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

喝声在东平府城外的林道里响起。

魏眠曦驾着马疾奔向东平府。

这一路上,他已察觉到地面时不时传来的颤动,越接近东平府,地面与山体破损越严重,附近的小镇也都是惶惑难安的情景。

地动已经发生,可他并没接到于平将俞眉远带出的消息。

阿远还在城里!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亲自赶到东平将她带离,如今…也不知她怎样。

如果…

不不,老天安排他重生,就是要他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所以她不会就这么离开。

他安慰着自己,不停不歇朝东平驰去。

终于在地动的第二日傍晚,他赶到东平府。

“将军!”于平在三营里的军帐外见到了魏眠曦。

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魏眠曦已一步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

“她人呢?”

“将军…俞家四姑娘…”于平喘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说着,“她无碍…在…在东市…”

话才落,他人便被魏眠曦扔出。

“于平,我让你将她带回来,你却让她身陷险地,这笔账,我稍后再和你算。”魏眠曦怒喝着翻上追电,又是一声长叱,一人一马朝着东市奔去。

东市下来来去去的人很多,简易的帐篷下面躺着无数伤者,哀声一片。

魏眠曦在帐篷前下了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没发现俞眉远的踪迹。他心里着急,朝里走去,脚步并不快,生怕错过她。

走到最里面,他便远远看到了一个人歪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

俞眉远闭着眼,双手无力落在地上,睡着似的。熟悉的明媚容颜之上满是灰尘,唇色枯皱,满身的狼狈,衣上鲜血斑斑,触目惊心,不知怎地叫他想起上辈子最后一眼。

她躺在凛冽白雪之间,再也站不起来。

魏眠曦忽然恐惧。

他快步走至她身前蹲下,缓缓伸手朝她鼻间探去,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之后,那丝恐惧骤然间化成无法遏制的感觉。

他猛地伸手,倾身将她抱到怀中。

俞眉远惊醒。

“阿远…”

她听到上辈子的声音,像从深渊里传回。

噩梦一般。

她毫无犹豫地推开他,扬手便是一掌,狠狠打在他的颊上。

“啪”一声脆响。

时间仿佛凝固。

第64章 天灾(2)

一掌挥出后,俞眉远的手凝在半空。

“阿远!”俞章敏的喝声远远传来。

他今日恰好与知府柳源山一起巡察东市,望见这一幕便惊得拄了拐杖疾步而去。

不管魏眠曦和她之间有什么,俞眉远这一掌伤的都是魏眠曦的脸面。他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兵马就驻守在旁边的赤潼关。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他真的发火随意给俞眉远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完全可以将她先斩后奏,再不济让她受顿皮肉之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柳源山更是愕然停步,他见过魏眠曦,知道魏眠曦身份,如今目睹魏眠曦被个小姑娘掌掴,当下也不知是该上前,还是假装没看到离开。毕竟这是大损颜面的事。

只有霍铮仍旧不动声色地上前,蹲到她身边后将她还停在半空的手压下,淡道:“脸都花了,擦擦脸。”

他只是离开一会儿,想拿湿帕给她擦擦脸,谁料竟让魏眠曦钻了空子。

可恶。

俞眉远刚才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从前,如今心神渐渐清明,便沉默地接了湿帕压到脸上,让冰冷的湿意带走她的混沌。

魏眠曦稍偏着头,目光落在她的衣角,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阿远,你怎能如此无礼,还不向魏将军道歉!”俞章敏行至他们旁边,一边向俞眉远使眼色,一边愠道。

“无妨。”魏眠曦转回头,目光炽烈地盯着她,眼中没有其他人。

他伸手要扶她站起,俞眉远往后一缩,扶着霍铮的手站了起来。

“她两天没阖眼,才刚刚睡了不到半刻钟,就让你吵醒。”霍铮瞧见她眼睛底下的黑青,心里又疼又怒,便冷然开口。

许是他的态度里带了丝傲气,魏眠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

“昙欢,你给我退下!”俞章敏喝道。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丫头,这种时候也敢开口。

“我没事。”俞眉远把湿帕放回霍铮手里,将他扯到自己身后,朝着魏眠曦福身一礼,“阿远无礼,将军莫怪。”

“跟你没关系,是我鲁莽,吓到你了,我道歉。”魏眠曦蹙眉。他不喜欢她用如此淡漠的口吻和规矩的礼数来对待她,就好像上辈子一样。他想要看到真实的她,会撒娇动怒发脾气,甚至于甩他一巴掌…他都不在乎。

只要,别再冰冷。

“将军当然要向我道歉。”俞眉远站直身子,仰头倨傲看他,“我掌掴将军,是我的不对,但将军适才举动,却在毁我名节,我打你一巴掌还算轻了。”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倒抽口气。

俞章敏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真是胆子肥到天上了。

“呵…”魏眠曦却突然笑了,“你要是嫌轻,我再让你打几下,不过…在没人的时候。”

“…”围观群众默。

“打你我还嫌我手硌得疼。你离我远点,我和你非亲非故,也没有交情,你别跟个冤魂索命似的跟在我后面累我名声。”俞眉远毫不客气地斥道。

“若是连累了你的名声,我负责便是,何需在意。”魏眠曦爱极她任性张扬的模样。

“你很烦!”俞眉远不想和他罗唆,骂了一声撇开头去。

他还想再说,俞章敏却上前一步,拦到二人中间,抱拳道:“舍妹无礼,魏将军见谅。不知将军此番来东平所为何事?”

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他只能强行打断。

“我来…护送俞公子和四姑娘回京的。”魏眠曦想起正事,将脸色一肃,因怕俞眉远介意,便称护他二人离开。

“回京?魏将军,你之前说东平地动,因此要我们离开。如今震也震过了,东平正值危难,你不施以援手就算了,怎又要我们回去?”俞眉远闻言接话问他。

“阿远,你们必须回去,这里不安全。”魏眠曦脸上笑容不再,凝重道。

“有什么不安全的?”俞眉远说着忽意识到了什么,沉声开口,“魏眠曦,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今天是地动第几日?”

“第二日。”

“地动第三天夜,洪灾将至。”

众人皆惊。

东平府地处山西,是西江流经之地,前朝在此修筑堤坝,引水南行,河道绕着整个东平府最后汇入东海。上辈子东平的这场地动,震塌了枣溪县附近的多处山体,引发山石坠落。泥砂沉入河道,致使水道堵塞,又恰逢初春各处冰雪消融,雨水又良多,水势本就湍急,水位暴涨,而大坝又因地动震裂,岌岌可危。

在地动发生后的第三日,大坝决堤,西江水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整个枣溪,一路淹至东平。整个东平府化作汪洋,因此而死的人远超地动。大水退后,殍尸遍野,疫情爆发,东平沦为死城,全城封闭,无人可出。

那才是这场天灾最可怕之处。

府衙的临时办公帐篷中,魏眠曦这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面色惨然地呆滞住。

数十万的人口,一天时间,哪里来得及疏散?而地动中受伤的民众人数众多,要迁移也很困难,再加上地动致使与外界相连的多处官道被乱石断木所阻,要逃出去很难。

大水决堤,洪魔肆虐,避无可避。

“你们…都走吧。”柳源山颓然坐在椅子上挥挥手,“都走吧,能活多少是多少。”

“柳大人!那你呢?”东平府同知与通判同时站起。

“我不能走,我是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若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这么些年来我虽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也做不到两袖清风清廉刚正,但这种时候我却也明白一个父母官的职责。”

“还未到最后关头,怎可轻言放弃。即刻着人修复巩固大堤,举许能撑过此劫,总好过坐以待毙。”俞章敏思忖片刻说道。

“地动已使各地损失严重,如今人力、物力都不足以应付此事,再加上时间紧迫…”东平府通判叹道。

众人齐沉默。

俞眉远忽问魏眠曦:“你早已料到此事,为何不提前示警?”

“阿远,我军中有个能勘测地动洪灾之能人,一个月前就已预言此事。我也早就将此事修书一封送往山西巡府吴元定吴大人手中,然而他只当这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魏眠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不紧不慢开口解释。

鬼扯!

俞眉远在心里暗骂一句。

什么勘测能人,根本就是他上辈子亲历之事,若他真的想救,哪会只是写封信而已。

“阿远。我知你心善,但这事已非人力可救了。”魏眠曦又朝俞眉远道。

俞眉远摇头,道:“既然来不及往外疏散,那就引导民众往高处避水,能救多少是多少。我们还有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里尽可能修固堤坝,为他们争取时间。”

“阿远!”魏眠曦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还是不肯走。

“魏将军,你是少年英雄,护我大安百姓安康,是阿远眼中的赤胆之心、忠魂之后,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吗?”俞眉远眸色一展,盈盈望向他,“赤潼关离此地不远,若将军愿意派兵过来施以援手,我相信会争取到更多时间。”

魏眠曦心中剧震。

赤胆之心、忠魂之后…这是上辈子她在大殿之上向惠文求姻缘时所说的话。

她说——“阿远所求,赤胆之心。”

那是世上最动听的告白。

“我已经抽调了赤潼关的部分兵力过来,入夜时分就会到达城外桃花林。”他心中叹气,面色却沉冷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阿远你必须离开。另外我的人马会在明日亥时初全部撤离,不管能救到多少人。”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后妥协了。

赤潼关的兵马他早就暗中派了过来,为的却不是在这时候出手。自然,他写给吴元定的信也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场天灾。

东平府大灾,按上辈子记忆,必会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严竣的一场天灾。若是世人知晓吴元定早知这场灾难却无所作为,而后又瞒报灾情,民间与朝中必有非议,而他与他背后的势力便会受牵连,整个山西省的官员将面临一场大清洗。

他本计划先对付九王,再借东平府的天灾将吴元定拉下巡府之位,进而安插上自己的人,配合着他在赤潼关的兵力,将山西省彻底握在手中。

而吴元定下马,不止能让太子霍汶少了一只臂膀,还能让他们倍受非议,太子之名遭受天谴,必定会损他声名。

一举两得。

这一生,他要不计一切代价阻止霍汶登基,改拥五皇子坐上皇位,再将大安朝的江山握在自己掌中,以图大宝。

阿远…他要让她…母仪天下。

“魏将军,阿远不怕死,你呢?”俞眉远忽柔道。

“我亦无惧。”行军征战之人,怎会惧怕生死,他怕的只是她死而已。

“那好,这一战,阿远与你同生共死,我不走,你也留下。”她冲他笑起。

就像上辈子,她之所以爱他,并非因为他长得好,也不是贪恋将军夫人的名头,而是因为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凛然正气,仅管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他的伪装,但她仍旧深深爱过那样的魏眠曦。

一个英雄。

大难之前,儿女情仇暂搁,她要魏眠曦留在这里,他便必须成为这个英雄。

魏眠曦从没见过这样的俞眉远,宛如满弓的箭,骄色如阳,却又满眼温柔,像初嫁他时未经人事的姑娘。

这样的她,能将他的铁石心肠望穿。

纵然天下姝色万千,却不会有哪个人能如此坦然无惧地对他说一声——同生共死。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好。”魏眠曦神使鬼差地点了头。

俞眉远便朝柳源山开口:“柳大人,有魏将军帮忙,东平百姓还有一线生机,你也不必太过忧急。如今还是抓紧时间来看看如何修固堤坝,以及东平府辖内有几处适合避水的所在。”

“俞姑娘所言甚是。”柳源山一下来了劲,“快拿本府各处舆图来。”

“禀大人,舆图…没了。”东平府同知猛地跪下,“地动时存放舆图的文书库起火,如今火势虽已救下,但里面的东西…”

“什么!”柳源山一拍桌案。

“不过大人,俞大人离开东平时拓了份东平辖内的舆图带走,只要找到他,就能拿到舆图。”

俞宗翰?!

他已经失踪多日了。

从知府那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微暗,各人心思皆沉重。

俞章敏拄着拐杖,满脸忧急。派出去寻找俞宗翰的人都无果,如今生死不知,他又有伤在身,无法亲自去寻,这些天正煎熬着,此番谈下来更是往心上压了块巨石。

知府拉着魏眠曦走在后面,还在商议固坝之事,俞眉远比他们早一步出来。

“姑娘?”霍铮一直呆在帐外候着她,他耳目灵敏,已将里面的话听得七七八八。

“过来。”俞眉远拉过他,附耳过去轻道,“你去替我问问,去鸡鸣山怎么走?快!”

不知怎的,她想起俞宗翰临出发那日,他的幕僚邵信已说的话。

“阿远。”魏眠曦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她推了推霍铮,转过身去。

“我让你给你腾出间军帐了,你两日没阖过眼,去睡一睡吧。外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了。”魏眠曦盯紧她。

这丫头眼珠老转,总让他觉得她要跑掉。

他要看紧了她。

俞眉远笑笑,竟干脆道:“好。”

四更天,夜沉。

帐外影影绰绰,总有人影晃动,魏眠曦果然信守诺言,整晚无眠,一直呆在城中主持大局。魏家军已经抵达,外面匆促的脚步声不断传来。

俞眉远早早装睡,将帐帘紧闭。

她在榻上打座一周天,恢复精力后换上先前那套改小的俞章敏的衣裳,拆髻高束,换成轻便装束。

俞宗翰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便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再加上他身边跟着都是江湖好手,这番定是有秘事要办,若冒然让其他人去寻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找着,还会生出别的事端。邵信已既然偷偷将他的去向告诉她,似乎也存了引她前往的心思。

俞眉远打算亲自跑这一趟。

鸡鸣山在枣溪南面,纵马两个时辰不到就能到达。她算好时间,这时出发,恰好天明时分能到。

如此想着,她将弓箭背上身,从帐蓬里翻出个尖锐匕首,在后帐的布上用力一划。

帐蓬被她划了个大口子,她猫腰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