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微微一笑,提壶斟茶。

“霍决”满意地点点头。

席停云疑惑道:“我们平时便是如此相处的?”

霍决道:“不用说。”

席停云脑子转了两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他想喝茶的时候不用开口自己便斟上了。

两人来之前虽然演练过一些,但只是皮毛。席停云又指点了几句,直到他们走路说话有了六成相似才满意。他问霍决,“王爷还有何指正?”

霍决道:“可以亲密些。”

席停云:“…”

“霍决”、“席停云”齐声道:“是。”两把凳子一下子朝中间靠拢,肩膀与肩膀挨到了一起。

席停云:“…”

漆黑的夜色为两个正偷偷摸摸离开山庄的身影披上了一件巨大的遮掩的披风。

席停云跟在霍决身后,悄悄地在镇上转了好几圈,才翻身跃上一户民居家的屋顶,顺着屋檐来到一户大家院子后头。

一棵苍松下拴着两条黑狗,不等它们做声,霍决便眼疾手快地飞出两块石头将它们打晕了过去,然后飞快地闪身进入院子角落的矮房里。

屋里还放着两套衣裳,霍决抢先将外衣脱下来换上。席停云不知就里,也跟着换上了衣服。等换上后,他才惊觉不妥,因为他们身上的两件分明都是女子衣物,这倒也罢了,竟还袒胸露背!

霍决将两张画像连带着易容工具递给他,一脸期待。

席停云无语,端详着画像半天,才道:“王爷的容貌…一时三刻只能易容三四成相似。”实在怪不得他技术不精,要怪只能怪这两张画像上的女子面容太过扁平,而霍决的五感又极为突出,若要易容成七八成相似,起码要五六个时辰,这还需他惯用的工具都在身边。

霍决道:“好。”

席停云无奈地易容起来。

好不容易解决霍决的脸,席停云开始在自己的面具上随手涂抹。

霍决皱眉道:“不用把面具拿下来吗?”

席停云道:“不必,这两张脸原也有几分相似,易容后画个妆容便有六七成了。”

果然,易容完之后,对比画像,还是席停云的脸相似些。

霍决指了指胸。

席停云挑了两个垫子塞进去,又在自己胸前塞了两个垫子,然后苦笑道:“我跟着王爷的时间不长,用同一张脸的时间更不长。”

霍决道:“我允许你用本来面目示人。”

席停云这次倒不像以前那般,用容貌丑陋之类的语言推搪,而是认真道:“对易容行家来说,若见过那个人的真面目,便能从他的真面目中寻找易容的蛛丝马迹。此后,他再易容成什么模样,都能有迹可循。”言下之意,就如武功高手的招式破绽一般。

霍决道:“我不是易容高手。”

席停云笑道:“王爷聪明过人,再演几次,便可无师自通了。”

“我为何要学?”霍决将东西收拾好,转头朝外走去。

席停云:“…”这位南疆王,该不会是将自己当做他的手下了吧?想想也是,最近霍决好像使唤他使唤得很顺手。

席停云苦笑着跟上。

走到院子里的楼阁内,闻到阵阵风吹来的浓艳香味,他便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霍决拐进了个屋子,也不点灯,只是从怀里掏出小夜明珠照明。屋里两张床,霍决随手指了一张道:“睡吧。”

席停云虽然满腹疑问,但见霍决说罢整个人往另一张床上一躺便睡,也不好再问,只好和衣就寝。这一睡倒也睡得舒爽,直到翌日霍决唤他才醒。

两人端水洗漱完毕,霍决便带着他去了大堂。

大堂里稀稀拉拉地站了五六个女子,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却愁眉苦脸。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站在她们面前,见霍决和席停云姗姗来迟,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过来站好!”

霍决和席停云走过去站好。

妇人这才满意道:“你们昨儿个都没接到客,今日就不必吃早饭了,老规矩,去房子练习吧。”

女子们苦着张脸应了,慢吞吞地往后院走去。

席停云和霍决一起跟着。

后院很大,围成个大口,东西朝向都有屋子。

席停云看到东朝向房间前的茂密大树上隐约有身影闪动,再定睛看时,身影已经藏起来了。他凝眉想了想,觉得那身影颇为眼熟,好像是…

“还不进来!”妇人吼了一声。

霍决拉了他一把,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们进屋之后,妇人拿起桌上的鞭子敲了敲道:“今日只要有一个叫的不好,便连午饭晚饭都一并省了。”她说着,转身出门,将房门重重地关了上。

席停云正莫名其妙,就听身边的女子一个个都呻吟起来。

“…”她说的叫该不会是…

果然,女子一个个妩媚低吟起来,或高或低,此起彼伏,好似…翻云覆雨。

席停云茫然地看向霍决,只见他一脸平静地凑近墙,摸索半日,将一块小石头拿了下来。墙上的洞正好通着另一个房间。

席停云见他示意自己看,便凑过去看。

只见洞口的对面正坐着一个长须文士,只是一眼,他便确定,此人用了极高明的易容术。

未免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凝视,他很快缩回头来,朝霍决点点头。

霍决在画边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养神。

席停云不得不佩服他,在这样…凌乱的声浪中仍能怡然自得。

第28章 平地风波(七)

一炷香时间转眼即逝。

隔壁传来极细微的动静,若非霍决突然睁开眼睛,席停云绝不会注意到。他眼睛往洞里瞟了一眼,就看到长须文士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面纱,只能从衣饰和身段揣测是个女子。

席停云依稀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你确定这里很安全?”女子问。声音被刻意压低了,混在满屋子的呻吟声中极难分辨。

“放心。他们绝想不到我会折回来,更想不到我会选在这里跟你见面。你没听说过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文士大约觉得此地十分安全,而且对自己的易容极具信心,因此并没有刻意改变声音。

席停云眼神闪烁,对文士的真实身份有了底。

女子道:“长话短说,你要什么?”

文士道:“一个字,钱。”

女子道:“多少?”

“五百万两。”

“只有五十万两。”

文士冷笑道:“他当我是要饭的吗?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青花江上游设了五道关卡,这两年来往商人缴纳的买路钱就不止这个数!”

“赚钱是各凭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也去设个关卡收个买路钱便是。”

文士恨声道:“可恨当年的南疆王收了我家青花江那一段的领地,如何收钱?”

“那是你的事。”

“可现在也是你们的事了。”文士平了平气,慢悠悠道,“你想想,若是霍决知道王妃失踪与你们有关,他会怎么样!”

女子道:“你以为他会信吗?”

“若他不会信,你们又何必眼巴巴地跑来与我交易?”

“我来嘛,是因为…”女子声音陡然变得细不可闻。

她背对着洞,席停云看不见她的口型动作,只能依稀看到文士的胳膊动了动,半晌后惨笑道:“居然是你们…居然是你们…”

女子道:“既然你知道了,那五十万两也省了。”

她挪开脚步在桌边坐下,席停云正好能看到文士的脸。他易了容,看不出脸色如何,只能从神态分辨他此刻心情既沮丧又震惊,极为复杂。“你们到底想如何?”

女子道:“你这次将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用得极漂亮,回去便可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大首领。”

“然后呢?”

“暂时没有然后。”

“暂时?”文冷笑道,“言下之意,是要我继续做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事成之日,必有你的好处。”女子顿了顿,大抵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虚,又道,“这五十万两我先做主给你吧。”

文士道:“你们想得倒好,便宜你们占,黑锅我来扛。可惜啊可惜,霍决不是他老子,想用美人计,起码要有画姬这样的姿色才行!”

一直波澜不惊的女子语气陡然一沉,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她神情突然大变,“这条密道你还告诉了谁?”

文士终于露出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难不成你们真以为我只能靠你们么?”

女子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勃然大怒,淡然道:“我们同坐一条船,船翻了,谁都讨不到好去。区别是,家大业大的人最多湿个鞋,底子被掏空的人…那就只能葬身河底了。”

文士呵呵笑道:“贤侄女误会了不是?来的是我的亲信,我让他潜伏在山庄里,一有动静就向我回传。你若是不信,就让他出来看看便是。”

“那倒不必。”女子缓了口气道,“你私下要做什么是你的事,只有一条,不可侵犯父亲的利益,不然后果自负。”

她说完,不等文士有所反应,便闪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席停云听到隔壁响起极轻的开门关门声,想必是女子从门处离开。他不由惊奇,她来时的动静明明不是这个声响,正想着,就听到熟悉的细微声响响起。他朝洞里一看,文士正搬开地上的地砖,一个人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联想女子说的密道,席停云顿有所悟。

适才女子必定是注意到密道又有人来,所以才有了这番警告,又怕从密道走与来者撞上,才大胆地从门处离开。

看清密道里钻出来的人,席停云又是一怔。他转头看霍决,才发现从刚才起,霍决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连动都没有动过。

对于霍决的耐性与耐力,他由那次出门两个时辰回来不见他动弹便有所体悟,因此这次并未流露惊讶之色,只是将识趣地将位置空了出来。

隔壁上演的是南疆内部阴谋暗斗,他一个外人,多看无益。

霍决徐徐地收回眼光,眼角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墙洞。

席停云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大吃一惊之类的情绪,谁知他神色丝毫未改,好似隔壁坐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席停云暗暗纳闷。照理说,他的脸这次应当能动才是。

他这厢还在纠结这些小事,那厢已讨论起大事来。

“你就是文先生?”从地道里钻出来的是颜初一。

文士道:“不错,我就是文先生。”声音低沉沙哑,与刚才截然不同。

“你说你知道杀画姬的凶手是谁?”

“不错,我知道。”

颜初一并未急于询问答案,而是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我如何知道真假?”

文士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分辨。”

“这样说来,这桩买卖我岂非很亏?”

“你若不信,自然亏。你若是信了,便会觉得很便宜。”

“哦?”

“因为我若是不告诉你,你绝想不到凶手会是他!”

颜初一笑了,“照你这么说,你若是告诉我凶手是个祖上三代卖臭豆腐的我也只好信了。因为我若是不信,我就亏了。”

文士道:“我告诉你凶手,自然也会告诉你凶手的动机。”

颜初一道:“比如,画姬不吃臭豆腐,让对方深感受辱?”

“颜首领!”文士薄怒道,“你若是不想知道,只管离开!无须在此胡搅蛮缠!”

颜初一笑道:“何必动怒,我只是这么一说,又没说不买。”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瞧瞧,我连银子都准备好了。”

文士接过银票一看,脸又沉下来,“五千两?”

颜初一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不错,可惜文先生的货藏在肚子里,我只好先交一半,等文先生吐完了,我再交另一半。”

“我如何相信你?”

“我已经信你了。”他指了指文士手里的五千两。

文士略作沉吟才道:“颜首领可曾听过铁臂金钩崔辣?”

“他使的的确是的长钩,可惜,五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且从未收徒。”

“不收徒是因为他有个儿子。”

颜初一皱眉道:“他一生练武成痴,无妻无妾,哪里来的儿子?”

文士道:“但他有个师娘。”

颜初一愣住了。

文士道:“他之所以无妻无妾练武成痴,是因为他与师娘通奸,被他师父打得不能人道。他的师娘当时已怀有身孕,千方百计将儿子生了下来送到崔辣手里。崔辣那时为了向师父报仇,暗中偷了不少武学名家的武功秘籍。他自知仇家众多,不敢将儿子带在身边,只能寄养在乡下,每年看望一次,顺便传授武功。”

颜初一道:“你是说,凶手是他的儿子?”

文士道:“他叫崔厚。”

颜初一眯起眼睛。

文士道:“不错,他就是况家两大总管左右逢源之一的那个崔厚。”

第29章 平地风波(八)

颜初一笑了,“有点意思。”

文士道:“至于他杀画姬的缘由,以颜首领之智,无需我说明了。”

颜初一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张银票,微笑道:“我出银子,绝不是买心照不宣。”

文士接过银子,神色略佳,“这么多年来,况家对付南疆王的策略始终如一,用女人来控制南疆王府。他们太天真了。老王妃嫁给老南疆王这么多年无所出,南疆王始终只有霍决一个继承人,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他对况家的防范。霍决更干脆,从头到尾就不咬钩。”

颜初一道:“王爷眼高于顶,人人皆知。”

“是么?阿眺输给画姬,难道细腰公主也不如吗?霍决看不上的是况家的手段!”

“这和画姬之死有什么关系?”

文士道:“霍决看不上阿眺,却看上了画姬,难道这还构不成她的死因?”

颜初一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

文士道:“颜首领如今应当知道这一万两花得并不冤枉了吧?”

颜初一摇头道:“不,我觉得冤枉极了。”

文士变色道:“哦?”

“你说的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这样的一面之词我现在就能想出十七八个来,而且凶手各个不同。”

“崔厚的确是使钩高手,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凶手为何一定要是使钩高手呢?”颜初一悠悠然道,“对付画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任何一个懂武功的人都可以用钩子。”

文士呵呵冷笑道:“你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武女子。”

“那个真的是武女子吗?”

文士道:“若不是武女子,文思思会千里赴南疆?”

“恰恰相反,正因为死的不是武女子,文思思才会千里赴南疆。”

这句话意味深长,文士先是一愣,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反驳起。不错,若武女子真的死在南疆,文思思就是方横斜身边仅剩的心腹,他又如何会大张旗鼓地深入险境。

“也许文思思不是文思思。”

颜初一道:“文先生号称无所不知,那么请问,你认为这个文思思究竟是不是文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