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铁器交鸣声不断响过,剩下的三个兵士手中武器都被霍铮的长枪挑落在地,霍铮将松横扫一周,震退了那三人,人拔地而起,飞至俞眉远身边。

“别打了!”喝声再起,有人从远处走出。

“邵先生,你来得正好。俞四姑娘找来了,怎么办?”钱老六摸摸脑门,忙跑到来人身边。

来的人正是俞宗翰幕僚邵信已。

邵信已挥挥,让他退到身后,自己则含笑上前,抱拳行了一礼,道:“四姑娘,你果然来了。”

他又望向她身边的人。

“这位是…”

说话间,他脸色忽一变。

“晋王殿下?!”

单膝落地,邵信已即刻跪下。

俞眉远一愕,忽然想了起来。

霍铮,当朝二皇子名讳。

第66章 墓葬

俞眉远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况下遇到霍铮。

他和她想像中的模样差得太多太远。她上辈子对霍铮的印象,仅限于他是个忠君爱国却又病体孱弱的王候,一生为大安朝殚精竭虑,心怀江湖、身系天下,理当是个淡泊沉稳的男人。

唔…应该像她爹俞宗翰那样,有为官上位之人的威严声势,轻易不露喜怒,不动声色。

却不曾想,他竟是个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的清越少年,不像京中纨绔与宫中贵胄,宛如评弹中所唱的侠士,仗剑江湖、踏马醉酒,一身风骨。

让人好生诧异。

山坡上的人已都随着邵信已跪下行礼。霍铮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只有俞眉远还站着,正歪着头盯着自己看,目光好奇又诧异,却没有惧怕敬仰。

他忽想起那日她对自己的评价。

实在是好奇,她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自己。

瞧她这模样,又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

俞眉远很快就抛开这些诧异,也要跟着众人行礼,岂料还没等她弯下腰去,便已被一道柔韧的气劲托起。

“别行礼了,都起来吧。邵先生你知道我出行向来不喜拘束,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吧。”霍铮随意道。

俞眉远却听得心中微动,原来霍铮一早就与他父亲认识了?

“是,那我等还是唤殿下二公子。”邵信已一边回答着,一边领着众人站起。

因皇帝交付下来的任务,他们打过几次交道,虽说交情不深,邵信已却也知道这位终日在别苑养病、从不见人的孱弱皇子,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身本领与见地,绝不逊于其兄半分,只是不知为何总藏锋不露、隐而不出。

霍铮点点头,转头朝俞眉远轻声道:“你还是叫我霍铮吧。”

“不敢…”俞眉远刚要推拒,就被打断。

“你胆儿那么肥,有什么不敢的。”霍铮看她垂目恭顺的模样就想逗,“反正刚才你叫也叫过了。”

俞眉远嘴角抽抽,不搭理他,朝前跑了两步,径直到邵信已旁边。

“邵先生,我父亲呢?我有急事找他。”

正事要紧,她没功夫闲扯。

邵信已正要将人带进坡顶驻地,闻言不由停了脚步,蹙眉道:“大人他…不在这里,四姑娘冒这么大风险过来,可是因为地动的关系?”

枣溪附近的地动比东平更强烈,他们一直呆在山上,感觉更加强烈。

“嗯。”俞眉远脸色凝重地点头。

“四姑娘,若你是因地动之事担心大人,那你大可放心,大人目前无碍。”邵信已便先安抚了俞眉远一句,又向霍铮问道,“二公子前来,可也是为了地动之事?”

“正是…”霍铮刚开口,便听到俞眉远的急声。

“我不是为了父亲,我是为了东平府百姓而来的。邵先生,东平府的舆图可在此处?”

俞眉远跟着邵信已一路走一路说,终于在走到坡顶时将东平府即将要发生的灾难说完。

邵信已闻言已是满脸凝重,再也没有笑意。他万没料到这场地动竟引发了如此大的灾劫。

“舆图在大人帐中,你们跟我来。”邵信已指着坡顶上的某处军帐,领着两人快步前行,一面又向钱老六吩咐,“老六,你找几个弟兄再去探探大人回来没有,若是回了就让他马上过来。”

钱老六应声而去。

俞眉远却望着坡顶上的景象,心里一片惊愕。

坡顶上是平整空旷的草场,紧挨着一处仞壁,草场上扎了许多帐篷。因为地动的关系,坡上有些混乱,山石滚落,砸中的帐篷正歪塌在地,地面上有数道裂隙,纵横而过,似狰狞的疤痕。

她放眼望去,四周驻守着百来个兵士,穿着打扮皆与刚才在外面遇见的一样。空旷处垒石安锅,生火造饭,几顶帐篷内躺着伤员,而帐篷间更是有成队兵士来往巡视…

这哪里是来考察地形,视察水利,这分明就是…一支齐整的军队。

俞眉远心中骇然,来的时候她并没见到这些兵将,瞧眼前这情形,这队人马必是提前就到这里安营扎寨,只等着俞宗翰一行人到来。

她父亲不是工部尚书?何时起手上竟握了这此人马?联想到她先前偷听来的消息,她心里已隐隐觉得自己的父亲,并不只是个单纯的工部尚书了。

“里面请。”邵信已走到俞宗翰的帐前,旁边驻守的人将帘掀开,他便招呼着俞眉远与霍铮进入。

俞眉远收拾了心情,踏进军帐。

俞宗翰的军帐要比一般军帐来得大,里面陈设简陋,除了休憩用的卧榻外,便只剩下张简易的大木桌,桌上安了个巨大沙盘,沙盘之外还压着几张舆图,赫然便是俞眉远要寻之物。

“舆图在此。”邵信已行至桌边,朝着二人示意。

俞眉远走到桌边低头望去。

沙盘做得精巧,山川丘陵起伏连绵,河道蜿蜒盘绕,其间灌以元水为流,一应地形风貌暗合着东平府枣溪附近的地况。

“我们现在在这里。”邵信已知道时间紧迫,便不多废话,伸手在沙盘某处山川上一点,又按在舆图之上某处,以示对应,“这里是梅羡山,与鸡鸣山为子母并列,平时被雾气笼着,外人很难进来。”

俞眉远仔细瞧着,果然看到沙盘上并列的两座山,梅羡较鸡鸣高出许多,两座山的上端紧联,而在梅羡与鸡鸣相交处有个湖泊,与后面绕行东平的河道相交,被当地人称为玄龙池。西江之水先进这玄龙池后方才经由河道流往东平。

沙盘最为直观,俞眉远一眼便看出此地大致地形。

“若说大水暴涨,最易决堤之处必然是玄龙池与河道相交的这个地方。此处临山,沙石堆积河道便堵,水位又涨,泄水口狭窄,所有的水压阻力便都在这里的堤坝上。前年大人已经带我等勘过此处水情,将这里的堤坝做了巩固。但若按你们所言,地动致使堤坝破损,河道又突然被堵,水压猛增,这堤坝也防不了多久。若想抢固堤坝,应从此处下手。”

邵信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细长竹枝,指着河道某处向二人仔细解说。

竹枝指向忽又一转,从河道往下,圈出一块区域最后点在了东平府。

“东平府的地形往东北方向抬升,玄龙池位于上游,地势高出东平府所在地许多,若是大水从此地溃下,一泄千里,的确会将三分二的东平府辖下城镇都淹毁。且这里的山丘多低矮,水来之时根本无法避水,而高山又山势奇险,以如今民众之力难以登上…”邵信已蹙紧眉,一面说着,一面也在思忖着避水之地。

“邵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俞眉远心里一片冰凉,手中长鞭被握得死紧。

“而今之计,死马作活马医吧。四姑娘,你记着这几个地方,就近疏散民众,记得叮嘱他们尽量多带干粮。这水一旦发作,没有几天是退不下来,人被困于山头,便不被水淹,也要挨饿。”邵信已说着,已连点了几处山峦,一一将名字报给俞眉远。

俞眉远仔细听着,暗自记在心上,为防遗忘,又逐一重复一遍。

那厢霍铮已走到沙盘另一端,对照着舆图仔细看着沙盘上的梅羡山与鸡鸣山。

“多谢邵先生,我已记下。舆图我想带回去,不知…”俞眉远记好一切,朝邵信已拱手。

“拿回去吧。东平府数十万百姓遭此大难,在下未能尽力半分,心内已着实惭愧,这区区舆图又算得了什么。”邵信已长叹一声,走到舆图旁边,正要将舆图收起交给俞眉远。

“等等。”霍铮已伸出手压在了舆图上。

“二公子可还有指教?”邵信已一愣。

他与他二人说了许久,霍铮都没开口,他心里已默认霍铮是与俞眉远一道来的,为的都是解救东平水患之事。

“邵先生,你不必愧疚,你们还有力可尽。”霍铮咧唇笑起,目露精芒。

他从邵信已手中取过竹枝,见俞眉远望来,便朝她眨眨眼,眼角微微勾起,宛如灼桃。

俞眉远忙将目光转开。

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烧人。

“邵某不知二公子的意思,请明言。”邵信已疑惑地盯着他。

霍铮便将竹枝一挑,指在了鸡鸣山与梅羡山相交之上。

“邵先生,这是玄龙护仙局,对吗?”

此话一出,邵信已脸色微变。

“何谓玄龙护仙局?”俞眉远看不出门道,便只能问他。

“阿远,你仔细看。这玄龙池像不像龙首,而这河道便为龙身,从上往下俯瞰,这便是一只盘绕于东平的玄龙。梅羡山与鸡鸣山都被抱于龙腹之前,正如玄龙所护之仙。《葬亡经》与《地脉集》皆有言,这玄龙护仙局乃是集天地之气所成之格局,是历来堪舆师寻龙点穴必争之吉地。若我没猜错,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之下,必埋有前人古墓,而且这墓葬必定不小。”

霍铮语毕发现俞眉远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竹枝便往她头上轻轻一点,道:“傻什么呢?”

俞眉远回过神,脸一红,撇开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懂得太多,一开口便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没想到二公子也懂风水堪舆之术。”邵信已笑笑,脸色已然平静,“不过邵某不明白,只是有墓葬,如何能救得了东平百姓?”

“邵先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父王钦点的寻龙探墓之首,不可能看不出这玄龙护仙局乃是后天所改而成的。”霍铮衣袖一拂,绕到桌子侧面,正对着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处站立。

俞眉远忙跟在他屁股后头。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西江水流经此地便分为数条支流,河道不可能只有这一条,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动过手脚,以修筑堤坝为由,将河道归整合一,绕行东平。而其中有一条最大的支流,便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之下。”他手中竹枝朝前一戳,一股内劲涌出,射进了沙盘里,穿过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在那里打出了一条水道来。

刹时间,玄龙湖里的元水便从那处水道流下,落进了东平西面的东海支流里。

俞眉远看明白了。

为了建了玄龙护仙局,前人改了河道,又把原来梅羡山与鸡鸣山之间的这个河道封起,才形成了这条玄龙回绕的格局。

要救东平百姓,就要引水他去,没什么比重新开一条河道泄洪来得更直接的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封住这条河道的屏障打破,让水从这条河道流走,便可解洪水之灾?”俞眉远听不懂那么多复杂东西,她只抓重点。

霍铮点点头,夸她:“聪明的姑娘。”

“不过,这河道已被封在墓穴之中,要想进去恐怕得要邵先生和俞大人的帮助。”他又道。

“你想怎么做?”沉喝声从门口传来,有人掀帘而入。

“大人!”邵信已脸色一喜。

俞宗翰回来了。

“下墓,炸了堵河道的墙。”

第67章 下墓

下墓?炸墙?

这些信息俞眉远有些难以消化。

他们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倒是个好办法。”俞宗翰在帐外已经听了许久,此时沉忖着踏进屋里。

“大人!”邵信已闻言惊道,“若是将那道坝打破,大水顷刻便灌入墓穴,我们这番辛苦便都白费了,皇上交代下的事也办不成…”

俞宗翰挥手打断他:“别说了,不过是为财而已,与整个东平府比起来算得了什么。皇上会体谅的,再说…这还有二公子在呢。”

他目光扫过霍铮,朝霍铮拱拳行礼后,又望向了俞眉远,最后停在她手里的碧影鞭上。

俞眉远捏捏鞭子,唤了声:“父亲。”

“会武功了?偷着练的?就是不知道你有几条小命够折腾的。”俞宗翰一边淡道,一边负手走到沙盘边,望着霍铮所指之处。

“阿远只有一条小命,自然会好好爱惜。”俞眉远不以为意回答。

她会武功一事显然已经瞒不住了,不过无所谓,发现就发现吧,总归是要让人知道的事。

乖顺的模样她也快装腻了。

霍铮闻言不禁挑唇。

这丫头破罐破摔,连她爹都敢顶撞了?

“小女任性顽劣,让二公子见笑了。”俞宗翰见状盯了眼俞眉远,倒不训斥她,只是向霍铮道,“时间不多,我们闲话休扯。这趟地动始料未及,俞某虽钻营这些勾当,但也不至于弃东平府百姓安危于不顾。按二公子所言,将封河的坝打破确是最佳的办法,但是此法甚为凶险,且极难实现。”

“怎么说?”霍铮问他。

“封河的坝墙已与墓穴连为一体,就修在主墓之外,称为锁龙壁。而这下面墓主用的是树棺葬,主棺并非埋于不见天日的椁室里,而是以树为棺,直接将尸身藏于树中。不过这里与普通树棺葬又有差别,下面藏尸之树是棵活树,生在绝阴之地,要避日照月,以吸月之灵气。恐怕那墓主想借树为身,以月为食,再修肉身。”俞宗翰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舆图,展开摊于众人眼前。

俞眉远探头望去,那图纸簇新,上面墨迹还深,显然是近日才绘之图。

绘的正是墓里布局。

她再观俞宗翰今日衣着,不是官服也不是常服,他穿了身玄色长袍,用的是粗实的料子,外面是脱了一半的盔甲,腰间护腹也雕成凶兽模样,头上肩上落满灰尘,发髻微乱,衣袍染着陈血,袍裾被扯得残破,脸色也显得灰暗无光,眼下更是一片黑青。

他来这枣溪是为了下墓,这几日他显然是进了墓中。

可他们进墓做什么?

莫非…盗墓?!

此事涉及皇家,他们是官盗?

俞眉远倒抽一口气,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你的意思是,这锁龙壁之后,就是墓穴的椁室,我们要去炸这锁龙壁,就必须进到椁室?”霍铮低头看那张墓室图。

俞宗翰指着沙盘道:“是。墓内的大至情况我们都已探明,盗洞已经打通,进去没有大问题,火药我们也有,然而炸坝就难了。封龙壁后是玄龙湖水,一旦此壁炸开,大水涌入,我们来不及从墓道逃出。”

火药设好之后需要有人引火,这意味着,若要炸墓,引火之人必死。

霍铮沉吟片刻,忽道:“这树棺既为活树,需要照到月光,这地方必然与外界相通?封龙壁前不是密闭之所在。”

“这处椁室顶上是个天洞,以供月光照入,天洞紧倚着梅羡山的一处绝崖,这悬崖陡峭,难以攀登。”

“带我去看看。”霍铮迈过长桌。

“这边请。”俞宗翰不多言,领着他往外走去。

出了帐,坡上风猛,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那三人在前头走着,没人理会俞眉远,俞眉远反而成了个小拖油瓶子,她也不吱声,默默跟在他们身边一起到了悬崖边上。

并没多远,两步就到。

悬崖陡峭,往下张望全是缭绕山腰的白雾,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从此地悬绳下去,会比从墓道进去要更快吧。”霍铮说着,眼角余光瞥见俞眉远站在崖边探身而出,他反射般伸手护到她身前。

“小心。崖边岩石有青苔,别滑下去。”

他收了笑,说得郑重,倒让俞眉远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

有被嫌弃的感觉。

俞宗翰看看两人,微蹙眉,道:“悬崖险竣,从此地下去凶险万分,而且没人探过,怕下面另有机关。”

既然此处可直通椁室,那墓主必然早作打算,这悬崖上肯定也有机关。

“时间紧迫,没法顾虑这些。我先下去,若是没问题,你们再下来。”霍铮沉道。

“二公子,我们不能让你犯险。”俞宗翰忙退后一步,要阻止他。

“你们将火药悬吊下来,把火药在封龙壁上安好之后,所有人再原路撤上,待所有人撤走之后,找个箭术好悬吊于空,再以火箭引火,这样一样大水涌入后便不会被冲走。”霍铮思忖着自顾自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