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间,她觉得《归海经》从第二重到第三重瓶颈有了松动的迹象,可待她要冲第三重时,却仿佛又缺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到了第三日傍晚,她才踏出院子,只带了昙欢一个人。

霍铮手里拎了个食盒跟在她身后走着。

两人走得不快,也没交谈,俞眉远一路都不知在想什么,路上遇到了丫头朝她问好,她也没理会。

直到目的地时,她才笑起。

长斋堂,二姨娘如今的住处。

没有俞宗翰的命令,二姨娘还处于禁足状态,无法踏出院子,长斋堂前那方寸之地便是她日常活动之处。俞眉远从霍铮手里接过食盒,令他在门外站着,她独自进了长斋堂的院子里。

何氏正坐在院子里缝衣裳。

傍晚日头西沉,光线微暗,她费力地看着手里的绣针,专注缝衣,并没发现俞眉远的到来。院里没人,服侍她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她一个人在此。

俞眉远边走边看她。何氏瘦了许多,身上穿了半旧的竹叶青薄袄配姜黄裙,一改往日鲜亮的打扮,长发也只随意绾着,素白了一张脸,凝神的样子倒显出从前没有的温柔来。

“二姨娘。”她唤道。

何氏神情一震,转头见到她既惊又喜,却还夹着丝怒。

“你总算来了!”她站起,膝上的衣裳落到地上。

俞眉远上前放下食盒,俯身拾起那件衣裳。月白色的中衣,男人的款式,上面的针脚细密,何氏缝得很用心。

“给父亲的?”她将衣裳递到何氏面前,见她眼中几许嘲意,便又改口,“做给章华的吧。”

何氏收回衣裳,眉梢一挑,又现出从前的张牙舞爪来。

“这与你不相干。你之前说的,如今可还算数?”何氏好不容易才把她等来,如今是半刻也不用浪费。

俞眉远却打开食盒,从里边端了几碟小菜与碗筷出来,放在旁边小几上,她又四下一望,自顾自搬来张小凳,坐到了何氏对面。

“姨娘坐。长斋堂里不能开荦,苦了你了。今天我给你备了菜,咱们叫菩萨也闻闻肉味。”她说着夹了一筷子肉到她碗中。

还真别说,何氏闻见肉香,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你别和我磨叽,快说!”她坐下,只是催俞眉远。

“边吃边说,姨娘请。”俞眉远笑咪咪地往自己嘴里塞了口肉,“孙盈生得不错吧?”

何氏正盯着那肉,听见“孙盈”之名便咬牙切齿道:“那可恶的小贱人,勾引得我儿成日耽于玩乐,不务正业,我怎么劝、怎么阻止都没用,倒惹得他与我越来越生分。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章华。”

“孙盈那人,手段倒是不错。我听说…她娘死得早,她爹屋里有个妾室青楼出身,为了日后能将孙盈送于达官显贵,她爹便让那妾室调教她。这个女人哪,五毒俱全,外头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通通都会,偏又生了张无辜的小脸,叫人看不出皮囊下的毒来,姨娘可要当心。”

俞眉远一席话徐徐道来,说得何氏大惊。

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让女儿学这些淫术邪道就为了攀富贵?

“那…如今章华已被她迷得昏了脑袋,可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间,何氏已开始向她求主意。

“姨娘,你该担心的不止这个。蕙夫人明知孙盈的情况,却仍将她带入府里,安得什么心,你也该仔细想想。”俞眉远垂目,又往她碗里夹了筷肉。

“孙嘉蕙又想害我儿子!”何氏气急败坏,见了那肉便夹进口里,狠命咬起,好似咬的是蕙夫人的肉。

“如今孙盈是章华的心头肉,你越拦着,他越想吃。蕙夫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你与章华越对着干,她便越顺着他的意。你阻拦他们的亲事,她就成全他们。到了最后,你说章华会同谁更亲一些,会更听谁的话?”俞眉远仍平静说着。

上一世不就如此,到最后俞章华将孙嘉蕙看得比亲娘还重,万事只听她的,众人还道她贤惠,待庶子如亲子。

“她敢!”何氏闻言将筷子重拍到桌上,“若是如此,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要…”

“姨娘小点声。”俞眉远揉揉耳朵,打断她。

“我不能让章华毁在她手上。你说,我们要如何合作?”何氏紧紧盯着她道。

“合作?我几时说要与你合作了?”

“不合作?那你与我说这些做甚?”

“我要你从今天起乖乖听我的话行事,就这么简单。记住是你求我,而非我求你,我们之间不是对等关系。章华的事,我可以替你解决。”俞眉远抬眼,笑得寒凉。

“哈哈,笑话!你一个闺阁女子,口气倒是大得吓人!你凭什么要我听你的?”何氏不由大笑。

俞眉远整整裙子站起:“姨娘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声,你可听过欢喜散?青楼女子最常用的惑人手段,便是勾引男人吸食欢喜散以产生愉快感觉。这欢喜散会让人成瘾,一旦吸食久了人就离不开,她们便用这东西留住恩客。而这欢喜散吸食过多又会掏空人的身体,让人不死也废。”

何氏脸色陡然煞白。

欢喜散之名,她自然听过,那可是官府三申五令禁止的东西。

“吸食了欢喜散后,人会发瘦,亢奋莫名,且身上会留有古怪的香气。姨娘你可以数数日子,看还要考虑多长时间才合适?”

发瘦、亢奋、怪香?

何氏想起近日见到俞章华时他的模样,竟三者全中。

“姨娘想好了再来找我吧。我不止可以帮你解决孙盈,还能帮你离开长斋堂。你好好考虑。”俞眉远言罢转身,不多再留。

“等等。”何氏叫住她。

俞眉远转回,何氏却又低了头,似在思考。

片刻之后何氏又抬起头,只是笑道:“好,我答应你。”

从长斋堂出来后,俞眉远手里已多了样东西。

去年到南华山素清宫打平醮时的随行人员名册第二本中记录的所有名字。

何氏这人管家多年,有项过人之处,就是记性特别好。凡她经手的事项,隔了许久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俞眉远本只是问她有没备份的名册,她索性直接默出一份交给了她。

如此,倒省了许多事。

回到暖意阁时天已暗,她一踏进屋里便看到桌上搁的锦托,上面是成套的钗饰。

“老太太赏下的,说是昨晚委屈姑娘了。”云谣见她不解望着这钗饰,便立刻回禀。

“老太太?”俞眉远便奇怪了。

桌上这套钗饰为一钗两钿并一对耳珰。钗为孔雀翠屏钗,镶了珍珠,并不老气,是时下新款;钿花与耳珰同样镶了珍珠,圆润别致,最是适合少女。

杜老太太为人虽然嘴里总说疼爱孙女,可这些年却从没赏下多少像样的钗饰给几个孙女,这次怎会突然赏钗饰给她?

“大姑娘那里也得了套琥珀的。”云谣又道,“另外老太太还派人来吩咐了,后日要带大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并三位公子去南郊飞凤行馆玩耍。她让姑娘到时候就戴这套钗饰前去。”

“知道了。”俞眉远皱了眉头。

南郊的飞凤行馆是兆京南郊猎场的行馆,此时并非围猎好时节,天又热了,她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又唱得哪出戏?

翌日,天晴,一切如常。

俞眉远仍足不出户,只躲在暖意阁里研究何氏所给的名单。

第二册名单上分别是老太太、蕙夫人、钱宝儿、罗雨晴与俞家三个公子屋里的随行人员名字,有些名字俞眉远认不到人、有些人显然不是月鬼,她都逐一圈起标出,准备找个时间把人先认上一遍,再来排除。

月鬼的身段高挑纤瘦,能对上号的女子在后宅其实也不多。

如此想着,一天又渐渐过去。

天色暗去,夜晚又至,烛火燃起。

用罢晚饭,云谣替她收拾起明日外出的东西,青娆则在明堂里陪她说话儿。今晚昙欢并不当值,难得休息,便早早回了屋,并不在俞眉远身边。

不知与青娆聊到了什么,俞眉远被逗得笑起。好容易才收了笑,俞眉远又把自己屋里的丫头都给叫了进来,只除了昙欢。

她旁敲侧击问起小丫头们各个院里情况,从她们口中先逐一把那名单上的人了解一遍。

时间转眼就过,夜更深,俞眉远打了哈欠,才要把丫头遣散,忽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声音。

“四姑娘,夫人有请。”

这深更半夜的,蕙夫人来请她做什么?

“劳烦回禀夫人,四姑娘已经歇下了,明日晨起再向她请安。”青娆走到门帘边上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夫人说了,请四姑娘一定要去趟浣花院。她有东西要送给姑娘,是身衣裳并一双绣鞋。”

第86章 背叛

园中黑漆,俞眉远只带了青娆一人,跟着蕙夫人遣来的婆子挑灯夜行。

风大露凉,满目草木枝摇叶晃,仿佛妖魔鬼怪齐出动,叫人心中惶惶。青娆挨紧了俞眉远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沉默了整路。

没多久三人便走到浣花院的小月门边,婆子退开,换了蕙夫人跟前的大丫头,将俞眉远领进了浣花院的偏厅里,青娆则被留在了外头候着。

她们过来时走的暖意阁后门,抄的也是小路,到这里后也进的小门,又挑了这个时间,显然是蕙夫人不希望见她之事被人发现。

她也在忌惮着谁。

是老太太?

俞眉远琢磨着进了偏厅。

蕙夫人早已端坐厅上,正捧着茶盏垂头轻啜,神态祥和温柔,动作优雅,一如往昔。

“给四姑娘上茶。”见她进来,蕙夫人便放下茶盏,扬声道。

立刻就有丫头端进早已备好的茶来。

“多谢夫人。只是阿远夜里不饮茶,怕走了困,回头要睡不着觉了。”俞眉远走到厅中福了福身,婉拒道。

“那便坐吧,别拘束。”蕙夫人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来。

俞眉远便上前坐好,直言道:“不知夫人深夜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蕙夫人并不回答,只是转了头认真望着她。

年方十五的少女,眉目初展,透着娇艳,唇角微微上扬,笑容可掬,又是憨态天成。如此风韵,既妩媚又天真,比京中的闺阁少女更加动人。

再加上她够聪明,若是用好了,便是颗好棋。

只是她也危险,如果掌握不了,一个不察便会叫她反咬。

去年俞宗翰寿辰之日发生的事,就是个最好的证明。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俞眉远布的局,然而那一夜每个受牵连的人,都或多或少与她有些恩怨。那事与她绝脱不了干系。

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之深,蕙夫人怒中又有惊喜。

她远比众人想像中的更有手段,妖似的存在。

“我为前几天的大火找你来的。”蕙夫人半晌后方开口,也不拐弯。

“哦?那火不是已经过去了?”俞眉远疑惑道。

蕙夫人便朝小花厅的玄关处挥挥手,口中道:“火是过去了,但事情却没结。我听说,这火是有人故意纵的。”

“什么?!”俞眉远大惊,“有人蓄意纵火,这是要进大牢的事,得禀了父亲,叫官府派人来查查。”

蕙夫人见她装傻充愣,也不揭穿,只又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便见小花厅里有人捧了托盘走出。

“本来这事是该找官府来查查,只是我怕伤了一个人的体面,到底不敢声张。”她这时才道。

俞眉远已经看到托盘上的东西。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裙摆绣了练色的鲤鱼戏荷图,别致清雅;藤紫的绣鞋,鞋面翘出只蜻蜓,旁边绣着五彩蔓草,十分有趣。

果然是大火那夜她去抱晚居时穿在身上的。

一模一样。

可那身衣裙与鞋子她不是已经叫昙欢烧掉了?

俞眉远不动声色站起,心里纵有千般疑惑,脸上只是不显,口中道:“伤了哪个人的体面?”

蕙夫人想不到她此时还能镇定自若,心里再高看她一头。

“阿远,抱晚居里被老太太洒了朱痕粉,任谁进了身上都要留下痕迹。这衣裙裙摆与鞋底全是朱痕粉,便是进过抱晚居的证据。”蕙夫人想了想,索性挑明,“如今老太太正急着找那日潜进抱晚居的人,若我将这东西交给老太太,你说…会怎样?”

孙嘉蕙在园里耳目众多,早已打探到大火那日有人潜进过抱晚居,虽然杜老太太没有明言,但这火起得古怪,不像意外,孙嘉蕙便猜测有人纵火。

就算真是意外,如今她也要让这火不像意外。

“蓄意纵火本就是大罪,再加上害人性命,又得罪了老太太,下场恐怕不好。”俞眉远缓道。

那厢另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手里捏了张白纸,

说来说去,孙嘉蕙无非是要告诉她,抱晚居的火灾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而她就是这个纵火之人。若是证据交出去,她便要吃上人命官司,谁都救不了她。

“你知道就好。不过你放心,这东西我不打算交出去。”蕙夫人笑了笑,满目慈爱,“这么多年了,我也明白你不喜欢我,不过阿远,我可没想过要害你。就算阿安屡次在你手中吃了亏,我也没责过你一句,不是吗?你因你母亲之事怨我,对我委实不公。”

俞眉远低了头,并不答话。

这番话若是上辈子的她来听,恐怕真会信了一半。孙嘉蕙的确没想害她,只是想让她当俞家和荣国公府的棋子罢了,就像孙盈那样。

如果害了她,这棋子可就没了。

孙嘉蕙当然不会。

比起将非已所出的孩子都害死,她更喜欢把他们都拿捏手中,作为筹码任她摆布。

如此而已。

蕙夫人见她低头,以为她心有所动,便又温言道:“阿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妨与你挑明来说,你的前程我已有打算,必定不会差。只是你性子跳脱,若嫁进那里,可不能像在家里这般毛燥。”

“夫人…有何打算?”俞眉远仍垂着头,似乎有些惧意,又有些羞涩。

“日后你就知道了。”蕙夫人知她听懂了,便笑起,“阿远,你是俞家的女儿,俞家好了,你也好;同样的,你若好了,也莫忘俞家。他日你哥哥承了家业,便是你的靠山。你们本为一体,该相互扶持。路,我会替你铺好,怎么选?如何走?便看你的心意了。”

她顿了顿,轻柔的语气忽又一肃:“你与老太太间的事情,我是不管,也不想问的,只要你能乖乖听话就成了。不该想的东西,便不要去想了。你有你的造化,我许你前程似锦,你也莫忘我今日之话。”

“阿远记下了。”俞眉远说着又看了眼托盘上的东西。

蕙夫人只道她心中害怕,便挥手让丫头带着东西退下,温言道:“放心吧,这东西我替你保管着,不会让人发现的。就算是老太太抄园子,也抄不着我这的东西。”

“多谢夫人。”俞眉远又福了福身,好似妥协。

她在盘算什么,俞眉远怎会不知。

孙嘉蕙要拿阿初换财,又要拿她换势,这富贵权势倒是谋划得齐全,说得又那般动听,不知情的人倒真给骗了去。

“不必客气。”蕙夫人又示意她坐下。

“阿远还想知道一事,这衣鞋…夫人是从何得来的?”俞眉远直接问她。

蕙夫人便笑得更温柔了:“自然是有人悄悄给我的。你该去问问你的丫头,也好好认清人,是忠是奸可不能混淆。”

似是而非的答案,反让人疑窦丛生。

“阿远知道了,多谢夫人指点。”俞眉远便不再问。

“对了,明日…你与阿初要担心燕王世子。”蕙夫人见她顺从的模样很是满意,便又出言点拔。

二房想利用大房的人,也要看她同不同意。老太太的心既然偏到天边去,买官那么大一笔私房银两说给二房就给了二房,还打量他们都不知道?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俞眉远心里一疑,转眼通透。她正犯疑杜老太太为何好好的要带她去飞凤行馆,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过瞧孙嘉蕙的模样,只怕她对杜老太太近日所为已心生不满了。

大概…这对婆媳也要闹上了。

好有趣!

一席话谈到二更天方散,俞眉远又带着青娆悄悄地回了暖意阁。

才进了屋子,她便轻喝。

“昙欢呢?叫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