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欢,你怎样了?”

焦急的声音入耳,温热的手拭过他的唇角,霍铮看到她的手沾了他的血,便飞快拉下她的手,只道:“我没事。”

离得近,他能清楚看到她眼眸中的急色。

其实他没事。面具人的攻击虽凌厉,但她大抵还是忌惮魏眠曦,因此并没对俞眉远下杀手,是以他虽然卸去内功硬扛了这一击,却没受重伤,只需自行调息一番便可恢复。

南华山地势复杂,要逃很容易。他一人对上魏眠曦与面具人,虽有胜算,但抓到人的把握却很低,因此无法貌然出手擒人。所幸他还赶得及,没让俞眉远把她那点小秘密给暴露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只是魏眠曦怎会与月尊教扯上关系,这点倒是让他十分惊讶。

俞眉远可不知他心中所想,她见昙欢抓了自己的手不放,又满脸郁色,只当昙欢伤重,心中不免焦急。

“阿远,你没事吧?”

魏眠曦掠至她身旁,正要蹲下身察看。

“你走开!”俞眉远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身影,佯惊道。

魏眠曦见她望来的眼神既惊且怒,仿佛将他视作仇人,心里不免刺了刺,又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到树林里来?”

他有些怀疑。

“我…”俞眉远目光闪了闪,才要想借口,那边昙欢已经开口。

“姑娘,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只狐狸,我太笨了没抓着,不过我找着它的窝了,就在那里。我们明天再抓吧,这么晚了要是让人发现你偷溜出来玩就糟糕了,而且…这里…好可怕。”

她声音虚弱,满脸怯色说着话,又用手指指树林另一头。

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不看到。

魏眠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们,手却朝着昙欢所指位置凌空挥出了一道剑气,剑气破空而去,没入夜色。

草木飘摇作响,慌乱的兽鸣乍起,一团白影从夜色里跑过。

魏眠曦的目光明显一松。

俞眉远看看昙欢,后者仍是满脸懵然。

昙欢又帮了她一次。

“魏眠曦,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你在怀疑我?”俞眉远仍坐在地上,一边扶着昙欢,一边怒道,“我都还没问你深更半夜在我们府居所后面做什么,你倒先来问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魏眠曦剑眉一蹙,蹲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

俞眉远急道:“你别碰我!离我远点!”

他的手被她打到一边,依稀间像上辈子的某个场景,她尖锐地喝止他的靠近,连一点点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你这人好生奇怪,白天的时候同我说要…要娶我,到了晚上却拿剑指着我要杀我!若不是我的丫头忠心,这会我恐怕是个死人了。”俞眉远虽然愤怒,但说起白天的事仍旧流露出一丝羞涩。

“阿远!”魏眠曦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死?戳心戳肺的字。

“你别叫我名字,我和你不熟!”俞眉远声音哽咽,抬了头死死盯着他。

月色下,魏眠曦清楚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上微红的眼眶和鼻头,嘴唇还嗫嚅着,似乎说一句话要用掉她许多力量。

上辈子他们成亲十二载,他都没见过她露出这样委屈可怜的表情。她总是明朗干练,就算是被他伤到最痛,也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有时他想,如果她愿意示弱服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般田地。可没有如果,她永远学不会低头认输。

“阿远,刚才那是一场误会,我不知道是你躲在那里。”魏眠曦放软语气。

眼前的她还未及笄,不是上辈子那个恨他至死的女人,她还小,会害怕,会委屈,会羞涩,是他一直想找回的最初的她。

那点委屈害怕和难过,胜过这世上最尖锐的兵器,直入他心脏。

“误会?你们明明提到我了。”俞眉远拿衣袖抹了抹眼睛,孩子般啜道,“你倒是告诉我,刚才那是什么人?你们半夜约在这里又在说什么?”

魏眠曦叹口气,解释道:“那是军机秘事,我不能告诉你。阿远,你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不肯说算了。”俞眉远不再理他,她只扶起昙欢,低头问她道,“你能走吗?”

昙欢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点点头站起,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一手仍旧抓着俞眉远的手。

很紧。

“她的伤应该无碍,明天我派人再送些药给她,不会有事的。我先送你们回去。”魏眠曦跟着站起。

“不必。你忙你的军国大事,我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你我孤男寡女,深夜秘林相见已犯了大忌,我自己扶她回去就好。”俞眉远恨恨瞪他一眼,眸中水光盈盈,末了目光一转竟又添上一句,“连句实话都不愿对我说,还说要…要娶我?我才不信。你别跟着我!”

魏眠曦一怔。她这模样,仿如在与情人赌气的少女,娇嗔怨忿,那眉目流转间俏丽万分,像极了当初才爱上他时的那个女子。

趁他发怔的当口,俞眉远已扶了昙欢往回走去,走了两步,她又转头:“你别跟着我!”

魏眠曦忽笑了,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跟上。

霍铮虽被俞眉远搀着,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将她的手抓得很紧。

他就这么牵着她在夜色里前往。

身后那双虎视眈眈的眼还在注视着她,这让霍铮情不自禁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她就不会离开。

俞眉远手被抓得有些疼,她略扫了一眼,没有抽手。

适才无数心念瞬间闪过,她只抓住一念。

找了八年都没能寻到面具人的踪迹,她倒是差点忘记了,上辈子魏眠曦就与这人有勾结,她要是从魏眠曦身上下手,也许还容易些。

魏眠曦想把上辈子的故事再演一遍,她或许可以奉陪。

只是…结局,握在她自己手里。

霍铮冷眼旁观着,只见到她转身背过魏眠曦后瞬间寒凉的脸庞,水光、情意、任性、委屈,种种假相都彻底消失,她的眸仍旧清冽透澈。

这小祸害莫不是想用美人计?

他头疼万分,忽然间就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何如此执着要找出这个面具人的身份。

因为是瞒着人出去的,俞眉远只悄悄扶着昙欢进屋。青娆恰好才醒不久,她发现俞眉远不见,正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声张,只好一个人在屋里守着黑暗着急,一见俞眉远回来,忙点起烛火迎上前。

俞眉远这屋子有两个隔间,里间是她的卧榻,外间以多宝格与屏风隔开,除了桌椅外还有一张贵妃榻,供陪夜的丫头睡觉。她素来不喜别的丫头近身,因此陪夜的丫头一直都是青娆,今晚也不例外。

“姑娘,昙欢?你们这是怎么了?”

看到俞眉远和昙欢狼狈的模样,青娆给吓了一跳。

俞眉远摇摇头,将房门紧闭后站在门前听了听,确认魏眠曦已经离去,才安下心。

“遇了点小麻烦,没事。我扶她上榻,你把烛火拿近来。”她一边吩咐青娆,一边将昙欢扶到了贵妃榻上坐下。

青娆举着蜡烛照来,俞眉远仔细看昙欢的脸色,她的皮肤比一般女子要黑些,没有什么变化,唇色也如常,气息已稳,除了偶尔咳嗽两声,她并无异常。

俞眉远心还是没松。

“昙欢,你很疼吗?”她问道。

“不疼。”昙欢垂着头,不怎么看俞眉远。

“不疼?你莫逞强骗我。我知道你不傻。”俞眉远说着把手一举,“你要是不疼把我的手抓这么紧作甚。”

“咳。”霍铮咳了声,立刻松了手。

他自己都没察觉已经牵了她这么久,这么紧。

“蜡烛举高些。”俞眉远托了托青娆的手,觉得视线清楚些了,才将手伸向了昙欢襟口。

霍铮被她的动作吓一跳,捂紧了衣襟不明所以。

“衣服褪了,我才能看你背上的伤呀。”俞眉远无奈解释。

有时她觉得昙欢很聪明,有时她又觉得这人是真傻。

“我没事。”霍铮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要不你自己脱?”她试探一句,烛光下的神色无比认真。

“不要,我没事。我出去了。”霍铮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她屋里,起身就想走。

“回来!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俞眉远一把拉住昙欢。

她就不明白了,她虽然不算温柔,但也不至于会把人吓得落荒而逃吧?怎么每回她靠近昙欢时,昙欢就是一脸想逃跑的模样?

霍铮被她扯住衣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捂着衣襟僵坐榻前。

“我知道你不愿与人同屋,不过如今你受了伤,且在我这里将就几晚。我让青娆进里头和我同睡,你就在外间的榻上休息。我们不吵你行了吧,也不脱你衣裳,你且安心躺着。”俞眉远没好气地瞪了昙欢一眼,不悦道。

“姑娘,我…”霍铮摇头。

“闭嘴!”俞眉远不耐烦,起了脾气,“你今天要敢出这个门,明天我就把你卖了。烦死了,躺下!青娆,你喂她喝些水,等明天天亮我去老太太那边讨些药。”

她说着往里头走去,想了想不放心,又转头:“你真的没事?可别死撑着,有事同我说。你救了我,不管如何我都会帮你。”

霍铮只能点头,心里盼着这小祸害赶紧进里间去,别再折腾他了。

他扮个女人,都是豁出了老命加老脸!

俞眉远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间。

烛火微晃,一夜再无言语。

霍铮被迫留在俞眉远房,只能躺着运功疗伤。天微明之际他行功一个小周天后方觉体内气血平稳,内伤已无虞。

时间尚早,屋里静谧,他胸口钝痛沉闷消失,身体轻松许多,便闭了眼小睡。

许是近日心思太沉的关系,又或者这屋子让人安心,他这一睡,竟比往日要沉。

睡梦中,似乎有个人在眼前巧笑嫣然地盯着他,他想看清她的模样,便越走越近,直到走到她的身前,他方看清那人眉眼。

眉似远山,目如寒星。

竟是俞眉远。

他猛地睁开眼睛,心口悸动依旧,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气息拂过。

身后传来很轻的动静。

有双手悄悄从后头绕到他前面,解他衣襟。

霍铮大惊,转过身,撞见梦里那张脸庞。

傻眼。

俞眉远敛了气息,蹑手蹑脚地趴到昙欢背后,想偷偷脱了他衣服看他背上的伤,不妨他转身与她撞个正着。

被昙欢的视线紧紧盯着,她莫名心慌。

“我…想看看你伤口。”她解释道。

片刻后,俞眉远和站在墙边的青娆一起被昙欢毫不客气地推到了房外,房门闭合,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俞眉远终于开口。

“青娆,好像我才是主子?”

“是,姑娘。”

“这屋子是我的吧?”

“嗯。”

“那为什么我们被赶出来了?”

“…”青娆不知。

第39章 成长

翌日是打醮正日,早晨用过饭之后,素清宫的宫主便披了绛色卦袍,手持七星剑与三清铃,在正殿前的玄阳台上开坛做法祈福。坛前跪了数名经师,奏乐颂经,一时间南华山上磬声鼓擂钟鸣等器乐声遥遥传出,宛如山间仙佛驾临。

“拜——兴——”唱礼的道士手拈法印站于坛侧,扬声高唱。

俞家二老爷领着俞家众人跪在坛前,今日俞宗翰不得闲,故无法主持俞家的平安醮,便改由俞宗耀主持。

拜了天地诸神,祭了祖宗,直至巳时方歇。

俞眉远已跪得昏昏欲睡。

下午是占戏开台,通宵唱戏,直到第三日。杜老太太带着女眷们在山崖前的吊楼挑廊上听戏,男人则在戏台前的空地上设座赏曲。

俞眉远夜里没睡好,又没运气打座,一早都精神恹恹的,听了一出戏就嫌吵得慌,只推说自己着了山风,身上不痛快,便回了厢房。

厢房里,昙欢正和云谣互相瞪着对方。

俞眉远临出门前嘱咐了云谣好生照看昙欢,云谣盯着人不放,霍铮便被拘在了俞眉远屋里休养,哪儿都去不得。

他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照顾”过。

一会端茶,一会递水,一会送点水,嘘寒问暖得他浑身不自在。

霍铮虽生于皇宫,却自小长于江湖,凡事皆亲力亲为,身边一个宫女太监都没,就连他的亲随小左都还是后来去了云谷后皇帝硬指派到他身边的。

“我出去了。”他在屋里枯坐了半天,耐性磨光,终于忍受不了。

“昙欢…”云谣在后头唤了声,忙跟去要拦他。

霍铮心烦,脚步愈快,开了房门就冲出。

正巧…和来人撞上。

“青娆,这次我们府中女眷来南华山的名单,你可知都收在谁手里?”俞眉远边往回走边问青娆。

青娆略一沉吟,回道:“我去报名字时,是桑南姐姐记的,她手里应该有一份。嗯…车马、祭品等杂务是二姨娘安排的,她那里应该也收着一份。姑娘问这做什么?”

俞眉远摇摇头,并不回答,自顾自思忖着。

面具人也来了南华山,那肯定就混在这次出行的女眷之中。她想将出行人员的名单弄来查阅,逐一对比可疑之人。

桑南也在南华山之行中,便有可能是面具人,她不能从桑南那里找名单,否则若桑南是面具人,那她就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那么就剩下二姨娘了。

二姨娘没有资格随行前来,故而此时应在府里料理家务,再加上上辈子二姨娘晚景凄凉,在俞府郁郁而终。以面具人的能耐,绝不可能让自己落到如斯田地,因而她不可能是面具人。

如果想要南华一行的名单,从她那里下手是最佳的。

俞眉远心里有事,就没留意别的,到了自己厢房前就往里走,不妨里头一人冲出,和她撞了满怀。

“唔。”俞眉远猛得弯腰曲背。

疼!

疼疼疼!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的眼泪差一点儿就掉下来。

“姑娘!”青娆惊呼着冲过来,想要扶她。

“姑娘…撞着了?”云谣也屋里跑出,满脸惊讶。

俞眉远却早一步被人给扶住。

“撞哪了?”粗沉的女声急道。

俞眉远双手环胸,像虾子般站着,听到这声音不由抬头恨恨看着罪魁祸首。

“昙欢!你身体是石头打的吗?”她咬牙切齿开口,仍旧无法直起身子。

“对不起。你哪儿撞疼了?”霍铮见她疼得面容扭曲,腰都直不起,只道自己将她撞伤,心中又急又疼。

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