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神态坦然,并无不妥,俞眉远也就定了心,他这样不拘小节的男人,定不会在意她的失态。

“哪有人坐在树上钓鱼的,你骗小孩吗?”俞眉远瞪他一眼,朝溪里望去。

溪里果然有些鱼儿游去,不过都是些手指粗细的鱼。

她突然的温柔与难得的小儿女表情却叫霍铮像饮了整壶蜜水般舒坦,这甜蜜他只收在心里,未在脸上表现半点,也免得她别扭。

他在意极了。

“是啊,我在骗!小!孩!”霍铮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俞眉远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把自己绕进去了。

“去!”她嗔了一句,自己也笑了,“你说你钓鱼,钓到几只了,钓具呢?拿出来我瞅瞅!”

“钓到一只。不用钓具。”霍铮伸出食指,在她鼻前勾了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儿!我钓了只…嗯…鲤鱼精!”

她可不就是只鲤鱼精,滑不溜手的小祸害。

俞眉远沉下脸。

“生气了?”霍铮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

“别动!”她喝了声。

霍铮狐疑地站在原地,只看着她凑近来,伸出两根手指头,摸向他脸颊。

“…”他脸一烫,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白兰香。

“我看你钓上来的是毛毛虫精!”俞眉远以极快的速度拈住他的发丝,用力一抖,地上便落下两只蠕动着的毛毛虫。

霍铮不自在咳了咳,觉着自己的形象大概是回不来了。

“让你藏在树上装神弄鬼!转过去,我再给你看看还有没有。别叫毛毛虫钻到你衣裳里,爬出一身疹子来。”俞眉远一边数落他,一边推推他的手臂。

他乖乖在她面前转了身,她的手指拔了拔他披散在背的发,又将所有发丝尽数捞起,仔细查看了他的背上衣裳,确认没有虫子后,才放手。

毛毛虫没爬到身上,霍铮倒是觉得,她的手指钻进了他心里,那样温柔,熨帖入骨。

“行了。”俞眉远理好他的发,才让他转过来。

这滋味,忽让霍铮觉着,她就像他的妻。她为他整衣,他亦替她绾发。

如梦,太美。

“我该回去了,跑出来太久,一会她们找不着我,又该寻我麻烦了。你要一起回吗?”俞眉远走到马边上,拉了缰绳准备走。

霍铮沉默。两人才说了一会话,她便要离去。从今往后,他们就真的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心疼得厉害,挽留的话卡在喉中,却说不出来。

“差点忘了,你不爱在人前出现。那我先回,你继续在这里钓你的鱼儿。记得保重,再见。”俞眉远误解了他的沉默,拉着马往回走了两步,朝他挥挥手,笑着道别。

“阿远…”霍铮觉得胸口闷痛,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她。笑靥如花,终究似水月一梦。

俞眉远转身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远处有叫唤声传来。

“阿远——”

她停了动作,展目望去,看清来人之后,唇角的笑冷去。

得,就算她有心要躲避麻烦,这些麻烦不找到她也誓不罢休的。

看来躲是最没用的办法。

来的几人是燕王世子霍昭和他的随扈,当然还有她那堂哥俞章锐。

这些人骑着马,转眼奔到她身边,从马上落下。

“世子,这位就是我四妹妹俞眉远,我们都唤她阿远。”俞章锐讨好地上前,介绍起俞眉远来,言罢又朝她开口,“阿远,还不快见过燕王世子。”

“俞家四娘见过世子。”俞眉远福了福身。她并不担心燕王这一家子,燕王有心谋朝纂位,而这辈子魏眠曦也重生了,他和燕王有死仇,定不会让他们纂位成功,燕王的结局,不会比上辈子好。

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已。

俞眉远不放在心上,可霍铮却不行。他眼神已如寒冰,夹着霜怒冷盯着霍昭。

“不必多礼。我刚才见你骑术无双,将一干人都远远甩在身后,可谓英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是以心下钦佩,又听章锐兄弟说是他的妹子,这才求了他代为引荐认识。”霍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托起她,目光只紧紧胶在她身上。

今日来的女人不少,但一眼望去都是京城闺中弱柳,半点意思都没有,没有一个比得上长宁公主。他本意兴斓珊,和太子游览了一会飞凤就悄悄溜了回来,结果却碰上了驭马驰骋的姑娘,当先一人真如烈马飞驹,又似骄阳流阳,在草场上飞纵时美得眩目。他便起了心思。

此时就近看她,果然没叫他失望。

同是娇艳,长宁的娇艳带着天真,像朵带刺的玫瑰,让人又爱又恨,可这俞眉远的娇艳却像染了毒的罂粟花,一颦一笑间皆是惑人的风韵,若能沾上一沾,便是死也甘愿了。

“世子过奖了,四娘只是凑巧挑到了好马而已。”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挣了挣,却没能摆脱霍昭的手。他假意托她起身,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颇大,看模样也是个练家子。

“阿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名字。我能叫你阿远吗?”霍昭痴迷地盯着她,连生气都在笑的女人,还真挺少见的。

“不能!”低沉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一道月白身影闪过,霍铮衣袖一拂,就将霍昭的狗爪与她的手腕扫开,他跟着掠到俞眉远身前,将她往身后一藏。

霍昭几人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在场。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世子无礼!”俞章锐马上跳了出来,怒喝道。

这男人与俞眉远单独在溪边相会,莫非有私?

如此想着,俞章锐心道不妙,又偷偷看了一眼霍昭。

霍昭的脸色果然不好。他在俞眉远面前被人如此下脸,来人又只是个满脸病容、衣着普通的男人,便不放在心上,只冷笑着推开俞章锐,道:“你是哪家的人?报上名来。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个本钱在我面前嚣张。”

“呵。”霍铮像听到笑话般笑出声来,眼眸倨傲地斜睨了他一眼,淡道,“你没资格问我。滚!”

俞眉远地凑到他身边,侧头看霍铮。这男人就跟换了魂似的,再没有她记忆里爱笑、温柔、爽朗的种种印象,就像块冰山,棱角锐利。

她好奇极了。霍铮见她不安分,伸手一展衣袖,将她又推到身后,轻斥了句:“后面去。”

这不知死活的小祸害。

俞眉远倒不担心,霍铮怎么说也是堂堂二皇子,皇帝亲封的晋王,光这两个身份就能压倒一片人。

霍昭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又见两人神色亲密,便大为恼火。

“此人对本世子大为不敬,又以下犯上,欲刺杀本世子。你们给我拿下他,交到刑部去审审,看他是哪家的,都给我抓了!”

“是。”他身后冲出四人来,将霍铮团团围起。

“嘚嘚”几声,远处又来了两人。

正是前来寻俞眉远的俞眉安与魏枕月二人。

“怎么回事儿?”魏枕月远远就看见几个人重重围住了一个男人,便驾着马儿疾冲上前,等看清了霍昭后,她变了脸色,立即从马上跳下,行礼道,“世子。”

俞眉安也跟在她后头下了马,一脸惊疑地望着眼前一切。

“此人对世子无礼,我们正要拿下他。”俞章锐忙道,“魏姑娘,阿安,你们快把阿远拉到边上去,免得伤到你们。”

“哼。”霍昭怒哼一声。

魏枕月闻言便望向那人,凑巧对上霍铮掠来的目光,那目光冷冽如月,望得她一怔,而后心中仿佛有百来只兔子上下跃起,怦怦乱跳。

这男人…生得太好了。

她哥哥魏眠曦已经是当世少有的英俊,她本当这世间不会再有男子强过魏眠曦了,可眼这人,似乎敲到了她心弦之上。

俞眉安见到霍铮也是一愣,不过好在她心里有了人,倒很快回神,悄悄拉了拉魏枕月的衣袖。

魏枕月回神,脸颊一烫,强自镇定着,朝霍昭落落大方地开口:“世子,我瞧这位公子不似那无礼之人,想必这其中有些误会吧。今日毕竟是太子与公主设宴邀客,想让世子与京里年轻才俊好好结交一番,尽兴乐一乐,闹出这样的事,倒扫了世子的雅兴了。若是这位公子有得罪世子之处,就让他给世子赔礼道歉,可好?”

霍昭向来就吃女人这套,见来的是个标致的少女,心里又有些活络。

“这是靖国候府的魏大姑娘。”俞章锐忙附耳道。

魏枕月见情况有转寰的余地,便又向霍铮抱拳道:“公子,这位是燕王世子。倘若先前几位有什么误会之处,公子不妨向世子赔个礼道个歉,世子心胸广阔,定有容人之仁,想必不会介怀的。”

她说着,又收到霍铮扫来的目光,脸更烫了,脑中起了些小心思。她今日替他打了圆场,也算是救了他,他应该会记住她的吧?

霍铮只是冷睇了魏枕月一眼,便转头看俞眉远。这丫头沉默安分得有些古怪,不像她的脾性。

一转头,他就见她离他两步远,正老神哉哉地双手环胸,看好戏似的瞅着他们,毫无担心,见他望去,甚至还冲他嘻嘻笑起。

这祸害!

“道歉?好,你让他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他。”霍铮也笑了,没有温度。

魏枕月被他噎得接不上话,急得跺脚。

“拿下他!”

那厢霍昭巨怒,挥手便令手下拿人。

“住手!”喝斥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通匆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小队羽林军从远处疾步跑来,将霍昭与霍铮几人全部围起。俞眉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挽紧了魏枕月的手,其余人也俱是一惊。

太子带着一行人缓缓而来。

“别怕。”魏枕月拍拍俞眉安的手,才又解释道,“适才太子殿下半道上与公主遇着了,因而才让我们先行一步来寻阿远,他们跟着过来。没想到你们在这里闹开了,有什么事,都到殿下面前分辨去吧。”

言罢,她又不悦地盯了一眼霍铮,似在怪他不知好歹,

那厢,霍汶和长宁已并行而至,身后跟着了一群人。

霍昭等人只能暂时抛开眼前争执,朝霍汶躬身行礼,唯独霍铮,仍背着众人站着,一声不吭。

“皇兄…这人…好眼熟!啊——”长宁公主的眼却已越瞪越大。蓦地,她惊讶地叫出声来。她认出他了。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此人对我无礼,我怀疑他要行刺我,就请殿下将此人拿下!”霍昭上前一步,恶人先告状。

“你胡说!”长宁先骂了声,人跟着从马背上翻下,朝霍铮飞奔而去,“我二皇兄怎么可能刺杀你!”

众人皆愣住。

二皇兄?

长宁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霍铮的手,开心道:“二皇兄,你终于回来了?”

霍铮终于转身,无奈地开口:“长宁,先把手放开好吗?”

“不放,放了你又要跑。”长宁公主死死巴着他,同时倨傲地朝霍昭挑眉做了鬼脸。

魏枕月已经呆住。这人竟是传说中病体孱弱的晋王?难怪他刚才敢那样说话,她却还劝他向霍昭道歉,这脸丢大了。如此一想,她臊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霍昭也已微怔。这趟进京,他父亲交代过,整个京城,有三个年轻人是惹不得的,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魏家的将军魏眠曦,这最后一个,便是从来没人见过真面目的晋王霍铮。

明明是个病体孱弱的废物,可为何他父亲却如此忌惮他?

“世子莫怪我这弟弟,他向来无礼惯了,对谁都这样。”霍汶亦从马上翻下,笑着缓步上前。

“不敢。”霍昭咬咬牙,今日这气,他只能强忍了。

霍汶的话却没完。

“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这弟弟在宫里也是这般无礼的,见了谁都不行礼。没办法,父皇母后疼他,赐他特权,便是在父皇面前,他也无须行礼。这普天之下,他恐怕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了。”霍汶虽是笑着,言语却有些冰意,朝着霍昭,话中有警告之意。

一个见了皇帝都不必行礼的人,怎么可能向第二人行礼?

霍昭那心便如坠冰湖,当下朝霍铮躬身:“晋王殿下,今日是霍昭无礼,还请殿下恕罪。”

霍铮没理他,只顾着掰开长宁的八爪手。

“好了,都是一家人,你也别这么多礼,都把他纵得目中无人了。”霍汶笑着打了圆场,又道,“既然遇见了,你们就都来见见晋王吧,他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想见一面可不容易!”

“见过晋王殿下!”随着霍汶一句话,四周的人皆俯首行礼。

俞眉远站霍铮身后,见所有人都低头行礼,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着实碍眼,便也跟着行礼。

可这礼才行到一半,她就被人扶起。

霍铮跟后脑长眼似的,眨眼间就到她身前。

众人便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我说过,特许你不必向我行礼,亦可直呼我的名讳,你忘了?”

“…”俞眉远被遗忘了许久,在这一刻成为全场焦点。

第90章 训弟

四周的人仍旧躬身一片,霍铮并不言语,他将手指置于唇瓣,吹了个响哨。

众人只闻得几声马蹄飞纵声响,旁边的树林里奔出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来。

“你不是要回去?走吧。”霍铮压根不理其他人,径自上了马,只朝着俞眉远道。

约是没想到霍铮在人前会如此目空一切,竟连太子都没放在眼里,与她印象中的少年相去甚远,俞眉远有些惊讶。她下意识地窥了眼霍汶,霍汶见她望来,冲她点点头,并未在意霍铮的傲慢。

看了眼还保持行礼状的诸人,俞眉远决定还是先走一步,否则一会她该被人围住乱问一气了。如此想着,她当即点头,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霍铮便不再多言,轻叱一声,与俞眉远一前一后朝外纵马而去,把众人远远抛开。

俞眉远痛快极了。哪怕回去之后免不了被杜老太太和蕙夫人一顿猜疑,她也觉得爽快。无须顾忌他人目光,恣意妄为的滋味,真叫人身心愉快,就算她只是狐假虎威。

“皇兄,我去找二皇兄了,你们慢慢玩儿。”长宁眼珠一转,跟着翻身上马,只远远抛来一句话,人已追着铮远二人而去。

马蹄声响歇去,霍汶笑着替霍铮免了众人的礼。

谁也没有料到传闻中的晋王霍铮竟是这般模样,又思及他病体孱弱,在场的人心头百味杂陈,或惋惜遗憾,或怨怒庆幸…

魏枕月傻傻盯着霍铮消失的方向,满脑袋只剩下个衣袂纷飞的背影与那双冰冽的眼眸。

草场最偏僻的一顶帐篷紧挨飞凤行馆所在的小山。这里并非往来必经之路,因此四周除了驻守的军队外,就连宫人都很少。霍铮将俞眉远带到这里后,就让她在帐篷里候着,他却离开了。

俞眉远只好独自呆在帐篷里。

帐篷不大,但布置得舒适,铺了玉簟的软榻躺起来解乏又冰凉,俞眉远倚上去就不想再动了。帐内的窗子都开着,光线明亮,窗前只蒙了防蚊虫的细纱,凉风灌入,又有水声隐约传来,惬意得很。

霍铮知她喜欢,倒想得周全,就是有一点不好,这里没吃的。

俞眉远跑了半天,有些饿了。

她馋劲上来,想寻些吃的,可随带的零食都在青娆手上,这里又不让她们带丫头进来,她手边什么都没有。想了好久,她才记起自己随身的荷包里装了一小包生津解腻的百草丹。

心中一喜,她将手伸进荷包里摸了摸,指尖却触及到冰凉的东西,她的喜悦一散,又想起某些事来。

昙欢送她的平安扣还一直放在她随身的荷包里。

将平安扣摸出,翠绿的玉石冰润服手,摩娑起来十分舒服。俞眉远想起昙欢送自己平安扣时的情景,这玉是他贴身而放的饰物,想来珍贵,却送了她。东平府时他豁了性命救她,又与她一起救人,共历患难,她以为二人患难与共,该有些非同寻常的情谊。

怎么就…一句话没留便离开了。

正想着,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

“俞眉远。”长宁一阵风似的旋进帐中,站到她身前。

“长宁公主。”俞眉远忙起身行礼。

长宁按住她的肩:“你在二皇兄面前都不用行礼,在我面前就更不用行礼了。”

“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叫我长宁吧,我们坐下说话。”长宁不由分说地拉她坐到了软榻上。

俞眉远只得与她并排坐下,长宁却又不开口了,只拿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俞眉远。

“公主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俞眉远见了这表情哪有不懂的。

“说真的,我从没见二皇兄这么维护一个人过,甚至愿意为了你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你快给我说说,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好想知道。”长宁挽了她的手臂,毫不避忌。

“我和他是在东平认识的,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因为曾经共过患难,所以惺惺相惜,他将我视作平辈朋友,因而我与他才以名讳相称。我与晋王殿下之间,除了朋友之情外,没有别的,公主不要误会。”俞眉远对小姑娘这样的表情看得特别明白,估计误会的人也不止她一样,便开口解释,“晋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只是寻常民女,误会我不打紧,但殿下为人坦荡,心怀天下,若有损他的清誉,就是我的罪过了。还望公主明鉴。”

为人坦荡,心怀天下?长宁怎么觉得她们两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她二哥那么任性妄为的人,整个宫里无人敢管他,就连她父皇都成天骂他不肯替他们分忧,不顾他们霍家的江山,他还心怀什么天下?

“放心吧,如果我二皇兄真的喜欢你,哪怕你身份再低微,他都能娶你,更别提你如今还是俞家的嫡女。别人我不敢保证,我们这些皇室子孙婚配确实受种种制约,大多身不由己,可我二皇兄是个例外。宫人里没人敢管他,父皇母后只会顺他的意,他高兴娶谁就能娶谁。你也不用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