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月亮走来
作者:藤瓜

第一章

?遇见
“高总…在哪儿呢?”
高恒看了看前方车流,他正打算去火车站接安敏,道:“什么事?”
“前端那个验收的项目,市里让您去一趟。”
高恒皱眉,上周例会何瑞峰那边的确汇报了一个即将验收的开发项目。不过这种项目,一年到头,高恒手下多得数不清,一般都是派几个技术员对接。但鉴于最近情况特殊,他不由皱眉道:“怎么,上面又来人了吗?”
“不知道,光听见号丧,说你要不去,别说验收了,他们马上被赶出机房了。”
这么夸张,看来不是省里来人了:“怎么回事?”
“您还是自己去一趟吧。我听说康总发火了都,说你最近总不在他们那儿露面,系统BUG一大堆找不到负责人。正好省整改小组进驻市公司,康总说让问问你,到底还想不想做市公司的生意了?”
高恒有数了:“康总回来了?”
“回来好几天了,这个你都不知道?难怪冲我们技术员发火。”
“好,我知道了。”
挂完电话,看了看手机,十一点五十,这个点再赶过去也谈不了工作。但下午要上班,中午也不会太过分。火车站人肯定是来不及接了,只能让姑姑安云兰通知安敏自己找路去学校了。
一路上给安云兰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他知道,姑姑这会保不准正在地里干活,她这人就是闲不住。一晃神的工夫,已经到了市公司大楼前。保安认识他的车牌,拉杆吊起,顺利放行。
大概是被那两个技术员忽悠,何瑞峰也赶来了。两人一起进了康轶的办公室,那边已经提议组团去吃饭。什么系统BUG,什么找不到负责人,什么省公司整合小组,只字不提。
康轶倒是带了个侄女过来,说是中传高材生,刚从国外回来进省里当主持人。出门的时候,高恒特意打电话,把长期驻扎在市公司的两个技术员也叫上了。
康轶的车停在地面,出门的时候看见两个技术员等在门口,愣了一下,他没说什么。
下午还要上班中午不能跑远,吃饭反正就那么几个地方。挑了个车程十五分钟距离的饭庄,提前让秘书打电话预定好了房间。没多久就到了。
康轶特意把侄女安排在高恒身旁,隐约有几分相亲的意味,何瑞峰轻轻笑了一下。可能见高恒手底下那两个技术员也在,康轶没多说什么,高恒也就权当不知情。饭局中规中矩,那女孩也不太热络。
酒足饭饱,打道回府。康轶带了司机,下午还要上班,但侄女康媛不跟他一道,便交给了高恒。剩下两个技术员理所当然跟何瑞峰走了。
这些技术员一毕业就进了瑞通,是何瑞峰一手带出来的,也不跟他回避。其中一人一上车就感叹道:“跟康总吃饭不让买单这事,我还是头一回碰见,到底咱们高老大面子大。”
何瑞峰暗笑:“是吧。”
这俩人何瑞峰去年招的,一直驻扎在市公司进行技术开发。在这种国企里,深受甲方淫威熏陶,平日同他们前台说话都不知不觉卸掉三分底气,更遑论同这个这个市分公司公司一把手康轶吃饭。业内人士众所周知,康轶也是从底层干上去的,一步一个脚印,技术背景很深。除了高恒,何瑞峰也最怵康轶。
另一人道:“其实康总挺平易近人的。”
何瑞峰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你不懂,越是这种看着没脾气的,越精明,让你看不透他,老狐狸来的。”
“康总好像挺喜欢我们高老大。”
另一人点头,深以为然:“我也觉得。”
两人都没看出这场隐带相亲意味的饭局。
“对了,头儿,我总感觉康总好像特别喜欢高老大,芝麻大的事都能拐上十八个弯牵扯上唐总。他们俩是不是有什么基情?”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我听他们机房的人说,康总连私事都喜欢找他。”
何瑞峰低低地笑了一声。
其实不光康轶喜欢高恒,好多客户都喜欢他。高恒话少,谨慎,不争不抢不表现,但奇怪的是,不管多么难搞的客户,久而久之,最后都会被高恒收服。高恒不是社交型销售型的人才,不会油嘴滑舌跟人套近乎,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傲气。但他的优点在于踏实,事情交到他手里,只要他说行,从来没有出问题的。久而久之,在客户那儿威信就起来了。
但这也是他的致命缺点,太傲,不逢迎拍马。老板想上的项目他觉得没有必要,打死也不给做。因而,现在明明已是技术大牛,可在公司还只是个带队的总监。他自己也乐得悠哉,何瑞峰知道他是懒得参与那些政治斗争,反正他已经是技术团队里不可替代的人物,所以即便不争不抢,赚得也不会少。
这家伙!
高恒送完康媛回家,接到安云兰的电话。
“喂。”
“小恒,接到小敏了吗?”
安云兰家是座机,她又不太懂查记录,一直都没发现他给她打过电话。高恒这才想起火车站接人的事——
“…还没。”
“是不是火车晚点了?”
“不是。”
“她没给你打电话么?”
“也不是。”
“那怎么了?”
高恒底气不足:“——我临时有点事——给忘了。”
答应姑姑的事,他很少会有纰漏。
“——”
高恒解释道:“公司急事,本来想通知她的,但没她号码…之前她给我打过电话,但那是火车站的公用电话,拨回去人已经不在了。”
“她没手机哪来的号码。你现在赶紧去火车站看看。”
“…”高恒抬腕看手表,两点半,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安云兰也想到了:“要是她不在火车站了,你再去她学校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
“那孩子不容易,你跟她离得近,能照顾就照顾一下,毕竟也是亲戚,算起来她还得管你叫一声叔叔。”
亲戚,说起来他亲戚可不少。
整个安家山的人都是他的亲戚。
高恒家庭比较复杂,他外公是军区的小领导,家庭条件一直不错。父亲安伟忠是早年从乡下考大学进城的。仰仗岳父权势青云直上,捞了个小官。财大气粗后忍受不了高恒母亲大小姐脾气,又出轨离婚。高恒母亲忍不下这口气,又找人使了点手段,把安伟忠赶出了部队,两家自此反目成仇。
拜这对不靠谱的父母恩赐,高恒度过了皮球一般被踢的人生。他原判给母亲,但安伟忠从军队被赶出来,度过了几年消沉期,没多久又混上个国企的小领导,发迹后,高恒母亲就开始看高恒不顺眼,总想把他踢还给安伟忠,仿佛高恒是个灾星,能给安伟忠带去霉运一样。安伟忠在高恒十岁的时候离了婚,再婚家庭没多久也生了个儿子,因此对高恒感情不深,也就没怎么管过他。
高恒这些年都是靠自己苦过来的,现在好不容易熬出头,母亲总是想方设法从他这里榨钱,父亲又天天拿他当垃圾桶。安家山来人,治病求学找工作缺钱缺物,安伟忠来者不拒。但往往迫于继任夫人淫威,安伟忠包揽下来,便分派给高恒。高恒真是烦不胜烦,父子冲突不断。
这次这个安敏是安伟忠老家一个什么侄女,说侄女其实算下来都是第四服的亲戚了。安敏考上了大学,家庭困难,找安伟忠借钱。安伟忠打肿脸充胖子,应承下来把事强行分派给了高恒。高恒不肯接盘,安伟忠便请了安云南出山。
高恒从小爹不亲娘不问,但这个姑姑一直待他很好,因此姑侄感情好。安伟忠也是抓住了他这个痛点,知道他多少卖安云兰的面子。
她说:“安敏跟他们不一样,这孩子从小家里特别苦,但特别懂事,四五岁就开始帮家里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成绩很好。可惜命不好,五岁父母都死了,是几个姐姐把她带大的。她前头几个姐姐大她一截,早早嫁了。剩下三姐打工供她上学,因为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嫁不出去。她为了不拖累姐姐,就辍学去打工。自己攒了钱才又回来上学的,好在现在考上了好大学,眼看也能熬出头了。她是个有志气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要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这种话安云兰已经跟他说过几次了,既然她这么坚持,高恒便答应去照看一下。
火车站停车场。入口前一辆北京现代抢车道追了尾,把便秘一般的入口堵成了死胡同,交警正在处理。
高恒一边耐心等待着,一边游目往火车站广场搜寻。远处大广场里有序地摆着一溜课桌,桌前拉有各校名的巨大横幅,一帮学生举着学校的名牌等在出站口,这是G市各大高校一年一度的迎新季。
刚才电话里约在哪儿来着,哦,对,出租车下客点前的保安亭。
保安亭下客点前的大阳伞下的确站了个人。约一米六的个子,很瘦,头发毛躁,眉眼蔫着,泛黄的廉价白T恤胸口印着一个夸张的卡通动物,牛仔裤洗得变了形,整个人像夏季地里缺水打蔫的植物。脚边一个编织袋,一个七缠八绕的小纸箱。这种配置特别像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不同的是,她带了一副黑框塑料眼镜。
车站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唯独她无人问津。
似乎察觉到被人打量,她把头低得更低了。脚不引人注目地将身旁的编织袋再往身旁悄悄拢了拢,双手插兜,收缩肩膀,形成成一个收敛的姿势。
是她吗?
游目四顾,这会儿阳伞下好像只有她一人。如果那人还在等他的话,那应该就是她。不过也说不定,沥青都被太阳晒化了,谁会在这大日头底下等三个小时?
前方事故还在处理,高恒百无聊赖,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她。
一般来说,等待是枯燥难熬的事情,尤其是这毒辣日头底下,可那人很平静,枯等了许久都不曾改变一下姿势。好像有点习惯性顺从,因而显得有点呆板。
这时事故解除,一辆车入港,经过她时嚣张鸣笛,速度极快。隔着栏杆,她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散开。
真是呆。
高恒顺着车流缓缓入港,经过保安亭前,嘀嘀鸣了两下。
那人懵懂地瞧着他。
高恒隔着栏杆挥挥手:“安敏吗?”
她愣了一下,才点头:“我是。”
高恒点点头,指了指前方:“我先去找个停车位,你等我一下。”
不多时,高恒兜回来,远远地,安敏看见他了。高恒朝她招手:“我车停在后头,你跟我来过来吧。”
“好。”她矮身,一边一个拎着行李跟上去,不多时追上了高恒。
高恒人高腿长,走得快。她尽量保持着跟得上的速度,自然很吃力,但韧性很好。
高恒停住脚。
那人满头大汗,脸色蜡黄,嘴唇上起了白皮,瘦小的身子拎着两袋东西明明十分吃力,脸上却不露半分,一声不吭拼命跟上他的步伐。

第一章·下

高恒人高腿长,走得快。她尽量保持着跟得上的速度,自然很吃力,但韧性很好。
高恒停住脚。
那人满头大汗,脸色蜡黄,嘴唇上起了白皮,瘦小的身子拎着两袋东西明明十分吃力,脸上却不露半分,一声不吭拼命跟上他的步伐。
高恒去解她勒在肩上的编织袋:“这个给我吧。”
“不用不用。”她往一旁缩,“这个很重的。”
她神情一本正经,看着不像在装。
高恒冷冷瞥了一眼,原本也不是太有心,转向那个纸箱: “那这个我拿吧。”
她目光下意识地低了一下,纸箱上七缠八绕了好些塑料带,箱底隐隐渗出油星,这是在老家就准备好了的咸菜,造型实在不雅。她犹豫一下,又避开去:“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高恒看见了她的顾虑,他已经有些无语了:“——”
说实话,这人总让他想起上大学时安伟忠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因此他对安敏是带着情绪的。帮她提东西并不是出于好心,只是担心她万一中暑了,还得浪费时间送她去医院。再说,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就算是个不相干的女人,他也会帮一把的。
他看了她一会。
她好像没意识到,仍旧呆呆的。
天气太热,高恒心情不好,不想跟这呆子多解释,强行
拽过她的编织袋。
她怎么拼得过他,神色真急了:“真的很重的。”
高恒看她一眼,没说话,往前走去。
她好像觉不出他的敌意,紧紧跟着他,有些感激又有些愧疚。等到后来发现高恒是真心帮她,她忽然又有些兴奋,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跟他走了一会儿,然后看他一眼,主动挑起话题:“这么热的天,你来接我,真的很谢谢你。”
第一次见面,她倒是十分亲昵。
高恒心里冷哼一声,不知道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她。
他不答她的话,走得很快。
她好像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噤了声,迅捷无声地跟着他。
到了停车场,高恒把行李扔进后座,自顾自上了车。高恒系好安全带后,安敏仍旧在车门徘徊,抱着纸箱,眼神四处飘,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
高恒皱眉大喊:“上车啊。”
安敏抱着纸箱弯着腰,依旧没开车门,透过车窗玻璃看向他:“我的纸箱漏油,我怕把你的车弄脏。”
畏畏缩缩的,真是要多土有多土。
高恒看她一眼,视线移到脚底下簇新的车垫,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有点小洁癖。这车垫还是新换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没事。脏了我再找人处理。”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很不高兴了。
他今天好像比任何时候都不耐烦。
安敏透过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猫腰打量着他。
高恒白眼一翻,已经懒得再同她讲话了,爱上不上。
安敏又看了几眼他的神色,好像终于get到了他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可也没敢把箱子搁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在膝盖上。
一股酸臭味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高恒心口一堵,到底没说话。
安敏抱着纸箱,正经危坐,双膝紧紧收拢。她抱纸箱的姿势很费劲,因为弄脏裤子,她是凌空捧着,瘦小的手腕青筋都鼓起来了。这应该是最费力的姿势。
高恒察觉到了,但是他今天心里莫名其妙被一股戾气占据,也就没理她。
车子开了一会儿,她也没说话,神情很安静,或者说,竭力安静着。
高恒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安敏更加收敛了自己,她对他好像带着股敬畏,生怕打扰到他。但不管是什么姿势神情,她都是不着痕迹的。
高恒收回目光。
安敏见他专注开车,仿佛获得了点安全感,稍微松动了一下坐姿。尔后,又偷偷地打量了他一下。
高恒假装没发现。
她好像对他很好奇,却又很怕他。
没多一会遇上红灯,高恒停好车,从后座扒拉出一个浅蓝色塑料文件夹丢给安敏:“垫着。”
安敏看了他一眼,眼光闪了一下,她在犹豫。
高恒没回头:“塑料的,不渗油。”
“那我等下帮你擦干净。”
高恒淡淡地说:“不用,反正这东西也没用了。”
文件夹里装的是准备给客户演示的技术文件,油腥味是洗不掉的,只好回头让秘书再打一份了。
安敏把文件夹小心仔细地垫在膝盖和纸箱中间,两只手解放出来,也不敢甩手腕,只是不为人知地动了动。这中间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好几次。
高恒没吭声。
车内重新陷入沉默。
她很安静,却并不算安静。
高恒把这个归结为乡下人第一次进城再加升大学的兴奋。她的克制谨慎倒不像是装的,她跟其他安家人倒不太一样。他这会没那么烦她了,甚至还有点后悔刚才对她的态度。不过即便不烦,他也不想多亲近。
保持距离,摆正态度,希望将来不再有瓜葛。
Z大门口。
围墙上挂着各系的海报横幅,迎新人员、学生、家长济济一堂,私家车、校车、中巴车各种车辆把入口处堵得水泄不通。人声车声手持广播声,各种声音杂糅,整个校门口像个年货市场。
高恒的车子根本开不进,他只好停在Z大旁边一条小弄子里,然后送安敏进校门。
身旁掠过不少送行的家长,抱着大包小包。
安敏脚步轻快,有些激动。
没多久到了校门口,门口广场上搭建了一个桁架,支着张巨大的背景板,蓝底白字,上面写着报道流程。
一个学长拿着手持广播站在背景板前解说,好些学生带着家长驻足认真倾听。
那学长解决完一个发问学生的问题后对他说:“现在到处排队的人都很多,可以分头行动,先让家长去排队缴费领宿舍,你去排队照相注册,这样省了排队时间,会快一点。”
那学生连连点头。
其他几个拿着手里的报告册,看了几眼,也决定分头行动。不一会儿都散完了。
安敏站得比较远,那些人走后,那学长才注意到她: “你一个人来的吗?”
安敏毫不犹豫地点头。
学长把报道注册宣传手册分发她一份,叮嘱道:“按照这个流程走,到处都有路标提示,一个人的话,要抓点紧,不然一天办不完。你什么系的?”
“医学。”
“那你往里走,第六个摊位,是你们系的。有人在那儿负责接应你们。”
“好的。”
安敏一边一个,拎起自己的行李,回头看着高恒:“谢谢你送我来学校——”她看一眼前方,示意道,“我的系在前面——”
高恒点点头,四周看了看,人群中也不乏有安敏这种打扮寒酸的,但是也是左呼后拥拎着行李,衬托得学生空手拿着报到册,格外一马当先。
安敏犹豫片刻。
高恒问:“要陪你一起吗?”
他那态度,显然没有想送她的意思。
安敏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她说完也不走,等了一会,又说,“谢谢你今天送我。”
原来她犹豫的是这个。
高恒看着她。
“麻烦你了。”安敏也回应着他的视线,眼底坦然,真诚,毫不犹豫。
高恒点点头,掏出钱包,抽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钱:“我姑姑说你来的时候没带钱,这个你先拿着用。”
那是一千块钱,姑姑说她没带学费,但他有选择性地忽略了。他没有义务替她交学费,也不想让她以为钱来得太容易。一千块已经不少了。
她愣了一下。
嫌少?
高恒微微偏着头,目光冰冷,开始审视她。他觉得真好笑,想当年,他升大学,安伟忠就只给了他两百块。
她神情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容迅速消散,她接过钱,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她甚至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高恒一直盯着她的脸,总觉得转瞬即逝里捕捉到了一抹屈辱。
她屈辱么?好像也没有。
她仍旧一脸郑重,当着高恒的面,取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钱包,然后把那些钱认真仔细地收了进去。说是钱包,
其实只是个旧口金皮包,黑色人造革的外皮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偏偏被钱撑得鼓鼓囊囊。她打开的时候,高恒看得清楚,里面虽然装满了钱,但是大票很少,都是小票,粗略估量,总额不超过五百。
她收好后再抬头,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你的钱,我以后会还的。”
高恒笑笑。
安敏直直地看着他,嘴唇抿得很紧,眼睛格外黑白分明。
高恒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迟钝的家伙,好像其实早就察觉出了什么。
他没好意思,收起笑容。还钱的话,他听安家人说过无数遍,从来没见证过事实。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这个安敏,很倔,也很——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目光让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事实上,安敏这个样子还让他产生了瞬间动摇,犹豫是不是应该帮帮她。一个人注册报到事情太多,别人都有父母,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可是马上,他又想起了安伟忠的那两百块,还有安家山那无穷无尽的麻烦来,他立刻放弃了。
这时一个师兄拿着喇叭边往门口走,边喊着:“有没有医学院的?有没有医学院的?医学院的站这边,医学院的站这边,等会跟我一起走。”他举着牌,声嘶力竭地试图在这片嘈杂里引起注意,一头大汗。
安敏忙举手:“我是医学院的。”
那师兄目光移向她,略一点头,抬手指着身后的一块空地:“去后面集合”。
安敏忙点着头:“好的。”然后转头看着高恒,“我——”
高恒点头:“进去吧。”
可她也没有立刻走,抬着脖子踮起脚往外看了一眼,高恒也顺着她回头看了一眼。
她个子不高,即便踮着脚,也看不到什么。
她面孔带几分内疚和忧心:“校门口现在好堵,你回去开车小心。”
原来是这个,高恒没好气地笑了下,点点头。
安敏也顺着他笑了一下,身子微蹲,一边一个拎起行李,还是觉得歉意:“我先走了。”
“嗯。去吧。”高恒挥手,转身走了。

第二章

工作依旧忙碌。
收尾的收尾,该拓展的拓展。技术方案,客户宣讲,招标材料,高恒忙得脚不沾地。中间还被市场部拉去欧洲举办的一个行业展览宣讲技术方案。一直忙到十月中才歇了口气。
正好最近交付成功了个项目,晚上部门搞活动,何瑞峰在明月山庄订了房间。何瑞峰当了高恒多年的副手,高恒内敛,何瑞峰积极,部门团建的事基本都由他包揽。
一行人开了三辆车到了明月山庄,服务员领着他们往包间走。经过走廊的时候,有个房间拍桌子砸凳,沸反盈天,隔着房门,外头的人都受不了。
黄建浩摇了摇头:“这素质。”
进到包房,落座后。何瑞峰负责点菜,高恒负责闭目养神,黄建浩带了几个小子出去抽烟。
五分钟后,黄建浩炸了尾巴一般跑回来:“高老大,头儿,有八卦。”
目光全部聚焦。
那人卖着关子不肯说。
高恒一边烫杯,一边斜睨他,气定神闲道:“什么八卦?”
那人咬着牙:“徐建明就在我们隔壁。”
徐建明是从高恒手下出去的,去了卓越之后透露了不少高恒的核心技术方案,因此抢了高恒好几个项目。两边一直都是死对头。
何瑞峰冷哼一声:“呿!那个小人!”
市里休闲场所有点名气的就这么几家,这帮科技企业招待客户尤爱往明月山庄跑。这里的确容易碰见熟人和竞争对手。
“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卓越的人说,徐建明在外面搞女大学生,让他老婆把办公室砸了的事。”
这事儿圈子里都传遍了,徐建明当初在瑞海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
何瑞峰道:“看来在卓越混得风生水起,都开始找女大学生了,档次提高了嘛。”
黄建浩道:“这才过去多久,狗胆子又肥了,不记得上次在办公室给他老婆下跪的事了。”
高恒听出点意味来,说:“他怎么了?”
“他乱搞啊,被老婆抓到了,把办公室都砸了。”
“我说他今儿又怎么了?”
“他又在隔壁弄女大学生呢,听说还是Z大的。”
“你看见了?”
黄建浩苦大仇深点头:“嗯,刚出去抽烟,路过走廊他们包厢有人出来,不小心看见的,还跟那女孩子喝交杯酒来着。吵成那样,能听不见吗——他们也都看见了——”说完指着其他几个。
众人连连点头:“是他没错。”
黄建浩握拳:“这个禽兽!”
何瑞峰说:“哪个包厢?”
“就刚刚吵爆了的那个。”
另一人道:“走,我们去偷拍,发他老婆,整不死丫的。”
“好!”
那俩人同仇敌忾地出去了。
去了好些时间,这边菜都上齐了,高恒正让何瑞峰把人叫回来。黄浩森沮丧地夹着尾巴回来了。
万念俱灰的样子。
高恒很讶异:“没拍到?”
“拍到了。”
何瑞峰道:“拍到了你这鬼样。”
旁边同事道:“他没拍到交杯酒,觉得震撼力不够,怕发给徐建明老婆也不管用。”
黄建浩悲愤欲绝:“他奶奶的,老子裤子都脱了,他给老子看这个!”
高恒笑了:“拍到啥了,我看看。”
手机递过去。照片拍得不好,大多数都糊掉了,透过门缝,画面里能拍到的人也少。隐约看见一个瘦小的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学生头。寻常吃饭应酬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出格的镜头。
何瑞峰道:“怎么样?”
高恒递给他。
“妈的,我要是早点就好了。硬生生错过了交杯酒啊啊啊啊——”
何瑞峰端详了那照片几眼,道:“小姑娘看着挺老实的,不像是出来混的啊。”
高恒轻轻一笑:“人不可貌相你不知道?”
何瑞峰说:“也是,现在这帮小女孩腹黑得很。表面上乖乖女,小白兔,实际上能做出什么,你想得不敢想。”
“那也是徐建明这帮人渣的错,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徐建明,我日你妈哟!”
“啧,原来你好这口啊!”
“好你妹!”
“滚!”
上回徐建明叛走卓越,泄露机密,重创高恒团队。当时好几个开发的项目直接作废,手底下那帮码农每回提起徐建明都咬牙切齿,只差没给他扎小人了。
第二天高恒去了一趟Z大。
这些日子,他偶尔也打电话回去给姑姑。姑姑几个孩子远嫁的远嫁,外出打工的打工,两老在乡下独居,前几年姑父过世,只剩姑姑一人。姑姑几个孩子都没太大出息,经济条件都不太好,高恒要接她来城里,她也不肯。一个人在乡下种田过活,倒也挺自得其乐。高恒总会抽空打电话关心关心她,没回她都会提起安敏。夸安敏是安家山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有上进心,对邻里也好。什么抢着帮孤寡老人挑水洗衣,各种照顾留守儿童,扶老携幼,总之,高恒听着都觉得不像真的。
高恒对安家山是很了解的。可能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撕破脸后,高嘉欣也就顾不得替安伟忠留面子。安家山那点事,都捅给了高恒。安家山传统民风不好,父不慈,子不孝,甚至有杀女婴的习惯,生了女婴扔进马桶淹死,再假装小产,因为这样好过承担弃婴的罪名。儿子女儿也有逃避赡养义务,逼迫孤寡老人喝农药自尽的,也有用假存折骗八十老父种田收入的。总之,此类事情,不一而足。
再加上安伟忠家那帮蝗虫党,高恒基本不对安家山的人抱有任何善意的期待。
其实他对于安敏在城里怎么过自己的人生,一点意见都没有。如果说,安家山在高恒眼里是地狱,那姑姑大概就是这地狱里唯一的明灯。他知道姑姑心善,所以更加不想浪费她一片好心。
他是来找证据的。
高恒没有留安敏的联系方式,所以先去了系办公室。
办公室里两个辅导员在值班,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在对着电脑输入资料。高恒道明来意,一个年轻的老师取来一本册子,翻了翻说:“她们班今天下午都有课,你先等等吧。”
高恒在学校外面等了等,第三节课间休息的时候,安敏来找他了。
教学楼后面有片树林,拎边小路上摆着不少大理石长椅,高恒在那儿等她。
远远地,瞧见安敏过来。她穿着件蓝白相间的旧运动外套,那衣服的白仿佛带着一股永远洗不去的泥水色。塑料黑框眼镜,马尾,球鞋。跟个农村高中生似的,跟昨晚手机里的那个,大相径庭。
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走近了,搓了搓手,有点紧张。但眼底有掩映不住的兴奋和惊喜,好像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她十指交叉耸着肩膀:“是你啊。”
眼里喜悦闪烁,好像不敢相信一样。
高恒点点头,表情自然:“来看看你。”
他比上回亲昵得多。
但她好像分辨不出区别。
她冲他笑了一下,但俩人实在不熟,她虽然态度热络,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可又怕冷场,有点手足无措。于是又傻笑了一下。
高恒游刃有余得多,暗自观察她。
“你们在上课?”
“嗯,医用化学。”
“你学临床的?”
“嗯。”
“怎么学了这个?”
“我觉得这专业挺好的,将来也算有一技之长。”
高恒看她一眼:“挺有想法的。”
她对他笑笑。
“学医很辛苦吧?”
“嗯。”点头。
高恒轻笑一下,这时教学楼里传来上课铃声,高恒看了她一眼。
她忙说:“没关系,我跟老师请了假。”
高恒看着她。
她又补了一句,这回语气有点着急:“这节主要是做作业,没有新内容。作业在课后补上也是一样的。”
对他这么热络?
这时路边有人在叫:“安敏,安敏。”
两人抬头,路旁有人正冲安敏招手。
安敏应了一声,然后对高恒说:“你等我一下。”
高恒点点头。
安敏走过去,跟那男孩攀谈起来。
高恒坐的地方离主路不远,因此也听了个大概。她正跟那人商量买电脑的事。
心不小。
高恒冷笑,这才开学多久就张罗买电脑了,可惜姑姑还在担心她没钱吃饭。也不知哪来的钱?想到这,心底那个想法越发笃定。
何瑞峰说:“表面上乖乖女,小白兔,实际上能做出什么,你想得不敢想。”
哼。
安敏回来的时候,高恒说:“怎么了,你要买电脑?”
“嗯。”
高恒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然后问:“有钱吗?”
她笑了一下:“电脑不贵,是师兄们淘汰下来的,只要三百块。学校很多这种电脑,都是用了很多年,所以很便宜。”
高恒想了一下,好像是能够解释得通。
他又问:“买了电脑还有钱吃饭吗?你好像也没带多少钱吧。”
她低着头:“嗯。”
高恒笑笑,她终于示弱了。
“身上还剩多少钱?”
“来的时候身上有六百,你借了我一千。开学时买东西缴费花了四百,吃饭用了三百,电脑三百,现在还剩下三百。不过,可能过一段时间,学校会评助学金,一年一千五。我也在找家教工作。”
高恒笑笑:“哦,不错啊。”
从开学到现在将近两个月,吃饭才用了三百,平均每天五块不到。那么,昨天她身上那条裙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种蓬蓬纱裙,是今年专柜流行款。他秘书就买了一条,价格不菲。
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安敏没明白,也没在意。
高恒说:“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第二章·下

“好啊。”
高恒忽然想起来:“你们晚上不用上晚自习的吗?”
他记得他们当时是要上的。
安敏点点头:“要”,不过,她又加了一句,“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请假的。”
““哦?”他看着她,昨天晚上就是请假出去的?
他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能请假吗?”
“可以。”她很干脆。
高恒点点头,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四十,马上要下课了。最后安敏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班长请假,没多久她回来了,说自己已经请好假,上课的书本也有室友帮忙带回去,马上就能走。
高恒看了她几秒,似有所悟,忽然笑一下:“那走吧。”
高恒车停在校外,上了车,直接开去了商业中心。
一路上高恒仍旧在观察她,安敏话不多,高恒看了她几眼后,没话找话说:“我姑姑说,你小时候成绩很好啊。”
她低下头笑了一下:“跟你不能比的。”
高恒瞟了她一眼:“你知道我?”
“嗯。常听姑婆说起。”她一直都管安云兰叫姑婆。
这倒出乎高恒意料,安伟忠那个老家,他只在五岁的时候去过一次,后来父母离婚他就再没去过。
他饶有兴味:“都知道我什么了?说来听听。”
她脸一下就红了,好像做坏事被揭穿一般。顿了顿,到底答了:“你帮大家做了很多好事,村里人都很喜欢你。”
说得虽然笼统,但看着不像有假。难怪总觉得她对自己有股莫名其妙的尊敬和热情,原来如此。
高恒自嘲地轻笑,他那哪是“好”。老弱病残找上门来,他也没办法轰人,每次都烦不胜烦,强忍着的。说是帮忙,也顶多收留过他们几晚,帮忙打过几个电话,给过几次钱。其实,也只是破财消灾,巴望着他们快点走。
他是个冷情的人。
高恒想了想,目光转动,又回到了她身上来。
他在研究。
这时,手机响起来,他接了。饭局邀约,是早年曾经提携过他的前辈打来的,他同意了。
安敏在一旁听得清楚。
高恒挂断电话,侧脸看她:“要去参加一个饭局,人有点多,你介不介意?”
安敏摇头:“不会。”
高恒笑着看她:“你脾气挺好的!”
虽然是在夸赞,也有笑容,但他眼中没有暖意。安敏不知他用意,没回答。
吃饭前,高恒先带安敏去了一趟商场女装部,吩咐服务员给安敏选套衣服。
安敏看着他,眼里有疑问又有求证:“给我买?”
高恒不经意地点点头:“吃饭有几个朋友,你这样穿,不太好。”
安敏也就没说什么,服务员选了几套给她,她看都不看,先给高恒示意。
那几套高恒都没看上,过了一会,高恒对安敏说:“其实我早就想给你买衣服了,你姑婆让我照顾你,我平时工作太忙,照顾不到。今天正好,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喜欢就多选几套。”
安敏微微一笑,点点头,可也没动。
不多时,服务员给挑了条小裙子,给高恒看过,他点点头。安敏便去穿上了,从试衣间出来,也不忙照镜子,先让他过目。
销售员追着她鞍前马后地整理,撞见高恒目光后说:“这种短款裙子腰线开得高,最显腿长,这位美女身材比例好,再换双高跟靴子效果会更好。”
高恒说:“有靴子吗?”
销售员点头:“有。”
没一会儿找了双靴子过来,安敏穿上,服务员把她头发放下来了,这又是另一种效果了。
高恒目光微微一动,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安敏全程神色平静,不太关注镜子里的自己。
“就这件吧。”高恒说。
“好的,我马上帮你开单。”服务员去收银台。
“鞋也要。”他说完,转过头来看安敏。
或许是不适应这样的打扮,或许是不适应他的眼神,她不由自主低了一下头,再抬头,他还在看她。
他的眼神太深,她看不透,安敏扯出个勉强笑容试探道:“我去换了?”
“不用。”
安敏看他,高恒说:“穿着,马上就走。”说完手机响起来,他把卡给她:“去结账,没密码。”说完走出去,没多久又拿着电话回来,“我要去打个电话,你自己再逛逛,换季了,多挑几件。”说完出去。
他其实没有电话可打,只是占在商场中心的栏杆处拿着手机做样子。没一会儿安敏出来了,拎着个大纸袋,里面装的是她换下来的衣服,也没买别的。
衣服和头发都被销售员整理过,简直鸟枪换炮。
她看高恒站在栏杆那打电话,就没过去。
高恒收了手机,朝她走过去。安敏安敏把卡给他,高恒接过来,什么都没说。
对方在酒店里包了个大包房,一桌人,有男有女。高恒介绍安敏,说是老家的侄女,在Z大上学,刚才在学校探望她,原本打算一块吃完饭,接到饭局的电话顺便带过来了。
人太多,高恒没给安敏详细介绍,只是让她笼统地给大家打个招呼。安敏只记得身旁坐的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四十左右,很胖。女的应该过了三十,长卷发,长裙子,脖子上戴了根白金项链。打扮得挺时髦,看不出具体年纪。
这两人对安敏特别热情,尤其那女的,一连声跨她气质好。挨着她坐,自我介绍说叫陈露露,让她叫自己露露姐。
高恒认识这两人,是家技术外包公司的老板,女的是那胖子情妇。这公司一直想接瑞通的单,四处找人拉线搭桥想拉拢他。
服务员开始上菜,那两人对安敏十分热络,高恒也没管。
边吃边聊,七嘴八舌,都是酒桌上的话。没一会儿就开始喝酒,安敏是高恒的侄女,又是学生,再加上陈露露的有意维护,没沾过酒。酒过三巡,那胖子拿纸巾擦了擦手,不经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
陈露露忽然想是想起什么来,笑着说:“差点忘了,我有个戒指在一楼修,前几天就打电话让我来取,我一直没空。你们先聊,我去拿一下。”
高恒点点头。
那女人起身后,看向安敏:“敏敏,你可不可以陪我下去一趟?”
安敏愣了一下,然后视线转向高恒。他也在看她,但是眼里什么内容都没有,安敏愣了了一下。
陈露露一脸笑意,满眼期待又充满耐心。
安敏起身:“好。”
“太好了。”那女人笑盈盈的,挽着安敏,拿了手袋下楼去。
出了饭厅,陈露露说:“你也不喜欢喝酒是吧,我也是!一帮臭男人,不理他们。”
酒店底下是商场,一楼都是名店。那女人带安敏去了一家珠宝专柜,服务生都穿着一水黑色制服,一见顾客上门,有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陈露露说:“您好,我来拿我的戒指。”
“好的,请跟我到这边来。”
服务员带着陈露露去核对柜台资料,不一会儿请她稍后,自己去仓库帮她取货。
陈露露拉着安敏在店里乱逛,不多时指着柜台一排白金项链对安敏说:“你觉得哪条好看?”
玻璃柜台纤尘不染,晶莹剔透,黑色丝绒上陈列着钻石项链,碎钻在射灯下闪闪发亮。
安敏看了一下,陈露露问得太随意,她也就随意指了条款式最简单的。
柜台后的服务生一下笑了:“小姐,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品牌联合国际环保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联合推出的一款以环保为主题设计的限量款。”
陈露露笑说:“是挺不错的,我也觉得这款好看,能帮我拿出来吗?”
“当然可以。”
服务生打开柜台,取出那只盒子,链身极细,像一道银光,吊坠是一只非洲豹,镶满了黄色钻石。
陈露露一翻标签,笑容冷了一瞬。
服务生抬眼看着她,微笑着说:“这款项链是国际知名珠宝设计大师的作品,豹身上镶的都是黄钻,钻石虽然个头不大,但是颜色和净度都不错,所以价格会稍稍偏高很多。”
安敏也看了一眼那价格。
陈露露回视安敏,嘴角扯出抹灿烂的笑:“是不错,你眼光挺好的,我也看中了这一款。”说完让服务员把项链包起来,买单完毕,戒指也送过来了。
两人一块回饭厅。
一进门,陈露露迅速打量了一下胖子的神色,那人脸有点红,眼神也有点散,乜她一眼:“戒指修好了?”
陈露露笑道:“是啊。”一边拉安敏入座,一边跟高恒说,“太巧了,高总您是不知道,我跟敏敏太投缘了,我俩眼光一模一样。”说完才发现高恒仰靠着椅背,皱着眉头,闭目养神。
陈露露满脸关切,凑近去,放低声音:“高总不舒服吗?”
胖子悄声说:“可能喝高了。”
陈露露看了一眼胖子,眼里带着狐疑:“你们又喝了很多?”
胖子看着陈露露,没说话。
陈露露又去看照顾高恒:“是不是头很痛?叫蜂蜜水了吗?”后面一句是对胖子说的。
胖子没答声,陈露露说,“蜂蜜水治头痛,我去要一杯。”
再坐了一会,席就散了。
大家叫车的叫车,找代驾的找代驾。陈露露没喝多少,她跟胖子一块,没叫代驾。但他俩一直没走,陪着安敏一块等。
不多时代驾来了,胖子看着五大三粗,声音却非常温和,做事也细致,他帮着安敏把高恒送进车里。临走时陈露露轻轻拥抱了一下安敏,在她耳边说:“我给你买了点东西,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放在车后座了,你别嫌弃。”

第三章

不多时代驾来了,胖子看着五大三粗,声音却非常温和,做事也细致,他帮着安敏把高恒送进车里。临走时陈露露轻轻拥抱了一下安敏,在她耳边说:“我给你买了点东西,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放在车后座了,你别嫌弃。”
她动作非常快,放开她马上走开。
众目睽睽安敏也不知该怎么办,那俩人已经钻进车里。临走前,陈露露放下车窗冲安敏挥手:“回去好好照顾你叔叔。”
那俩人走后,代驾问安敏地址,安敏也不知道。她摇醒高恒,好在他还没醉死,仍旧记得地址。
高恒住在一个老小区,楼层不高,没装电梯。代驾一直帮安敏扶着高恒上楼后才离开。
家门钥匙是从高恒口袋里找到的,安敏把高恒安顿好,脱了鞋子,盖好被子才下楼。
门一关,高恒就起来了。
安敏那袋旧衣服搁在门边,他拿起来看一眼,冷笑了声。然后接了杯水去阳台,刚喝一口,发现了楼底下的安敏,她居然又回来了。
高恒赶快把水放下,又躺回去。
果然,没一会儿,门锁轻响,安敏进来了。她在客厅里撕了个什么东西,又帮他洗了杯子,没一会儿进了高恒的卧室。
高恒被叫起来,杯子递到嘴边,安敏声音很轻:“我买了点解酒药,专门治喝酒头痛的,你喝一点。”
高恒喝了。
安敏放他睡下,出去一会又进来。高恒觉得脸上一阵温热,原来她拧了块热毛巾给他擦脸。弄完后帮他把外套脱了,盖上毯子,退出去带上门。
高恒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才响起防盗门的关门声。
高恒确认安敏不在了,才起身出来。玄关的那袋旧衣服不见了,门上贴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
衣服和鞋子我都穿走了,就当我买的,等我做家教发工资了再还你。露露姐给了我一些东西,我放在你床头柜上。
PS:你喝醉的时候我拿你的钥匙出去买了解酒药。没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
安敏
床头柜上果然有个纸袋,高恒打开一看,里面有块男表,还有条项链。黑色丝绒上躺着头金色的豹子,他勾着那条项链,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那些东西,他最后还是找机会还给了对方。
这之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姑姑偶尔也会打电话关照他去看安敏,他会在这个时候短暂地想起那天晚上的安敏,但电话一挂断就抛在了脑后。他太忙了,姑姑的要求他都答应着,但也没再去。
这天中午,在公司附近吃完饭,步行回公司。
十字路口的街边上摆了个台子,后面立了张背景板。街道办跟医学院在联合举办疾病防护宣讲活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在给人免费测血压,另外两个负责向行人宣讲疾病防护知识。
这地方是街区入口,经常举办类似活动,有时候还有促销,高恒没关注,举步往前去。
没走几步,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看见了一个人。
安敏。
原来她就是刚才那几个白大褂中的一个,还是老样子,马尾,眼镜。白大褂让她显得成熟了点,笑容仍然带点羞涩。
高恒上下扫了她两眼,眼神直白地写着“你怎么在这?”
安敏不等他问,示意了一下后面的背景板,主动说:“我们系跟街道办联合搞活动。”
高恒看一眼。
安敏在他看背景板的时候,紧紧地盯着他的侧颜:“你在这里上班吗?”
高恒点头。
安敏低头笑,然后又抬头看他,神情有点荒谬的喜悦:“我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摆两天了。”
她看起来真很意外。
高恒昨天开车出去吃的,没注意这里有没有人,他冷眼看着她。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下,有人叫他:“老大。”
高恒转过脸,是黄建浩。
高恒一动,安敏就撞进了黄建浩的视线,他脱口而出道:“你不是那个吗?——那个那个——”他转头看着高恒,语气激动:“就那个陪徐建明喝酒的女大学生,我拍给你看的那个!”
高恒眼神一紧。
黄建浩根本没看见,视线又转回了安敏身上,他指着安敏说:“明月山庄是不是你?”
安敏没说话,她望着他们。
黄建浩可以确认了,他咧嘴大笑,回头看着高恒说:“老大,她就是那个女大学生,咱上回在明月山庄看见跟徐建明喝酒那个。”说着指着背景板说,“你看,她也是Z大的。”说完又对安敏说:“你今年大一对不对?”
否认也已经晚了,高恒没说话。
安敏一直看着他们,目光从热情到困惑到审视到冷淡。似乎有些清醒,有些悲哀,也有过挣扎,最后都化作了无所谓。像得到不公平的分数,原本还想辩解一下,忽然那分数又失去了意义。
最后她看着远处笑了笑,再扫回来的时候,眼尾带着淡淡的嘲讽与审视。
黄建浩全无察觉,他毕业不久,对大学生活还充满怀念。又莫名其妙急于跟安敏拉进距离:“哎,你们Z大在这儿搞义工啊?”
安敏机械地点点头。
黄建浩咧嘴笑了,还想再说几句,高恒说:“走吧,中午还要开会。”说完又对安敏说:“我们先走了。”
安敏漠然点头。
两人走后,黄建浩还是心存惊喜:“老大,她刚是不是跟你普及知识?”
原来他以为安敏刚才在跟他宣讲知识。高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黄建浩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万分惋惜道:“不知道她们摆台到几点?”
高恒瞟他:“就那么喜欢揭人家短?”
“什么揭短?”他看了高恒一眼,皱眉想了一下,
高恒没理他,低头回想着安敏刚才那个神情。也是,他看一眼黄建浩,当场让这愣头青一棍子捅穿,脸上是下不来台。
他又低头想了想,轻轻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黄建浩脸上却忽然扬起一阵狂喜:“老大,你难道还不知道?”
高恒审视着他:“知道什么?”
“徐建明的事啊。”
“徐建明又怎么了?”
“他假冒富商资助女大学生,让Z大给起诉了。”
高恒淡淡地睨他:“他赖账了么?”
“不是。”黄建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了想,说,“就上回明月山庄那次,徐建明假装富商,让联系了几个Z大女学生,说是要资助人家,实际上想干点拉皮条的事。那帮大一新生,什么都不懂,就觉得他的要求太奇怪,就去问系里。Z大发现后,校长一气之下,要起诉他。现在徐建明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路子见校长。这校长是个硬茬,放言不给学生出这口气,不配当Z大校长。我听说,现在徐建明去找女学生答应出钱资助,让她们去给校长求情呢。”
高恒顿住了。
黄建浩原本还有一肚子滔滔不绝,却在看见高恒神情时,全都卡进了嗓子眼。不知道怎么形容,黄建浩从来没见过高恒这个样子,好像浑身的戾气都竖起来了。让人遍体生寒。
高恒下午差秘书又去了一趟十字路口,问明白宣讲摆台到几点。然后,他五点四十五他就从公司出来了,车子开到十字路口。安敏她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高恒从车里下来,他看着安敏:“准备下班了吗?”
“对。”安敏点点头,没看他,归纳着自己的东西。
高恒一直站在旁边,有话想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站一旁,耐心地等着他们。
安敏干活时,视线偶然会掠过他,但是眼里没有内容,看不出情绪。偶尔视线相撞的时候,高恒顿了下,紧看着她,可安敏并不停留。高恒也就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街道办派了运器材的面包车来,大家合力把东西装车,等车走后。剩下三个学生准备打道回府。
高恒叫住安敏:“时间不早,要不我请你和同学们一起吃个饭吧。难得碰上。”
“不用了。”
高恒问:“等下还有事吗?”
安敏点点头:“我要去做家教。”
高恒盯着她,安敏面色坦然,他无法判断真假。
他说:“做家教就不吃饭了么?”
“家教的地方有点远,我在路上随便吃点就行。”
“这样啊。”高恒扯出个笑。
“嗯。”
高恒沉吟了一下,说:“你去哪里做家教,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
“没事,我下班了。”
“真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去。”
“这个点,公交车很堵的。”他说着看了一眼前面的路,前面红绿灯的确已经开始堵了,高恒补了一句,“你几点的家教?”
安敏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前面的塞车盛况。
高恒说:“开车的话,会快一点。”
安敏没说话了,她在考虑。
他就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安敏斟酌了一下,同意了。
三个人都上了高恒的车,那两人回Z大,怕做家教迟到,高恒先送安敏,其他两人在中途的一个公交车站下了车。
那俩人下车后,高恒看了一眼安敏。
她坐在副驾驶,这次倒没有上回那样拘谨了,不过之前的热络也没有了。很平静。

第三章·中

高恒嘴角勾了勾,果然跟先前不一样了。
安敏说:“到了。”
高恒靠边停下,满地都是泥沙,漫天黄土,马路对面是地铁施工,一整条路都让围栏给拦起来了。
高恒看向她,安敏已经开始解安全带下车,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高恒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怎么说。
安敏下车后,他也下去了。他四周环顾一圈,这周围除了庞大的地铁施工区,就是商业区,再远处是个小公园,看不到居民区。
高恒满眼的不信任:“你在这里做家教?”
“是啊。”
“哪儿呢?”他放眼望去。
“在里面,从这里进去。”
高恒顺着安敏的指引,看见施工隔板之间,隔出了一条小小的人行通道,通道狭窄,车子进不去。
高恒看了一下,估量不出后面的情况,问道:“要走多远?”
“不远。”
“要走多久?”
“不用走多久的。”
高恒不说话了,他看着她。目光里的意味说不上来,谈不上歉意,也没有压力,却很复杂。
对视了片刻,安敏先松动,她说:“大概十五——”犹豫了一下,“将近二十五分钟的样子。”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有路障,只能步行,车子开不进去,公交车都改了线路。”
这儿也就是因为交通不方便,没人愿意来,才轮到了安敏这个大一新生。
她的样子平平常常,没有刻意,也不算冷漠。
高恒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去?”
“另一边在修桥,也封了。”
高恒点点头。
安敏说:“那我先走了。”
高恒又点点头。
安敏走后,高恒离开这条路面,找了个清幽的地方停下来,开始给安云兰打电话。
高恒张口就问安敏的事。
难得他这么主动,安云兰又高兴又得意,好像早有预料:“我就知道,你跟她相处久了,会喜欢她的。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
高恒低低地笑了一声。
姑姑说,安敏家是安家山最穷的人家,穷到安敏父亲根本娶不起媳妇,最后娶了个智力有问题的。为了生儿子,从一生到五,终于得了个儿子,却掉进水里淹死了。
为了这五个孩子,家里被罚得倾家荡产。其实老二生出来的时候,就有人劝说安家把老二送人,这样按照国家标准还可以再生一个,根本不违法。安家山为了生儿子,无所不用其极,生下女婴溺死,几乎成了约定俗成。更何况安老二生下来就有心脏病。可安家不但没有把老二送掉,还为了给老二治病,欠了了一屁股债。安敏父亲是安家山有名的死脑筋,不转弯。安家山重男轻女,女孩子往往早早地辍学打工供兄弟上学,女人不值钱。可安家最穷,却偏偏对女娃好得很。除了老大老二年龄太大,老三和老四待遇都是村里最好的。农村孩子早当家,不管家贫家富都要下地干活,更何况女娃待遇低。但安家最穷,老三老四却在父母过世前,一点农活都没沾过,甚至连只碗都没洗过。
这对父母宠孩子也是出了名的,自己一年到头田里地里干活,连双鞋都舍不得买。但是孩子吃的玩的,都不比别人差,也不知他们到底怎么熬下来的。现在更是培养出了村里唯一的一个女大学生。
不过这中间到底有曲折,安敏父母劳累太过,在她五岁的时候双双过世。安敏是由三个姐姐养大的。四姐妹年龄差距大,老大老二早早成家生子,又因为接济老二的心脏病,各自条件都不太好。老三独立打工供妹妹上学,负担太重以致没人愿娶。安敏为了不拖累姐姐,离家出走打工自立。攒了三年钱,才又回来重新读书。
高恒道:“他们姐妹关系不错啊。”
“那可不。这四姐妹在安家山是出了名的,可惜命不好。”
高恒没说话,他在想事情。
安云兰又想起件事,笑道:“给你讲个老四的笑话。老四不是在外面打了三年工吗,听说还在宿舍里收留过一个乞丐。那乞丐好像是精神有问题,在老四那儿住了几个月,后来自己又跑了。你说说她,自己都穷得辍了学,还敢收留别人。”
高恒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望着远方。
“这孩子不容易,你要是有空,就多去照看一下。能帮就帮一点,毕竟算起来,她还得管你叫一声叔叔。”
“嗯。”
高恒不知道安敏家教做到几点,所以他打完电话又打算开回去刚才那个路口等。中途路过一个超市,他看时间还早,下车去买了一些东西。吃的,用的,一大包。
然后他又回到了方才那个路口。
施工区晚上也在作业,机器声轰隆隆的,不断有重型卡车进出,黄土漫天。
高恒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隔板的入口,由于没有路灯,那条小路看不到尽头,显得有点幽深。等烟抽完,高恒下车,过到马路对面,钻进了那条小巷。巷子里坑坑洼洼,他沿着隔板走,最后发现绕了一大圈,出口其实离主路并没多远。
隔板后有个大型社区,应该是个新建社区,小部分房子窗户还没安装。零星住着几户人家。小区被隔板遮住了,所以从那边看不见。
高恒四处看了看,最后在路边一摞建材上坐了下来。
九点多的时候,安敏出来了。
从小区出来,道路宽阔整齐,路灯明亮,大概走十五分钟能到地铁施工区。那边路况不好,速度会慢很多。
地铁施工区这头的出口立了个高大的路灯,昏黄的光芒倾泻下一大片。黄土路面因此显得更加焦黄,而后面微带点参差的蓝色隔板显得几分虚旧,就像老电影的背景。
高恒面朝安敏来的方向,坐在路灯底下。
他姿势近乎颓废,头埋得很深,只看见肩膀。双腿张开,手肘搭着大腿朝内交叉。黑色的袖子挽起,结实的手臂上几道遒劲的经络延伸进袖子里,一只手随意地下垂着,另一只微微翘着夹着支烟,烟头上淤积了一段。好像已经等待了许久,他脚底下落了好几个烟头。
安敏近前的时候,高恒仿佛有预感一样抬起头。
看见安敏,他没说什么,扔掉烟蒂,踩灭,准备起身。
安敏目光一直跟随他的动作,等他起身后,她目光涌动了一下,她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高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她几秒,然后说:“我送你回去。”
安敏目光闪动一下,直直地看着他:“你不用送我的。”停顿片刻,她又摇摇头,“也不用在这里等。”
高恒看着她,可也没说什么,最后变成了一句:“走吧。”
他说完钻进了巷道,安敏也跟了进去。一前一后,没人说话。
一直送到安敏宿舍楼前,高恒把之前买的两大袋东西给安敏。她看一眼,没多说什么,收了。
高恒低头注视着她说:“我下次再来看你。”
安敏没看他,等了一会,轻轻点点头。
高恒笑了:“进去吧,我走了。”
安敏又点了点头,往里去了。
高恒一直在身后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楼宇后。
再去看她,又过去了半个月。
连着两个周末都在外出差,终于腾出时间去Z大。他让秘书打了一连串的电话,最终问到安敏寝室的号码。来之前,提前几天就跟她约好。约在四点,吃过饭,还能送她去做家教。
下午五四点,Z大女生宿舍楼外。
安敏来得很快。
已经十一月下了,她穿得很单薄,还是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球鞋马尾。对于现代的女大学生来说,这打扮又土又拙又寒碜,但是她好像一点也没自卑,可能也不算不自卑,是她意识不到。她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生活节奏里,忽略了外部世界的存在。
她到底是不一样。
安敏过来的时候,高恒把买的东西给她。跟上回一样,吃的,用的,胡乱买了些。主要是吃的,各种各样的零食,吃不完分给同学也挺好。
其实安敏现在最缺的是钱,但眼下也不能这么贸然塞给她。只好多买一点东西。
安敏看了一眼,接了,低声道谢。
两人坐在校门口的湖边,高恒随便问了几句,安敏都答了。高恒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他起身说:“要不然带我去你们学校逛逛?”
安敏点点头,起来了。
围着校园走了小半圈,也没说几句话,多数都是高恒主导。虽然她肯配合高恒,但是她不在状态。像是有心事,但她努力忍耐,可还是能看出焦躁。

第三章·下

围着校园走了小半圈,也没说几句话,多数都是高恒主导。虽然她肯配合高恒,但是她不在状态。像是有心事,但她努力忍耐,可还是能看出焦躁。
高恒不再走了,他停下脚步,看看表,探寻地望向她:“要不然先去吃饭,吃完送你去做家教?”
安敏扬起脸,神情有些歉疚,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商量着:“下次好不好?”
“——”明明已经提前好几天预约过了,高恒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有事?”
安敏点点头。
“家教的事吗?”
安敏摇摇头。
高恒研究着她的神情,干脆直白地问:“那是什么事?”
安敏嘴唇动了动,“一点小事。”
高恒问:“寝室闹矛盾了?”
安敏摇摇头。
高恒停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带我去你寝室看看。”
“不用,不用。”安敏摇头,“不是寝室的事。”
“那是什么事?”
安敏又不出声了。
高恒心里叹息了一声,提步往安敏寝室走。
安敏追不上高恒,小声劝阻一律无效。追了一小段,反而让高恒把手中的袋子接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女生宿舍。高恒扯了个理由,说安敏电脑坏了,去帮忙修电脑,便得以放行。
事到如今,安敏只好在前面带路。
她住四楼,标准四人间,上床下桌。推开门,寝室里只有一人,那人正叼着棒棒糖,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韩剧。门一开,她脸转过来,愣了一下。
安敏给她介绍,这是高恒,她老家的亲戚。又给高恒介绍,那人叫邹莎莎,同班同学。
邹莎莎点点头。
安敏请高恒坐,她去给他倒水。
安敏走后,邹莎莎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把双脚放下来,棒棒糖用纸巾裹了放在桌上,顺便还理了理头发,挺了挺背脊。
高恒坐在安敏的凳子上,她没回头,仍旧望着电脑屏幕。不过关掉了韩剧,打开了一个WORD。
高恒放下袋子,没注意她,四处打量。
一眼就找到了安敏的床铺,她的位置靠着走廊门。东西非常少,床上桌上都空荡荡的,全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叠了被子。桌下搁着几个巨大的购物袋,那是上回他托宿管转达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两双旧帆布球鞋,看不出牌子。
她隔壁就坐着那个女孩,到处乱七八糟不说,她靠着的椅背上还挂着件粉色文胸。安敏倒水回来时,忙把文胸藏起来。又去把窗台上随意挂着的内裤内衣收了。
邹莎莎被提醒,也开始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地收拾起自己的书桌来。
高恒注意到,安敏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有点旧了,盖子斑驳掉漆,ThinkPad的牌子。他打开盖子。
明明正心无旁骛的邹莎莎头一偏:“别动——”
“——”高恒挑眉。
“这个不是安敏的。”
“哦?”
“这电脑是我们班一同学的。借给安敏用了不到十分钟,屏幕坏了,这不,让安敏给赔呢。”
原来如此。
“那同学呢?”
“跟我们不在一个寝室。”
高恒看着阳台上收内衣的安敏,叹了口气,打开电脑:“哪坏了,我看看——还开得起机吗?”
邹莎莎说:“嗳——你——”
“没事,我看看——”
接上电源,还开得起机,屏幕有些闪。高恒初步检查了一遍,应该是屏幕显像管灯泡老化所致。的确不可能是十分钟弄坏的 。
“没什么大问题,换根灯管就行。”高恒合上电脑。
安敏已经回来了。
高恒瞧着她:“这就你刚说的那事啊?”
安敏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男生说电脑城有维修的地方。”
“你去过电脑城吗?”
“没有。”
高恒看了她一会儿:“我们公司有现成的,我找人弄一下吧。”
安敏仍旧看着他。
高恒说:“ThinkPad跟我们公司有服务协议,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敏点点头,神情放松了点。
高恒摇摇头,收好电脑,忽然想起来:“你不是买了个电脑吗,怎么还借别人的用?”
“那电脑太旧了,开不起机,退给师兄了。”
也是,三百块的电脑,没让人骗已经不错了,高恒忍着笑。
高恒带走电脑,直接去了电脑城。今天周六,ThinkPad的维保人员起码要等周一才上班,他不想耽误时间。
他对电脑城极熟,大学时候在这儿帮人攒过机。刚毕业那几年,很多同学都在这儿做过生意。他把电脑扔给一个开专柜的同学:“好像是显像管灯泡坏了,帮忙测试一下。”
那人顺手把电脑给了助手,再过来跟他聊天。
高恒说:“有没有什么新机器介绍?”
“你买啊?”
高恒点头。
同学打量他几眼:“科技精英不是只用MAC吗?”
“帮别人买的。”
“什么人?”
“一个学生。”
“男的女的?”
高恒一边点烟,慢条斯理道:“我侄女。”
那同学点点头,身后工作人员过来汇报电脑测好了,果然是显像管灯泡的问题,问要不要换一根。
同学拿了几种型号的让高恒挑,有原装的,也有国产的。
高恒随便瞟了几眼:“真原装还是假原装?”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原装’肯定质量好点。”
高恒点点头:“就原装吧。”
同学把电脑拿回去给助手,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款新的笔记本电脑递给高恒:“ThinkPad,性价比好,稳定。”
高恒接过来看了看:“多少钱?”
“六千五。配置不错。”
“有没有便宜点的?”
“有啊,”他转身从柜台里又取出一台机子,递过来:“专门的学生机,四千三,配置也还行。”
高恒打开看了看,那边电脑已经修好了,高恒收起来:“一块结账吧,多少钱?”
“灯泡不收你钱,给四千三吧。”
高恒笑了一下,掏出钱包,忽然又想起什么:“这个型号有没有二手的,质量好点的?”
那同学斜睨他,足足半分钟才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抠门?”
高恒忍不住笑起来:“我以前很抠吗?”
那同学白了他一眼。
“——”
高恒仍旧笑笑,垂下眉眼,似是想起了一些过往。
那同学说:“二手电脑在二楼仓库,我让人带你去。”
助手带他去了二楼,径直去了回收库房。在那助手的帮助下,最后挑中一款八成新的DELL笔记本。
第二天高恒又去了Z大。
这次两人坐在女生宿舍楼前的大理石长凳上。修好的电脑递给安敏,她开机检查了一会儿,确认各方面运行正常,她很高兴,问高恒:“修了多少钱?”
“没花钱,ThinkPad跟我们公司有服务协议。”
安敏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高恒笑笑。
安敏也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关机把电脑收进包里。
她刚把那包放好,高恒又把脚边另一个包拎上来,放在长椅中央:“这是我以前的电脑,太旧了有点慢,没再用了。反正搁那儿也没用,所以就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还能不能开机。”
安敏接过来打开,点击开机键,随着一阵开机音乐,屏幕上出现了WINDOWS的经典画面。
高恒凑过来看一眼屏幕,含着笑:“开得起就好。”
安敏又看了他一眼,目光留在他脸上。高恒示意她,下巴朝电脑一勾:“检查一下,有问题,我让人去修。”
安敏收回视线,她在键盘上操作了片刻,然后对高恒说:“应该没问题。”
高恒拿出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仰靠在长凳上,目光有些悠远:“开得起就好,用了好几年,本来都要扔了,不要嫌旧啊。”
“怎么会。”安敏笑了。然后她把电脑收回包里。
高恒看表,时候不早。不远处食堂已经开餐,门口慢慢有人往里走。但她要赶做家教,高恒说:“你还要做家教是吧,我送你去。”
安敏摇摇头。
高恒看她,目光带点等待的意味。
安敏说:“学生生病了。” 顿了下,想起来,“你吃饭了吗,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说完脸上浮现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马路牙子:“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说完又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你——今天有空吗?”
高恒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嘴角含笑,打量着她:“你请我?”
安敏点点头:“我请你。”
高恒又好整以暇地在她身上扫描了几个来回:“你有钱吗?”
安敏第一次为她的穿着感到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去:“昨天家教发工资了。”
“哦,大款。”
安敏笑了笑。
高恒看了她一会,忽而坐正身子,声音有点振奋:“大款,我们吃什么!”

第四章

高恒看了她一会,忽而坐正身子,声音有点振奋:“大款,我们吃什么!”
她眼神一亮,整张脸好像因此明亮起来:“你等下,我打电话问一下我同学。”
她没手机,旁边就有公用电话亭,又要往那边跑。高恒在她起身之前,捞住了她的手。安敏回过身来,高恒皱眉:“跑什么,拿我手机打。”
“哦。好。”安敏点着头。
高恒没好气地笑了一下。
安敏拿着电话说了一会,然后把手机还给高恒说:“我同学说,学校新开了家川菜馆,味道很好。你——吃辣吗?”
高恒说:“吃啊。”
安敏点点头,然后说:“你等我一下,我把电脑送回去。”
“嗯。”高恒点点头。
川菜馆内。
将近六点,饭店做的都是学生生意,正是高峰期。
生意很好,排队的人有点多,他们排在队伍的中间,高恒让安敏站他前面。两人都没说话,前头有人等得不耐烦,有些小声的抱怨。安敏回头看了一眼高恒,他面色平静,她安下心来,继续回过头安静地等。
排了一阵后才等到桌子,点了个水煮鱼。
点完菜,服务员帮他们倒好茶水才走。
等待上菜,安敏眼神四处打量了一下,又瞧了高恒一眼,最后落到了桌面上的碗碟上。她在想事。
这虽然是家新开的餐馆,其实装修得还是有些简陋。安敏倒是无所谓,但高恒应该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
高恒仰靠在椅子上,好像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他看着她:“在想什么?”
安敏摇了摇头:“没什么。”
高恒换了个姿势,还是那样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话挺少的。”
“——”安敏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老实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恒低低地笑了一声。
等了等,他坐正身子,端起茶喝了一口,有点烫:“功课忙吗?”
安敏也端着茶喝了一口,点点头:“嗯。作业多,要背的也多。”
“做不完么?”
“也不是,我怕没时间做家教。”
高恒眉头微皱:“家教别做那么多,你还是把重心放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你的。”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的内容,她心里有数。
安敏把目光移到茶壶上,笑了笑,然后想起什么一样回头一看:“鱼来了。”
服务员上菜,架锅,点火,安敏帮着一块布置。她动作虽然轻柔,却又十分精准麻利。
高恒端着茶,一直都在看她。
服务员说:“菜要不要现在放下去?”
鱼是熟的。
安敏看向高恒,他点点头:“放吧。”
于是安敏又配合服务员把菜下进去,调大火,等开锅。
之后安敏全神贯注地等着那锅鱼,好像忘记了他们刚才的话题。
没一会儿开了锅,安敏说:“可以吃了。”
高恒点点头。
两人开动筷子。
高恒吃得慢,多数时间都在观察安敏。安敏好像没注意到,又好像觉得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一顿饭吃完,高恒招手叫服务员来结账。
安敏起身说:“我来吧。”
高恒摁住她:“我来。”
安敏看着他,高恒目光十分冷静:“我来吧,你还是学生。”说完掏出钱包,付了账,安敏没再抢。
服务员找完零,出了饭馆,高恒车就停在旁边的小巷马路边。校门口还要往前走,这就分道扬镳了。
分别前,安敏对高恒说:“下次我请你吧。”
“好啊。”高恒眉一挑,看着她。
安敏低下头:“真的谢谢你。”
高恒轻轻笑了声。
等了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安敏说:“那我回学校了。”
“去吧。”高恒点点头。
安敏走后,高恒也上了车。但他没急着走,后视镜里能看见安敏走路的背影。她走路会微微勾着背,路线却很直,也很谨慎,遇有障碍物提前很早就避开了,然后慢慢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她就像一朵生长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小花,平平常常不打眼,但很容易知足,也很努力。
几天后,高恒下班时又给安敏送了支二手手机,卡已经办好了,还给了张五百块的话费卡,说是公司发的。安敏没多说什么,默默收了。
高恒太忙,安敏也忙,马上迎来四级,又要做家教,两人只是匆匆见了两面,饭都没吃。
安敏住的508寝室有四个人,邹莎莎,王伶俐,赵理慧。其实最开始赵理慧没搬进来之前是胡海燕跟他们分在一起,后来让整个让508联名赶了出去,从此胡海燕跟508的人结了仇。
报道那天胡海燕来得最晚,只剩下最后两个靠门的床位。她趁邹莎莎去注册时,挪开她占位的行李,霸占了邹莎莎的床位。晚上全寝到齐,闹得宿管都知道了。可胡海燕坚称她并没看见铺位上有什么占位的行李,吵了半宿,邹莎莎也没抢回自己的铺位。
胡海燕还有个毛病,熄灯后喜欢在被窝里打电话,不打到半夜不肯挂。寝室为此战争一再升级,最后邹莎莎率先翻案,联合其他三位签署了一份申请书,硬生生把胡海燕给调出去了。
期中的时候,新生们的档案已经录好,系学生会正组织干事们进行封装归档。抽调了几个系里积极的干事,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忙碌着。
王伶俐任劳任怨,做事踏实也被老师叫过来了。正好国家助学金拨款也已经下发,辅导员人手不够,又把王伶俐叫去了辅导员办公室。
王伶俐正坐在电脑前输入,肩膀上忽然垫了个下巴,一颗巧克力出现在她唇边,肩膀上的嘴巴声音懒懒的,却是命令的口吻:“张嘴!”
那股淡淡的香水味让王伶俐不用回头也知道肩膀上扛的是谁。
她一向喜欢跟王伶俐玩这种命令式的游戏。
身后辅导员程老师问:“你这巧克力不错啊,国外带回来的吧?”
“是啊,我一个朋友在瑞士买的。”
然后那人强行把巧克力塞王伶俐嘴里,给她打气一般拍了拍王伶俐的肩膀,手指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擦了擦。
胡海燕一边翻阅着他们的资料,一边道:“程老师在做助学金的评比啊?”
留下来加班的程老师是前几届的学生会主席,留校任教了。她跟学生们没什么距离,伸个懒腰,说:“是啊。”
“还有这么多啊?”
“都要输入电脑呢。”
“等我把档案弄完就过来帮你哈。”
“行啊。正缺人手呢。”
“那我不乱逛了,赶紧去归档。”
回到学生会办公室,三五干事正忙着封装,写名字。胡海燕道:“系辅导员那边好像有点事,让你们过去一趟。”
“哦。”只有一个放下了手中活计。
“让你们都去。”胡海燕加了一句。
胡海燕在系里向来混得开,老师们都爱吩咐她传话。众人不疑有它,都放下活计出去。
胡海燕等人走后,关上大门,反锁。
立刻抽出自己藏在键盘下的一份档案,倒出来,没时间翻阅,她掏出手机,一张一张拍照。
这时外面大门有人拍大门:“胡海燕,胡海燕,你怎么骗人呐!”
胡海燕迅速收起档案藏回去,打开门:“嘿嘿,上当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
一人不悦道:“都快忙死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放松一下嘛,忙一上午了都,来吃巧克力。我朋友刚从瑞士带回来的。”
“放着吧。空了再说。”那人眉头微皱,不太高兴。
“那我给你放起来了啊。”
胡海燕打量那人神色,也规规矩矩开始干起活来。弄了十几份之后,升了个懒腰道:“艾玛,我不行了,得去上个洗手间。”
说着一边扶着腰,一边往外去。
到了洗手间,她把大门反锁,拿出手机开始翻阅方才拍的照片。那是一份学生档案。
她把图片调大,迅速扫过,姓名:安敏,性别:女,出生日期:——
其实安敏的年龄一直都不瞒着大家,她也没太震惊。匆匆往下浏览。看了半天,也没找出太大的破绽,最后把她家庭住址调大截图,再把她初中休学的学校名称调大截图。
出来后,到系学生会里打个招呼说:“辅导员那边事太多,让我先去帮她,我先过去了啊。”
“哦。去吧。”
王伶俐正对着电脑,紧张地输入,但她打字速度有点慢。寝室里邹莎莎和安敏都有电脑,平时也都随大家乱用,其他三个早就实现了盲打。只有王伶俐可能从小接触电脑不多,一直得边看键盘边打字。
胡海燕看了一会:“伶俐,你还不能盲打呀?”
“嗯。”王伶俐淡淡的。
胡海燕叹口气道:“我初中就能盲打了。”
“——”
“我看你这样打字好费劲,要不然,我跟你换一下吧。
你去归档,我来帮你打字。你这么一边看键盘一边看屏幕,好累的。”
王伶俐顿了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海燕对辅导员说:“程老师,我跟你说,真不是我吹,我速度最快的时候,一分钟能打一百四十个字。”
程老师笑一下:“那是挺快的。”
“伶俐,我跟你换一下呗。”
王伶俐虽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能不想如她愿,可又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来。
程老师说:“你们换一下也行。”
“伶俐,你快去吧,档案那边我刚走的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你去估计就收尾了。”
王伶俐就这么被送了出去,她觉得不太对劲。系学生会的工作,胡海燕向来只会挑轻松省俭的来做,打字这种苦力工作她以前是连沾都不肯沾的。更何况程老师留校任教时间不长,在系里也不太说得上话,胡海燕更喜欢在系主任这种级别的人跟前显弄。
王伶俐假装蹲下去系鞋带。
果然不一会儿,办公室里传来胡海燕的声音:“老师,这个安敏的助学金评选通过了吗?”
“我看看。”不一会儿程老师说:“通过了啊。她材料齐全,系主任已经签字批准了。”
“啊,这样啊——”她语气带着点遗憾和迟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这个安敏,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是我们班上的,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你看,她家的贫困材料都是真实的,但是其实——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到的钱,她前不久还买了电脑手机,都是很贵的牌子。我还听同学们说,她有双靴子在专柜买的,两千多。她这样的条件评选特困生,我怕别的同学知道了,会有议论。”
“这样啊——”程老师停了停,“那你把她的资料抽出来,先不录,等明天主任上班的时候再说吧。”
“好的。”

第四章·中

晚上508炸锅了。
邹莎莎趴在床上,疯猫一样使劲儿挠被单:“啊啊啊啊——我真受不了了,怎不来个雷劈死她啊!”
赵理慧道:“你说,助学金又不是她的钱,她那么着急干什么呀?”
邹莎莎道:“有电脑怎么了,有手机怎么了,系里那么多人都有,我听说去年评选就根本不管这个。”
王伶俐道:“其实也管,但一般没人举报,所以就没事。”
安敏的助学金名额被取消了,而出乎大家意料的,胡海燕居然审批通过了。
邹莎莎对王伶俐说:“你们学生会真黑。”
王伶俐有想不通的地方,没做声。
赵理慧说:“她人缘好,在系里混得开,做人又阴,谁敢得罪她呀!”
安敏一直没做声,见她这么说,忍不住提醒她:“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靠,这个怎么算!她不是住别墅吗,她不是衣服只在商场买连打折的都看不上吗,怎么还跟安敏抢这点钱——老二,你给想想办法呀,你不也学生会的吗!你个废物点心,咋不能找老师告她的黑状!”
王伶俐说:“其实,这种评选就算跟老师熟,材料是不能造假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们家不是住别墅开大奔吗,哪来的贫困证明呀。”
邹莎莎摇摇头:“真黑。”
木已成舟,无话可说,好在安敏不在意。但她又在外面多接了一份家教工作,整个周末都不回寝室。
没多久就到了元旦。
瑞通已经放假,只有技术部还在加班。高恒管得不严,手底下那些有安排的早就已经提前溜号,剩下的单身狗们嗷嗷叫,号称要抱团取暖。高恒干脆批了一项活动经费,让他们弄个小团建。
临走前何瑞峰敲敲高恒的玻璃门:“要不要跟大家一块走,反正你今晚也没事!”
高恒盯着屏幕,头也没抬:“你们去吧。”
黄建浩从何瑞峰身后探出半颗头:“老大是不是有秘密约会?”
“秘你个头,他女朋友都没有,单身狗一个!”
黄建浩眨眨眼:“没有女朋友,可以有男朋友的哟!我们能理解的。”
何瑞峰敲他一个爆栗子:“不想下班了是吧?”
“没有没有没有,我先走了。”
何瑞峰看黄建浩走了,对高恒说:“我也先走了,你自己记得吃饭。”
高恒抬手,做了个赶人的动作。
何瑞峰出门的时候把大办公室的灯关了,屋里遽然一暗。人一走,整个办公室都空荡荡的。
高恒合上电脑,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报道跨年演唱会的进度。喜庆高亢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好像太久没看过电视了,有点头疼。又关了。
手机响,有短信进来。
拿过来一看:“帮你叫了外卖。PS:不想找女朋友那就找个男朋友吧。”是何瑞峰。
高恒放下手机,看着窗外。
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外面已经黑透了,窗外是一栋大楼。再往底下一看,是一条马路,旁边停着小车。车灯次第亮起,渐渐驶离。不一会儿就走得差不多了。
他看了看,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他从小一个人长大,一直很习惯单身生活。后来拼事业,也忙得没时间想别的。
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这种万人欢庆的感觉,突显出人的孤单来。因为找不到去处,比别人更慌。
他想了想,拿起手机。稍微翻了一下,人很多,但没有他有欲望联系的人。
没一会儿,外面门被人敲响,前台已经下班了,他出去一看,是外卖来了。他付了钱,把外卖搁办公桌上,也没心思吃。
他坐回位置,点燃一支烟,将打火机随意地扔在桌上,然后双腿搭在办公桌上,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手机响了,他伸长手够过来一看,是一条短信。他妈妈高嘉欣发过来的,内容让他帮弟弟把信用卡还了。高恒把手机丢回去办公桌上,坐正身子,晃了晃脖子。
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椅子里。
他拿着手机抽了会烟,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最后落在一个电话号码上。他眯着眼,在烟雾迷蒙中看了一会儿。然后眉头一皱,坐起来,叼着烟,开始拨打那个号码。
这个时候学校应该很多活动,不过没所谓,他反正也只是心血来潮。
对方立刻接了,高恒轻声笑了,然后问道:“在哪呢?”
“在寝室。”她声音很轻快。
高恒皱眉:“看书?你们今天没活动吗?”
“有啊,今天我们系迎新晚会。”
“那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我不喜欢。”
“——”高恒无语了,他原本盯着门口那颗发财树,视线拉回到桌上的外卖,他说:“吃饭了没?”
“吃了?”
“真吃了?”
“——”安敏迟疑了一下,最后放弃了,“等会去吃。”
高恒看一眼手表,六点半。高恒拿起车钥匙:“一起吃吧,你能不能等?”
“等什么?”
“我来找你。”
“好。”
高恒起身,顺便把外卖也带上。关灯锁门下楼。
车子开到大门,拉杆吊起,他伸头出去问保安:“吃过饭了没?”
保安一愣。
高恒下车,外卖搁保安亭的窗台上:“请你吃饭,刚送的,没动过。”
保安又愣了一下。
高恒已经上了车。
高恒到Z大的时候,安敏等在路边,正低头看书。
高恒看了看,她面庞白润了很多,也胖了,与当初火车站那黑黄的高原人判若两人。若是再打扮打扮,其实并不会比城里女孩子差。但她穿了件灰色中长款棉衣,又旧又臃肿,脚踩一双棉布鞋。头发全部扎起,露出整个额头。还是那么土。
高恒在前边掉了个头,车子缓缓滑到她脚边。
安敏看见他,忙把书收起来,开门坐进去。
高恒瞟一眼她:“看什么呢?”
安敏把书扬了扬,然后收进书包。
“GRE词汇?”
“嗯。”
“你大一就看这个?”
“随便看看。”
“打算出国?”
“很难的。”
高恒瞧她一眼:“只要努力,会有机会的。”
“呵呵——”她笑了笑,没再接话。
他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志向不小。
离开Z大那条路,高恒侧头看了她一眼,豪气干云地问:“想吃什么?”
安敏瞧一他眼他,淡淡道:“想吃我姐做的菜。”
高恒看着她,顿住了:“这我可没办法。”
安敏淡淡地笑,眼尾扫过一丝狡黠:“那就随便吧。”
高恒若有若无地瞅她一眼,打开导航道:“想吃家乡菜是吧?我看看啊——”
安敏又笑着说:“我说着玩的,吃什么都行。”
但高恒没理她,真的在市中心找了家安家山风味的餐馆。高恒小时候随父,跟安敏口味接近。安家山的菜,他也很久没吃过了,安敏胃口好,吃得还算起劲。
尤其那鸭子特别好。
安敏说:“这个要用安家山的料来做,会更好吃。”
高恒凝视她:“什么料?”
安敏仔细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种配料,我不知道学名叫什么。”
高恒轻轻一笑:“是么?”
“是啊,那是安家山的名菜。”顿了顿,安敏说:“你没吃过吗?”
高恒停顿片刻,也不是没吃过。小时候安伟忠对他好的时候,也给他做过。但年代久远,他早已忘了那是什么滋味。
“有机会我做给你吃啊,如果你喜欢这种口味,一定会觉得好吃的。”她好像很积极。
“好啊。”高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并没太上心。
边吃边聊。
高恒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不去迎新晚会?”
旧事重提,他问得太随意。安敏瞟他一眼,没说话。
高恒不吃了,他躺回椅背上,目光扫视着她,一边说:“不喜欢?”
“——”
高恒眼里带点研究,看了一会,她也不说话,他轻轻一笑:“那么多不喜欢的东西啊?”
安敏摇摇头。
高恒笑了笑,睨着她:“要是再这样封闭,以后怎么交得到男朋友!”
安敏低头闷住了。
“班上同学有谈恋爱的吗?”
安敏点点头:“嗯。”
“多吗?”
“挺多的。”
她想都没想就答上来了,高恒原以为她会说不知道。他突然觉得有些意思了,朝着桌子坐近了些:“有合适对象,你也可以试试。Z大男生质量还是不错的。”
安敏没说话,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恒本来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她这个样子,让他忽然来了研究她兴致:“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说来听听。”

第四章·下

高恒本来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她这个样子,让他忽然来了研究她兴致:“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说来听听。”
安敏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高恒挑眉,“喜欢什么样的男生都不知道,以前没喜欢过人吗?”
安敏点点头:“嗯。”
高恒盯着她看了一会。
她神色平静,没有躲闪,不像撒谎。
高恒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抬头看她:“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他还以为她二十二。
安敏说:“我念书比别人晚一年,中间还休了三年学。”
高恒不动声色:“一直都没有喜欢过的人吗?”
他好像对这话题挺感兴趣。安敏皱着眉头,仔细地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嗯。”
好吧,迎新晚会都关在宿舍背单词,的确有可能。高恒放弃了。
从饭馆出来,高恒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
“再逛逛吧。”
“好啊。”
出来就是步行街,两旁商铺打扮得五彩缤纷,有些还留着圣诞的装饰,红红绿绿,很喜庆。中国现在所有节日都有向情人节靠拢的趋势,街面上也多是一对一对的人。时不时还能遇上一些女孩怀里捧着玫瑰花。
两个人在街上慢慢走着,不多时路过一个小广场。有人卖唱,也有兜售小东西的。还有卖玫瑰花的,卖大红嘴唇充气球的,卖兔耳朵的…生意最好的是卖那种水晶灯玫瑰,一朵玫瑰的造型,里面亮着灯,五颜六色,一闪闪的。
方才一路上遇见好些情侣都拿着这个,终于见着老板了。
那老板是个女孩,身材高挑,头戴两只兔耳朵,身上也做兔女郎打扮,屁股上顶着一撮白毛。
安敏多看了两眼,高恒说:“要不要给你买一朵?”
安敏摇头:“不要。”
不觉到了一家商场门口,有人搞促销活动,见他们进来给派发了一样东西。安敏因为发过传单,路上遇见派发都会下意识地接过。
这回发给她的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银色的塑料外壳,她没看清是什么。高恒也凑过去看,然后安敏才看清上面的字。
Durex,持久装。
安敏脸红透了,她手背烫了一般,想立刻丢掉,又没看到垃圾桶,下意识甩给高恒:“给你吧。”
高恒看着那个四角形,不知是不是故意,他没接。
安敏又后悔了。
高恒忽然笑了声。
安敏心一颤,耳根都红透了,转身就走。
高恒在她转身前拉住她的胳膊,迅速接过四角形,若无其事地塞进口袋,往前走去。
安敏努力地镇定了一下,才举步跟着他。
一楼珠宝化妆品,二楼女装,高恒在二楼下了电梯,往商铺走。一到这层楼,安敏停了下来,这是高恒上次带她买衣服的地方。高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脚步一直没停。直到他走进一家店里,回头一看,安敏还站在扶手电梯处。
高恒皱了一下眉:“别发呆,快过来。”
安敏不动。
高恒看了一会,走出来,懒懒地看着她:“怎么了?”
安敏眉头皱着,神色有些焦躁,也没看他,说:“我学校还有事,我想先回去了。”
高恒望着她,不知道怎么说。
送东西给她,她都会收,但是一直不肯要钱。她虽然说自己做家教有收入,但看得出来,日子还是过得紧张。来城市大半年了,也没见她买过衣服。
高恒看着她的神色,权衡了一下,最终放弃了。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了女生宿舍楼前。
女生宿舍楼前很冷清,今天放假,又有活动,大家都没回来。
他们两个站在路灯底下,静默了片刻。
宿舍楼前有棵香樟树,高大繁茂,树叶中间有盏路灯,昏黄昏黄的。枝叶都被映得有些枯黄,更多的树影藏在灯光后,一团浓黑。地上倒映出树叶的黑影。
夜风带着清冽的寒意从甬道尽头吹过来。
不管怎么样,这场景跟外面的节日氛围一对比,过于寂寥了。而他们之间气氛也过于沉闷了。
安敏低头看着脚尖,路灯下,露出脖颈后一小块白色肌肤。几秒钟过后,她忽然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你喜不喜欢吃皮蛋瘦肉粥?”
高恒看了她一会儿,没接话。
她迎着他的视线:“我们学校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吃,我带你去吃啊?”
“好啊。”
“那你等我,我把东西先送回去。”
“嗯。”
“我马上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夜色里。
她跑得很快。
他在她身后莫名其妙笑了声。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带着高恒去了后面的食堂。这食堂是整个园区营业得最晚的,两人不仅买了皮蛋瘦肉粥,还买了一大袋零食饮料。安敏用校园卡结账,高恒负责拎袋。
没在食堂多留,安敏拉着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Z大刚竣工一个新体育馆,体育馆设计新颖。其中主楼顶楼铺设了一圈椭圆形塑胶运动场,也有草坪花树。工程虽已竣工,却还未开放,通往楼顶的楼梯被铁门锁着。但那铁门很容易翻越,安敏也是偶然发现的。
安敏带他到了体育馆,绕到铁门处。
高恒看了一眼:“爬过去啊?”
安敏望着他,然后点点头。
高恒没说什么。
安敏率先爬,手脚并用,完全不顾形象。
高恒在另一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很快安敏翻到另一边,对高恒道:“把东西给我。”
高恒把东西递给她,也开始爬铁门。他就轻松多了,攀着顶上栏杆,轻轻一蹦,一撑,利落地翻身,落地。
安敏领着他往楼上走。
到了楼顶,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铁门起了作用,上面只有他们两个。
楼顶四周用钢化玻璃围了一米多高,地上按照预设的路线,铺设了一道斜斜的跑道。旁边的草皮,花树,凉亭,都簇新。
安敏捡了个台阶坐下从食品袋里找出一瓶饮料递给高恒,高恒接了,在她旁边坐下。
远方繁华处,灯火辉煌,照亮了半片夜空,浮云安静地漂浮。
而此地,远离喧嚣,空无一人。
四周太静,静得听不见内心的噪声。
凉风拂面,阴霾沉重过往,不知不觉在空中挥发。人就像被吹松散了。
真的很舒服。
两人都没说话,坐了一会。
高恒侧眼看她:“在想什么?”
安敏说:“在想,你今天怎么没陪女朋友?”
她没过问过他的事,知道他没结婚,但理所当然觉得他是有女朋友的。
高恒没立刻回答,几秒钟过后,他望着远方的浮云:“她在国外。”
“哦。”安敏点点头,没细问。
又安静了一会。
忽然安敏指着天空:“有流星。”
高恒看了一眼。
安敏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她难得这么夸张,高恒看她:“你在干嘛?”
“许愿啊。”
“你信这个?”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高恒无语了:“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好的信,坏的不信。”
高恒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笑了一下:“许的什么愿望?”
“希望你女朋友快点从国外回来。”
“呿——”他低促嘲讽,然后斜睨她:“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也很好!”他身材高大,即便是坐着,安敏跟他说话,也要半仰着脸。
“——”高恒皱起眉头:“你觉得我很好?”
安敏郑重地点点头:“嗯。”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嘲讽的神情了,他经常这样,好像什么都不信,包括对他自己。
他看了安敏一会儿,然后说:“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好。”
安敏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动都不曾动一下。
高恒低头笑了笑,然后把他先前对她的打算和想法都说了。说完她沉默一会。
他还是那副嘲讽的神情,注意她的神情,笑了笑,满不在乎。
安敏不跟他对视,目光移向一旁的树丛:“你不是那样的,”
她一说他就想笑了。
她转头看他,重复道,“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
或许是她神情的凝重,或许是她眼神中的坚定,让高恒跟她一对时尚,所有的嘲讽都卡在了嗓子眼。他喉结一滚,低下头去。
高恒望着跑道,顿了顿:“我那时候那样想你,你是不是很生气?”
安敏闷了一下,点了一下头:“一开始挺生气的。”
“——”
“——”
高恒盯着不远处的一丛矮灌木:“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那样的?”
安敏沉默了一会:“你帮了我,也帮过村里很多人,你是个好人。而且——”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低沉,“我知道,你小时候也吃了很多苦。”
“呵呵。”高恒啼笑皆非起身。
安敏仰头看着他,高恒摁着她的脑袋,揉了揉,皱眉道:“小不点。”
安敏没反抗。
高恒没一会就松开了,他站到栏杆旁,凭栏远眺。
他看远方,她在看他。
无人说话,但有东西在流淌。
高恒回头,安敏正遇见着他的视线,她笑一笑,伸个懒腰:“我很喜欢这里。”
高恒点着一支烟:“是么?”
“是的。”
又安静了片刻,高恒一直望着楼底,背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转过头,烟叼在嘴里,一说话,橘红色的小点一动不动,声音含含糊糊:“小不点,赶紧找个男朋友。”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她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章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她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高恒无声地笑了笑。
再没人说话,只有风静静地吹。
冬天顶楼上的风,能把人吹透。
高恒觉得有点冷,他抬腕看一下,还有半个小时就是新年。原本打算下楼,可安敏说不如就在这上面一起跨年。
高恒同意了。
又坐了一会儿,安敏忽然打了个喷嚏。
高恒脱下外套给她,安敏摇摇头,不要。
高恒叼着烟,皱着眉,很不高兴:“听话!”
安敏瞟他一眼:“你不冷吗?”
“男人火气大。”
安敏笑了一下,高恒已经把衣服给她披上了。
有了高恒的衣服,安敏好过了些。但她看一眼高恒,安敏说:“去亭子里吧,那儿风会小一点。”
高恒点点头,他忍不住搓了一下双臂,也快受不住了。
结果最后高恒一反刚才的豪气,跟安敏钻进凉亭,蹲在栏杆后头瑟缩等待新年。一直等熬过零点,两人才哆哆嗦嗦地往下去。
安敏冻得手脚冰凉,动作迟钝,高恒先越过铁门。
他一落地,突然一道手电扫过来:“什么人?”
安敏吓得往下坠,高恒接住她,拽着赶紧跑。一直到跑出新校区,高恒往后一望,停下来:“没人了。”
他松开她了,安敏却低了头,指尖还留着他的余温。
男人的手掌到底不同,干燥,温暖,有力。
还有,猝不及防。
高恒送安敏到宿舍楼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安敏噗嗤一声笑了。
高恒也笑,抹了一把脸,其实还想强撑,没来得及又打了个寒颤。
安敏笑开了。
高恒唇角轻轻弯着,已经不在乎了。
安敏脱了外套,高恒接过来,恰好一阵冷风过境,安敏忍不住抱着胳膊。
“快进去吧。”高恒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她。
“嗯。”
高恒穿好衣服,转身就走。
走出半分钟,后头传来一句:“哎——”
高恒回头,安敏挥挥手:“开车小心。”
高恒皱了眉头:“快进去。”
安敏点点头。
直到快走出宿舍楼前的小路,高恒莫名其妙回头一看。那小小的一只,双手抱臂仍旧佝偻在夜色里。高恒有点意外,顿了顿。
目光对上,安敏才恍然大悟般转身回去。
她走后,高恒还是留了一会儿。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第二天,安敏收到了一个包裹,同城发来的,是衣服。安敏拆开后,给高恒发了条短信:“谢谢。”
元旦后上班第一天,高恒办公室里堆了一堆大家假期旅游带回来的特产。整个上午大家都不在状态,何瑞峰等几个坐高恒办公室里聊天。
旅程,房子,车子,股票,投资——
不知不觉又讨论到徐建明身上来,他上回那个Z大的事情弄得满身骚,可马上又翻了身。
黄建浩道:“卧槽,前几天卓越的人跟我说,徐建明换车了,你知道他换什么了吗?”
何瑞峰眼皮微掀,很不屑:“换什么了?”
“保时捷。”
“靠!”
“就他那三脚猫工夫。”
“会吹呗。我听说卓越给他筹划了一个子公司,要单独上市。”
“瞎扯淡!就他这样的能上市,当人眼瞎吗?”
“现在融资环境好,市场上热钱太多了,没地方去。”
“操!那我们高总出去,还不狂扫一片?”
“那必须的。”
其实这些年来,来挖高恒的对手公司不少,开出的价码不可谓不诱人。但是高恒一直不为所动。跟他久了的人都知道,他是从瑞通起家的,对瑞通感情很深,因此不愿离开这里。对手便转而求其次开始挖他手底下的人,出去的人不少,但一直都跟高恒保持联系,很敬重他。唯有徐建明,水平最次,为人又阴,高恒平时都不太用他。
几人视线转移,落在大班台后办公椅上闭目养神的高深身上。
何瑞峰冷冷地看着那几人,笑了声,然后转向高恒:“最近听说,国家部委牵头,要整合全国资源成立一家公司,将来归康树宏管。我听说康轶正四处替他物色人选。他有没有找过你?”
高恒这才撑起身子,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何瑞峰的话,说: “你们知道有什么兼职可以给大学生做的吗?要能赚钱,又不辛苦的。”
“——”
大家面面相觑,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
黄建浩频道转得快:“这样的兼职我也想要。”
高恒皱眉肃颜:“我这正事。”
“——”
高恒转向何瑞峰:“公司有没有什么活能干?”
“能写代码不?”
“不能,学医的。”
何瑞峰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
高恒环顾他人,加了一句:“你们有认识的公司也行。”
黄建浩道:“我靠,老大,你走后门啊。”
高恒不理他。
何瑞峰问:“什么人啊?”
“我侄女。”
何瑞峰点点头:“我问问别的部门吧。”
黄建浩想了一下,“不对啊,老大,你侄女咋就上大学了?”
“老家的亲戚。”
结果何瑞峰使尽浑身解数,真给安敏找了一个。公司为一个医院开发软件项目,可以安插一个医学顾问。说是顾问,这种定制开发,对方都有接口人,安敏其实也起不上什么作用。但好处是,平时不用怎么来上班,拿的钱却不少。
果然是,既能赚钱,又不辛苦。
当时大家还称赞何瑞峰,果然是高老大的贴心小棉袄。事事妥帖周到。
后来安敏来公司报道时,高恒也带她跟何瑞峰吃过一次饭。何瑞峰说是个挺乖巧的女孩,不声不响,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咋咋呼呼,打扮标新立异。
给她安排的工作摆明是高恒走了后门,大家都对她照顾有加,但她在团队里仍旧十分敬业。每次会议从不缺席,有什么活只要是她能帮忙的,都抢着干。
见过这女孩的人,都对她挺有好感。
但可惜,高恒不肯带她出来。黄建浩一直想见,都见不到。
元旦之后,康轶果然找了高恒。也没聊正事,吃吃饭,聊聊天,搞搞关系,再顺便见见康媛。

第六章

元旦之后,康轶果然找了高恒。也没聊正事,吃吃饭,聊聊天,搞搞关系,再顺便见见康媛。
相较几个月前的冷淡,这回康媛积极主动了很多。
业内盛传的“南康北李”,其中“康”指的就是康树宏,康轶的大哥,康媛的父亲。康媛家世优良,个性稳重,长相气质也是百里挑一。再加上康轶那层关系,高恒虽不太热络,到底也不好太拂人脸面,两人不咸不淡地交往了起来。
两人一周见一次,吃饭或者找地方逛逛。有时候康媛朋友出去聚会,台里有小活动,多半都会捎着高恒。高恒没有太必要的理由拒绝,再加上年龄压力,慢慢也不再拒绝。
跟康媛交往后,高恒去Z大找安敏的机会就更少了。不过他本来就忙,她也忙。长时间没见面,安敏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简短汇报自己的情况。
高恒很享受她这种主动,有时候趁她去瑞通做兼职的时候,短暂地探望一下她。送点东西给她,多数都是公司发的内部福利,或者康媛电视台合作单位一起举办的活动内部票,什么演唱会,电影首映式等等,让她带同学一起去看。
没多久就是春节了。
春节前一周,人心涣散,高恒手底下员工陆陆续续提前回家,公司渐渐空了。
假期前两天,何瑞峰也准备撤了。撤之前邀请他去他老家,一个北方城市,但是他拒绝了。等人走空后,他也无心工作,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起来。
小时候过年,基本都跟着高嘉欣这边。继父那边亲戚众多,他被淹没其间。跟静雯在一起后,一直在她家过。她出国之后,他就没处可去了。
倒也不是无处可去,现在高嘉欣爱给他打电话,偶尔几年还能记得他的生日。但这种突兀的关心,总令人倍显尴尬,偏她不觉得。高嘉欣越来越重视他的原因不是良心发现,亲情复苏,而是继父退下去,他经济能力越来越好。
他心内盘算着,要不要去乡下跟姑姑一块过。
安云兰几个孩子分散各地,学历不高,工作收入都不稳定,过年舍不得车费很少回家。高嘉欣又不愿意进城,给她钱,也只是偶尔收一次,仍旧过着清贫的生活。
如果去陪姑姑过年,或许还能见见安敏,去她家看看,看看能不能帮帮她家里。
他打开电脑,开始搜寻回那边的机票,这个点机票都不便宜,但对他倒挺无所谓的。
安敏应该会坐火车,不过她应该早就到家了。
他点击订票,网站跳转。
等待间隙,他想,等会要帮她订一张回程票。安敏可能会不太高兴,不过他懒得管。他现在对那小孩好像越来越得寸进尺。
不多时,页面跳转,预定成功。
同时,手机叮地一声响,那是航空公司的短信。他拿起手机点开来看:恭喜您,您预定的航班——
还没看完,手机屏幕被来电霸占,是高嘉欣。
高恒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问他过年什么时候回家。语气很关切,但他觉得别扭。敷衍了几句,说自己订了去姑姑家的机票。高嘉欣瞬间就不高兴了,态度强硬起来,要求他必须回家。她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装不了多久,高恒没说话。
她好像意识到失策,马上转换了语气:“你外公外婆身体不好,今年住了好几次院,你工作忙也没通知你。他们年纪大了,一直惦记着你——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说话。”
“小恒。”
“外婆。”
“还没放假啊?”
“就快放了。”
“放假就来妈妈这儿过年,别一个人过啊,也别往人家家里去啊,大过年的,不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前不久你生日,自己给自己过了没有?外婆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都忘了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怪外婆了?”
“没有。”
“外婆给你买了生日礼物,你回来拿啊。”
“——”他沉默着。
那头声音忽然感慨起来:“你小时候,外婆没照顾好你,是外婆的错。外婆现在想好好补偿你,也不知道还能再跟你一起过几个年。你外公也很想你——这些年你很少回来,是不是还在怪外婆?”
“没有。”
“那就好。快回来啊。”
接下来电话换成了高嘉欣,又说了好一会儿,软硬兼施,最后用外婆身体原因,逼着他答应过年回继父家才罢休。
挂断电话,他盯着电脑屏幕。出票成功的页面还没关,高昂的情绪全没了。
继父四兄妹,继父为老大,各自都生了不少孩子,一到过年,家里济济一堂。尤其特别爱凑在继父家里,除了除夕,整个春节一半时间都在继父家。
孩子们兄弟姐妹众多,都比高恒小将近十来岁。
高恒到的那天,大家都回来了。小辈们都挤在继弟朱文超房里打牌玩游戏,客厅里小辈只有高恒一个。
继父那边的亲眷们客套地跟他打着招呼,其中一个婶婶问他:“还没结婚啊?”
“嗯。”
“小恒今年多大了?”
高嘉欣没好气道:“前不久才满的三十四。”
“那是该成家了。”
高恒低着头,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性长辈道:“他着什么急啊,事业有成,有车有房,黄金单身汉。”
“黄金个什么呀,他是找不到,要是有合适的,还得拜托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帮忙留意留意。”
“哪轮到我们呀,他爸不还在吗。”
“哼。在又有什么用,你看从小到大管过他没有?”
“小恒条件好,不用愁——”
高嘉欣回头看他一眼,目光从头扫到脚,冷到极致:“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就他破脾气,没有人受得了——”
这时,他弟弟朱文超从房里探头出来说:“实话告诉你们吧,其实高恒是个GAY。”
“死孩子,怎么说你哥的?”高嘉欣作势要收拾他。
朱文超立刻把头缩进去,门哐当一声关上,一窜嚣张的大笑传出来。
他一直都这么肆无忌惮。
高嘉欣也没真要拿他怎么办。
高恒起身,说要上洗手间,出了包围,从洗手间出来,他直接下了楼。
刚出门,还没关上,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小恒跟静雯真的没再联系了吗?”
“那么多年的感情,真是可惜了。”
“她爸这几年搞得不错啊,我听说这又要升!”
“静雯还没结婚吧?”
“——”
“小恒这孩子,太倔了。”
小区楼下停了不少车,有些拥挤。不时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往家搬。天气阴沉沉的,绿化带里的红花檵木和冬青都灰蒙蒙的。
可能因为他面孔生,他站在楼底,那些人经过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高恒只好走远些,一直走出小区,到了一快拆迁地。房子已经拆完了,剩下空地一块,因为过年,作业人员也都放假了。
荒地上堆积着各色建筑材料,碎砖泥沙堆积,一个人也没有。
高恒坐在一堆建材上抽烟。
远处都是高楼大厦,铅云低沉,天气不太好。
他仰头四顾,天空地阔,居然无处容身。
他在楼下没游荡多久,就让高嘉欣的电话叫了回去。
年夜饭那帮亲戚们终于都打道回府了,只剩下高嘉欣一家。吃过饭,全家凑在客厅边看春晚,边闲聊。
高恒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发压岁钱的时候,外公外婆给高恒的红包还没拿出来就让朱文超给抢了。他年轻叛逆,外婆追不上,又管不住。
外婆这才回头看了高恒一眼,他坐在角落里,像个阴影一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外公外婆给他的压岁钱,都落不到他手里。他早习惯了。
这时候倒有人在意起来,外婆强行喝止朱文超,终于把红包拿给高恒了。
他接过了来,挑眉轻笑了一下,把玩着红包,挺厚。他一直不知道红包里包了多少钱。
他这表情让人不知如何形容,外婆看不下去了,回头白了朱文超一眼,然后说:“去,去把我们在巴黎给你哥买的生日礼物拿来。”
朱文超噌地起身,弹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个盒子出来,在他面前晃晃:“阿玛尼哦。”却并不给他。
外婆道:“给你哥啊。”
“哥,这里面是一件衬衫,你衬衫那么多,这一件就给我吧。我马上就毕业了,正好用得着。”
外婆瞪着他:“不行。”
衬衫是高嘉欣带着父母在巴黎旅游时候买的,当时给朱文超买了全套。
朱文超说:“我不管,反正我黑定这个了。”说着弹着逃跑了。
外婆看一眼高恒,眼中带点悸惮望着高嘉欣:“你这——”
高嘉欣接住她的眼神,然后盯着高恒的脸,笑着说: “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别理他,下回我再给你买一件。”
高恒低低地笑了一声。
高嘉欣还是盯着他:“反正你衬衫也不少,也不缺这点东西,不要跟他计较。”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外公外婆给他买的任何东西,都是这个下场。末了,高嘉欣就这么对他说。
然后就不再追究,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可现在高恒越来越让人有压力了,高嘉欣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出去。
不多时,朱文超捧出一盆水果摆高恒面前:“哥,吃水果。”
朱文超很少叫高恒哥哥,他们兄弟并不亲密。平时高嘉欣逼着他,他也不肯叫。
突然叫出来,实在别扭,高恒淡淡道:“放着吧。”
朱文超:“哎呀,这可是亲自我削的,你先吃一个嘛。”
高嘉欣和外婆都密切关注着他们。
高恒也没动。
朱文超亲自上阵,捻着牙签递给高恒,不管他张不张嘴,送他嘴边。
高恒还是吃了。
朱文超笑了,一屁股坐高恒身边,抱着他胳膊说: “哥,我马上上要毕业了,你给我买台车呗,妈也同意。”
母亲噗嗤一声笑:“可别扯我,是你自己管你哥要的。”
“哥,我马上就实习了,买个车,上班也方便,好不?”
高恒没接话。
高嘉欣望着他。
朱文超抱着高恒的手臂摇晃:“哥,我亲爱的哥——”
“你有驾照了吗?”
“我十八岁就考了,驾照都拿五年了。我好多朋友大一家里就给买车了。”
十八岁,那么也就是说现在二十三,比安敏还小一岁。
“我都看好了,就买那个MINI Countryman,小型SUV。也不怎么贵,不到四十万,对你来说小菜一碟。”
“看把你弟弟高兴的,你考虑考虑,要不然就把你开的那个给你弟,你自己再买一辆。”
“我才不要二手的呢。”
正说着,高恒手机响了,他起身:“我接个电话。”走到阳台上去。
电话结束,他没有立刻回去,他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大学没有学费,外公外婆给了他一笔钱,却让母亲扣押了,让他去找安伟忠拿学费。安伟忠给了两百。
后来一切都是靠自己,大学毕业,静雯出国他不得不工作还债。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的这一切,他们都间歇性地忘记了。可能无人在意,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他在阳台待了很久都没人来叫他,面子还得维持,他又回了客厅。
他方才的位置被朱文超占了,他就在偏厅的餐桌旁坐了下来,客厅也没太注意到他。没人再追着他提车子的事,但也没有人再把他叫回人群里。
客厅依旧很热闹,朱文超的段子比小品有趣得多。期间这家人又张罗着给各位亲朋好友打视频电话,全家凑在手机面前讲话。
整个晚上,都没人再跟高恒说话,好像他忽然变成隐形人一样。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打开来看,都是拜年短信,业务往来的客人发的。
客厅里朱文超卖萌耍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非常热闹,非常虚幻,高恒冷冷的看着,就像看一幅没有温度的影像一样。
守完岁,高恒回房间。
屋外一个礼花绽放,闪电一般,劈开了黑暗。也照亮了他的孤独。他靠着床头抽烟,手机不断震动。他等了一会才拿起来,一页一页翻下去。
然后顿住了。
“新年快乐!”是安敏发来的。
想也没想,打了过去:“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