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心替他们两口子都诊了脉,沉默良久方道:“昔日寒毒侵髓,损了身子,两人都要调理。”

隧她开了张方子,俞眉远和霍铮一起调理。

苦口的药一喝就是半年,俞眉远那么个怕苦的脾气,竟然一声抱怨都没吭过,只可惜药喝了不知多少帖,针也扎过几番,她的肚子仍没动静。

不管霍铮再怎么宽慰她,她难免还是失落,只咬牙继续尝试着,自己也开始翻些医书。

这日到了晌午,善堂的孩子吃过饭要歇午觉,俞眉远点香时发现屋里存的香用完了,山中蚊虫甚多,一日不点孩子们的皮肤就要被咬上无数疙瘩,故她交代了两句,急匆匆去了药庐找杨如心。

香是杨如心配的,里头加了驱蚊虫的药草,倒是好用得很。

因想早些赶回去,她施展轻功想从药庐边的山头上掠下去,下边恰是药庐晾晒草药的地方。

脚才堪堪落地,她就听到远远传来的对话声。

“小霍,要不我将你的药换换?”这是杨如心的声音,言语间带了点无奈。

俞眉远本不想偷听,但听到换药一说,不由心里又起了疑。最近霍铮在服的药和她是一样的,都是驱寒的药,她没听杨如心说过要换药。

“不用了,阿远这些日子开始阅习医理,她那么个通透的人,若是换了药,药气药味药色不对,她必要看出端倪来。还是照老样子,她喝什么我喝什么,你按她的药方给我们抓药就是。”霍铮淡道。

“那是给女人治宫寒的药,对你来说热性了些,你…唉,算了,当初就不该想这办法瞒她。慈悲骨之毒真真可恨,最伤女子身体…”杨如心想要劝他,但转念一想便又收了劝,反正依他的脾气,决定的事谁也劝不住。

霍铮没有回答,俞眉远便听到杨如心在屋前翻拣草药的窸窣声。

“好了,这里是七日的药量。你服后多饮些水,吃些秋梨,驱驱药里的热气,聊胜于无。”杨如心将药交给他,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才作罢。

“晓得了,多谢。”霍铮拿了药没再多留,转身离去。

杨如心便回了药堂。

俞眉远怔怔站在山崖底,久未挪步。

山中夜凉,潮气也重,夏天很舒服,一入冬不好过,比外头冷得都早。

屋里生了炭炉,炉边供着盘柚皮,柚皮被暖气一熏,满室生香,远比各色熏香都来得清爽。霍铮端药进来时,便看到她正对着烛火看书,只当她又在翻阅医书,便走到她身边。

“又在看医书?”

他说着把脸凑到她耳根旁,垂目望去。

“没,我向连二哥借了《漠北山河集》,正看着。”俞眉远把书翻到封皮给他看。

“今天换书看了?”霍铮拢拢她鬓角的发,笑道。

“嗯,医书太艰涩,枯燥无味得很,不看了。”她把书放到榻边,转过身来勾了他的脖子仔细瞧他。

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厚,可进屋就这么会功夫,额上已沁出汗珠,颈上也是湿粘汗意,白皙的脸庞上泛着奇异的潮红。

俞眉远想起晌午听到的话,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那话虽说得没头没尾,她却已然明白。慈悲骨最伤女人身体,仅管她只中了一年的毒,也已伤及根源,她怀不上孩子,与他没有关系,可他却陪她喝了半年的药。

她心知肚明,他必不想叫她觉得只是她的原因,怕她难受,便替她分走了一半责任。要知这世上举凡涉及子嗣后裔之事,多怨责女人,不问男人,再有便是男人皆求脸面,更是不愿将无嗣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可这傻子偏偏反其道行之,还白白陪她喝了半年的药,真是…

“药温了,可以入口。”霍铮已将药捧来。

她轻轻一笑,推开药碗:“不喝了,容我歇段日子再说。”

霍铮有些诧异,才要问,便听她又道:“我口干,想吃些水儿多的梨子,你帮我削一颗?”

彼此间早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闻得此言他哪还有不懂的道理,便只深深望了眼她的笑脸,温声道:“依你。”

俞眉远又拾起书来看,霍铮自去案台上放的梨子。

削了皮切成块儿,梨子水灵灵的十分诱人,俞眉远戳了一块递到他唇边。

他挑挑眉,张口咬下。

梨汁四溢,香甜入心。

转眼进了春天,俞眉远在云谷过了第一个年。出了年,她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善学堂的孩子身上,每日里陪他们游戏,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强身健体术。

药没再喝过,她想通了,子嗣之事,随缘罢了。

上辈子她没有孩子,便将魏眠曦妾室的孩子抱到膝下养着,也体味了为人母之心,如今善学堂里一大群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娃。

“你们别跑了,过来吃点心了!”

学间的休息时间,孩子们被拘了两堂课,到这时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到处跑,俞眉远站在学堂外的大榆树下,扬声喊道。

每到这时间,她就会带一大堆的点心过来,有时是酥饼,有时是糕点。孩子们很喜欢她,因为除了点心外,她随身都带着糖果,每每见了面就分,人人有份。

一听她的声音,散在院子里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来。

跑得最快的几个孩子簇拥而来,有的撞入她怀里,有的抱了她的腿。孩子们对力道没有概念,皆是一身牛力,跑过来时也急,撞上她的力道也重。她正笑着,不妨被几个孩子一拥,忽觉脑中阵阵晕眩,天摇地转,人站不稳就往后倒去。

所幸,有人抱住了她。

“阿远?”霍铮赶巧也在学堂这里,听到她的声音正过来与她打招呼,便瞧见这惊险一幕,当下飞身上前,把她搂入怀中。

她脸色煞白,抿着唇不肯说话。

他又急着问了她两声,她忽然推开他,俯到树根下吐了个天昏地暗。

孩子们都吓呆了,团团围着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霍铮更急了。俞眉远自桑陵昏迷到现在,身体已经好全,没生过病,如今突然如此,叫他心如火焚。

待她缓过劲来喝了两口水漱过口,他便将她一把抱起,飞去了药庐。

药庐的药香催得俞眉远昏昏欲睡,吐过之后她胸口舒坦了许多,却忽然添了莫名的倦怠。杨如心静静坐在床边替她号脉,霍铮面沉如水守在一边。

片刻之后,杨如心诊好了脉,将她衣袖拉下。

“她怎么了?”不等杨如心开口,他便沉声道。

杨如心望了望她,又望了望霍铮,嘴角一翘。

“恭喜,阿远有喜了。”

第199章 番外(二)

过了好几日,俞眉远仍不能从自己突然怀孕这个惊喜里反应过来,她总感觉像是走着走着,路前头“啪”一声掉下块馅饼来。

还是块非吃不可的饼。

后来她是怎么醒过来的?

被孕初期的可怕反应给折磨醒的。

她的反应比一般人强了许多,杨如心说这大概是因为她早年中过毒,后来又一直奔劳,从没好好保养身子骨的关系。

因为练过功,所有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有武功傍身的人必然身强体壮,然而恰恰相反,俞眉远的身体并不如她自己想像中的好,甚至要坏上许多,又是毒又是伤,便是个铁人也要给蚀坏了。

杨如心说除了反应剧烈之外,她这胎恐怕还有些凶险。

霍铮的脸只在刚听到她怀孕时好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都是沉的。

俞眉远的孕反应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阿远,想出去?”霍铮取来大斗篷披到她身后。

俞眉远恹恹地看着窗外,没吱声。才刚吐过一场,她把早上吃的那点粥都吐个精光,人像被抽光了精力似的倦软。窗外正值春光灿烂,鸟雀碎鸣,山花开得鲜艳,可她想出去采一束雏菊贡在屋里都没有办法。杨如心说她胎像不稳,头三个月要尽量卧床休息。

看着生龙活虎的她一日日消瘦下去,霍铮那心就跟刀戳似的疼,可他偏生帮不上忙。

见她不愿说话,他捏捏她的手,发现已然冰凉。

这小祸害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能在屋里呆足三天的,尤其来了云谷后,她哪日不是满山野跑?霍铮向来顺着她的毛,没拘过她半日,如今见她为了肚里孩子把自己闷在屋里,心里就跟着发闷。

“我带你出去。”他轻轻抱起她。

俞眉远圈了他的脖子:“去哪里?”

霍铮怕她不舒服,抱她出门没用轻功,只用步行。一路行去,都有人侧目,她戳戳他胸口:“你要带我去哪?不是在咱们院子里吗?”

他将她往上兜了兜,笑道:“你天天从窗子往外看,院子里的风景都腻了?带你去别处转悠。”

路有点远,霍铮走了许久才到。

山门南侧的小湖畔不知何时搭了座木亭,覆着藤萝,十分清幽。亭中设着软榻,霍铮将她小心放下,又扶她倚到枕上,用线织的五色毯盖到她膝头,这才坐到她身边。

“你不用整日陪我,有事自去忙。我自己会小心的,再说了,还有青娆在呢。”俞眉远瞧他忙个没停,便扯住他的衣袖。

榻边的石案上放着紫泥小炉并一些陶罐茶具,霍铮正拿紫泥小炉生火煮水。自从半年前俞眉远不再为了求子拼命喝药后,她就日日要陪霍铮吃梨,不知怎地竟就那么爱上梨子。如今有了身孕她口味大改,吃什么吐什么,独独这梨子还能入她的口,只可惜此时并非梨子时节,再加上梨子又寒凉,她不能多吃。霍铮前段时间就将梨子切丁晒干,她想吃的时候,就拿水煮了,放一点儿冰糖,虽没有梨子的脆头,却也有梨的清香,既能解她的馋,又叫她胃里舒服些,不总是想吐。

“外头的事,哪及你重要。你别操那么多心,我自有分寸。青娆如今要忙她出嫁的事,就算有心,也力不足,何况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旁人照顾。”他泡了热热的梨子茶送到她手里。

清甜梨香飘出,就着满眼春光,俞眉远顿觉倦意一减。

“她是旁人?她照顾我的时间可比你久多了。”她嗅着梨香打趣道。

“你有了我,其他人自然都是旁人。”霍铮厚着脸皮回答,瞧她眯眼闻香的满意表情,又道,“这么喜欢梨?日后这孩子生下来,**名就叫小梨儿。”

“小梨儿?挺好听的,不过像女孩子。”俞眉远摸摸小腹,那里还是一片平坦。

“我昨晚梦到个小丫头站在玉兰树下冲我笑,我想这个孩子定是个女儿。”霍铮俯过身也将手抚在她腹上。

俞眉远“扑哧”笑出声来:“你确定你不是梦到了我?”

霍铮凝视她两眼,忽然搂住她的腰,压下头去,贴上她的唇瓣。

充满梨香的唇还带着淡淡的冰糖甜味,他舔着吮着再咬两下,便觉得烫意从自己小腹窜上来,她又“嘤”了两声,雏鸟般细碎的鸣,扣动他的心弦。他不知餍足地将舌探入她唇间口中,搅向她甜糯的舌,一口噙住便狠狠吮着…

俞眉远已媚眼如丝。

“说得也是,我梦到的兴许就是你,毕竟…你我这段时日都得‘循规蹈矩’。”他压着她的唇轻语。

她听得脸大红:“要不,我给你寻个妾?”

那嘴却不饶人。

霍铮闻言恨得重重咬了下她的唇瓣。

“待你生完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嘻嘻”笑着,把脸埋到了他衣襟里,不置一语。

他拿她没法,待她的笑暂歇,他也不再闹她,拿起案上的书来:“别闹了,好好躺着,我给你念书听。”

“嗯。”她乖乖倚回榻上。

他翻开书,找到上次读停的地方,接着往下念去。

清润的声音不大却抑扬顿挫,甚是动听。

俞眉远眯起眼眸,静静听着。

春日暖阳,时光恰如他的声音,动听温柔。

出了五月,她的孕反应就彻底消失,精神又见爽利,只那肚皮一日大过一日,挺在细瘦的腰骨前,生生叫人心颤。

胃口恢复后她吃得比从前多了些,人也丰腴不少,以前的衣裳穿不下,这让她有些烦恼。青娆和老七的大婚已近在眼前,她在挑替青娆主婚时穿的衣裳,可新裁的衣裳不如从京城带来的好看,她便把箱笼打开,将从前的衣裳取出试过。

“胖了这么多?”她挑了身孕前做的却还没穿过的夏衣套到身上,脸皱成橘子。

这套夏衣本就是宽松的剪裁,便是她肚子大了也还穿得下,可如今…

霍铮靠在桌沿看她试衣,一眼瞧出问题。

“这里勒得不难受吗?”他走到她身后,手却往铜镜里某处一指。

胸变大了而已。

原来一掌可握,如今大概…一掌半?

他估计着。

俞眉远回身,羞恼得推开他:“你很烦,去去去,快出去,我自己试衣裳。”

“我出去了,谁服侍你更衣?”他眼睛盯着那处饶有兴致地看,坏笑道。

在云谷他们都没找下人服侍,如今她肚子大起来,起居动作极不方便,一切都是他在照顾着,他这时走了,她要换下这身华服可不容易。

俞眉远也知他不会走,便转回身又盯着镜里看了半晌,忽然小声道:“只有…那里胖了?别处呢?”

霍铮低声笑起,从后往前揽住了她:“你在担心什么?早就该胖些了,把身子骨养好,日后咱们才能带着小梨儿云游四方。”

云游四方?

俞眉远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没发现他的手悄悄探到了她胸前,隔空估算着…

真的要一掌半了。

七月中旬,老七终于盼到了他和青娆大婚的日子。

虽说青娆跟着俞眉远回云谷已经一年多,然而云谷正值重建,老七事务繁多,一时半会也抽不出时间,再加上他也想建个好屋子娶媳妇,故这婚事拖到今年七月才终于挑定了日子。

青娆没有家人,她最亲的就是俞眉远。

虽是主仆,实为姐妹,俞眉远还算她半个长辈,故她这婚事俞眉远看得极重。

单是嫁妆,俞眉远就替青娆备了近百抬,足足赶上京里一个大家闺秀出阁的阵势,再加上老七的身份,他可是云谷山庄这些人之中第一个在谷里成亲的男人,故这场婚事成了整个云谷的盛事。

宴席从云谷山庄摆到了云谷镇里,青娆收到的贺礼几乎将老七为了迎娶她而建的屋子给淹没,四周除了笙箫喜乐,就是笑声。

云谷没有规矩,无非就是纵情一乐,酒喝不完,肉吃不完,一醉到天明。俞眉远有孕在身,不能饮酒,只好看着别人畅饮,满腹的馋虫都被勾得蠢蠢欲动。

“谷主,夫人,老七敬你们一杯,多谢你们将青娆许给我。”老七捧了酒与青娆一起站在主位之前躬身,向霍铮和俞眉远躬身。

进了云谷,便没有晋王和晋王妃,婚宴之上,他们只尊霍铮一声谷主,俞眉远一声夫人。

霍铮接过酒,一饮而尽,又替俞眉远饮了她那碗,方道:“老七,成了家就不是一个人了,日后不管何事,你都记着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是,老七不敢忘。”

“夫人…”青娆看到盖头下伸来的玉白纤手,不由哽咽。

俞眉远正握住她的手叮嘱:“青娆,你是我最心疼的妹子,从今往后,我就将你交给老七了。你们可要…好好的走下去,人这一生,能和心爱之人携手同行,是件幸运且难得的事,希望你们二人能白首同心,一生安乐,我便也放心了。”

“夫人,老七定不负今日之托,一辈子爱她敬她重她。”老七握紧青娆之手,坚定道。

俞眉远便笑着松开抓着青娆的手,倚到霍铮身边。

她放心了。

婚宴闹腾,俞眉远不能饮酒,又有些怕闹,在席间呆久了不免发闷,她见霍铮和兄弟们喝得酣畅,便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就自己离席出了屋子散散步。

这宴饮已到深夜,月色明朗,照得小院清辉如玉。

山风微凉,吹得她十分惬意。

簌簌——

俞眉远耳朵灵敏,听出枝梢叶动间的异常来,她眉心一拢,抚了小腹转头。

身后多了一人。

她猛然瞪眼。

“左尚棠?”

身后的人穿一袭异域的翻领窄袖袍,怀中抱了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正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