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霍铮忙松开手劲。

俞眉远无奈地叹了声,还是挂在他身上。

“昙欢,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在他耳边问。

霍铮正小心翼翼地拉紧带子,闻言不解,转了头看她。

俞眉远的脸庞就靠在他肩头,带着笑,颊上有个小酒窝,甜甜地看着他。

生气?

他怎会生她的气…

“没有。”他闷闷回答,逼自己转回头,不敢多看她。

这样的姿势再加上她的笑靥,他要花很大的力气才克制得住自己不伸手抱住她。

仅仅只是拥抱而已,他也不能。

很快地,他把系带绕回前面,俞眉远终于站了回去。

霍铮想了想,忽单膝落地。

“昙欢?”俞眉远微愕。

霍铮的视线与那两条细长的系带平齐,他不说话,很认真地替她绑这最后一个结。

抽带而出,缓缓拉紧。

这个结打得很整齐漂亮。

“你快起来!”俞眉远很吃惊,伸手拉他。

“我没生气,真的。”他淡淡开口,又慢条斯理地拉下她上袄的衣摆,仔细整好,压平。

他在替他心爱的姑娘穿一袭华衣。

可她不知道这个单膝跪在地上替她结带的男人是谁。

也永远不会知道。

大安朝的二皇子,天家血脉,龙血凤髓,只为她一人折膝,温柔以待。

若是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帮她束这段细带。

可他的一辈子太短。

无法承诺,怕她流泪。

白日眨眼过去,夜幕垂降。

明日就要远行,俞眉远心思繁杂,无法静心,便仰面躺在床上,并不运转《归海经》。

她心里压着好几桩心事,首当其冲便是徐苏琰的事,再来便是陈慧的事,可如今都没时间查了,也只能压着待回来后再说。

东平府在大安朝西边,只走陆路若是快马加鞭需要大半个月时间,加上她的话恐怕得花到一个月时间。俞眉远算算时间,等她回俞府起码也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对她而言,不管是呆在京城还是去东平府,其实都有危险。

两厢斟酌之下,俞眉远选择了远行。

一来俞宗翰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二来京城局势也渐渐乱了。

她虽不知俞宗翰为何突然带她出行,不过根据此前偷听到的他与属下的谈话,应该是与近期月尊教大批人马潜进京城有关。她这父亲定然是知道了什么,觉得她留在京中比较危险,因而将她带出。

这辈子莫罗死了,当中起了变数,再加上魏眠曦与月尊教间的联系,如今俞眉远也猜不出月尊教会有何举动,会不会冲着她来。

横竖都是险境,她选择离府。

她太想出去看看了。

勉强在床上躺到外界声息全消,她才又一骨碌翻身爬起。

临行在即,她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与“师父”辞别。

俞眉远到跨院时,霍铮已经在屋檐上站了许久了。

上元灯节这日的天特别清朗,满月一轮悬在他背后,照得他像个的剪影,衣袂轻扬,似仙人踏月而降。

“师父。”她轻声一唤。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今夜有些萧瑟。

霍铮低头看她,仔仔细细,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我明日要走了,此去只怕要入夏才归,你可有话要交代?”俞眉远猜不透他的心思,便温声问他。

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仍旧无法探出他的身份背景与目的,也无从分辨敌友,就连喊他“师父”也是她的一厢情愿,但她就是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没有恶意。

他在帮她,真心实意。

屋檐上的人影一晃。

“低头。”

俞眉远听到他的声音,便乖乖地低了头。

他飞到她面前。

有很多次,她其实都能看到他的模样,他似乎也不拦着她,但她始终没有主动看过一次。

看了,也许就没人会在这里教她。

她舍不得。

“把手伸出来。”他道。

俞眉远依言伸手。

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件冰凉的东西轻轻搁到她手中。

她讶然望去,掌中是段碧色握把,垂下一段黑青长鞭,鞭身泛着几许霜光,缠绵中裹着厉色。

“送你的。”霍铮开口。

他忽握着她的手,让她抓紧了长鞭握把。

那日他在院里看到她持缎起舞,便动了心思,琢磨了许久觉得长鞭是最适合她的武器,鞭法阴柔灵活,也符合她的个性与身形,因此挑了许久,才替她准备了这根长鞭。

本来是想当她的及笄礼物,如今却是提早了。

“你是女子,又深处闺阁,带着弓刀剑都不方便。这碧影鞭适合你,容易携带,缠在腰上即可。我再授你一套碧影鞭法,配合之前我教你的轻身术,再与你的内功融合,练好了已能独步江湖。”

他说着话,身形又是一闪,人已转至她身后,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鞭法以挡、摔、扫、盘、拦、撩、拨等招式为主,主要还是靠你的腕力与灵活度,不可用死力。有点像你以内力发劲,远射而出。当然,你也不必拘泥于固有招式,一切以应变为上,可演无数变化,你好好琢磨。”霍铮扶住她的腰,手把手地将鞭法的演示一遍。

院里响起破空的细响,俞眉远看着自己手里的碧影鞭似长蛇飞龙,在空中游掠而过,明明是细软难掌控的东西,却在他手中随心所欲。

长鞭从树丛中掠过,鞭梢轻勾之后忽然折回,直飞向她胸前。

俞眉远心里一惊,却见那鞭子盘旋着似一只蛟龙停在自己面前,鞭梢卷了朵桃红的茶梅。

心情忽然如同这朵茶梅般,明媚鲜亮。

她欣喜地伸手去取这朵茶梅。

指尖才触及花瓣,那花却乍然间粉碎。

碎瓣扬了满天。

“好生记住。”霍铮松开手,将碧影鞭留在她手中。

俞眉远点点头,满心欢喜。

“阿远,我要走了。”他离她远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叫她的名字。

俞眉远的欢喜如遇寒冰。

“走?”

霍铮纵身一跃,人飞到了八角亭上。

朔夜风高,他衣裳猎猎随风而舞,圆月霜冷的光打在他一袭黑衣上,像是这夜色蔓延出的影子。

不止他要离开,“昙欢”也会在她从东平府回来后离开。

因为俞眉远,他潜在俞府时间已大大超出了他的计划,而外面还有诸多事务等他处理,他无法再留了。

而最关键的是,呆得越久,他越放不下。

泥足深陷。

“是。”他简单回答她,没有给她任何理由。

她也不问。

俞眉远心里对这场分别其实早有预感,他出现得离奇,要走自然也很突然,无需向她交代。

“我能拜你为师吗?”她站在地上仰望。

“我说过,我不收徒弟,尤其女人。”他的声音冰冷似这朔夜之月。

“可是师父…”俞眉远又道。

“我不是你师父。”他仍不动。

她却觉得他的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凉意无限。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不能。我要走了,你且保重。”他的拒绝毫不留情。

“你授我功法诀窍,传我修练之法,解我危急,在我心里,你终生为师。”俞眉远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碧影鞭,握紧。

再抬头时,他已不在。

他赠她碧影,只为让她护好自己;她发誓苦练鞭法,也只是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那时谁也没有想过,后来…

凭借一弓,她扬名京城,而这碧影,则让她名满江湖。

第59章 掌灯

一转眼,俞眉远已离府半个月余。

这趟出门轻车简行,俞宗翰和俞章敏领着俞家的护卫骑马,后面就跟了三辆马车,一辆坐着俞眉远与青娆、昙欢,另两辆则全驼了行李。因俞宗翰是公干,随行服侍的下人带得很少,大多都是护卫,因而俞眉远也只带了青娆和昙欢两人,青娆主要负责她的近身之事,昙欢自然是负责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计。

人是俞眉远亲自点的。她没了亲娘,老太太嘴上说疼心里待她也就那样,蕙夫人就更只是端个慈母模样并无慈母之心,没人会费心叮嘱照管她的起居饮食,她反倒落得轻松,自由自在。

在兆京里她可听说是皇帝催促得紧了,俞宗翰才不得一出年就离府的。可如今看来,这一趟行程并不赶,倒不像是听说得那么回事。

俞眉远不禁有些奇怪。

这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地方都停下歇息三五天。俞宗翰都让俞章敏带着她到处看看,并没拘着她的打算,他自己则带了人到各处的山头去考察当地的地情地貌,忙得不停。如此一来,对俞眉远而言这趟远行倒像是游山玩水来了。虽然车马颠簸,饮食起居比起在家里时皆粗陋许多,在她看来却是两世为人过得最舒坦自在的日子。

这日一行人在寅州呆了四日,又到启程赶往下个地方的时间。俞眉远前几日在马车上呆得烦了,便央俞章敏给弄了匹温驯的母马,她又拿了套俞章敏的衣裳改小后穿上,脚上蹬双羊皮小靴,披了银雀斗篷骑在马上,长发全都束在脑后,以晶红冠一扣,远远望去,她就像个马踏落花疾行于道的少年公子。

“大人,这么望去,倒像是您带了两位公子出来。”俞宗翰身边的幕僚邵信已抚须笑道。

俞宗翰看着俞眉远已骑着马在前头奔了一圈回来,像忽然得了自由的孩子,满脸的笑藏都藏不住,便叹道:“若是个男的倒好了,建一番功业自有出息日子。她这性子脱缰马儿似的,以前拘在府里倒不觉得,这一出来就全现形了,日后要是嫁了人,可有她苦头好吃。”

“虽为女儿身,可四姑娘并非池中之凡物。我们出来之前,洪先生就已经占卦算过了,四姑娘乃大吉之人,天生异命,是最适合的掌灯人,况她又是萧家血脉,本就异于常人,极有可能…”邵信已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大人,俞府有敏公子日后承继祖业,你大可放手将俞府交托给他,但这掌灯一职,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恐怕…”

“够了!不管她是什么人,她就只是我和言娘的女儿。此行我带她出来是避祸,不是为了将她拉下水,你不必多劝。她是个女孩子,好好的嫁人生子,安稳一世是最好的结局。”俞宗翰猛将声音一沉。

远处的俞眉远从额头抚下一把汗来,停在了马车前,笑得恣意。

她像极当年的徐言娘,从模样到脾气。

正如邵信已之言,她的确是掌灯人的人选,否则也不会异魂而归。

俞眉远,乃是异魂而归,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

早在六年前,他就找人算出来了。

可恨,他窥不到天机,看不出前路。

“都说了姑娘我带你跑一圈,你怎么这么胆小!”俞眉远脑门上汗珠晶亮一片,朝着缩在车厢里的青娆笑道。

她邀青娆与她共骑,可青娆从前坐过一回她的马,被颠得魂飞魄散,一下马就吐个没完,如今是再也不敢坐她的马了。

“姑娘,你饶了我吧。”青娆摇着头,坚决不和她共骑。

俞眉远便不再勉强,夹了夹腿肚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坐在车夫旁边的昙欢。

他正靠着壁,闲懒地半歪着,脸上压了顶挡风的羊皮帽,也不知在睡觉还是在想心事。

那模样叫她觉得安稳。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信任他,这信任里竟藏了些依赖。

一路行来,这丫头从来不在车厢里和她们呆在一块儿,他总是独自坐在车夫旁边陪着赶车,路上但凡有个意外,最快反应过来的人永远是他,提醒的第一个人也是她。他仿佛永远警醒着,要让她远离危险。

而在她眼里不管多难多累多脏的事,昙欢这人都能一言不发地替她处理了,根本无需她多开口说上半句。这样的昙欢,叫俞眉远怎能不疼,怎能不喜?

“昙欢!”俞眉远骑在马上冲他开口。

霍铮早就知道她停在自己旁边盯了许久,听见这声唤也不看她,只低低“嗯”了声。

“手伸出来!”俞眉远吩咐道。

“啊?”他拂下羊皮帽子,不解地看她。

“手!”俞眉远重复道。

霍铮便狐疑地将手递出。

俞眉远怪笑一声,握住他的手把他往马上一拉。她的手劲可不小,霍铮被她扯了过去,竟顺势跃上马背,坐到她背后。

“抱紧你家姑娘我,我带你遛一圈马儿!别学青娆那小蹄子,胆子贼小,丢我的脸!走了!”俞眉远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扯马缰,马将前蹄高扬后绝尘而去。

“…”霍铮就是害怕也没机会出口。

有些靠近,他越想避就越避不过去。

俞眉远就是这么个人,总能叫别人无法抗拒。

风自耳边呼呼刮过,像阙遥远的歌谣,从天边传来,有上辈子梦了一世的自由和畅快。发丝被撩飞,皮肤被寒风刺得微痒发红,她并不在意,只盼能永远能这样痛快。

霍铮贴着她的背,双手迫不得已圈紧了她的腰,以防被甩下马。她脑后长发轻扫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白兰花香味,一缕缕地钻入心肺。

俞眉远的背挺得笔直,腰枝虽细却坚韧有力,像战场上的一杆长枪,长发似缨迎风而扬,落在霍铮眼中,是笔墨难绘的美。

“阿远——”远远的,俞章敏的声音传来,唤她回头。

俞眉远猛地一勒缰绳,马上两人都往后一倾,她落进他怀里,转头朝他笑,唇就在他嘴角前扬起漂亮的弧度。

霍铮失神。

兆京,俞眉远离京一个半月后。

将军府的校场上,俞章华满脸是汗的扔下手中长弓,朝魏眠曦开口。

“四姐姐?她已经离京去东平府了。”

魏眠曦正将弓弦拉开,微眯了眼刚要发箭,闻言注意力一闪,那箭就失了准头,飞进箭靶旁的树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