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也想明白了,心思澄明,就没了顾忌,只一心求学。

每晚上半夜,他都让她自己练习那些招式,他只冷眼旁观坐在亭子的屋檐上,偶尔才开口指点几句,言简意赅却也让她受益匪浅。到了下半夜,他就勒令她回屋运气打坐,修行《归海经》的功法,运功一个小周天,恰到天明,她精力已复。

白天的时候,她仍如往常。

转眼两天时间过去,到南华山素清宫打平安醮的日子就到了。暖意阁里一大清早就吵开了,丫头婆子来来回回的清点随带的东西,生怕漏掉了什么。

“山上风冷寒凉,不比家里暖和,你们上去了可要多注意些。厚衣我都收在那个包袱里了,千万记着给姑娘添上,别由着她胡来。”周妈妈拉着青娆和云谣一句一句的交代。

俞眉远已系好了一条细毛的桃红缎面银鼠披风,兜帽沿上镶了一圈的白绒毛,她站在院里将兜帽往头上一罩,脸庞被裹得小巧,整个人团子似的又暖和又可爱,让人看得恨不得搂到怀里掐上一掐才过瘾。

“天没大冷,就让我穿这个,我要热死了。”她不乐意地向俞眉初抱怨。

俞眉初也和她一样系了条细毛披风,却是缃色的面,上头绣了些葱绿萱草,格外娇嫩清爽。

“你啊,有人心疼你,你还拿起乔了,快老实点。”听了俞眉远的话,俞眉初拿指头一点她的脑门,笑嗔,“周妈妈说得没错,山上冷,现在多穿些总好过一会冻着。”

俞眉远吐了吐舌,道:“不就是去山上呆三天,带这么多东西,又不是搬家。”

“我的好姑娘,素清宫里清苦,不像家里这么舒坦。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用惯的,带去了你们才好使。”俞眉初身边的妈妈闻言就笑了。

俞眉远不以为然地转转眼珠,不再接腔。

没多久,有人来报车马已备妥,暖意阁里的丫头婆子们便将备好的东西全都抬去车上。

车辘轳转着,俞府的女眷浩浩荡荡出了府。

南华山在京城南边,是兆京外最高的一处山峦,素清宫建在南华山的半山腰,是座道观,供奉着三清至尊与慈航普渡天尊。大安朝佛道并盛,这素清宫与北边的万法寺并称为天下佛道双圣,素来香火旺盛。

车马行了半日多才到素清宫外,一到地方便被迎进了后院的厢房休憩。素清宫极大,院落厢房颇多,俞家早已知会过宫主,在这里包了处名为羡光台的院落给他们小住。

颠簸了大半天,老太太和惠夫人早就吃不消,午饭没用就各去休息,其余人见状也都各自回了厢房。

俞眉远这几天精力旺盛,又兼难得出来一次,在屋里坐不住,拉了青娆就往外跑。可惜老太太嘱咐下来,前头人多眼杂,女眷们一律不得离开后院,因而她也只能在后院几处院落间闲逛。

明天才是平安醮的正日,俞府的管事正领着人将带来的祭品搬到正殿旁的空屋里,又有一大班匠人在殿前搭戏台子,预备明日在神前拈了戏开唱。整个素清宫闹腾不已,喧嚣声都传到了后院。俞眉远嫌吵得慌,就往安静的地方走去,结果越走越偏,竟到了处僻静的院落外。

那院落前的匾额题着“普善”二字,院门虚掩着,隐约有声音传出,俞眉远见里面有人,便不再往里去,绕到了院落侧面。

“姑娘,那里有鱼,过去瞅瞅?”青娆眼尖,看到了院落小门外放的一缸陶瓮。

瓮里散种了几棵睡莲,花期已过,只剩浮萍,几只小鲤闲游其间,悠然自得,有些野趣,与俞府的荣华富贵截然不同。

俞眉远点点头,青娆便笑嘻嘻地先跑了过去。

岂料她才跑到瓮前,小门里就出来个年约十四的小丫头,穿了身浅米色的衣裳,手里捧着东西匆忙走出,不妨门下石阶生了青苔滑脚,她一滑便从石阶上栽下。

“小心!”青娆倒好心,离得也近,转身便去扶她。

人倒是扶住了,没摔着,但这小丫头手里的东西却失手落到了地上。

只听得清脆的瓷裂之声响起,有物碎去。

俞眉远望去,那东西被红绸裹着,不知是何物。

小丫头惊呆,片刻后回神变了脸色,她猛得推开青娆,蹲到了地上,慌张打开红绸。

里面只剩下一堆碎瓷片。

“哇!观音大士!”她猛地哭起。

青娆被她的哭声吓到,愣愣伸手,想安抚她,冷不丁这丫头却一把揪住了她,满脸凶相道:“都是你,你把我们家夫人的观音像打碎了,你赔!”

俞眉远顿时沉了脸。

小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有个四十来岁的嬷嬷约是听到了响动从里头出来,她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瓷,立刻冲下台阶,抬了手照着小丫头的脸就甩了一掌。

“成事不足的东西,怎么把这宝贝给打碎了?”

“林妈妈,不是我,都是这人。我才刚出来,这人就冲来撞了我一下,就把瓷像给撞碎了。”小丫头捂了脸,战战兢兢说着。

青娆总算回过神来,眼前这小丫头是要拉替罪羊呢。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脚下被青苔滑了,我好心拉你一把,你反倒赖起我来!”青娆一边说着,一边挣手,奈何那小丫头抓得紧,她怎样也甩不掉,心里不由急起来。

那林妈妈看了看青娆,不问青红皂白抓了青娆另一只手,狠道:“瞎了眼的小蹄子,撞坏了我家夫人的观音像,看你有几条命来赔。都跟我进去见夫人!”

“呵,青天白日的,贵府这是准备动用私刑对付我家丫头?”俞眉远冷哼一声,缓步上前。

林妈妈见来了个衣着鲜亮华的小女孩,动作一顿,脸上便现出几丝狐疑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俞眉远。她心思几转,见对方虽衣着华贵,却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家的主子都在院子里,便又没了顾忌。

“你是她的主子?既是如此,你也随我一同进去见夫人吧。”林妈妈说着过来,竟准备抓俞眉远。

俞眉远那笑愈发冷冽,她轻轻一闪便避开这妇人的手。

“啪!”一声脆响。

林妈妈捂了脸愣住。

俞眉远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她说着整了整衣襟,径直朝青娆走去。

那小丫头也被震慑得呆住,青娆趁机将衣袖拉回,站到了俞眉远身边。

“你你你…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们家是什么人吗?”林妈妈回了神,尖声叫起。

俞眉远揉揉耳朵,不搭理她。

“什么事,这么吵?”院子里忽又传出一声女人的喝问。

声音…好熟稔。俞眉远盯紧了院门。

林妈妈狠狠瞪俞眉远一眼,快步跑向院里,边跑边高声回道:“夫人、大公子,外头有人撞碎了夫人的观音大士,老妈想带她们来见你,她却给了老妈一耳光,你们要给老奴作主啊!”

“什么?碎了?”那声音添了怒,透出几许厉色。

“娘,别急,先让陈永把人抓进来打上三十板子,再看她还敢不敢张狂。”轻柔的女音不慌不忙道,末了似又朝旁边的人问了句,“哥,你说呢?”

“嗯。”清冽的男音随意一应,还未开口,便看到院门被人推开。

朝思暮想的人俏生生站在了院门外,满脸怒容。

“你们魏府好生威风,皇帝断案尚且要问上一问,你们连话都不让人说就打算上刑了?”

“阿远…”魏眠曦意外至极。

第36章 嫁娶

俞眉远一手扶着院门,一手把玩着路边采的小野菊,歪着头站着,目光冷冷睃着院里每个人。

真是太巧了,这辈子不想见的人全都撞一块,好大的惊喜。

冤家路窄。

让她瞧瞧,前小姑子魏枕月,前婆婆许氏,这两人几乎是她上辈子在魏府后宅的另一重噩梦。魏枕月就不提了,那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她袭了其母的心性,惯喜搬弄是非、挑拔离间,但又不够聪明,手段太拙劣,上辈子就屡屡栽在俞眉远手里,不足为道。

但那许氏就是个狠辣且锱铢必较的妇人了。她多年把持着候府后宅,除了自己这一子一女外,她待旁人皆十分苛刻,治死了魏定怀不少妾室和庶子女,以至于魏定怀除了魏眠曦和魏枕月这一双嫡出儿女外,膝下就只剩一个孱弱的庶女。许氏的手段,俞眉远是见识过的,当初她与魏眠曦走到那般田地,这位婆婆也是功不可没。

不过有趣的是,许氏如此苛刻,她丈夫魏定怀却是个情种,十几年前和一个战场上救回的女人互生了情愫。为怕她受许氏迫害,他竟将人藏在外室十多年,两人还育有一私生子,和魏眠曦年岁相仿。上辈子在西疆开战之前,这事才爆了出来,魏定怀将那女人和庶子一道接回了靖国候府,并以嫡子之礼待之。一时间朝间竟传出靖国候爵位要传于这庶子的谣言,后来惠文帝震怒,将魏定怀痛骂一场,才压下此事。

再后来,大战爆发,魏定怀战死沙场,魏眠曦承爵,靖国候府变天。许氏虽然没了丈夫,但在魏府后宅却只手遮天。俞眉远嫁进魏府时,这女人还没死,不过已经疯了,被人关在魏府后宅阴僻的院落里,每天被许氏派去的人折磨羞辱,生不如死。至于那个庶子,听说是死了,反正不知所踪,俞眉远从没见过。

但这辈子,俞眉远好像没有听到魏家的这些流言,想必…魏眠曦重生之后和她一样施了手段,把这些过去给抹除了。

不过这些已经跟她没关系了,除了叹一声魏家这浊水好深之外,她压根就不想让自己再沾上这家人。

“大郎,你认得这位姑娘?她是谁家的孩子?”许氏听到魏眠曦呢喃出的那声“阿远”,就一直打量着俞眉远。她五官细致,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人轮廓,但如今却比同龄妇人看老,唇角眼角的细纹挡不住,再加上那规规矩矩挽在脑后的发髻和一身撒金绀青的袄裙,端庄有余却毫无生气。

“娘,那是户部侍郎俞大人家的四姑娘眉远。”魏枕月忙在许氏耳边细语。

魏眠曦已两步上前,待要唤她“阿远”,张口又改了称呼:“四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要不在这,你家的宝贝也不会碎了,是吗?”俞眉远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

“我不是这意思。这事是误会,想来与姑娘无关。”魏眠曦难得见她一面,心里着实欢喜,哪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面。

“大郎!”许氏在后面沉了脸。

这什么都还没说呢,她儿子就巴巴地贴了过去,成何体统?

“误会?是误会就要说清,否则连累我那丫头也就罢了,改天若是传出堂堂候府治下不严,由着下人构陷旁人就不好了。毕竟魏大将军还要统领十多万人的兵马,若是连个下人都管不好,如何服众?”俞眉远说着微微倾身,向他行了半礼。

“放肆。”许氏听她扯上了整个候府和魏眠曦,又见她态度倨傲,心里的火苗也窜上来,“好个张狂的丫头,纵容下人打碎我的东西,竟还口出狂言,毁我候府名声。林妈,拿我的帖子去请俞夫人过来。”

“母亲。”魏眠曦紧蹙了眉冷道想制止母亲,却被人打断话语。

“急什么?就算把人请过来,也还是要查查到底是谁打碎了东西,我俞家可也不是任人构陷的。至于实情如何,你我说的都不算。”俞眉远挑眉,很快转身朝那小丫头伸了手,“你过来,是你说我那丫头撞到你的吧?那你倒给我仔细说说,她是怎么撞得你?”

“我…我…”那小丫头已经吓得直打哆唆,俞眉远的气势本就让她心虚胆寒,再被魏眠曦冰冷的视线一扫,她顿时心惊胆颤,可如今已骑虎难下,便只好咬了牙,“我从院里出来,她从那边过来,我没看到…”

“哪边?”俞眉远逼问她。

小丫头便随手指了个方向。

“怎么撞得你?”

“她走得急,上来就撞我身上…”

“那个方向过来在你正面,你应该看得到。”俞眉远打断她。

“不…不,我记错了,她是从院墙后面出来的…”小丫头一慌,又指了处地方。

“正面撞上你?”俞眉远再问。

“是…”

“那个位置过来,是在你侧后方,怎么能正面撞上呢?”俞眉远咄咄逼人,“你这丫头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还敢攀咬到我丫头身上。你这瓷像摔在石阶正下方,分明是你从石阶上跌下所至。我丫头不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可能撞到当里还站在石阶上的你。你倒是再说说,她怎么撞得你?是飞上去的?”

那丫头被逼得脸色发白,“卟嗵”一声跪到地上,冲着院里的人直磕头,自己就承认了:“夫人,大爷,是奴婢的错。奴婢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才失手摔碎了观音像。求夫人和爷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俞眉远终于收声,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许氏气了个倒卯。

脸都给丢光了,她竟被一个半大的孩子骑到了头上。

“娘,您别气,当心身体。”魏枕月忙拍着许氏的背安抚道。

“月儿,你扶母亲进去歇着。陈永,你把那丫头带下去,按家法处置。”魏眠曦吩咐道,他冷竣的容颜像结了层冰。

“是。”陈永粗声应和着,朝院外走去。

俞眉远往下退了两步,拦到青娆身前,将她不着痕迹地挡下。

若说这辈子有哪个仇是她最想报的,那么眼前这人便首当其冲。陈永,将青娆折磨至死的男人。

陈永身形健硕,一身肌肉遒劲,走下石阶时冲着俞眉远“嘿嘿”了两声,粗犷的脸庞是意味深长的笑。

“陈永!”魏眠曦喝了声。

陈永方才将目光从俞眉远身上收回,拎小鸡似的把那丫头从地上揪起带了出去。

“哥,你呢?娘身子不大好,你不一起进去?”魏枕月扶着许氏走了两步,忽又转头。

“我过会再去看母亲。”魏眠曦淡道。

许氏闻言也转头,见他的目光还落在院门外,便知道他心思,不由怒上心头。

“你还在看什么?如果你是对她有心思,我劝你死心,我是不会同意让她进…”

一语未了,就见魏眠曦目光扫来。

许氏打了个寒噤。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也用这样寒冷的目光看她了?

“月儿,扶母亲进去!”他重复一句,便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一场风波闹得俞眉远玩兴大失,她也不管魏家人作何想法,拉了青娆就往回走。

横竖已经是霸名在外,再多一两条罪状也无所谓。

俞眉远不在乎。

两人快步在路上走着,青娆不敢说话,可忍了许久她到底还是憋不住了。

“姑娘,魏将军已经在后面跟了很久了。”

俞眉远脸色如常,并不搭话。

“姑娘,我瞧这魏将军待你和其他人不大一样…”青娆偷偷看了眼后面。

“青娆。”俞眉远终于停了步子,“话我只与你说一遍,永远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青娆噤声。从小到大,俞眉远还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和她说过话。

凉风刮来,吹得人心头发冷。

魏眠曦见前头两人停了步伐站在树荫下咬耳朵,便暗叹口气,快步赶了上去。

“四姑娘。”清越的声音收了冷冽,有些淡淡的无奈。

“魏将军。”俞眉远转身行了礼,离他数步远。

“还在生气?”他紧紧盯着她,她垂着眼,神情很淡,并不看他。

“气什么?不过是个误会,说开就是,又不是结仇。”俞眉远笑着抬头,明艳艳的像树缝间的阳光。

魏眠曦觉得她真是好看,那模样像刻到心上,怎么看都不腻。

“我只是担心你就这么恨上我。”

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

真心的害怕。

这辈子会和上辈子一样。

“恨你什么?我们才见过两次。”俞眉远轻哼一声,像小姑娘似的任性。

恨么?曾经有过吧。

只是从绝望里走回来的人,哪还有时间理会这多余的情感。

她要做的事那么多,在他身上耗费一点时间,一滴感情,都是浪费。

哪怕只是恨而已。

她连爱都可以舍弃,又遑论是那些因爱而生的恨。

心思千回,她已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魏眠曦跟在了她身边。

“四次了,加上这次和八年前。”

其实是五次,还要算上万隆山上那次。

“哦。”她应了声,未置一辞。

“四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不知我是否在哪里得罪过姑娘,若是有,四姑娘不妨明说,我向你赔礼道歉。”魏眠曦总觉得她眼里对他有些敌意。

俞眉远斜睨他一眼,道:“没有,如果有,大概也是上辈子吧。”

“…”魏眠曦脚步顿停。

她却继续朝前,和青娆说笑两声,丝毫不理后头的人。

上辈子?

魏眠曦的心陡然一颤。

他快步迈到她身畔,伸了手攥住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