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霍决又跃了回来。

席停云依旧愁眉不展,道:“我呢?”

“你可以游过去。”

席停云叹了口气,双手托腮,顶着张哭脸望着江水。

“来南疆多久?”

“十五年。”

“打听了多少事?”

“没多少。”席停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没多少。”

霍决坐在船头,一只脚悬在船外,脚趾轻轻地撩拨着江水,“我父亲的死因呢?”

席停云怔住。

霍神的死是个谜。

不是因为世人不知道他怎么死,而是他死得太多次。有人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有人说他赏景时失足跌落悬崖,有人说他死在美人榻上,也有人说他死于中毒。千奇百怪,莫衷一是。

奇怪的是,无论传言多么离奇,当时已执掌南疆王府大权的霍决却从未澄清,就好像霍神的确这样死去活来了数十次。

席停云看着霍决明艳的侧脸,突然觉得冒充小天府吸引南疆王的注意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他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了解方横斜。

方横斜的小天府究竟在南疆收集了多少机密?他是否知道老南疆王的死因?他为何要向皇帝举荐自己来请贺孤峰和霍决出山?

他信任方横斜,但信任和了解是两回事。“武女子”和画姬的死令南疆局势变得步步杀机,已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他困在局中,稍一动,便是后果难料,正如此刻。他不知霍决为何亲自出马,也不知道他要将他带去何处。

现在最能指望的是翟通的消息。

可翟通还没有任何消息。

席停云不答,霍决也不催,仰面一躺,径自睡了。

第7章 投石问路(六)

两人就这样在江上飘了三天三夜。

船上备有干粮,傍晚霍决会用内力将船逼到岸边停靠休息,席停云减少饮食,倒没露出破绽。只是这三天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霍决也不肯透露此行目的,刚开始还应两句,后来被他唠叨得烦了,干脆甩头给他看后脑勺,自顾自地练功玩水。

席停云无奈之下,只能随波逐流。

到第四日清晨,船逢岔流,霍决转西。

席停云看在眼里,疑在心头,原以为霍决打道回南疆王府,那应当转南,何以转西?西边是南疆六大首领那飞龙的领地,传闻那飞龙自老南疆王起便与南疆王府不对付,到了霍决这一代更是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双方不和已久,实在看不出有串门子的交情。

他正在揣测,便见霍决突然回转头来。

霍决这几日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乍见他看自己,席停云先是一惊,随即想起身份,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王爷有何吩咐?”

霍决道:“方横斜为何叫你主持小天府?”

席停云道:“因为我对府主忠心耿耿。”

霍决道:“狗不是更忠心?”

席停云干笑一声道:“至少我长得人模人样。”

霍决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是不起眼。”晨光打在他身上,正是光照人,人照江,水浮碧影更无双,席停云脱口道:“自然不能和王爷比。”

霍决脸色猛然一沉。

席停云暗悔失言,这马屁拍得轻浮,正想说两句挽回,就听空中传来数道破风声,一抬头,便见江畔山上跃起五六个黑影,从天而降,来势汹汹,近了才看清他们手中拿着一张编织极细的渔网,对准小舟罩下。

霍决脚踢舟侧,一杆枪从舟内侧腾空飞入掌中。他挽了个枪花,朝空一撩。只听撕拉一声,渔网对半撕开!

席停云不知来路,干脆按兵不动。

不过他不动不等于敌人不动。水下又跃起数道人影,身穿浅绿紧身服,手举大刀,劈头盖脸地朝席停云砍来。

席停云见霍决任由自己自生自灭,暗叹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判官笔,翻身迎敌。水中来的几个刺客武功拆开稀松平常,但合拢在一起便能互相支援,默契异常,饶是席停云武功高出他们不止一筹,也被逼得手忙脚乱,两次差点从船上掉下去。

幸好霍决极快地解决了敌手,飞身来援。

其中一个刺客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如猿啼一般,十分怪异。

小舟窄小,加入霍决之后便施展不开身手。席停云正要找个空隙让开,就被霍决横来一脚踢了下水!

幸好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佳,扑腾了两下抬起头来,船上只剩霍决一人。

刺客的配合应付席停云还可,遇到霍决这样的高手只有待宰的份,不过一个照面,刺客便悉数被灭。

“王爷好身手!”席停云笑得僵硬。刺客尸体被抛入江中,两左两右地夹击他,血水弥漫江面,腥气阵阵,令人作呕。

霍决道:“你要洗多久?”

席停云道:“王爷的船,未得王爷首肯,不敢擅自攀登。”

霍决道:“随你。”他说完,竟真的扭头不看他,径自在船头坐了下来。

席停云吸了口气,将头没入水中,朝岸边游去,直到岸边才回头。船只剩拳头大小的一点,幸好霍决的冲天辫一柱擎天,极易辨析。

他确定霍决没有看自己,才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面具浸水,边角贴合容易脱开。他佯作挠痒,一路摸到背脊,果然有一小片露出了缝隙,幸好有衣服遮挡,一时三刻不易发现,只是时间一长,水往里渗,只怕颈部会慢慢起皱,露出马脚,他必须在被发现之前与手下会合,拿到易容的材料。

席停云暗暗盘算,不防六艘大船从左右两个方向飞速驶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到近前。

小舟被六艘大船夹在当中,犹如车前的螳螂,碾碎只在顷刻!

大船船舱突然涌出大批背弓挂剑的黑衣人。

右边中间的船上扬起一面血红大旗,上面绣了一行字,席停云定睛一看,竟是霍决必死!大旗猛然一挥,黑衣人纷纷挽弓搭箭。

大旗再扬起。

箭顿时如骤雨狂落,纷纷往小舟疾射。

明知以霍决的武功绝不会折在箭下,席停云仍感紧张。霍决若死,天下又少了一个克制阿裘之人。

小舟忽而翻了过来,箭钉在船底,不消片刻变成了刺猬。

大旗再扬,那些弓箭手放弃弓箭,拔剑跳水,如同下饺子一般。

席停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霍决武功再好,也只有一人,可这六艘船加起来起码有四五百人,如何能敌?他探手入怀,抓着那个装着烟雾弹的小竹筒,又转念一想。霍决孤身带他来此本就蹊跷,或许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

他将手抽出来的一刻,一把水突然撒过来。

水珠闪着光,光里含着剑,剑身又闪着光,来势如电!

席停云身体一缩,飞快地钻入水中。

剑紧随而来。

席停云趁他们刚入水眼睛不适应的一刹那,双手舞笔,分别朝他们的眼睛划去。水中叫不出痛,只见血染一片。失了眼睛的刺客再构不成威胁,他趁机转向小舟方向游去。

那里已成尸河!

清澈的青花江如倒翻的染缸,到处都是浓稠的血水。

席停云换气时不小心喝了一口,腥得他差点吐出来,但他终究咽了下去,并小心翼翼地搜寻着霍决。

“哈哈哈哈!”

他抬头出水面时,刚好听到一阵狂笑声,顺声望去,笑的正是拿着血红大旗的旗手。“霍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他说着,手中大旗猛然朝对面的船疾射而去。

席停云这才发现霍决正坐在对面船头,手里依旧抓着长枪,嘴角却挂着一丝血迹。

旗至近前,被他长枪截住,顺势一转,又挡了回去。

那人飞身上前,单足在尸体上轻轻一点,凌空抓住旗杆,一个起落扑向霍决。

不等席停云看清,两人便已战至一处。

没想到南疆竟然还有如此高手。

席停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对战的情景,并暗暗盘算那人来历,若他真能战胜霍决,或许可以顶替霍决迎战阿裘。

他这边如意算盘刚打响,那里已经见分晓。

那人被霍决一个横踢竟掠过两船的距离,直直落回之前的船上!

饶是如此,霍决也绝不好受,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只是那人再无先前的张扬气势,倒在甲板上,久久没有动静。

席停云正感失望,就听霍决道:“扶我。”

席停云抬头,与霍决视线撞了个正。

胜负已分,立场无需摇摆。

席停云从水中掠起,翻身上船,弯腰扶起他。

霍决道:“放小舟。”

席停云赔笑道:“小舟借了箭,使不得了。”

霍决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抽像是动气,却很快压了下去,“船尾有。”

席停云故意扶着他一颠一颠地跑到船尾,果然看到系在船尾的小舟,立刻放了一条。

霍决不等他上船,先落到船上,只是动作远不如先前那样轻盈。他见席停云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道,“下来。”

席停云这才跃到船上。

霍决将船桨递给他。

席停云故作为难道:“看人划船我会,自己…”

啪。

席停云瞪大眼睛。

霍决刚刚用船桨打了下他的屁股。

眼见霍决又要扬手,他非常识趣地双手接过的船桨,默不作声地插入水中。

“向前。”

前?

越往前越靠近那飞龙的大本营啊…

席停云默默地划船。

第8章 投石问路(七)

船驶入青花江支流。两岸山峰林立,草木森森,虫鸣鸟叫,意态悠悠。山巅天上,飞雁结队。船旁水下,游鱼伴行。

席停云吸了几口山间草木清新之气,顿觉心旷神怡。

霍决在半路弃船,小舟继续顺流而下。

席停云看着霍决快步山上,思忖片刻,纵身跟了上去。

山势陡峭,丛林茂密,无路可走。

席停云只能看着那一袭红衣如蝴蝶般在树干枝叶的缝隙间忽隐忽现。

不知走了多久,霍决突然停住了。

席停云未免跟丢,追得极紧,猝不及防下差点撞在他背上,幸好一把抓住树干将身体侧了过去,饶是如此,肩膀仍轻擦了下霍决后背。

霍决一动未动,恍若不觉。

席停云见他面色凝重,试探道:“王爷?”

霍决道:“你先走。”

席停云心里打了个突,赔笑道:“我不识路,怕走岔了。”

霍决道:“一直向前走,我会跟上。”

席停云干笑道:“我分不大清前后左右。”

霍决面色沉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席停云发觉他从刚才脸色就不大好看。

“你不走,我杀了你。”霍决冷声道。

席停云心中越发不安。经历江上一役,可确认霍决并无借刀杀人,挑起那飞龙与天机府不和的意图,那么可能便剩下一种,前方有什么龙潭虎穴,霍决想让自己投石问路。

“还不走?”霍决手里的枪杆轻轻擦过地面,撞击了一块石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无疑是一种警告,一种威胁。

席停云抖了抖肩膀,佯作认命地朝前走去。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走得极慢,似乎想等霍决追上来,可是他走出足足一盏茶的工夫仍不见后方有任何动静。束手待毙并非他做人准则,席停云思量再三,决定回头。

回路他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回到霍决止步的地方。他原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霍决不是跟上便是离开,绝不可能还滞留原地,可眼前的情景却叫他一愣。

霍决冷冷地瞪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恼,有怒,更有一丝不容察觉的羞涩。

半截拇指粗细的树枝正插在他冲天辫上,再看他身旁只剩一半的树枝,席停云大约猜出发生了何事。他预料过千万种可能性,独独没有想过最简单的一种——

霍决的冲天辫勾住了树枝,不欲叫人瞧见。

看着他越来越冷厉的眼神,席停云想他若是再不说话,只怕那半截树枝便是他的下场。“可否…”他赔笑着上前,“让我一试?”

霍决手里拿着枪,眼底晦明不定,好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席停云松了口气,快步走到他面前。

霍决抬头看了他一眼。

席停云这才注意到霍决竟比他略矮,只是他的辫子太过威武,自己一直未曾发现。

树枝一头完全没入发中,看不清究竟,席停云不敢下重手,两人磨蹭半日,未建寸功。

“不如将辫子解下来?”他手举了半日,也有些酸了。

霍决睨着他,“能梳好么?”

席停云看着辫子下方的齐整与上方的凌乱,犹豫不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才听到霍决沉声道:“解。”

席停云精于易容,亦精于梳妆,只是这式冲天辫是他生平仅见,不免花了些工夫钻研。霍决已坐下,辫子在他面前一览无遗,席停云两只手在霍决辫子上摸索了会儿,将梳发了然于胸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发辫解开。

霍决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点地垂下来,直到面前出现了一根被枪挑断的半截树枝。

席停云拿着树枝和簪子道:“王爷,好了。”

霍决将簪子收入怀中,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席停云看着匆匆而去的散发少年,正要举步跟上,就见霍决突然止步回头,皱眉道:“不走?”青丝张扬,面如桃李,艳至极处,不可方物。

席停云呼吸暂顿,在对方面色怫然的一瞬才清醒过来,慌张不已,踉跄跟上。

霍决继续在前带路,黑发红衣,如林中妖魅,忽前忽后,忽隐忽现,只是不离席停云左右。

席停云起初还有些紧张,见他并无恶意,便默不作声地向前。

复行数里,闻水声哗然,不久,果见百丈高崖上瀑布倒悬,水花飞溅。

霍决绕行至瀑布边上,开始攀岩。

席停云目瞪口呆,“王爷…”奈何呼声太小,皆隐没于水声之中,等他再想开口,霍决已到了三丈开外。他无奈,只好运起轻功,顺着霍决的足迹一点点向上攀登。

此处石湿,但纹路极深,小心些踩在上头便不会打滑。

席停云好不容易到崖正中,举头再望,已不见霍决踪迹,心中顿时一惊,双目极力远眺,须臾看到一只红袖从瀑布后头伸出,定睛一看,果然是霍决的大红袍。

他松了口气,三两下跳上去,只见一个能容三四人并排进出的洞口出现在瀑布之后,洞口上方有巨石突出,将瀑布水流隔出数尺,并不贴着洞口,正好方便出入。

席停云吸了口气,纵身跃入洞中。

洞内漆黑,深不见底,他摸索向前数丈,仍不见霍决,不由开口呼唤。

呼唤声在洞中碰壁回荡,就不见回应,别有几分凄凉之意。

席停云脚步一顿,略作思量,终是决定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