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林到他们营地并不远,他们走得快,没多久也到了。

俞眉远和文胜不熟,一路上两人都沉默走着,不知怎地,她心思又飘到了霍引最后那番话上。

他说他喜欢的姑娘是她认识的,可他也不像是喜欢青娆的模样,向观柔就更加不可能了,可除了她们,她与他还认识别的姑娘?

他认识的姑娘里,她只知道杨如心、青娆与向观柔,没有其她人了,除了…

她自己。

俞眉远猛地煞住脚步。

她漏算了她自己。

“俞姑娘,怎么了?”文胜见她突然停步,奇道。

俞眉远摇摇头,惊疑地望向营地里正站在众人之间说话的霍引,一时间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知该作何评价。

如果霍引喜欢她…

她一抱脑袋,不再往下想。

这个念头乍起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竟是要躲,而不是拒绝。她心里明明还爱着霍铮,要做的只有拒绝,可为何这个瞬间,她想到的的竟是躲?

“俞姑娘?”文胜担心地望她。

“我没事。”她回过神来,觉得双颊发烫,不敢再看远处霍引,胡乱回了句,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左手手腕。

抚了两下,她觉得不对劲,低头看去。

手腕上空空如也,青娆编的手绳已经不在了。

她这才记起,在湖边抓鱼时,因总要探手入水,她怕弄脏了簇新的绳,便将之摘下搁在了旁边的石上。

“文胜,你先回去,我落了东西在湖边,过去找找。”俞眉远扔下一句话,转头飞速跑去湖边。

天色微沉,湖面一片静谧,倒映着天空与树影,风拂过身,带来些凉意。

俞眉远却出了身汗。

她找了自己刚才站的石头,又沿着湖泊绕了一大圈,就是没有找着那根手绳。

绳上有昙欢送的平安扣,她一向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不想今日第一天戴到手上,便将其遗失,俞眉远心情差到极致。

天又暗了些许,肉眼已经很难再看清湖边情景,俞眉远只得暂时作罢,回了营地。

霍引还在和诸人商量潜龙寨的事,甚至将魏眠曦都请了过去,可想而知这事的重要。另一侧已经生起篝火,钱老六和吴涯正在收拾今晚的晚饭,白天抓了许多鱼,他们打算都烤来吃。白烟袅袅生起,淡淡鱼香飘来,俞眉远闷闷不乐地走了过去。

火上支了几个架子,鱼被细树枝串着搁在火上翻烤着,杨如心也在这里帮衬着。

她耳力好,没走近,就听到他们三人在闲谈。

“给你们看件好东西。”钱老六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掌心摊出。

“这是…”吴涯从他手心拈起那物,对着火光仔细看去,脸色忽变,“你个死胖子,哪来的这宝贝?”

“湖边捡的。”钱老六从他手里夺回那东西,小心翼翼呵口气,用袖口擦了擦。

“老六,再给我看看仔细。这东西可不寻常。”吴涯道。

他与钱老六过去干的是盗墓摸宝的行当,自然练就一双识宝的火眼金睛。

“嘿嘿,当然不同寻常。龙影玉,当世唯一。”钱老六得意洋洋道,不肯把宝贝再借给吴涯。

“不可能。龙影玉是当今皇后娘家崔氏的家传之宝,当世只有一枚,我听俞大夫说过,晋王殿下出生之时,崔皇后就亲自将其赐给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打死我也不信。”吴涯摇头如拔浪鼓。

钱老六不乐意了,又把东西摆到吴涯面前:“你看清楚了,龙影玉,玉间墨影如龙,见光则游,似青龙在天,故名龙影玉。这还能有假你倒是给我造个来看看!”

“真…真的是龙影玉!”吴涯惊愕。

“你们在看什么,这么稀罕。”对面正翻鱼的杨如心好奇了。

钱老六将东西从吴涯眼前收回,起身献宝似地跑到杨如心面前,主动将东西递去:“杨大夫,给你看件宝贝,龙影玉!”

杨如心含笑低头望去,在瞧见他掌中那物时,笑容微滞,她伸手将此物拈起,惊讶道:“这不是霍引的东西吗?”

这玉她见过,是霍引随身之物。

为了压制体内慈悲骨,霍引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要浸入火潭中。为了怕火潭水浸坏了玉石,霍引下潭之前都会将此玉解下交由她暂管。

她熟得不能再熟。

霍引曾戏言,那是他母亲之物,将来只赠予他的妻子。

“啊?这明明是龙影玉,就算有,也是晋王殿下的。”钱老六与吴涯都愣了。

“是霍引的,我见过好几次。”杨如心说着忽又记起一事来。

一年半之前霍引回谷进火潭疗毒时,她就没再见过这枚玉扣了。

三人正均不相让着,旁边有人走出。

“你们在说什么?”俞眉远脸上挂着笑,缓缓而至。

火光让她的笑显出些诡谲来。

“四姑娘,你来得正好。我捡了个宝贝,杨姑娘非说是霍引的,吴涯又说是晋王殿下的,你和这两人都熟,你来看看好了。”钱老六说着趁杨如心一不留神,从她手里抢走了那东西,递给俞眉远。

俞眉远接过,只看到段蓝白二色的手绳,攒心梅花的络子里镶了枚平安扣。

她将玉扣举起,对着火光。

玉扣间有条青墨龙影缓缓游移,似从火里盘出。

三人又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霍引?晋王?你们可确定?”俞眉远沉默听完,才一字一句问道。

“我确定。”杨如心肯定道。

“我…我听俞大人说的,如果这是龙影玉,那肯定是在晋王殿下身上。”吴涯倒有些不确定。

“青娆早上才替我打的绳结,镶的玉扣,这东西…是我的。”俞眉远捏紧了手绳,绳上玉扣温凉伏手,摸着极为舒服。

众人都傻眼,她却倏地转身,捏着玉扣跑开。

第141章 本尊·假相

明月徐起,远处白雪镇的屋舍成了天幕之下的墨影,四野静谧,只有虫鸣兽语,将篝火噼剥作响衬得格外清晰。火色明明灭灭映着简易的营地,有人已席地而眠,有人仍围着篝火说话,还有人坐在镖车的箱笼之上,值夜放哨。

霍引和人最后交代了几句话,才算将后面几日的事情安排好,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一些,他才准备吃饭。钱老六给他留了两条烤鱼和馒头,鱼已经放冷,皮不够酥,香味也淡了,他撕了一小块进嘴,味道有些腥。

钱老六还没歇,明日一早就要进山,他正把东西收拾了往马车上搬。霍引与他聊了几句,钱老六便将手一指,远远指向俞眉远。

俞眉远正坐在镖车箱笼上,剩个人影轮廓。

“四娘。”他走到镖车前,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低头,看到火光下面色黝黑的少年,晶亮的眼眸,爱笑的唇,露出一口贝壳似的白牙齿,模样与十一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变过,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已经淡忘了过去,记不清他幼时的样子。

“老六说你没吃晚饭,你身体不舒服?”霍引提气一跃,纵身飞上箱笼,坐到了她身边。

“没胃口。”她语气平静。

“多少吃一些。”霍引把另一尾烤鱼递给她。

“不想吃。”俞眉远抚上手腕,冷道。

“要不我现在给你抓两条新鲜的,烤了你吃?”霍引嚼了两口鱼,也觉得确实不好吃了。夜虽已沉,但他想抓活鱼还是有办法的。

俞眉远本已冷静些许的脾气不知怎地又窜上来,扭头便道:“我说了我不想吃!”

话里已有几分火气,像点燃的爆竹,火星滋滋作响。

“四娘,你怎么了?”霍引皱眉盯着她。

篝火的火光倒映在她瞳中,像两簇烧得正旺的火焰,怒气弥漫。

他印象中,俞眉远似乎从没如此直接地发过脾气。从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丫头总是笑吟吟,不管是真开心还是心里在算计人,脸上都是笑的,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纵然生气,她那脾气也像拐了十八弯的溪水,轻易不发作。

俞眉远不说话,盯着他。

“你生气了?是因为下午的事?”霍引想了想,除了下午因杨如心的事他说了她两句,好像他最近没得罪过她,“我承认我当时语气重了些,你别生气…”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赤潼关?”俞眉远打断他。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有半个月左右就能到了。”霍引一边回答,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像生气,又不像生气。

“等到了赤潼关,接下去的事交给魏家军,我们就能脱身,到时我带你去找你表哥。”他又笑道,“你有什么想去游历玩耍的地方吗?待你事情处理完,我带你去。赤潼关那一代的胭脂湖不错,湖色似霞。”

“不用了,我不和你去赤潼关,到断脉山我们就分道吧。”俞眉远说着从箱子上跳下,头也不回地就进了自己马车。

“四娘!”霍引在后边唤了一声,没能唤得她回头。

这下他能肯定,俞眉远的脾气发大了。

翌日一早,他们就出发进山。

白雪岭的山路不易走,狭窄且陡峭,好几段盘山路都只够一辆车马通行,且一侧紧挨着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翻下悬崖。他们走得十分缓慢,霍引在前面带路更是半分不敢松懈,再加上潜龙寨的危机仍未解除,可水路不通,他们又非从走白雪岭不可,因此霍引全神贯注在走镖之上,等到他察觉俞眉远的不对劲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俞眉远这一发脾气,整整三天没同霍引说过半句话。

小马车里气氛冷凝,她一反常态的安静。

行到山腰上的宽阔地段,霍引终于下令全员休整。

“四娘?”他驱马走到了俞眉远的马车旁边,“你要下来走走吗?我把马给你骑一会。”

马车帘子一掀,钻出颗脑袋来。

“我们姑娘睡了。”青娆不太会撒谎,目光避着霍引。

“这么早?”霍引看了眼天色,“她没事吧?”

“没事。”青娆觉得霍引那目光穿透人心,忙不迭地甩下帘子缩回去。

车厢里俞眉远正歪在软垫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九连环,青娆小心翼翼窥了她一眼,不敢多说。杨如心朝青娆递了个疑问的眼神,青娆无奈地耸耸肩,没人知道俞眉远怎么了。

霍引纳闷极了。俞眉远对亲近的人并不记仇,生了气没两下自己就能想通,很少一气气上三天。

她不待见他,他又不能闯进车子里,徘徊了两步,霍引只能闷闷地离去。

到了入夜时分,他仍不见俞眉远出来,就又找了借口过去。

“四娘,兄弟们在林子里打了野味,你下来尝尝?”

“霍大侠,刚才六哥已经送过一次,姑娘说了,你自己留着尝就好。”出来的仍是青娆。

“叫四娘出来。”霍引沉不住气,终于有些急了。

“这…”青娆咬咬唇,为难道。

她已经说过睡觉,说过写札记,说过阅书,说过头晕…一天几次变着法儿的拒绝,青娆都快找不着理由了。

“青娆,进来帮我更衣。”俞眉远的声音传出。

“霍大侠,姑娘恐怕不便出来,你晚些再来寻她吧。”青娆得了这话松口气,说了句就忙将帘子一扔,又缩了回去。

霍引被拒之门外,表情越来越沉。

休整一夜复又上路。

山路越来越难行,山上气候也越发潮冷,又添如今已是入秋,寒意来袭,夏衣已挡不住风,众人纷纷添上外袍或者换上夹衣。

又三日过去,霍引仍未能同俞眉远说上话。这丫头滑溜得像尾鱼,他抓也抓不着,哪怕远远见到她下了马车,他还来不及到她跟前,她已经没了踪影。

霍引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脸上的笑挂不住,见了人都寒着张脸。押镖的兄弟们已然察觉这古怪的气氛,却也不敢多问,每天除了公事外,连说笑打闹的动劲都少了。

众人在白雪岭上已经走了很久,再往前就是鲤鱼谷。鲤鱼谷是处狭长的山谷,两侧皆为悬壁,是个极易设伏的地点,若潜龙寨的人在两边悬崖上设了落石阵,他们一进此谷就无处可避,是以霍铮下令在谷外的山坡上暂时扎营,又派了两人前去打探。

待一切安排妥当,霍引又习惯性去寻俞眉远的踪影。

六天了,明明两个人就在一处,可偏偏他怎样都见不着她。

他忽然发现,天下之大,若一个人有心躲避,再近的距离都是枉然。相思之苦,就算一天不见,都叫人觉得漫长。

俞眉远并没呆在马车里。

六天,她已经闷到极致了。

“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身后有人开口说话。

俞眉远坐在营地旁边一块高石的上边,拎着坛酒慢慢喝着,听到声音并不转头。那人踩过碎石,走到她身边坐下。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魏眠曦问她。

“喝酒还需要学吗?”她望着绵延的山,随意回答。

“也对。”魏眠曦笑了笑,“这什么酒?香味很特别。”

俞眉远忽露了丝嘲弄的笑,转过头道:“千山醉。”

他本轻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酒香,听到酒名一怔,露了几许飘远的回忆目光来。

半晌,他方叹道:“原来是千山醉,我没福气喝的酒。”

“不是你没福气,是你嫌弃这福气。”俞眉远纠正道。她心里很空,就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魏眠曦沉默了一会,才又问:“你有烦心事?”

“有。”

“在烦什么?”他问。

“烦你话太多,吵我喝酒。”她刺了他一句,眼角余光瞧见石头一侧树旁站的人。

那人在树旁站了颇久,一直隔着距离看他们。

她心绪又乱起。

脚尖在石壁上一点,她话音未落,人就已经从魏眠曦身旁掠走。

这次,那人如电般跟上,似盯着猎物的苍鹰。

“四娘。”

俞眉远只闻得一声叫唤,她眼前人影晃动,有人突然闯到她面前,让她猛地煞停脚步。

霍引终于抓到了她一回。

“有事?”俞眉远连称呼都懒得叫,直接道。

“你躲了我六天,阿远,到底什么原因?”霍引语气有些强硬,也不再叫她“四娘”。

除了六天时间的急惑之外,如今还有丝酸意,他实在不愿看到她和魏眠曦相谈甚欢的画面,哪怕只是一刻。

“我从不躲人,只分想见与不想见。”俞眉远转开眼,他站在风吹来的方向,以背替她挡去秋风。

她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霍引有着与霍铮如出一辙的温柔与体贴。许多时候,他的关怀都不动声色,似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不知不觉渗进她坚如顽石的心里。

“你不想见我?”霍引心一紧缩,又酸又疼,“为什么?”

俞眉远将头转回,露了丝笑,目光便如春光十里,从他脸上流淌而过。

“小霍哥哥…”她抬手,指尖从他脸颊划过。

霍引感觉到脸上一阵酥痒,这亲昵的动作将他闹得迷惑,心却好像跟着她的动作,忽轻忽重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