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俞眉远转身一看,身后抱拳行礼的人竟是魏眠曦的长随。

“有件想请俞姑娘帮忙。”这长随说着朝车里看了看,才道,“我们将军自从在清晏庄里受伤之后,伤势一直没有痊愈,这几日舟车劳顿,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茶饭不思,每夜几乎嗽至天明,偏偏他又不肯让我们请大夫。我知道俞姑娘这车里有位女神医,故而想请俞姑娘帮忙请女神医过去瞧瞧我们将军,不知可否?”

“这…”俞眉远犹豫了一下,因想着魏眠曦始终是为救她受的伤,便道,“我帮你说说,但她愿不愿意过去,我就不知了。”

这话才落,杨如心竟自己掀了帘:“我去。”

“杨姐姐”俞眉远总觉得她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便不放心她一个人过去,“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杨如心说得很坚决。

语毕,她拎起药箱跳下马车,跟着魏眠曦的长随去了。

霍引牵马去河边饮水回来,看到俞眉远倚在马车前发呆,便拉着马到她身边。

“四娘。”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杨如心的事和她说清楚,免得她一时头疼脑热起了坏心思。

“小霍?你来得正好。”俞眉远一见他就跑上前,“杨姐姐她没事吧?”

“应该没事,怎么了?”霍引这段时间一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起杨如心,就有些头疼。

“没事吗?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俞眉远面露思忖,“刚才魏眠曦的手下来请她过去诊病,我看她脸色不大对,一个人过去了,也不肯让我跟着。”

其实这事搁在平常也没啥不对,就是今日不知为何,总透着股古怪。

“什么?!”霍引将语气一沉,“去多久了?”

“约有两盏茶时间,怎么了?”俞眉远心里浮起丝不安来。

霍引什么都没说,折身便往魏眠曦帐篷掠去,俞眉远拔腿跟上。

简易的帐篷不大,帐帘掀起绑在一旁透气,魏眠曦正盘膝坐在帐中,杨如心半跪在他的身后,手中拿着几支银针插在他背上几处要穴上。

“有劳姑娘了。”魏眠曦闭着眼向她道谢。

“不必客气。将军这是淤血未清,积于胸肺间,我施针替将军引出淤血,再给将军开几剂和血化淤的药便好。”杨如心淡淡答着,目光从帐口处划过。

帐口处守着的亲随已经面朝外坐到了地面,并无疑心。

“还有最后一针。这一针可能会让你的胸口有些疼,是正常反应,并无大碍,将军请忍忍。”杨如心继续道,手自药箱拂过,从里面取出了另一样东西。

魏眠曦点点头,毫无怀疑。

杨如心扬起手,手中那物尖刃朝下,对准他的背心。

魏眠曦骤然睁眼,手中早已聚起的内劲才要朝后震出。

“不要!如心,住手!”

霍引的声音响起,魏眠曦见到他与俞眉远一并飞奔而至。

心念瞬间改去,魏眠曦只朝旁边一歪,只闻得一声“嗤”响,刀刃入骨。他闷哼着倒地,鲜血翻涌而出。

“将军——”他的亲随惊吼一起,拔剑冲入了帐中,毫不留情朝杨如心挥去。

“铮——”霍引的剑气凌空而至,震退了那一剑。

杨如心也被震开,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她摔在地上,手中匕首落地。

俞眉远跟在霍引身后掠至帐篷外,惊愕非常。

第139章 平安

夏衣单薄,被血瞬间染透。杨如心刺中了魏眠曦的左背,因他避得及时,并没伤到心脏,然而杨如心咬牙下的重手,这伤也轻不了。魏眠曦右手捂上肩,却触不到背上伤口,脸上血色全无,眉眼紧皱。

“有人刺杀将军!”魏眠曦的亲随邓维持剑站到他身前,厉声喝道。帐外另两名随从立时执刀跃进帐中,将俞眉远三人团团围起。

霍引的神情已沉如山峦,唯今之计只有先将杨如心送回再图解释。他将剑身一震,只朝俞眉远道:“四娘,你和如心先回。”

言罢他转身扶起杨如心。杨如心面色惨然,身体尤在颤抖。

“刺杀当朝大将军,是死罪!拿下他们!”邓维下令抓人。

明晃晃的剑尖冲着霍引而去,眼见这场争斗已躲不过去,沉喝声忽起:“住手。”

魏眠曦已勉力坐起,大口喘着气,竭力开口:“放他们走。”

“将军!他们要杀你!”邓维急道。

“我心里有数,放他们走!”魏眠曦咬牙道,他挪挪身体,却痛得得弯下腰。

“快滚!若是将军有个三长两短,我十万魏家军绝不会放过你们!”邓维手中长剑重重一垂,恨声道。

“走。”霍引带着杨如心与俞眉远朝外退去。

才走两步,俞眉远就停下。

“你们先回。”她道。

“你要做什么?”霍引看了眼她身后,魏眠曦随从手中兵刃还未收起,仍对准他们。

“魏眠曦是朝廷重臣,又手握重兵,他要是出事,我们都会非常麻烦。你先回,这里交给我处理。”俞眉远疾语道。

她的想法与霍引不谋而合,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将她一人留在这里,霍引放不下心。

见几人停在帐门处,邓维警心又起,大喝:“还不快滚?”

“相信我,走。”俞眉远知他在犹豫什么,便断然道。

霍引将心一横,迅速带着杨如心掠走。

见他二人离开,俞眉远这才转头看魏眠曦。

“你不滚?”邓维见她没走,以剑指向她。

“他伤成这样,你们还有空在这里打打杀杀?若我是你,就该先想办法替他止血。”俞眉远冷冷说着走上前去。

“再靠近一步,我们就不客气了。”邓维警告道。

俞眉远已行至邓维剑前,她伸指按在长剑剑身之上,将对准自己的剑轻轻推开。

“派人去城里请个大夫回来。”她淡道,“我们先替他止血。”

口吻虽浅,却是不容置疑。

“邓维,让她过来。”魏眠曦深呼吸着缓解痛楚,虚弱道。

邓维这才收了剑,目光却仍警惕地跟着俞眉远。

俞眉远已经蹲到魏眠曦身边,看看他背上的伤,便在杨如心的药箱里翻拣起来。

“你怎么不走?”魏眠曦艰难地转头望向她,唇边扯了些笑。

杨如心药箱里的东西很多,俞眉远很快就找出卷绷带与纱布,她拣了几块厚纱布压到了魏眠曦伤口上,可伤口太深,血瞬间又染透了伤口。

“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俞眉远心烦,见几人仍是不动,不由抬高声调厉喝道。

邓维这才转头吩咐旁边的随从快马加鞭进城请大夫。

“你过来,把他衣裳褪了。”俞眉远把染透的纱布扔到地上,搓了搓手上沾到的血,随手指了个人道。

那人得了邓维示意后才上前,将魏眠曦上衣褪至腰间。

“趴下去。”俞眉远这才对魏眠曦道。

魏眠曦枕着双手趴在了简易的睡榻上,他身材颀长,背上肌肉劲实,几条旧伤疤分布其上,有着与他容颜不同的硬朗。

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俞眉远眯眯眼,从自己荷包里翻出瓶伤药,往他伤口倒去。

“你干什么?”邓维阻止了她。

“怎么?怕是毒药?这血再不止,不用毒他也活不了。”俞眉远语气不好。

“邓维,退下。”魏眠曦喝道。

邓维只好收回手,俞眉远将伤药倒在他伤口上,然而伤口出的血太快,药粉还没进伤口就被冲开。她想了想,找了块厚实的纱布,倒了药粉在纱布上,而后重重压到他的伤口上。

魏眠曦痛哼一声,强笑道:“你在藉机报复我吗?”

“我没那么无聊。”俞眉远压着伤口冷道,说完她又吩咐人烧了沸水来。

魏眠曦只是笑笑,也无余话。

她手中这瓶药也是杨如心所赠的外伤圣药,止血效果甚好,不多时就让血流的速度减了几分。手中纱布被血染透,她又换过一块,依法炮制。如此重复了三次,总算暂时是止住他伤口的血。

随从将沸水烧来放温后,俞眉远沾湿纱布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污,才见着伤口的真面目。他背上的伤口并不长,就是很深,皮肉翻出。她把余下的伤药厚厚地洒了一层在他伤口上,这才用干净的纱布敷上去,又命人将其扶起。她用绷带绕过他的胸口,将纱布固定在绷带之下。

因要包扎,她难免要转到他胸前,魏眠曦便感觉到她的脑袋摩挲过自己的下巴。

太近了,近到他伸手便能拥到她,可这手,他伸不出。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事?”他问她。

“上辈子就会了。”她低头道。

“上辈子啊…谢谢。”魏眠曦眼神微远。她一个内宅妇人学这些事原因何在?无非因为他常上战场罢了。

“不必。”俞眉远只当他在谢她的包扎。

魏眠曦不解释,只道:“你帮我一次,和清晏庄的事扯平,以后不用记挂着自己欠我人情了。”

俞眉远没回他,只将绷带在他胸口最后扎定,才松手直起腰。

“还是要让大夫看看,伤口血虽然止了,但怕晚上会烧起。”她面无表情道,转身洗手。

魏眠曦满头是汗,被人扶着躺下。

“魏眠曦,你真是仇人遍天下,连杨姐姐那样的人都要杀你,你们有什么仇怨?”俞眉远一边问他,一边将满地染血的纱布拾起。

“她姓杨?”魏眠曦咳了两声,道,“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她。”

俞眉远冷眼看他。

“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建梁人。这辈子我第一次遇见你…不晓得你还有没印象?”他慢慢说着。

“俞府?”俞眉远记不清了。

“呵呵,你是没认出我来,还是那时候你没重生?我与你的初次重逢,是在十一年前万隆山的普静庵。”魏眠曦语气微嘲。

“普静庵?你是霍引背着的那个人?”她只记得普静庵是她与霍引初识之地。

“他的事,你倒记得清楚。”魏眠曦倦然道,“我和他当时都在追捕莫罗,知道莫罗是谁吧?”

俞眉远点点头,这名字她当然记得。

“莫罗从关外进京,一路犯下强奸罪数起,我那时才从师门学成下山,奉命抓他。莫罗此人狡猾多端,极难追踪,为了抓他,我布下陷阱,设了诱饵,骗他出现。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抓到他,反而被他打伤,叫霍引救下。”

说起来,霍引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这和杨姐姐…”她有些疑惑,却转眼想通,“杨姐姐就是你的诱饵?”

“是啊。抓捕失败,我没能救下她,致她名节受累,为家族厌弃,被家人逼着自尽。没想到,霍引把她给救了。”魏眠曦倦得闭了眼,不去看她表情。

俞眉远停了手上所有动作,眼神一凉。

难怪…在酒馆里听到邻桌的对话她有那样的反应;难怪她整日说自己配不上霍引…

原来,不是杨如心觉得自己比他大了五岁,而是其中有另有隐情。这样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是难以走出的桎梏吧?俞眉远忽然觉得自己太天真也太自负。

“那你该死。”她淡道。

魏眠曦早知会得到这答案,只是习惯性勾勾唇,道:“你上辈子也这么说过,说我是不择手段的恶魔。”

这些话,他已经听腻了,不想辩解。

“难道不是吗?”俞眉远反问他。

魏眠曦没再出声,脸上的笑有些僵。

俞眉远觉得奇怪,便上前一看,这才发现他满额是汗,呼吸急促,脸如薄纸,已经晕去。

“魏眠曦?”她大惊,蹲到他身前,拍拍他的脸。

他依旧没反应。

“大夫呢?还没来?”俞眉远急起,转头喝道。

魏眠曦不能死在这里,他若是死了,朝廷必要追责,魏家军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不止杨如心,整个云谷与今日这些押镖的人都要遭殃。

大夫天黑时分才赶到,魏眠曦早就烧浑身滚烫。俞眉远无法,只能不断用湿布替他降温,期间霍引过来了一趟,却被邓维拦在了帐篷外不让进来,俞眉远只隔得远远朝他点头,叫他放心。霍引便也不走,只坐在离帐篷前面的树上,隔着这段距离守着,瞧她在魏眠曦身边忙前忙后。

“伤口包得没什么问题,就是这烧…一会你们找人随我回去抓药,这烧明天要能退下,便无妨,若明日还这般高,风邪入体,恐难…”大夫在帐篷口与俞眉远和邓维低声道。

俞眉远见到大夫时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邓维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有劳大夫了。邓维,你遣人跟大夫去取药吧,快去快回。”俞眉远捏了把眉心道。

邓维冷哼一声,道:“我已找人送信去最近的哨所,你们最好保佑将军无碍,否则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说完掀帘出了帐篷,帐里又只剩她与魏眠曦两人。

魏眠曦人事不醒,俞眉远坐到他身边,帐里豆大的火苗晃动着,照着他苍白的脸。

“阿远…”他唇嗡动。

她以为他醒了,低头看时只见他紧闭的眼。梦话呓语而已,叫的是她的名字。她起身倒了杯水,用汤匙喂至他唇边,可他咬紧了牙关,上齿轻叩下齿,发出颤抖的声音,水喂不进去,全沿着唇流下。

他身上很烫,人却起了寒战。

她无计可施,只能拿帕子拭他的唇。

指尖带着暖意,像垂死者的稻草,魏眠曦倏地抓住她的手,仍是呓语:“冷。阿远…你也冷么…”

那一世,他为大安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最后也难逃功高盖主,被人毒杀席间的结局。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除了杀戮,他的生命里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就连最后这点温度都弃他而去。

那时他方知,这世上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待你,是件多幸福的事。

俞眉远抽回手,转开头不再看他。

如果一段感情要用生离死别才能叫人明白何谓爱,那她情愿不要。如若活着不能好好珍守,却道死后如何悔之伤之,又有何用那一世她爱过他,已经够了。

老天爷再公平不过,上辈子她求而不得,这辈子他求而不得,不过如此。

这是个难熬的夜。

跟去抓药的人深夜方回,生火煎药又折腾了一阵子,喂他喝药也是件辛苦事,两个男人架起魏眠曦,俞眉远捏开他的嘴,才将药强灌进他口中。

大夫交代,这药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次,连服三次。

这一夜,俞眉远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魏眠曦的烧终于退了,俞眉远已筋疲力尽。帐中烛已燃尽,薄光透进,魏眠曦缓缓睁眼,见到曲膝坐在帐中的她。她双手环膝,将脑袋搁在膝头,正睡着。

帐中凌乱,铜盆巾帕随意搁着,药碗水囊等物散放满地,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药味,他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里总有只手在自己额上脸上贴着,妥帖照顾着,原来竟是她。

哪怕知道她为何留下,他仍是心头一暖,似冰冻三尺的寒冬照来的一丝阳光。

他悄悄坐起,伸手往她发间抚去。

俞眉远并未睡沉,一有点动静她立刻醒来。

魏眠曦只能缩回手。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他开口,声音含了砂似的嘶哑。

“我无碍。你要喝水吗?”她揉揉眼,探手倒水。

魏眠曦俯身按住她的手腕,她如被蜂蛰了般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