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心上生起几许惘然。

不知怎地,俞眉远脑中忽然闪过个画面。那日梅羡山悬崖下的天洞上,她迷茫间近望了他的下巴一次,与她师父真真相似。

莫非是同一人?

俞眉远心脏“怦”地一跳,旋即又平静。

霍铮可是当朝皇子,怎么可能出现在俞府里?单凭一个下巴,她就要硬认晋王为师父,这若是说出去,她也不用做人了。

脸皮厚到家。

如此想着,俞眉远笑出声来。

远远的,藏在树上的人瞧见了这笑,胸口跟着一涩。他用了太多不同面目的身份接近她,这算是种欺骗吧,仅管他本意是好的…

而每一个身份的离开,于她而言都是伤害。

尤其是“昙欢”。

这小祸害对亲近的人有种近乎依赖的感情寄托。

他该如何让“昙欢”的离开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这是个让人痛苦的问题。

俞眉远在跨院将整套碧影鞭法练过一遍后,才轻点足尖,轻飘飘跑出跨院。

人既已离开,她再多感慨怀念都无用,能做的无非“放下”二字。

她并没回暖意阁,而是去了另一处地方。

夜色中只见一道纤细人影疾掠而过,悄无声息似阵风。这四个月的东平之行,她的轻身术与鞭法已再上一重。实战经验的磨砺到底与她闭门造居的苦练不一样了,想来任何一种武功都要落于实处方能真正领略其中奥妙。

从前怕人发现,她藏着掖着,甚少使用,反倒无法领会其中精髓。如今她学着将《归海经》的功法融进轻身术之中,掠行之时打开五感探知四周动静,方圆百步内的细微响声都逃不过她的耳力,如此一来,她便无须像从前那样担心有人将她的行迹窥去。

几个掠行,她已飞到园子南角的某处院落前。

院子残旧,仅有一排三间的矮房,正是陈慧所住的院落抱晚居。

夜已深沉,抱晚居的正屋里仍有烛光透出,几声嘶哑的叫声从里头传出,还伴随着女人粗厉的喝骂。

“这老不死的东西,每天一到这时间就开始闹腾,扰得老娘没法安生,啐!”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两个模样壮硕的仆妇抬着张躺椅出来,并重重将那躺椅放在了门前檐下。俞眉远往树后一缩,躲过她们的视线。

另一人安抚着:“你就甭骂了,横竖要守夜,我们也不能睡,就在这外头守着好了,随她在里头闹去。”

开头说话那仆妇仍是不甘心:“老东西病了几个月了都不死,还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倒连累得我们在这里受罪。真是倒了血霉。”

“你别嚷嚷了,让人听见了不好。老太太交代下来的,她活着一日,我们就要看守一天,不许出差子。你就别抱怨了。”另一人又劝了两声,回屋抱了铺盖出来,“砰”一声将木门关得严实。

屋里紧接传来几声“乒乒乓乓”的响动,伴随着一直都未止歇的嘶哑声。

那两人习以为常地坐到躺椅上,不加理会。

俞眉远躲在树后,四下张望了一番,朝着屋旁花丛凌空打出一掌。

掌风从袖口扫去,似阵凌厉的狂风,吹得花丛“扑簌簌”直晃,仿佛有人从其间蹿过。

“谁?”那两个本已坐下的仆妇惊疑站起,朝那处警觉张望。

俞眉远掌风再扫,花丛后的树影也跟着晃动。两个仆妇从墙边抄起手腕粗的棍子,朝花丛处小心走去。

花丛离屋子不远,不过十来步路,两人到了花丛边拿着棍子往花丛里扫着。

里头空空如也。

“没东西?”

“可能是猫鼠蹿过,我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又回了头。身后并无异动,屋子的房门依旧关得死紧,两人松口气,又坐回躺椅。

趁着两人查探花丛这点空隙,俞眉远已人如电影,掠过院子,迅速将门开了条小缝,闪身进去。

她进门后将门掩好,趴在门上等了一会,确认外面两人并无怀疑后,方转头去寻慧妈妈。

这是并排三间的屋子,她所站的这间是明堂,往里是小次间,最后才是卧房,嘶哑的声音正是从最里面传出来的。屋里点着落地宫灯,将房间照得透亮,也让俞眉远大吃一惊。

这屋子与过去并无不同,仍旧粗陋潮湿,然而屋里所有的窗子,却全被人用木条从里边封死,不留一丝缝隙。

房里封死,只留进出的大门,房外又有人把守,陈慧寸步难出。

瞧这情形,恐怕她被关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她是老太太从前的陪嫁丫头,老太太怜她一生未嫁,特许她在园中终老,一应吃穿用度都比照主子。这本是园中的奴才第一等荣耀,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到底她知道些什么,才让老太太将她看得这么紧?

心思频动,她脚步却走得不快,猫似的无声。

才行到次间与卧房的木隔断前,她便见到有个人跪趴在窗前,不住抠挖着封窗的木条。这人手上指甲全断,指尖一片血肉模糊,而木条上新血旧痕斑斑,显然是她长期用指甲抠挖的痕迹。

四个月没见,她已经认不出慧妈妈了。

记忆里总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老人,如今蓬头垢面,身上衣裳不知几日未换,又皱又脏,头上发髻散乱,遮去她半张脸。整个房间脏乱不堪,飘出股酸臭异味,直冲俞眉远鼻子。

“慧妈妈?”她站到门边,试探着轻唤道。

陈慧缓慢转头,怔怔盯了她一会,忽然神色大变:“鬼啊!”

她惨叫道,佝偻着蹿到柜旁蹲下,浑身颤抖。

俞眉远一吓,立刻留意屋外动静,屋外并无响动,显然看守的人早已习惯。

“鬼——”陈慧缩成团,惊恐抬头。

烛火之下这脸沟壑纵横,皮子松垮挂下,眼底黑青,眼窝深凹,眼珠却暴凸,与人对视时仿如死瞪对方。

俞眉远上前两步,陈慧便越发恐惧。

疯了?

她想了想,从衣袖里摸出样东西。

“慧妈妈,是我,四姑娘阿远。”她说着话,手里垂下一段串珠。

狼骨手串。

“这东西,记得吗?”

陈慧疯色一怔,愣愣看着她手中之物。

片刻后扑了过来。

“是你。”

“是我。”俞眉远退后半步,没让她近身,只将手串还回给她,“你要我寻访的故人,我找着了。”

陈慧接了狼骨手串,眼里现了点清明,缓缓走到床沿坐下。

“你查到了什么?”她垂头盯着手串,声音嘶哑。

俞眉远用脚勾过张凳子,又扫开凳上的杂物后,她一屁股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回答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之前所说的,我想知道的过去,意指何事?”

“我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了,你要知道的过去?哈哈,我哪晓得你想知道什么。”陈慧摩娑着手串,摇头晃脑着道。

俞眉远蹙眉,看她这神色,心智仍未清明,这疯颠一时半会想来是好不了了。

“没事,我们回忆回忆。”她缓道,“阿明很乖,你走的时候,他才六岁,拉着你衣角说,姐姐不要走…”

“阿明…”陈慧猛地抬头,“姐姐不想走…”

“小春也才八岁,和你母亲站在村头田埂上,目送你远去。”俞眉远的声音微哑,钻入人心,“你十岁,被卖予牙婆,后被杜家买去做了丫头。”

陈慧目光飘远。

她十岁进入杜家做丫头,因为沉稳内敛被当时还是姑娘的杜老太太收做贴身丫头,随后又当了杜老太太的陪嫁丫环,和另外一个丫头一起跟到了平州俞家。

俞家家境并不好,她们尽心侍主,极得杜老太太信任,主仆三人情同姐妹。

后俞宗翰仕途顺畅,举家迁入兆京,她也跟着到了兆京。杜老太太不忍她与家人长离,便也接她的家人接进了兆京妥善照顾。

花神节那日俞眉远从墨耕巷出来时,便已悄悄嘱咐了周素馨去查陈慧以及她在墨耕巷里寻访到的关于陈慧“故人”的确切背景资料。

如今周素馨在回宾阁,那本就是京里消息最灵通之处,又有掌柜韩行云相助,要找路子查探这些并非难事。只是陈慧祖藉泉河,离京甚远,一来二去费了许多时间,等所有消息查回,早已出了三月,俞眉远人早就在东平了。

五月时她前脚刚回俞府,回宾阁那里就得了信,早早将消息传了进来给她。如今她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是探子打听回来的消息。

其中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个重情的主子与忠心的丫头间的故事。

若是俞眉远没料错,陈慧的母亲、其弟阿明与其妹小春,便是她口中所说的“故人”。

“哈哈哈,她是这么告诉你的?把母亲、阿明与小春接进京来,妥善照顾,解我思乡之苦?”陈慧听到这里便抬起头,目光古怪地盯着俞眉远。

“不是吗?”俞眉远语气仍温和。

“是啊,她也这么跟我说的…那他们人呢?啊?人去哪了?”陈慧突然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俞眉远的双臂。

俞眉远不动。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们家姑娘做过哪些事?”

陈慧的主子,说的自然是杜老太太。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什么都没做过,倒是我,我做了许多事,你问的是哪一桩哪一件?”陈慧“嘻嘻”一笑,缓缓松手,直勾勾看她。

“那你可有害过人?”俞眉远极尽温和地开口,心却似要跳出胸膛。

“有!”陈慧想也没想便道。

“谁?”俞眉远眸色一沉。

“我杀过我的好姐妹,姑娘说她必须要死,所以我拿簪子刺进了她的后颈。”

“…”

“她的尸骨…就埋在那丛蓝田碧玉之下。”

俞眉远背脊寒气直冒。

去年的寒衣节,她还曾陪陈慧在蓝田碧玉之下烧寒衣纸…

第82章 大火

庆安堂的那丛蓝田碧玉,是昔年俞老太爷千求万寻送给杜老太太的稀罕品种,杜老太太向来不让人轻易靠近。当年俞眉远初入俞府时,就曾被何氏借这蓝田碧玉陷害了一把,所幸她机灵避了过去。

这么多年过,这丛蓝田碧玉依旧是老太太心头第一宝,人人都道老太太借物追思亡夫,情深似海,却不料…

“可…我父亲买下兆京的宅子才二十年左右,花是后来从平州挪过来的,你是在平州杀的人,还是在兆京。”俞眉远有些奇怪。若是在平州杀的人,尸骸怎会埋在俞府;若在兆京杀的人,可府中从无半点流言传出,平白无故少了个人,哪怕是编了失踪的理由,也总会有人怀疑的,可不论上辈子到这辈子,她都没听到半点风言。

“你父亲?你父亲是谁?”陈慧斜睨她问道。

“我父亲俞宗翰。”

“哦,大公子啊。”陈慧恍然大悟后咧嘴笑起,“大公子真真聪明,长得也好,像他母亲,笑起来和桐姐姐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什么?!

这话如惊雷砸在俞眉远心上。

杜老太太闺名淑婷,没有“桐”字。

“每次看到大公子,我就觉得像见着桐姐姐,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慧慧不是故意的,姑娘要我杀你,我…”陈慧捏紧了狼骨串珠,眼睛紧紧闭起,“姑娘,桐姐姐可怜,您饶过她吧,求您了。”

她说着“卟嗵”一声跪到地上。

俞眉远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陈慧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见得都能相信,只不过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事可算是俞家这么多年来最大一桩秘闻了。

她沉吟片刻,霍然起身,沉声道:“你说我杀了你桐姐姐,我为何要杀你桐姐姐?”

俞眉远学着杜老太太的口吻与腔调问陈慧。

“姑娘…”陈慧疑惑抬头,瞧见俞眉远霜冷的脸不由一缩,忽然间又发狂般跪上前,抓了她的腿,“姑娘,桐姐姐只是说气头话。当初你怀不上孩子,将她骗上老爷的床,逼她替你生下大公子,她都没怨过你,只一心为你,也不想做俞府的姨娘。而你也应承她会将大公子视如己出,让他成为俞府嫡子。可如今你却因为怀上亲生骨肉便…便对大公子有了异心,你让桐姐姐如何受得了?她一时心急才说要将这事禀告老爷,等她气消了便知错了。这么多年了,姑娘与我们两人在俞家相依为伴,挨地那么多苦日子,姑娘怎么就不信桐姐姐的心呢?”

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俞眉远却已满心生寒,陈慧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揣测出当年的大致情况了。她那慈悲和善的老祖母,总是笑吟吟的,疼爱儿孙的老祖,竟曾有过这样一段阴私。

按这样说来,蓝田碧玉之下埋着的,莫非就是陈慧口中的“桐姐姐”,俞宗翰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祖母?

这事听来委实骇人。便是她从前在魏府历经种种后宅阴私,也深知大宅院里难免有些人命官司,但这件事还是让俞眉远满心惊愕。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其实只是个私生子。

“姑娘不相信桐姐姐,自然也不相信慧慧…所以你才将我母亲与弟妹接进京中,以他们性命来威胁我,好让我一辈子听你吩咐,做你手里刀刃,对不对?姑娘?我已经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也乖乖呆在府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放过他们?”陈慧扶着俞眉远的腿,费力站起,因为忆起旧事,五官已狰狞,“姑娘,你说!慧慧老了,活不了多久了,你告诉我,他们人呢?人呢?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她说着猛地掐向俞眉远,俞眉远一闪身,轻巧避过她,在她肩上一推,将她推到了床榻上。

“我是不是吩咐你给人下过药?下过毒?嗯?你做了吗?”

俞眉远又冷然问道,以杜老太太的身份。

“下药?对…我还下过药…”陈慧半俯在床上,不断重喘着,虚弱道。

“对谁下过药?”俞眉远倏地捏紧拳,上前一步,站到床畔。

“给太太下过药。”她话声才落,俞眉远便倾身俯下,伸手掐住她的喉,将她的脸按在了床榻。

“下过什么药,说!”冰冷的声音带了丝暴戾,再无从前半分温柔甜美,仿似前生心底的恶魔于她身体之中苏醒。

“避…子…药…”陈慧断断续续道。

避子药?不是慈悲骨?

俞眉远眉头一蹙,手劲微松,陈慧便猛然间翻身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你快告诉我,故人呢?啊?我知道,你是四姑娘!你答应我的,替我去寻故人。”

她目光似乎又清明起来,认出了俞眉远来。

俞眉远掐着她脖子的手重重一甩,将她甩在床上,她吃痛哼了一声。

外界突然传来开门声。

“不成,我不大放心。刚才那阵风起得太古怪,这会屋里又没了大动静,我怕有问题,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真是麻烦,走走走。”

两个仆妇的对话声自外间门口传来。

俞眉远侧耳细听,脚步声正朝里逼近。屋里窗户都被封住,除了正门,她没有第二条路。

心念疾转间,只闻得“嘶啦”一声,她动手将床上帐子扯下一大块,不作迟疑地朝外行去。

“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家人…”陈慧从床上爬起,扑到俞眉远脚边,又死死抱紧了她的腿。

俞眉远低头看了看地上佝偻着背的老人,浑浊眼球里满是乞求,哪还有半分昔年慧妈妈的风采。听到是她对徐言娘下的避子药时,虽非慈悲骨,可俞眉远心里的恨意却未少半分,连带着这些年与她的一点情意都荡然无存。

“慧慧,我是谁?”她蹲下,轻声问陈慧。

“你是谁?你不是姑娘吗?”陈慧又迷糊起来。

“是,我是你姑娘杜淑婷。”俞眉远拍拍她的头。

她心里还有诸多疑问,可如今显然已非问话的时机,她不能让陈慧泄露她来过的事,好在陈慧病得重,又被旧事缠心以致神智不清,认不得人,活着只凭一口气,说话疯疯颠颠,纵然说起来也不会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