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逮我做啥?”俞章华被她说得莫名其妙。

俞眉远看了看四周,将他拉到了花丛边无人处。

“章华,昨个儿我让人偷偷送信你给你,你怎么还不给我回复?”她压低的声音里有几分怒意。

“你写的信?怎么可能?你来得刚好,我也想问你信的事。我是收到了信,不过不是你写的,二门的张婆子说是青娆写来的?”俞章华很惊讶,也跟着压了嗓子。

“我是遣她给你送了信呀。你前几日想给水潋买胭脂,不是管我借了银两,说好前日还我的,可到昨天我都没收到。你管自家姐姐借银子使的事面上不好看,我总不好大张旗鼓地问你要吧,自然写了信让人暗暗送给你,提醒你记着这事儿。”俞眉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俞章华更觉得奇怪,便从衣袖里掏出那信来递给她。

俞眉远狐疑地展信,借着朦胧的天色看信,才看了两行她便讶然瞪眼。

“章华,这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屋里丫头的笔迹!想是半途被人调包了。”她将信攥紧,大怒。

“那怎么…”俞章华吓一跳,心里也犯疑。

“不知道。这信上约你今晚酉时末随草阁,却没有落款,也不知是谁借了我的手使坏,怕是有诈,你可千万别去。”俞眉远沉默了片刻方道。

俞章华少年心性,最恨这种阴事,当下怒起,道:“要不将这事禀了父亲?今天他刚好也在。”

“不成。今天是父亲的好日子,可别扫了他的兴致,且后宅的事还是要问蕙夫人。等明天吧,这信先放我这里,明天我与你一起去找蕙夫人,将这事查清。我断不容许有人污了我房里丫头的名声,去行这肮脏事!”俞眉远按住了他的肩。

“也是。四姐姐思虑周全。”俞章华点了头。

“对了,这事你可有告诉过别人?”她又问。

“没。昨夜才拿到的信,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本想找机会先问问你,谁知等到现在才有机会。”俞章华虽风流,却也不是傻的。

“那就好。这事还是先别告诉其他人。”俞眉远将信细细折好,收进了自己荷包里,再次告诫他。

“你今晚可要好好呆在这里,别叫人拿住痛脚!”

“我晓得!”

“过去吧。”俞眉远朝前头呶呶嘴。

俞章华与她对视一眼,转身跑到院中。

俞眉远盯着他的背景,咬唇一笑。

众人烤了一会肉,觉得熏得很,又兼天色晚了发寒,便都丢开手回了楼上。

水榭戏台上大戏开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传来。

“姑娘,信已经送到二老爷手中,他已经看了。”霍铮跟她回楼上,在她耳边细语一声。

俞眉远正闭眼敲桌合拍,闻言也不回答,只笑了笑作罢。

戏唱了两出,酒过几巡,天色更沉,清芳楼里的人兴致依旧不减。

酉时将末。

“姑娘,三夫人起身了。”青娆忽在俞眉远耳边暗道。

俞眉远半闭的眼骤然睁开,直望而去。

罗雨晴似乎多饮了几杯酒,已不胜酒力,由巧儿扶着离席,正缓缓下楼。

“昙欢,你在抱翠湖的岔道口前截住她们。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敲晕那巧儿,你也将罗雨晴给我带到暖意阁去。”俞眉远让霍铮俯身,她在他耳边细语一番。

霍铮便跟着悄然离去。

稍顷,俞眉远又让青娆跟着离去。

少了罗雨晴与青娆二人,席上有两人的目光便如狼般泛起亮光来。

俞眉远用手将头支在桌上,歪眼望去。

俞章锐与俞宗耀这对父子也先后离了席。

好戏…真要开场了。

第49章 恶棍

戏台上的戏热热闹闹唱着,俞眉远懒懒坐在位置上听着。隔着泠泠的水声,那曲子听起来别有一番清韵。戏台的光线不甚明亮,又隔得远,清芳楼里的人只能看到台上妖娆妩媚的身影,借着水上倒映的细碎月光,不像在唱戏,倒像是皮影戏。

酒宴已酣,众人没有散的意思,听曲的听曲,行令的行令,满堂喧嚣。俞眉远目光缓缓从堂上一一巡过,俞宗翰听戏听得正开心,半闭着眼喝着酒,老太太则与旁边的媳孙女们说笑,蕙夫人端方坐着,她身后的二姨娘和三姨娘已经站了一晚上,到了酉时末二姨娘何氏在她耳边低语几声,蕙夫人方摆摆手,让她退下。二姨娘何氏垂了头恭敬退下,蕙夫人方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钱宝儿与蕙夫人说着话,视线也从厅上扫过,脸色忽微微一沉,笑着找了个借口,很快也离席。

满眼望去,这厅上一切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一切暗涌都埋在了底下,谁也不露半点心思在脸上。

俞眉远打了个哈欠,后头随侍的人已换成了榴烟。

戌时初,席面上换过一轮热菜。俞眉远让榴烟给打了碗羊肉汤,炖得烂烂的肉毫无腥膻,皮质弹牙,汤头浓郁。俞眉远痛快喝了几口,便觉得胃暖得舒服,就是一会出去了,也不会寒得慌。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一个念头还没下去,外面就有个婆子匆匆跑来,被门坎绊了一脚,连滚带爬地进了厅。

那是园子里管各处火烛及巡夜的孙婆子。

“不…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那孙婆子趴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开口。

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齐刷刷望来。杜老太太从榻上坐直了怒道:“什么打起来了,你把话说清楚来!”

“老爷的大寿,你进来说这样不祥之语,还不快说!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来,便捆了出去,先打三十大板再说。”蕙夫人拍了桌子怒道,她虽生得温柔,声音也轻细,然一发作起来,自然而然便带了十成威严。

“是…是是…北园随草阁那里,二老爷、锐少爷、二夫人还有二姨娘…打起来了!”孙婆子被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话也说不利索。

“什么?!”杜老太太惊得从榻上站起,俞眉安和桑南忙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

“你说什么诨话,二房的人怎么好好的和二姨娘打起来了?”蕙夫人也“腾”地站起,她语毕忽觉哪处不对,目光在厅上一扫,望见了站在人群里头的俞章锐。

和前天她收到的消息不一样了?

这会俞章锐不是应该在随草阁里?

俞眉远没事人似的把最后一块肉舀进口中,烂烂的肉嚼起来喷香四溢,舒坦死了。

“先是锐少爷把二老爷打了,然后二老爷又打起锐少爷,接着二姨娘又与二老爷吵起来,跟着二夫人进去了,先打了二姨娘,如今正追着二老爷在园子里跑!”孙婆子忙开口回话。

她因惧怕被罚,又兼年纪大了一路跑过来,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这番话说得太急,声音含糊不清,众人便都没听明白,只囫轮听出些事情轮廓。

“你把话说清楚来!”杜老太太更着急了,一步下榻,走到厅上。

孙婆子抖了抖,喘得更厉害了。

蕙夫人便又要发作。

“够了!”俞宗翰一拍桌打断她的话,“别老喊打喊杀的。给这婆子一口水,让她缓缓再说。你们赶紧去把那几人给我带过来!”

蕙夫人脸色讪讪地闭了嘴。

屋外便有人应声而去。外头的戏不知何已停,屋里一片寂静,众人都怵怵站着,不敢多话。俞宗翰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大,却更叫人心里忐忑。

稍顷便有丫头倒了温茶给孙婆子,孙婆子磕头谢过后颤抖着喝下,慢慢平息了情绪。

“好了,你慢慢说,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来,不用害怕,没人要罚你!”俞宗翰才又对着孙婆子开口。

孙婆子深呼吸两口气,方才回道。

孙婆子专管园子北角的巡夜一职。

北角人少,几处院落屋舍都还空置着,为防有宵小之辈从这里进来,也怕一时不察这地方起了火患,因此孙婆子每夜隔一个时辰便要巡察一番。

这夜酉末时她照例巡到随草阁,就见到个黑影从小道上窜过。孙婆子没看清楚,不知是什么人,她因想着今天府里大老爷过寿,怕是府里什么人来这里有秘事,一时间不敢声张,只悄悄地熄了灯笼,从旁边石路进了随草阁的院中,躲在阴蔽处看着。

随草阁里没人住,因此不设烛火,只有月光和远处的灯笼散来的暗光,肉眼看不清事物,在眼前的东西也只能看个轮廓。

“没有多久时间,外头就又进来个黑影,鬼鬼祟祟进了随草阁的正屋里。我就摸到窗边,就听得几声踢椅子磕桌子的响动,里头又传出些…些说话声来…”孙婆子绘声绘影地描述着,把堂上众人嘘得心惊肉跳。

俞眉远捂了唇使劲忍笑,瞧不出这孙婆子倒有些当女先儿的天赋。

“什么话?”蕙夫人急问一声。

孙婆子偷眼看着堂上几人,不敢开口。

“说!”杜老太太拍案喝道。

“是是。里头传来个男人声音,嘴里只道‘我的娘,可想死爷了,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来咱两亲香亲香!你这小腰可够细的…’”孙婆子学着那油腔色调道。

杜老太太脸色一下子阴沉。

满屋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了这话个个都涨红了脸。

“噗”俞眉远没忍住,把一口茶全都吐回了杯里。

茶水呛得她直咳,后头便有只手拍上她的背。她一转头,昙欢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三夫人在咱们屋里了,正和青娆作伴。巧儿被我敲晕了,倒在岔道口那里的石凳上。”霍铮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小丫头身上暖暖的、淡淡的香气从衣襟里散出,闻得人有些醉。

“钱宝儿怎么也去了随草阁?是你做的吗?”俞眉远转头问道。她的计划里没有钱宝儿这一步棋。

霍铮点头,道:“我送完三夫人回来找你时,在半道儿上遇见她,她急着找二老爷与锐少爷,我就给她指了条明道。你放心吧,天黑灯暗,她没看清我是谁来。”

粗沉的声音里不知怎地就带上了几分属于俞眉远不怀好意时的口气。

她虽没告诉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前因后果这么一连接,霍铮并不难猜出她的打算。

这丫头不仅是个祸害,还是个小恶棍!

俞眉远笑得更欢,伸手轻拧了下他的耳垂,小声嗔了句:“这鬼丫头!你办事,我自然放心。”

霍铮立时就觉得耳垂上一阵灼烫,焚烧至心,他忙退了一步,不肯再靠近她。

俞眉远便将注意力又都放回堂上。

“别说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拣关键的说来!”俞宗翰早已冷下脸来。

听孙婆子这话,他府里怕是出了苟且之事,这其中又涉及到二姨娘,莫非…

所有人都把故事往那地方想去,偏孙婆子又说起来。

峰回路转。

“我只当自己撞着奸情了,就偷偷掀窗看去,里面黑漆漆的两道人影抱在一块,也看不出是谁,我才要喝止,就听另一人大吼:‘混蛋!往哪摸?住手!’居然也是个男人。接着不知怎地两人就打了起来。”

两个…男人…

厅上众人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好似画画的墨汁打翻,各色杂陈,叫俞眉远忍得无比辛苦。

“两人打了一会,外头忽然又冲进来一帮子人。我就听到有人高声叫着:‘你们这两个无耻苟合之辈,看今天不拿了你们的奸!’那声音我倒是认得,是二姨娘的。她这是捉奸来了!”

“…”俞宗翰、杜老太太和蕙夫人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孙婆子便继续道:“二姨娘领着这一大帮人,打着明晃晃的灯笼,进屋里一照,唉哟我的娘哪,先头在屋里又摸又打的两人,竟是二老爷和锐少爷这对父子!”

“…”所有人齐齐失声。

剧情演变得太过诡异,“峰回路转”四字都不足以形容。

“二姨娘先头还气势汹汹要拿人,一见他们就傻了眼,锐少爷也傻了。二老爷满脸挂彩站在屋里头,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一见是锐少爷下的手就暴怒,扯着锐少爷就下狠手打。”孙婆子想想当时的场面,不禁打了个颤。

二老爷一边满嘴“不肖子,畜牲,没有王法的东西…”喊着,一边摸到什么就往锐少爷那边砸去,手里没有轻重,也不管人死活。

“锐少爷脑门上被砸了个血窟窿,真真可怕!”孙婆子心有余悸。

杜老太太一听见了血,还是伤的头,立刻便腿一软,歪在了榻上。

“说,继续说!”

桑南要给她揉胸,被一掌推开,她只指着孙婆子喝道。

“二姨娘见势不妙,就想把人拉开,谁知劝架的话没说两句,二老爷忽然又指着鼻子骂她,说她拿了钱不办事,没把那丫头送到他嘴里也就算了,倒安排了这么出戏让他丢人现眼!两人便吵起来,把那脏事都吵了出来。”

事情说到这里也就大至明晰,定是二老爷余宗耀看中了大房的哪个丫头,托二姨娘帮忙要把人给弄到手。他们大概是约了今夜酉末私会,不知怎地竟成了俞章锐。那俞章锐必定也是约人在此苟合,可不料来的人却是他亲爹,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清谁,两人开了门就搂抱一团,直到彼此开口说话才晓得都是男人。两人便扭打起来,俞章锐身强力壮,俞宗耀自然不是对手,就被儿子打得鼻青脸肿,直到二姨娘进来…

可事还没完。

“两人正吵着,外头又冲进来一人,扯了二姨娘的头发一顿猛抽,嘴里直骂‘贱人,娼妇’!”孙婆子这故事还有波折。

不消说,来的人自然是钱宝儿。

钱宝儿早在外头听了一通壁角,她越听越怒。丈夫儿子伤重不说,这里头竟还有何氏撺掇着要往她男人怀里塞丫头的事,她这爱拈酸吃醋霸道泼辣的脾气再也控制不住,冲进屋里就和何氏扭打起来。

“现如今二夫人正喊打喊杀,几个人满园子闹着呢。”孙婆子好容易把子丑午卯说完整了,嘴角都泛起白沫。

杜老太太气得歪斜了嘴,瘫在榻上就起不来,桑南慌忙拿了药又是抹太阳穴又是熏鼻子,蕙夫人也慌忙上前要掐她人中,却被杜老太太一巴掌推开。

俞宗翰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桌上的酒杯“骨碌”一滚,砸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碎音。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把人抓来?去拿绳子给我都捆过来!”他已气得再也端不住冷脸,额上青筋毕现,手攥着拳又往桌上重重一捶。

为官多年,俞宗翰早已练得满身钢皮,极少现出怒容,今日却大发雷霆,把满府人都吓得心惊胆颤。

他的喝声才落地,厅外忽然冲进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来。

“老爷…老爷救救我!”那人尖厉地哭喊着,进了厅就直奔主位。

众人吓了一大跳,都慌忙往外退去,那人扑到俞宗翰前便趴在了地上,巴住了他的腿。俞宗翰见她这模样气不打一片来,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她肩头,将她给踢开。

她便抬了头又朝他趴去。

众人这才看清此人是谁。

“二姨娘!”俞眉安惊叫了起来。

何氏发散髻乱,脸上的妆容早已哭花,糊烂不堪,脸颊和嘴唇全是细长的血痕,原本精致的面容鬼似的可怖,一身簇新的千枝春梅袄裙也被扯得凌乱不堪,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露出的白绫袜上全是污泥,狼狈不堪。

这厢俞宗翰还未发话,外头又闯进来一人。

举了刀的钱宝儿。

“啊——”见了这情景,屋里的女眷都吓得尖叫。

钱宝儿也没比何氏好多少,衣裳被扯乱,头发也散乱不堪,脸颊上一样是些血痕,想是刚才与何氏扭打了一场。

“我杀了你这贱人,让你再往我男人屋里乱塞女人!”她叫嚣着往里冲。

“混帐东西!”俞宗翰怒骂一句。

门口很快就有小厮冲上来抢去了钱宝儿手里的刀,钱宝儿便“哇”一声凄厉地哭起。

“老太太可要替我作主啊!”

杜老太太早都气得说不出话儿了。

“俞宗耀!俞章锐!你们两给我滚进来!”俞宗翰一眼瞅见躲在门口畏畏缩缩观望的二房父子两,怒吼一声。

那两人见逃不掉,只得满脸羞红地垂头进屋,屋里数道目光射来,他们恨不得地上有洞,跳进去倒了事。

今日在满府人的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日后只怕再难抬头。

俞宗耀、俞章锐、钱宝儿与何氏通通被留在了清芳楼里,俞宗翰、老太太与蕙夫人等留下夜审此事,余下诸人便都散回各屋。

戌时已末,俞眉远在寒风里慢吞吞走着。

“姑娘,风冷,咱们走快些吧。”榴烟催促她道。

“急什么?这会回去了,一会还得要来呢。”俞眉远打了哈欠,含糊不清地开口。

“啊?”榴烟惊讶地瞪眼。今晚的事已经够叫人大开眼界了,一会莫非还会发生什么事?

俞眉远不回答,只扭扭脖子松散筋骨,心里想着回到屋里得让青娆沏杯浓浓的好茶才是。

今夜恐怕得折腾到天明才有得歇了。

因为…这戏还没唱完,丑角还少了个孙嘉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