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正拎着灯站在他身后,这盏铜灯让她的思绪异常清晰,不受任何侵扰,五感敏锐骤然提升,她已经感知到这墓室中的古怪了,可忽然间身前气流陡变,刚猛掌风袭来。

她来不及飞离,只能就地趴下,狼狈躲避,却仍旧被他掌风的尾劲扫中,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撞上了一尊陶俑。

“咚”地一声,古灯离手。

她倒在陶俑之前,好在古灯所到之处,“颜色”四散逃离,她没再受到“颜色”侵蚀。

霍铮听到身后异动,转身望去,脸色骤变。

“阿远——”他急吼一声,飞身到她身边。

俞眉远咳了几下,正缓缓从地上爬起。她虽狼狈,然而避得及时,并没大碍,只是背部撞到陶俑,一阵生疼。

才用手臂支起身体,她便看到霍铮飞来,伸了手要扶她。

“别碰我!”她猛地拂开他的手。

霍铮心脏一缩,手顿在半空,看着她自己从地上艰难爬起。

俞眉远拍拍身上的尘土,走了两步拾起灯,回头看时,发现霍铮蹲在原地。

“你发什么愣?我知道失踪的人在哪里了。”她道。

“我伤到你了。”霍铮闻言跟了过去,岂料才靠近她,俞眉远便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抗拒如此明显,她在怕他?

“没有,我没事。”俞眉远避开他的目光。

一看到他的脸,她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进而想起刚才的情景。他们才认识半日,她却被他夺了吻,怎能不恨不气不怒?

可偏偏…她又怪不了他。

他中了墓室陷阱,身不由己。

这气她就只能自个咽下,真叫一个憋屈。

“阿远。”霍铮只当她被自己无端打了一掌在发脾气,又怕她受了伤憋着不说,便心里难受得唤她名字。

俞眉远不理睬他,只提醒道:“一会小心些。这里的‘颜色’是很小的虫子,可以钻进人的皮肤之中,千万不要触摸。不过我手这灯好像是这些虫子的克星,灯一点亮这些虫就被吓跑,或者被灯光照死。”

她说着蹲到地上,将灯照向地面。

地上果然一片斑斓色彩,却不再游动。

她刚才听到的微小声音,就是这些小虫子所发出的。

比针尖还小的虫,成千上万,铺满这个墓室。

霍铮也随之蹲下,看了眼地面后道,“这是毒螨,外界也有,只是不会聚集到这么庞大的数量,也没有如此颜色。想来这些虫子被人以特殊的方式喂养祭炼,再刷于墙壁、陶俑、红幡上作为颜色,让人无从分辨。只要有人贪心幡上绑的与陶俑身上挂的陪葬品,以手去触碰,这些毒螨便会爬到他身上,将他作为宿主噬肉蚀骨,再游入他的躯体控制他的行动。”

他说着站起,走到已然倒地的老李旁边,伸手将其翻过。

老李面目早已模糊,眼耳口鼻中还有些未及散去的毒螨流出,形容可怖。

“别看,已经死了。”霍铮站起,挡去俞眉远的目光。

“死了?可他刚刚还把这灯交给我,替我们解了这危急。”俞眉远愕然。

“大概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帮我们解围,也让自己从身体被寄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你别看了,死相太吓人。”霍铮阻止她探头的动作。

俞眉远闻言遍体生寒

这趟下墓转眼就死了两个人,剩下的人生死未卜。

正想着,她忽看到地面上有许多血点。

“霍铮,你的手?”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

鲜血正从他袖中一滴滴落下。

霍铮闻言握了右手臂,摇头:“没事,小伤。”

“把袖子拉起来。”俞眉远开口,又是颐指气使的口吻。

他了解她的脾气,知道一旦她如此说话,便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才把袖子撸起。

“这东西应该是蜇伏在他们落下的包袱里面。俞大人他们想必是和我一样,着了这东西的道,才导致有人发狂触发这墓中机关。”

他说着露出了自己的右臂。

右臂之上有道绽开的伤口,血在不断涌出,而在这伤口上,又趴着只通体黑青、手指长短的虫子。这虫子足多,颇似蜈蚣,虫足深勾在伤口两侧的皮肉中,乍一看宛如他伤口上结的痂。

俞眉远看得一阵反胃。

“别怕,这虫子已经死了。”霍铮见她表情,忙从腰间取出薄如蝉翼的刀片,想也没想便快速划开自己的伤口,挑起那只虫扔到地上,一脚踩上。

虫子早已死透。他体内有慈悲骨的毒,这虫子咬着他的伤口,不被毒死才奇怪。

不过这虫子并不会致人死地,而是带了会引起幻觉的毒,他虽无惧,却难免受其影响。

血滴滴嗒嗒地落到地面上,俞眉远只见他眉一拧,却没听见他呼半声疼,忽觉得他那刀像割在她心上。

难受到不行。

这男人真的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吗?

怎么从他的行事作风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这样的伤,别说他一个皇子,就算是常年行军打仗的将士都忍不了吧。

俞眉远深深怀疑。

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卷白纱布,用牙咬着布头,另一手拿着布卷展开,以目光向他示意。

霍铮乖乖把手臂伸了过去。

“这虫子就是让你发狂的原因?”她嘴里咬着东西,一边含含糊糊说话,一边利索地把白纱缠到他手臂上。东平天灾之后,她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替人包扎伤口。

“嗯。”他点头。

“那你发狂时,都看到了什么?”她好奇,他那一声声“阿远”的后面,到底是怎样的画面。

霍铮却一默,偷偷打量起她的表情来。可她垂了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亦无从猜测她的想法。

“是些幻觉,我想不起来了。”他半晌方回道。

“哦。”俞眉远淡道。

伤口很快包好,她以牙咬着白纱,单手将布条打了结。

大功告成,她抬头。

霍铮却又想起一事,便问她:“刚才…除了朝你出掌之外,我还对你做了什么吗?”

他对现实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俞眉远脸一红,反射性开口:“没有。什么都没有。”

“真的?那你可有受伤?”

“没有。”俞眉远的口气并不好。

“可你呕血了?”霍铮留意到她覆面的蛟纱之上有抹淡淡血迹,就在唇间。

见她不解,他便以指点上自己的唇向她示意。唇瓣却忽然传来一丝刺疼,他疑惑地将手指放下。

指尖上有片殷红血色。

他的唇不知何时破口了。

俞眉远看得整个人要烧成渣。她适才隔着蛟丝咬他,他的血自然染上蛟丝,位置也在唇上。

“还你。”她大窘,从脸上扯下蛟丝扔回他怀里。

“阿远?”霍铮唤了一声,就见她头也没回地朝前走去。

他捏了捏蛟丝,回忆起刚才的幻觉——她受水厄之刑而窒息,所以他渡气给她…

脑中轰地一炸。

若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那她…怕要恨透他了。

第71章 往音

俞眉远没有恨透他,但也不想同他说话。

偌大的墓室中,她在前头跑,霍铮只能跟着。

“阿远,小心点。”

眼见她朝巨树方向跑得飞快,霍铮忍不住开口提醒,又加快了步伐赶到她身边。岂料他才一靠近,她就往外避了两步。

像两块相斥的磁石。

先前两人还能坦然相处,就算因情势所迫偶尔有些逾矩的行为,她也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是恨不得两人之间能隔开一座山。

霍铮的心有些沉。

“你不用总护着我,自己多加小心。”俞眉远目光在四周搜寻着,没分给他一星半点。

“俞大人将你交托给我,我就要看好你。”霍铮望着她道。

俞眉远不纠缠这个问题,她上下左右张望一番后,停在了古树侧面不远处。

“就是这里。时间不早了,我们动作快点。”

“这里有什么?”霍铮暂抛杂念,专注于眼前之事上。

“刚才燃灯时,我感觉到了这里的地面下有些动静,很微弱,我想再试一次。”

她说着提起灯。古灯里的红光已经黯淡,所笼罩的范围也只有他们周围一圈。她将手指按在铜虫上,血色沁出,铜灯的光芒骤然大作,隐约的虫鸣声又响起。

“灯?”霍铮这才真正注意到她手里这盏铜灯。

被点燃的铜灯与他最初见到的陈旧提灯全然不同,琉璃灯罩泛出五色光泽,其间似有一物扑腾而起,在狭小的灯中不断飞舞着,红光便从那东西上放出。

以血为油,以蛊为芯…

霍铮眼神一凛,道:“阿远,你不能用这盏灯!”

“霍铮,快!”俞眉远握紧灯不肯松开,任由指尖的血不断涌入铜灯中,“那里…树杆里面!”

这灯太神奇,一旦她将血注入之后,只要手不离灯,她所有的感知力就会被提升到极致,且神智极为清明,不受外界一切纷乱干扰。

原来无法感觉到的东西,在这灯的作用之下,她竟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譬如此时在这棵古树树杆里的动静。

“阿远!”霍铮看到她的眼眸隐隐绽起一丝红芒,想要阻止时,俞眉远已经提着灯纵身到半空,朝着某个地方掠去。

“快!想办法剥开树杆。”她掠到树下,双目圆瞪,死死盯着树杆。

霍铮有些迟疑。

这墓室以树为棺,里面应该埋着墓主才是,可她如今却要将棺劈开?

棺椁中应该藏着更可怕的机关,若是冒然打开,只怕有极大危险。

地面忽开始颤动,宛如地动再降,可仔细感觉,这颤动与地动又不同。地底好像有巨大的东西从不远处缓缓爬来,那种步步逼近的感觉,叫人心头发毛。

“快点,他们在里面!”俞眉远厉声道。

她以一手提灯,另一手解下长鞭在手,朝着二人身后某处挥去。

“啪——”鞭子敲在地面,发出爆炸般响声。

颤动顿停。

可不过片刻,更剧烈的颤动又起,一波跟着一波,朝他两人涌来。

霍铮不再多想,双掌聚力。

他所习为云谷至刚至纯的内功心法《万元诀》,此诀蕴含云雷之势,他已修到第六重,若是全力一击,发出的力道便如惊雷急电,这古树虽粗壮,在他的掌力之下也要毁掉大半。

墓室中的气流缓缓流向霍铮双手,他脸色沉凝,双掌中凝起的气劲已化无形为有形。

身后鞭响一声大过一声,俞眉远挥鞭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下那东西已越来越靠近他们。

轰——

巨响乍起,整个墓室随之一震。

霍铮朝古树劈出一掌,树杆上裂开道长缝,很快的这道长缝越裂越长,一路延申到巨树裸露在地面的根部。

有个人从裂隙中跃出。

“他娘的。”那人粗骂一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朝后伸手。

又有一人从其中出来。

地面的颤动因为霍铮这一掌而彻底停歇,可俞眉远却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惊疑地寻过四周,她长鞭紧握在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挥去。

霍铮飞跃到她身边,劈手夺下她手中的灯。

“你不能再点这灯了!以血为油,以蛊为芯,这是往音烛,会耗损你的精血!”

“灯…你居然能点灯?”已跃出裂隙的两个人听了霍铮的话忽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俞眉远。

俞眉远只觉得精神一松,险些栽倒,被霍铮扶住。

“快走,那东西要出来了。”她猛地扯住霍铮衣袖。

一语才落,却有声怒喝从巨树之下传来,似一道惊雷。

“谁让你们碰这盏灯的,放下它!”

俞眉远和霍铮一起望去,俞宗翰肩上扛了一个人,正从巨树根部的裂隙中跳出。

“快走,快离开那棵树!”俞眉远呼吸急促地大声道,“树里是空的,只是入口。树根才是甬道,它在树下面…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你们快点!”

感知还未彻底消失,她依旧可以察觉地下传来的可怕气息。

古树巨大,它深植地下的树根则更加庞大,宛如繁复地宫,里面养了一只东西,俞眉远不知是何物,只知道那东西快要爬出。

她才说完话,墓室地面上繁复的纹路竟同时蠕动起来,一根根盘旋而起,仿如无数只长蛇仰起头来,可怕至极。

霍铮那一掌,激怒了地底的东西。

“这些都是树的根须,不是石刻,快点走!”俞眉远再道。她眼底已现迷离,心绪似被打乱,燃灯之时所获取的异常宁静消失后,换来的是格外杂乱暴躁的情绪。

俞宗翰闻言看了眼地上渐起的根须,又回头后看看幽深的裂隙,断喝道:“二公子,把灯扔给我。你带她上去,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很快就好!”

“好!”霍铮闻言将铜灯扔了过去,另一手不由分说揽住俞眉远的腰,“阿远,走了。”

“好多…好多人,在下面…”俞眉远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画面。

这些日子以来所遇的天灾之劫与这墓室景象融在一起,她仿佛看到整个东平府的人都被埋在下面,血肉模糊、肢离破碎,与树根纠结成地狱血象。

那是她两世都没见过的惨况,让她几乎崩溃。

“没事的。没事!”霍铮顾不上别的,抱起她就往外飞去,几个腾跃闪过已缠过来的根须,他已带着她飞出天洞。

外间光线明亮,俞眉远已经习惯了红光的眼眸被刺得一阵生疼,她痛苦闭了眼,双臂一张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霍铮脖子。

悬崖间的山风寒凉彻骨,吹散躁意。

霍铮抱着她坐到悬岩上,任她搂着自己。他只伸手到她背后,拍了两下便捏住她后颈的天柱穴,缓缓注入一丝冰冽的真气。

俞眉远本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双手死死攥成拳交错在他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法平息自己的情绪。这丝真气缓慢游向她的百会穴,而后散开,化成清气覆盖了她的头。

繁杂的思绪如被火般被烧灭,她清明渐复,眼前景象消失。

攥紧的拳松去,紧闭的眼眸睁开,她疑惑地看看四周,忽然发现自己正将霍铮搂得死紧。

她猛地推开他,只望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开,道:“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