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便将当初应付庞小大的理由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地说了一遍。

平主皱眉道:“我南疆境内也有食不饱腹之事?延平镇,定乱山…这应当是那飞龙治下吧?”

庞小大自顾自地喝酒。

“我们村老爷叫贾斯文。”席停云说得顺口。

平主道:“…好名字。”

庞小大笑眯眯地将话岔开去,“平贤弟的名字不是更好,平主平主,一生做主。”

平主呵呵一笑,“只要庞兄不误会我想扫平主子就好。”

庞小大道:“贤弟哪里的话,在南疆…谁能当贤弟的主子?”

平主握着酒杯,笑容渐冷。

“是了,贤弟胸怀大志,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庞小大自顾自地说下去。

平主道:“我是南疆王赏饭吃的,天高皇帝远,我何必放在眼里?庞兄才是真正的胸怀大志,一边有颜初一这样的好外甥,一边结交那飞龙,不费吹灰之力尽收半个南疆于囊中,我自愧不如。”

庞小大讶异道:“贤弟哪里听来的谣言?”

平主道:“庞兄要否认与颜初一的关系?”

庞小大笑道:“初一这个外甥我倒是想否认,只怕姐姐不肯。说到那飞龙,最近见面已是一年前,那次贤弟也在场,还与他推杯换盏,相谈甚欢,要说结交,哥哥我怎么也要排在贤弟之后。”

平主道:“如此说来,庞兄与那飞龙没什么交情?”

“点头之交。”

“那庞兄如何看待他行刺王爷之事?”

庞小大瞠目结舌道:“行刺王爷?此事又从何说起?”

平主道:“庞兄不知?”

庞小大道:“无人通知。”

平主心里骂狐狸,嘴上却道:“看来是况兄忘了知会。那飞龙在青花江截杀王爷,江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幸得上天庇佑,王爷武艺高强,方才躲过一劫。只是那飞龙犯下如此大逆之事,总要有个说法。”

“江上如何尸横遍野?”

“…只是形容死了很多人。”

“王爷只有一个。”

“就他没死。”平主似乎觉得此说法有不敬之嫌,连忙补充道,“我适才说了,王爷武艺高强,躲过一劫。”

“哦。”庞小大道:“贤弟是说,况兄此次召集是为了一个说法。”

平主嘿嘿笑了两声,“说法之后,自然是做法了。”

庞小大道:“如此大事,该由王爷亲自定夺。”

“况兄是王爷的舅舅,王爷那里就不劳你我费心。我见庞兄是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提个醒,外头风言风语说得真假难辨,我听到也罢了,我是信得过庞兄为人的。落到王爷耳朵里是何想法,就不由你我做主了。”

庞小大气定神闲地拱手,“多谢贤弟提醒,不然我真的还蒙在鼓里。”

“好说好说。”平主的笑容一顿,因为有鼾声响起。虽然轻浅,奈何近在咫尺,叫人难以忽略。他转头看向好半天没动静的面铺夫妇。

席停云轻轻地推了把霍决。

霍决茫然地睁开眼睛。

席停云小声道:“大人在看,你快坐好。”

霍决坐好,且打了个哈欠。

平主道:“昨晚睡得不好?”

霍决道:“还好。”

平主道:“可你很困。”

霍决道:“闷了就困。”

平主笑道:“你是嫌我闷还是嫌庞兄闷?”

“自然是我。”庞小大道,“贤弟声如黄鹂,妙语连珠,怎会听得闷?”

平主自认为脸皮不薄,但在庞小大面前,还是差了几厘,所以他脸红了。

席停云赔笑道:“是,大人的声音的确好听。”

霍决瞪了他一眼,“娘子,你不守妇道。”

席停云委屈地低头道:“相公,我只是说说。”

霍决道:“出嫁从夫。”

席停云道:“面都是我做的。”

霍决道:“我洗碗。”

“不如明天换一换?”

“…”

两人一番对话落在平主和庞小大眼里,俨然是一个吃醋的丈夫和一个撒娇的妻子在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

平主干咳一声道:“两位已是我名下面铺的摊主?”

霍决道:“过了今天就不是。”

平主道:“为何?”

“我们只卖一天。”

平主看向手下。

手下点头。

平主笑道:“我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不如请两位暂且留下,工钱就比照今天的。”

霍决抬眼,“六十两?”

平主一愣。

手下又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点完头之后,眼睛一直看着鞋。

平主道:“好,就六十两。”

霍决看席停云。

席停云面上流露贪婪之色,轻轻扯了扯霍决的袖子,矜持道:“相公做主。”

霍决想了想道:“我们下午才来,是半天六十两。”

平主:“…”

霍决道:“一天是一百二十两。”

平主微笑道:“我按时辰算,一天做三个时辰,一个时辰二十两。你们今天还缺两个时辰。”

霍决又看席停云。

席停云气得捶他肩膀,似乎在怪他漫天要价。

霍决道:“成交。”

平主道:“一天三个时辰?”

“嗯。”霍决叹了口气,“娘子爱财。”

席停云娇羞地垂头。

第16章 路见不平(五)

东家吃面吃了一个多时辰,剩下一个多时辰的工时只好继续摆面摊补足。

陆陆续续有人来吃。

席停云煮面的手法越来越利索,霍决洗碗的动作却越来越慢。

至亥时,面冷,店冷,夜更冷。

老板与老板娘终于收摊。

两人收拾好东西,肩并肩地往回走,方向是不远处租下的小平房。

小平房前有一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街道,约莫两丈余宽,如今却被一个大红色的帐篷堵住了。帐篷两旁点着火把,前方铺满粉色花瓣,踩在上头,犹如毯子一般柔软舒适。

叮。

一声清脆悦耳的敲击声。

席停云和霍决站在原地不动。

叮叮。

又是两声。

叮叮叮。

最后三声略急,仿佛催促。

霍决道:“你困么?”

席停云打了个哈欠,道:“相公,这顶大帐篷把我们的路给堵住了。”

霍决道:“所以不是条好狗。”

砰。

像是怒极的拍桌声。

过了会儿,里头发生悉悉索索响声,一只白玉无瑕的玉足从帐帘的缝隙处伸出来,踩在花瓣上,脚趾调皮地夹起一枚花瓣,又倏地缩了回去。

霍决冷声道:“原来是个没手的残废。”

“是不是残废,你为什么不自己进来看看!”娇滴滴的女声,即使夹着幽幽怨气,也像撒娇一般。

“残废有什么好看的?”

“霍决!”

霍决问席停云道:“霍决是谁?”

席停云道:“应该是位姓霍名决的人吧?”

“你认识吗?”

“我认识相公就行了。”

霍决道:“可是她挡着我们家的门。”

席停云道:“要报官吗?”

霍决道:“不知道镇上的老爷管不管。”

“你们还要在外面叽叽咕咕多久?”里面的人不耐烦了,“想回家就快点进来。”

霍决看向席停云。

席停云低头看地,仿佛无声地说此人并非为我而来。

霍决终于掀起帐帘。

一个女人横躺在一张墨玉榻上,白皙丰腴的躯体在墨玉的衬托下莹洁如玉,深褐色的发丝半遮着酥胸,胸前茱萸若隐若现。若说这具身体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恰到好处,那么她的脸便是美到极处。

紫纱夫人的美,美在柔媚。

画姬的美,美在风韵。

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美,美在无可挑剔。

霍决扫了一眼,“你的帐篷没有别的出口。”

女人傲慢地扬起下巴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霍决道:“因为你没穿衣服。”

女人笑道:“为什么没穿衣服就不敢看?”

霍决道:“因为我娘子会吃醋。”

女人不屑地扫过席停云平凡的面容,“那你为什么不让吃醋吃得更凶一点?”

“因为没有这样的人选。”

女人突然坐起来,撩起长发,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道:“你确定?”

霍决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

女人道:“久闻霍决王爷眼里只容得下如画姬这般的天下绝色,因此至今得你青睐的只有两人。一是天下第一画舫的画姬,一是你府中舞姬玲珑雀。不知道身边这位高大粗壮的美人又是谁呢?”

霍决默然。

“为何连话都不敢说?”

席停云见霍决依旧不做声,开口道:“你问的是霍决,为何却看着我相公?”

女人道:“粗眉细目脸方鼻子大的王爷依旧是王爷。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不是别人。”

席停云努力在脑海中搜刮与眼前此女相符的人物。以她的美貌,应当不会默默无闻。他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细腰公主。

南疆边境小国羽然的公主,传说这位公主八岁惊艳全国,十三岁引得朝中大将为她神魂颠倒,驻防时偷潜回京,以致被斩。十五岁出使邻国,引得邻国国王王子父子失和。十七羽然王招亲,使得朝中内乱,最终逼得羽然王不得不中止招亲。

真正红颜祸水。

她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偶然。

席停云垂眸,显然不欲将自己卷入这场是非中去。

霍决道:“你是不是别人或者你是不是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挡住了我家的门。”

女人站起来,果然是盈盈一握的纤腰。

“我叫细腰。”她笑得妩媚,却眼神张扬,这样的冲突在她身上不但不显矛盾,反而更增魅力。

霍决突然走到墨玉榻旁的桌案前,拿起桌案上两个钉子不像钉子棒子不像棒子的小铁棍,转身走到营帐一侧,举起小铁棍往帐篷刺了下去,只听撕拉一声,帐篷被撕开一道口子。

细腰公主又惊又怒,“大胆!霍决你…”她从未想过有男人能无视她的美丽!

霍决顺手撕开,在细腰公主追上来之前,一脚跨出帐篷,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席停云正想抬脚跟上,却被转身的细腰公主抬臂拦住。

“你要对我做什么?”席停云惊恐地张大眼睛。

细腰公主冷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也不必再做戏。席停云席大总管!”

席停云面色恢复漠然,似在看她,又似在放空。

细腰公主抬手,手指轻轻划过席停云的面颊,“若非事先知晓,真是真假难辨。”

席停云道:“羽然公主为何驾临大庄?”

“我为南疆王而来。”

席停云道:“我不是南疆王。”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个不能用的男人罢了。”她的手突然往下摸去,被席停云一把抓住。

细腰公主趁机靠入他的怀里,吃吃笑道:“是不是因为你前面不能用,所以就改用后面呢?”

席停云垂眸,淡然地盯着她。

细腰公主用舌头轻轻地舔了下他的下巴,柔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穿你的?”

席停云道:“不想。”

“你不想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细腰公主双手搂住他的腰,整个身体贴在他身上,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面颊,轻声道,“霍决是在利用你。他将你带在身边,又让你易容,就是隐晦地提醒六部首领你的身份和与他的交情,显示他和朝廷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画姬和武女子之死而改变。”

席停云道:“公主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