐远的长吟之声: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莫非平听到这里,不觉失笑,缓缓坐下,转动着手上的酒杯,笑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

左家诸人慢慢踱上酒楼,眼见这对情侣的狂态,大都面带宽容的微笑。此刻左寒功成名就,在族内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况且此事也已得到了堡主的首肯,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反对。

转眼间,楼上便已满是左家族人,只独不见名震天下的左堡主左锋。看来即使是自家子弟高中魁首,也不能让他这天下第一改变深居简出的习惯。

眼见诸位长辈到来,左寒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有点尴尬地松开了手。苏纤纤始终一言未发,引着左寒坐到了临窗的位置上——这是整座楼中独一无二、视野最好的地方。

楼中的伙计上前,逐个吹熄了灯笼。正客已到,化蝶之舞即将开始。这一刻正是三更时分,另一对苦恋的情人也将将重逢。

冷眼旁观,眼见左家诸人一一落坐,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片溢于言表的喜气。莫非平冷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且看你们的这场狂欢还能持续多久。

前尘·相识

一年前。扬州。

烟花三月,杨柳吐枝,正是大好时节。

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城市,每一个人,每一个店铺,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张字画,都在极力张扬着自己的欲望,也在为自己的欲望努力地攀爬。

或许正是因为各色的欲望塞满了这个城市,所以那一点轻灵才会显得如此珍稀;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所有人心中都有那一点对宁静可望不可及的追求,才会产生那名动天下的化蝶之舞,才会产生这宛如天上精灵一般的舞姬。

苏纤纤缓缓走过甬路。

一舞动天下!这样绝美的精灵难免会有人痴缠,特别是在最近,特别是当这些纠缠者真的完全是出于没有恶意的倾慕,则更让纤纤头疼不已。想起最近那些一路从京城追回扬州的痴人,苏纤纤也只能苦笑。

但只要卸去满面的繁华,换上一袭普通的布衣,甚至不需要以轻纱遮面,这名动天下的舞者便能逍遥地走在这连路边细草都泛着浮华味道的扬州城内,完全不虞被人认出。

没有一定的目的,苏纤纤只是喜欢这样独自地走着,抛开那一舞动天下的名头,以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心情,走在这个世俗的街头,看看凡俗却充满生机的世界。每当此刻,苏纤纤的心中都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满足之感。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同时并存着两个不同的生命:

每当她穿上一袭舞衣之后,便仿佛化身成了一只蝶——那押上生命作为赌注、化蛹而成的美之化身;那无视风雨,忽略即将到来的寒冬,只一心在花丛中舞动的执著。那一刻,她的心中只存有一件事,那便是对“完美”的追求。

完美无瑕的出尘,完美无瑕的舞蹈,那便是一切真善美的极致!

而这一点极致,苏纤纤似乎已经成功地做到了。

多少年来,没有一个看客不被她的化蝶感染,没有一个人能拒绝这片刻脱离俗世的魅力。

昔日有那扬州首富杨潜,在看过一次化蝶之舞后,忽觉顿悟,竟舍下万贯家财剃度出家,苦修经年,如今俨然已成为南禅宗的领袖。这传奇一般的故事更给化蝶之舞蒙上了一层神圣的面纱。

但另外一面,每当苏纤纤离开那舞场,脱下那舞衣,她便会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虚,仿佛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仿佛方才那位手捧烛火、翩翩舞动的精灵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借住自己躯壳的蝶之精灵。

此刻,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听着满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甚至嘈杂的争吵声……这些化蝶之舞的看客们极力想要忘却、摆脱的东西,却让她觉得如此亲切,似乎只有到了这里,行走在这俗世的大街上,她,才变回真正的自己!

眼见前方有一家乐器店,苏纤纤忽然心下一动,转身进入。

“如果当初我没有转进那家店……”

很久以后,苏纤纤曾经这样想。可惜“如果”这个词是世上最无力的词汇,而一切就那样地发生了。

漫无目的地转了转,骤然,苏纤纤的目光被一架古琴吸引住。

枯木一般的模样实在无法吸引普通人的眼光,但苏纤纤不用多看便知道,这琴,是一架世间难得一见的绝品!

素手轻动,一串音符顿时在店内响起。那琴音竟是如此的清越无瑕,让弹琴的纤纤都暗自吃了一惊——此琴没经调音,音准竟能一毫不差,果然是上古绝品无疑。

试音既罢,苏纤纤暗自欣喜,方待招呼老板,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此琴并不适合姑娘。”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白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侧,看他长身玉立,周身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却眉头紧锁,仿佛心中有着何种不可索解的难题一般。

苏纤纤阅人多矣,看他虽是一身素服,但却决不是普通士子,多半是名门之后。这世家大族多少代方才积淀下来的丰容气度,可不是随便人都能学得来的。

虽然被人打断了兴头有些气恼,苏纤纤还是微笑道:“公子所说何意?”

那白衣青年淡淡道:“此琴不适合姑娘。”这一遍说得与方才一个字都不差。

那店铺老板已经走来,闻言有些愠恼,抢白道:“公子可真不懂琴,此乃绝世孤品焦尾琴,天下仅此一把。你说它不适合这位姑娘,莫非它适合你么?”

青年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此琴根本不适合任何人,确切地说,这把琴根本不能用,乃是一把废琴。”

闻言老板大笑,只把他当成了疯子。苏纤纤也不禁莞尔,心下却有些疑惑。

那青年的眉头蹙得更紧:“此琴并非焦尾,而是上古奇琴青角,相传为黄帝所用,在传说中的十大名琴中排名第二。此琴的最奇妙之处在于不须调音。”

“天时地气往往对琴音有着很大的影响,我们自行调音时很难达到天人合一之步,故琴音总有瑕疵,但此琴吸纳天地之灵气,可以依四时变化自行调解,故其音色方能永远无瑕。”

苏纤纤一惊,她方才已看出这琴的不寻常处,却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奇妙的下文,虽然仍有些许怀疑,但想到将将那完美的琴音,心下早已信了大半。

老板心头却是大喜,想不到自己这琴竟有如此来头,当即道:“如此说来,你又胡说……说什么这琴不能用?”

青年道:“完美无瑕,乃是单对此琴来说,但对我等俗世之人来讲,既然自己胸中尚不可能无瑕,那这完美的琴音反而成了琴艺的阻碍。”

这话说得太玄,苏纤纤愣了半晌,心下却觉一丝触动。

青年随手一拂,琴音清越:“高处不胜寒。真正的完美只应该存在于天上,所以此琴也只能在上古黄帝手中才能发出真正的绝响,对我等世间俗人,所求的不应该是完美的琴,而是最适合自己的琴音。”

“姑娘,你用此琴拂上一曲,便知我所言不虚。”

苏纤纤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对一名陌生男子突如其来的请求,竟然毫不推拒,应声点了点头,俯身坐下,素手轻动,琴音再次响起。

一曲既了,店内诸人尚未从这琴音萦绕的世界中清醒过来。青年已不禁击节赞赏:“好琴艺,想不到姑娘竟然有此绝世琴艺,在下何其有幸!”

这种赞赏苏纤纤平日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只笑笑颔首致意。

就听青年接续道:“以姑娘的琴艺,想必明白在下所言不虚了吧?”

苏纤纤愣了愣,回想方才弹琴之时,刚开始只觉得此琴声音清越,音调更是分毫无差,甚是顺手,可是弹至后来,却觉似有不对,至于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青年拿起店内的另一张古琴,仔细调了调,方道:“恕在下冒昧,在我看来,此店中以此琴最适合姑娘,姑娘何不再试试方才那一曲。”

苏纤纤接过,手按琴弦……

这把琴若放在平日也算得上难得的好琴,但方才弹过那把绝品,两相比较,便发现此琴实在有诸多不足:琴木质地过软,共鸣不足,声音过于尖锐了些,而且音调也并不都准,有几处或高或低。若非对那青年的话一心存疑惑,纤纤是绝对无心弹下去的。

可是入调一过,苏纤纤骤然一惊!同样的曲子,同样的旋律,却仿佛奏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如果要说区别,那应该是——对!是灵魂的区别。

即使在方才的青角下,这曲也只是一支乐曲而已。但在这样一架身具瑕疵的琴下,这一曲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一般,直指人心。

苏纤纤慢慢明白,或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弹琴时总是过于柔化乐曲,对于大部分本应尖锐之处却多滑过。而这琴的瑕疵却恰好补足了自己的缺陷,故而奏出的乐曲,也第一次真正地体现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既然世人本就并非完美,那所谓完美的出尘也只是一场梦幻而已吧?

琴声萦绕,苏纤纤骤然觉得,那些缠绕在自己心间的疑惑,那些无法释怀的情愫,那些让自己彻夜难眠的分裂之痛,正在一丝丝慢慢坍塌。

蓦然抬头,恰对那青年的双目。

四日相接,这一瞬直如千年!

一年后,倚醉楼上。

灯笼被一只只吹熄,苏纤纤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的回忆。

多少年了,总算要苦尽甘来;此番来到封州,终于将得偿所愿。就让这最后的一支舞,成为化蝶的绝响吧!

一团漆黑中,却见一道微光缓缓亮起,却是苏纤纤的素臂轻轻举起了一根红烛,就在这一点微光之下,化蝶之舞开始了。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一场美丽:那是黑暗中希望的曙光,是涅槃后重生的喜悦,那微弱的烛光似乎无法照遍这一片小小的舞场,却又似乎已经照亮了整个世界。

微光下的苏纤纤仿佛不再是一个人间的女子,她是蝶的精灵,是人间一切美丽的化身。舞姿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都在极力地诠释着“美丽”二字的含义。

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全部不由屏息凝视着这梦幻般的化蝶之舞。

蓦地,苏纤纤一个旋身,人已到了左寒的身边。

让所有人一惊的是,左寒这时竟然一把扯过了正在舞蹈的精灵,顺手拿过了她手上的红烛——一场梦幻就这样意外地结束,众人一时间不禁都觉得怒气上涌,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呵斥。

眼前人是新科状元,是左家堡红人,更是即将迎娶眼前玉人的幸运儿,此时此刻,会有谁去自讨没趣呢?

就见那左寒手里举着红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地一阵风吹过,蜡烛蓦然熄灭,苏纤纤还没有反应过来,骤觉一阵劲风袭来。

这股风是如此的酷烈,苏纤纤虽不谙武功,却也能感觉得到它带来的决绝杀气,忍不住一声惊呼。

烛火重燃,只一瞥到那满眼的血红,苏纤纤便立即晕了过去。

血案·迷踪

听到敲门声,张延悄悄翻身下了床铺,尽量不惊醒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