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就站在殿门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远,刚才…”霍铮需要为自己的失态找个理由。

“别说了,我知道你将我错认长宁,一场误会,不怨你。”为免两人尴尬,俞眉远主动道。

“是我失礼于你,抱歉。”霍铮并未将这错推给旁人,自己认下,“罢了,不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我叫人把长宁找回来,给你们传膳可好?”

“不了,我打算回毓秀宫。已经出来很久了,我怕再不回去,掌事的姑姑和其他人要有意见。晚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俞眉远刚才就想走,只是主人一片盛情,她不告而别也不好,再加上这宫中太大,她没人领着走回去怕出差子。

“…”霍铮沉默。

她仍笑着,坦然大方,并无异色。

“也好,这里离毓秀宫也远,太晚了路难走,我叫人送你回去。”他没勉强她,一步越过她身侧,朝外行去,一边走一边唤人。

不过片刻,昭煜宫里唯一的小太监七胜就跑了来。

“阿远,你在毓秀宫里若是住得不舒服,或者是有人与你为难,你可以告诉我。明天我再接你过来。”霍铮不放心,又叮嘱她。既然是他想法子把她接进宫的,便自然要她舒坦安生几日。

“啊?”俞眉远疑惑不解。明天还要过来?

正待问他,霍铮却转开眼,朝小太监七胜道:“送四姑娘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七胜应诺,朝俞眉远请道:“四姑娘,请随七胜来。”

俞眉远只得作罢。

从昭煜宫回来,天色已沉,回廊下的窗纱里全都透出烛光来。

毓秀宫每个屋里的晚膳份例早已发下,俞眉远不在,便没人给她留饭。

几个宫女候在回廊下,等着收拾碗盘,俞眉远便上去询问。

“贺尚宫吩咐了,每日按时传膳,所有姑娘都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用饭,逾时不候。如今传膳时辰已过,姑娘要想用饭,明日请守时。”宫女一板一眼地回答她。

俞眉远按按肚子,只笑了笑便要回房。宫里的规矩大,她也不能为难别人。

“哟,攀高枝儿的回来了?皇后娘娘没留人用饭?”身后传来讥笑声。

“少说两句,小心祸从口出。”有人悄然一语,似要阻止这人。

俞眉远转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四个人,最初说话那人便是早上在善清殿外带头抱怨的女子,因生得艳丽高挑,让俞眉远印象颇深。四人中的另两个人她就不熟了,不过那最后一个,俞眉远倒认得清楚——魏枕月。

“我才不怕。”

“宜芳你当然不怕,你姑姑是淑妃,宫里再怎样也会顾着你。”旁人又道。

俞眉远闻言多看了当前那人几眼。

淑妃?五皇子的生母,内阁首辅张轶的嫡长女张慈心。这位张淑妃是惠文帝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宠妃,她家势显赫,又诞下五皇子霍简,在宫里多年盛宠不衰。

连皇后都要让张淑妃三分,难怪这人有嚣张的本钱。

“都是参选,择优而取,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回去吧。”魏枕月在后边劝了句,转身便走。她和俞眉远无话可说,先前因为俞眉安的亲事,魏眠曦在家里发了狠,竟将魏夫人送去了素清宫静养,连带着她也被他训斥了一通。这笔账,自然都记在了俞眉远头上。

“哼。”张宜芳白了魏枕月一眼,没人附和她,她也无趣,转身便要离。

“哪位是俞四姑娘?长宁公主赐膳,请四姑娘出来领膳。”

忽有三名太监进了,领头的太监拂尘一扬,尖声细语道。

四周的人又朝俞眉远射去异样目光。

俞眉远上前一礼,只道:“小女子俞眉远,谢公主赐膳,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了。”

“四姑娘快请起。长宁公主交代了,姑娘是公主的至交好友,见了姑娘就如见长宁公主本人,谁对姑娘无礼,便是对公主无礼。”那太监忙扶起俞眉远,笑道。

俞眉远闻言一忖。长宁那脾性不会思虑得如此周全,这番话必不是长宁交代的。她再一看后头两个太监,一人手中拎着食盒,一人手里捧着红泥小火炉,上头煨着锅汤。

心下了然。

这是霍铮的吩咐。

他这是送了张虎皮给她披着,让她省些麻烦。

因怕人诟病她,他用了长宁的名头,并未用自己的名义。

她心里暖意一片。

不理睬众人猜测的视线,俞眉远将那三个太监引到自己屋中。

“四姑娘留步。”

行到她门口时,领头的太监忽然开口叫住她。

“公公有事?”俞眉远转头。

那太监挥挥手,命手下两个小太监将东西送入她屋中,自己则站到了屋外树下,四下张望一番后方朝她点头。俞眉远会意,走到他身边。

“小人福林,见过少主人。小人奉俞大人之命在宫中接应少主。少主有事都可差遣小人去办。目前小人在御膳房当差,毓秀宫每日到膳点,小人都会出现。”

俞眉远挑眉,之前在沐善居里俞宗翰就和她说过到了宫里会有人接应,没想到竟是个太监。

“你有办法和宫外联系上?”

“有的。”福林道。

“好,我要这五天里俞府的情况,你每天都探明了来回我。”俞眉远换了语气,淡道。

俞宗翰的“病”开始重了,戏要开唱,她此时离了漩涡,倒能抽身旁观各人反应,反而比呆在府里更好了。

少主?

她喜欢这个称呼。

坤安殿,皇后寝宫。

崔元梅坐在镜前,黑青长发垂散脑后,发间钗饰皆去,身上只穿了套黄绸中衣。

“望琴,你说长宁央你将人带去昭煜宫与她玩?”

汤姑姑正站崔元梅身后替她篦发,她的闺名便是汤望琴。

“是呀,娘娘,您不会怪望琴擅自作主,用了你的名字行事吧?”

“不是,我是觉着奇怪。铮儿那孩子…从来不让外人进他寝宫的。”

知儿莫若母,霍铮的脾气没人比崔元梅更了解了。

“也是,晋王殿下向来冷僻,隐于昭煜宫中从不见人,今儿倒真是稀罕了。”汤姑娘闻言也不由好奇起来。

“你给我说说,长宁要见的那位姑娘,是何来历?”崔元梅转身按停了她手上动作。

“是俞家的四姑娘,名为眉远…”

汤姑姑才说了一句话,外头响起唱声。

“皇上驾到!”

崔元梅脸上的笑顿失。

“今天不是替他翻了荷嫔的牌子,他怎又过来了?”

说话间,她已望着镜中的自己。

韶华已去,昔年元梅不再。

“娘娘,您与皇上…这又是何必呢?怄气怄了十多年,倒把皇上的心越推越远了。”

“何必?我又何曾想要如此?只是每每见着他,我就想起我崔家上下数十条人命,想起我的铮儿一出生就被送去当了质子,受尽折磨,又流落江湖,如今虽已回来,却…却身染奇毒,命不久矣!我不想见那人,若非为了汶儿的太子之位,我倒想跟着铮儿离开这里,可恨我身不由己。”

帘外有脚步声传来。

皇帝来了。

崔元梅收了声音。

第102章 闭关

毓秀宫的宫女天未亮就将所有人都叫醒,而尚仪局的李司乐与教坊的两位师傅已经站在庭中等着了。

一通兵荒马乱的洗漱后,参选的姑娘们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进了庭中,怨声哉道。都是自小娇养在府里的贵族小姐,这一来就又是与人同住,又没人在跟前侍候,还要早起,她们如何不怨。

俞眉远昨天下午没有出现,今天一出现便惹来不少人的侧目。昨晚发生的事现在大概也已传遍毓秀宫,每个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倒是俞眉安,仍一反常态的沉默,半句话也没与她说过,却老实地跟在她身后。俞眉远颇为奇怪,昨晚回来时俞眉安也只乖乖缩在床上,不与其她人为伍,也不找她麻烦。

人很快到齐,李司乐并没让她们用早膳,便领着她们往宫外行去。

一行人排作两行,鱼贯而行,天还沉着,前后各有太监挑了灯照着路。不多时便带她们到毓秀宫东面的城楼前。李司乐和当班的羽林军指挥打了招呼后,便领着她们上了城楼。

城楼面朝东方,正对太阳升起之处。此时虽是夏日,然而城楼高峻,晨风不歇,吹得人身体发寒。李司乐话很少,每次开口便是命令。

“爬上去,站到城墙上,目视正东,举望日出。”

底下的姑娘们一下子炸了锅。

虽说城墙厚实,站人绰绰有余,但城墙高约三丈,站上后便似身临悬崖。

别说是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就是大老爷们站上去都不禁发噱,再加上有些人畏高,别说上去,就连听一听都已腿软。

李司乐也不逼她们,更不催促,说完话后便静静等着。

魏枕月想了想,上前一步,第一个攀上城墙。高墙上风更大,她身形晃了晃,很快站稳。魏枕月出身武将世家,少时习过些武,比别家女子要矫健挺拔些,这么一站,便如晨曦小松,倒有些别样的意境。

李司乐露出一丝笑来。张宜芳眼尖瞧见了,便咬咬牙也跟着她爬上城墙。

因有人带头,怨声便小下去,胆量大的姑娘一个跟着一个站上去,实在畏高的只好站在墙下,不敢多言。

俞眉远颇觉有趣。

从没听说有人这样训练祭舞的。

远空已现出一抹鱼肚白,黎明将过,那颜色弹指间便起了变幻。

旭日腾空,时不待人。

她挑了挑眉,一脚踏上城墙。皇城之外是大安朝的盛世京都,千里城郭,万民之疆,俯仰之间天地竟收眼底。骄阳破空,腾出地平线,浅金的光芒驱散满城黑暗,城郭瞬息万变。

心境与眼界,豁然宽阔。

俞眉远似有所感,摒除杂念,呼吸沉缓,仿佛归于天地,耳边风声猎猎,发裳尽舞,她只不动如山。体内真气运转,似千水万脉,终归一海。

天下万物,当同归一源,不论生死苦痛。

同源而归,同源而出,是为万宗归海。

真气流转,她目光如箭,直望骄阳,心无旁鹜。

“可知我为何让你们站到这里?”李司乐沿着城墙走了一圈,停在魏枕月身边。

“天祭舞需在祭祀高台之上献舞,祭祀高台与城墙高度相当。李司乐这是要测验我们的胆量与胆识。只有无所畏惧者,方有资格登上高台献舞于天。”魏枕月微昂头,正视前方,英姿勃发。

李司乐微笑颌首,并不评点,又走了一段,停在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一样站得笔直,目色安然,神游境外。

李司乐眉微皱,道:“俞四姑娘,你觉得呢?”

俞眉远虽在领悟《归海经》之奥妙,对旁边发生的所有事却并非全然不知,刚才那番对话,她都听在耳中。

“既是天祭,又为太阳祭舞,李司乐自然要让我们在这里领略骄阳破空,天人合一的心境。”

俞眉远的答案中规中矩。

李司乐仍只点点头,不予置评,她走了几步又问了几个人,大意都没超出这两个范围。

日出的过程很快,而城墙上的姑娘们各自挺腰拔背,像晨曦间探出墙去的樱花,一簇簇绽放。不多时,整个皇城洒满浅金的光晖。

到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到了城墙上。

“下来吧。”李司乐开口。

城墙上的姑娘们如获大赦般小心翼翼从城上下来,俞眉远却有些不舍,这样的领悟难得,并非天天可得。

迎着朝阳,她心绪忽如潮生。

羿射九日,何等英武!

那才是太阳祭舞的精髓。

一念闪过,她眯起眼,伸手做了个挽弓射日的动作,震弦发箭,想像中的长箭掠空而去,直向骄阳。

李司乐恰在此时回头,见了她的姿势,不由疑惑地皱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收回。

俞眉远过了瘾,心里舒坦,转身利索地跳下城墙朝前行去,从俞眉安身前路过。俞眉安正从墙上笨拙地往地上爬,倒让俞眉远有些惊讶,她以为俞眉安一定不敢爬上去的,结果竟不怕死地上去了。

只看了俞眉安一眼,她便仍旧走自己的路。

下了城楼,李司乐吩咐大家回毓秀宫用早膳,众人折腾了半天早就饿坏,闻言便都欣喜一片。

俞眉远跟在众人之间,低头走着路,心里正想着刚刚城墙之上的领悟。

她的瓶颈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一身真气不再停滞不前,原有的阻滞也仿佛被撬开一道缝隙。

《归海经》乃是遵从自然万物生长之法的功法,与别的内功不大一样,心境之上的领悟和对自然气息的感悟要更为重要,而所谓“悟”之一字,讲的是缘法,而非时间长短便能获得,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历来修行《归海经》的人都需要借助往音烛来获取领悟的缘故了。因为往音烛能大幅提升人的专注力与敏锐度,使之融入天地,以此来获取感悟。

而《归海经》的功法又能令人神智清明,恰是蛊王魂引的克星,故而前人才说,《归海经》与往音烛相辅相成。

现如今,她已获领悟,瓶颈松泛,隐约已到可寻机冲破《归海经》第二重的境界。

霍铮曾与她说过,不管习武还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价。

俞眉远对此深有同感。往音烛乃是阴邪之物,她并不想靠此物之力得到提升。

此时她领悟在心,若能趁此机缘冲向《归海经》第三重,或许不需要借助往音烛之力。

她想试一试。

正想着,前头忽然传来清脆叫唤。

“阿远。”

俞眉远抬头,还没看出是何人叫她,便见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挽了她的手。

李司乐已经躬身行礼。

“见过长宁公主。”

四周众人便都跟着行礼。

长宁却谁都不理,只亲热拉着俞眉远,道:“走走走,我带你玩去。”

俞眉远见她穿了身轻便的衣裳,长发高挽,脸颊上尤挂着汗珠,便知她刚才也在这附近习舞。太阴主祭舞是从公主之中选出,长宁公主亦须练习,只不过她心不在这上头,这练习是能逃则逃。

“还带我玩?昨天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俞眉远被她拉得越走越远,忍不住佯怒道。

“啊?我二皇兄把你怎么了?”长宁紧张兮兮地望向她,“莫非他罚你了?”

“是啊,罚得可狠了。”俞眉远暗笑着垮了脸,“我这锅背得大了。”

“他怎么罚你的?难道也罚你抄经书?”长宁说着狐疑起来,“不可能啊,他哪会罚你?”

疼都来不及还罚?

这未来二皇嫂莫不是也要和江婧一样,要合着皇兄来欺负她这妹妹吧?

“倒没有抄经,他就是让我顶着砚台站在池子边上,一动不许动。”俞眉远哀声道,可怜巴巴地看长宁。

长宁被她看得满心愧疚,想了想开口:“那…我们不去他宫里玩了,我带你去我殿里。”

二皇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居然让人顶砚台,还不如抄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