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良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小事,大小还不全由掌印定么。前头几朝司礼监固然风光,手上实权却也有限,这辈儿只要稳稳拿下来,那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创世之举。

“这么着,往后连内阁都要敬咱们几分。等这规矩坐实了,张恒张首辅见了老祖宗,怕是还得给老祖宗磕头呢。”

值房里几个随堂都笑起来,一副胜券在握模样。

梁遇哼笑了声,“那些朝廷大员们向来瞧不起咱们,借着这回画像的由头立个威,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横竖想入仕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听话就给官做,你瞧将来朝堂上还有人敢唱反调不敢。”

他从不无的放矢,所以每一句话都令底下人深信不疑。早前汪轸在时只图小利,他就算有一展拳脚的心,也碍于受人压制不得实行。不论哪个行当,新旧交替时总有人恋旧不满,他这一招是让整个十二监扬眉吐气,也彻底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事情既然定下了,就按着这个路数去办,差事自有底下人出头料理,那些随堂一个个摩拳擦掌急于表现,毕竟秉笔的位置如今空了出来,若是办事得力些,自有他们出头的时候。

人渐次散了,巡视宫门的巡视宫门去了,上东厂和锦衣卫夜审的也得赶着出宫,值房里只剩两个小太监伺候笔墨。梁遇忙时暂且把外面的事撂下了,等手上的题本都批完,才发现已到戌时,月徊竟还没回来。

他转头问侍立的人,“今儿哪个轮值乾清宫上夜?”

小太监道:“回老祖宗话,是御前掌班赵小川。”

梁遇搁下笔站起身,“你去乾清宫瞧瞧,皇上这会子就寝没有。”

小太监道是,压着帽子提着袍角,匆忙跑了出去。

他有些忐忑,皇帝大病方愈,照理说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可再一想彤册上的荒诞记载……谁知道呢。但愿不要如他担心的那样,他想起年幼跟他漂泊到异乡,抱着他的腿大哭想家的孩子,心里无端一阵抽搐。这宫里太多迫于无奈的女人打他手上过,事儿不落在自己头上不知道疼。现在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些,越是明白,就越是彷徨。

他从案后走出来,在地心来回踱步,外面风雪肆虐,乾清宫隔着一个巨大的广场,从这里看去渺渺茫茫。御前值夜是有定例的,到了时候不相干的人必须清场,她留在那里不合规矩。

终于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料是小太监来回话了,他定眼瞧门上,门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月徊。

她是顺着廊庑过来的,虽没淋着雪也冻红了鼻子,进门直跺脚,嚷嚷着好冷。

梁遇松了口气,让她到炭盆前坐着,自己倒了杯热茶给她递过去,“怎么留了那么长时候,皇上和你说什么了?”

月徊吹开茶叶啜了一口,“也没什么,就是闲聊,聊庙会、琉璃厂什么的。”

“没说旁的么?”梁遇抛了颗枣儿进炭火里,“松口什么时候让你回去了么?”

炭盆上热气升腾,带着枣香的热浪也随即扩散开来,屋子里甜意弥漫。月徊说没有,一缕头发从帽子边缘落下来,她抬指绕到耳后,“不过放了恩典,明儿领我四处逛逛。”

梁遇不赞同,“身上才好,天寒地冻不宜走动,万一因你再受风寒,任谁也吃罪不起。”

月徊从炭火上抬起眼来,那面色因灼热熏得桃花一般,“哥哥放心,我推辞了,也不知能不能让皇上打消念头。等明儿我再辞一回,就说我怕冷,不愿意出去,谢谢皇上好意。”

梁遇这才点头,顿了顿问:“你能拟声这事儿,后来提起过么?”

月徊笑道:“夸我来着,说怎么那么大本事呢,学得挺像。”言罢略一犹豫,怯怯望向他,“哥哥,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儿,皇上会不会提防我将来假传圣旨?”

梁遇愣了下,原来这孩子通透得很,他的左右两难被她一语戳破,其实早在他向皇帝举荐她时,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要让皇上信任你,咱们终究人在矮檐下,有些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不过你的那手绝活儿,确实稀奇得很。你是单会学一类人呢,还是男女老少都能行?”

月徊搓着手说:“年轻男女学得像些,上了年纪的得琢磨琢磨。”

梁遇也是一时兴起,试着问:“学我呢?能行么?”

月徊眨着那双大眼睛,装模作样道:“那得琢磨琢磨。”

梁遇一愣,才发现自己被她绕进去了。

把梁掌印气了个仰倒,月徊顿时大为得意,瞧他平时四平八稳的,原来也有发怔的时候。但他的声音需要雕琢是实话,这种凉薄贵公子的味道很难学,不像皇帝还是少年音色,容易模仿。

她站起来掐腰吊嗓,架势摆得很足,梁遇抱胸看着她,好奇她能学成什么样。

结果她稳稳拿捏住了他的嗓子,“咱家有的是银子,笑一个一锭,脱衣裳百两……咱家问你,脱是不脱?”语气恶狠狠的,说完龇牙,冲他一笑。

第15章

这是掌印大人喝花酒去了呀,那语气声调惟妙惟肖,兹要是没看见脸,就算是他最贴身的下属也分辨不出来。

梁遇惊诧之余又有些气恼,板着脸叱了句胡闹,“谁让你挑这句说的,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月徊还是嬉皮笑脸,“您让我学,又没让我说哪句,我爱说什么,您管得着吗。”言罢话锋一转,又讲起情义来,“我是想着呀,您怪寂寞的,给您找点儿乐子。我那天问了曹管事,问哥哥平时靠什么解闷呐,曹管事想了半天,说没有,了不得就是看看经书,再抄抄经书。您说您和经文较劲有什么意思,您得看看外面。”她说得眉飞色舞,在自己胸口拍了拍,“哥哥,我知道很多好玩儿的去处,等开了春,我带您去逛逛。什刹海那片,到天儿暖和了有画舫游湖,以前我和小四穷,只能趴在栏杆上瞧……里头好多漂亮姑娘啊,梳着堕马髻,敞着胸怀……”说到最后发现不大对劲儿,偷着觑觑他,忙住了口。

梁遇不由叹气,“你是为了看漂亮姑娘,才鼓动我去喝花酒的?”细想想,自己这么威严一个人,往常个个都怕他,谁知她回来了,胡天胡地什么都敢说。

月徊笑得讪讪,“我就是想跟着哥哥见世面,也给哥哥解闷儿。”

梁遇依旧不悦,“皇上那头呢?你也是一顿天花乱坠,说那些喝花酒的事儿?”

月徊心虚起来,她没法子告诉他,皇上真给她说动了,约好挑个晴朗日子出去长见识。

她支吾了声,退回杌子上坐着,蹬了靴子把脚抱在怀里,东拉西扯着,“宫里小太监过得真不易,这鞋还是单的……哎哟,可冻坏我了。”

梁遇看她那模样,再也不指望她有什么闺秀风范了。不过鞋是单的,这桩倒真是忘了,忙扬声唤人送厚棉袜来,让她加在靴子里头。她收拾脚的时候,他不便看,转过身去归整案上题本,一面叮嘱:“在我面前随意些不要紧,在皇上跟前千万留神,别什么话都说,也得知道凡事留三分的道理。还有你那条嗓子,我知道你有能耐,能耐该显的时候显,该藏的时候也得藏着。要是皇上再让你学别人,记好切不可大包大揽,就是能也得说不能,因为会的越少,活得越长,知道么?”

月徊其实什么都明白,就算他不吩咐,她也不打算再在皇帝面前显摆了。皇帝话里话外也曾打听过,问她会学哪些人,她笑着说:“我这嗓子学年轻爷们儿还行,学旁人可就不成了,要是天底下人我都能学,那不成神仙了!”也算藏拙吧。

心里明明都知道,但她有时候愿意闷着,不肯说出来。这些年在外头漂泊,让她知道装傻充愣才能明哲保身,要不是番子消息灵通,打探出了她的这手绝活儿,她甚至连哥哥都想瞒着。

哥哥和小时候那阵儿,确实大不一样了,经历得太多,会忘了自己是谁。她转过头瞧,他背对着她,玉带束出纤细的腰,下裳是云锦织成的,竖裥间有环身的膝襕,衬着那缎面,在灯下回旋出虚浮的银芒。

这么美的人啊,真可惜了儿的。她撑着脸问他:“您这大官儿当的,高兴吗?”

梁遇手上微顿了下,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最后发现高不高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进而掌握更大的权利,搅动起大邺王朝的风云来。

他将手里的朱砂墨放进盒子,咔地一声关上了盒盖,垂着眼睫道:“人活于世,常被无量众苦所迫,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我不在乎活得高不高兴,我只在乎活得好不好,自由自在三餐不继,还快活么?既喘着气儿,就该干点儿什么。”

月徊迟迟道:“我以前在码头上混,盐商粮商们见了厂卫,活像见了太岁。他们骂那些缇骑和番子,也骂背后掌权的人,那时候我还没认您,觉得他们骂得对,现在越想心里越不好受,原来他们骂的是您,我还跟他们一块儿骂来着,真是罪过。”

梁遇回身一笑,“这世上有不挨骂的官儿么?办了坏事百姓骂,办了好事权贵骂。百姓骂至多耳根子发热,权贵骂可是连脑袋都保不住,孰轻孰重,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见了内阁咄咄相逼的阵仗,想让哥哥卷些钱财辞官,上外头逍遥快活去,是不是?”

月徊说是啊,“我想让您从良,别再留在宫里了。”

她很机灵,但有时候用词实在古怪,梁遇无奈道:“那不叫从良,窑子里的粉头才从良呢,那叫致仕,叫退隐。”

“管他叫什么,横竖不做东厂提督了。”月徊唉声叹气儿说,“其实我们骂锦衣卫,暗里也眼热那些吃公粮的人,所以我想让小四走那条道儿,挨骂也没什么,不挨骂长不大嘛。可我瞧见您,在这宫里也不那么自在,那些读书人挤兑您,他们八成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您。”

这话说到梁遇心缝儿里去了,也只有最亲的人,才见不得他受委屈。

“那个挤兑我的人,这会儿已经见阎王去了。还有那些瞧不起我的,用不了多久我就让他们跪在我脚下,管我叫祖宗。”他踱过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复又长叹,“我身在其位,这辈子都没法抽身了,外头仇家太多,今儿辞官,明儿就有数不清的人扑上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为了活命,我也得继续在这位置上霸揽下去。再说我从秉笔到掌印,花了整整六年,六年里多少血泪,拿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来偿也偿不尽,让我抽身……绝无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阴冷入骨的神情,看来想劝他挟资远遁是没戏了。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觉得东厂头目不好当,她虽不在乎名利,也担心他遗臭万年。

算了,那么长远的事,担心不过来。她调过视线,又见他腕上那串金刚菩提,倒觉得有些奇怪,“哥哥怎么会信佛呢?”

看经书,抄经文,连府邸都建在寺庙旁,不大像他的作风。

梁遇道:“因为恶事做得太多,盼佛祖保佑我下辈子做个好人。”自觉风趣。

月徊听了讪笑,也算笑得赏脸,但哥哥说笑话的本事实在不怎么高明,他还是板着脸教训人更合适。

梁遇也有自知之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外面雪还在下,到明儿早上大约又要堆积起来了。这寒冷的夜,屋里生着火,也没有外人,倒是难得的惬意。

“等天暖和些,别去看人喝花酒了,我带你去见个朋友,他叫炼心,是寒山寺的和尚。”

“和尚?”月徊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的人,会有个做和尚的朋友?

所以世上缘法就是这么奇妙,梁遇负手道:“你不是爱作诗么,他也会。他给自己的法号找了个出处——一朝朱墙别倾城,杖上履下听梵声。草木江湖娑婆境,万丈红尘自炼心。将来你们要是有缘得见,可以以诗会友。”

月徊一听舌头都麻了,就她那首鸡蛋打卤面,还是别上人家大师面前点眼了吧!

她连话也不敢应,含糊敷衍着:“我觉得……姑娘比和尚好看……哎呀,我今晚睡哪里?昨儿半宿没得好睡,您瞧我这眼皮子,都快耷拉到肚脐眼了。”

她不是宫里当差的,既不属太监也不属宫女,安排起来确实不方便。倘或他放心,宫里围房多得是,随便收拾出一间来足以安顿她,可这黑灯瞎火的,她除了他谁都不认识。宫里那些挨了刀的里头,常有心术不正者,万一惊扰了她,那怎么好!

不必想别的去处了,梁遇道:“就睡这里,后面有张榻,对付一夜,剩下的明儿再说。”

横竖月徊是不挑拣的,这宫里两眼一抹黑,让住哪里都可以。

她起身往帘子后头去,边走边调侃:“您不让人知道我是您妹妹,又这么处处顾念我,叫别人怎么说?别回头我在宫里几天,毁了您的一世英名,往后该有人往提督府送小倌了。”

她整天没正形儿,梁遇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只说别胡闹,叫人送了桶热水来,放下金丝帘容她擦洗。

里头水声哗哗,他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即便听见绞帕子的声音,心里也生出家常的温情来。

宫里一应都有人伺候,等她洗完,小火者把水桶又撤了下去,月徊从帘后探出脑袋来,“您睡哪儿?昨晚一宿没合眼,今晚不歇不成,啊?”

梁遇嗯了声,“我在躺椅里凑合一晚,你睡吧。”

月徊听罢舒舒服服躺下了,掖着被子说:“我记得逃难那会儿,我和哥哥睡在一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睡下了睁眼还能看见哥哥,可真好。”

那段年月现在想起来真是苦不堪言,好在都过去了。

梁遇怕她夜里冷,摘下椅背上的斗篷进去替她盖上。她睡在他的被卧里,眼眸明亮地望着他,虽长到十七岁了,那张团团的脸上仍稚气未脱。

“我这儿暖和着呢,您自己留着吧。”她这么说,他却还是把那件猞猁孙斗篷替她压在了被褥上。

“值房里没有炕,只怕后半夜凉,你要是冷,我命人灌汤婆子来。”

月徊笑着应了,鼻子却有些发酸。早前一直无依无靠,她没受人这么知冷暖地疼爱过,现在找到亲人了,这辈子的福气到这里才又续上。

只是她也好面子,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要哭鼻子,忙拧过脸撞进枕头里,摆手说:“我火气旺,不怕冷。”一面使劲嗅了一口,“哥哥的被窝可真香!”

第16章

梁遇是个精致人儿,对吃穿用度皆有讲究,他用的熏香当然也不一般,传闻是黄帝封禅时焚烧的香,烧上一截三日不散,有个名字叫沉榆。

月徊打从头一回扑到他怀里闻见这种香,就生出了觊觎之心,现在躺在这种香气环绕的被窝里,脸上神情简直堪称贪婪。

她鼻息咻咻,那模样像个无耻的登徒子,钻进了姑娘的被窝要做尽无耻之事。梁遇有些无奈,这妹妹在市井里厮混了太多年,刚回来那阵儿还知道装一装,现在可说是原形毕露了。

他叹了口气,把她的脸从枕头里挖出来摆正,“男人的香有什么好闻的,等明儿我让造香处把大内的香全搬来让你闻个痛快,喜欢哪样就留哪样,带回去给你熏衣裳。”

月徊笑得眉眼弯弯,她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仿佛世上从来没有悲苦,她是个在糖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这笑能传染人,也带出了他的轻快,他替她挑开拂面的发丝,轻声道:“睡吧。”

月徊在哥哥面前永远长不大,奇怪得很,即便十一年没见,重逢那刻起她就开始全身心地依赖他。别人都说梁遇心狠手辣,可在她眼里,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们诋毁他,只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他们怕他。

她老实合上了眼,但眼皮子合得不严,中间留了道缝儿,从那一线天光里偷瞧他。

梁遇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不紧不慢的从容劲儿,那是风烟俱静的澹宁,是浓丽优雅的富贵气象,就是那种游刃有余,很令月徊羡慕。她看他走到案前,把堆得高高的题本齐整码好,由于睡榻和长案对角的缘故,瞧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侧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低头的时候宽镶领褖下露出一截脖颈和玲珑下颌,这时候的掌印大人,清嘉得像一幅画儿。

不过直盯着一个人,那人早晚会察觉,他忽然回过头来,吓得她忙闭紧了眼。他犹疑地唤了声:“月徊……”

她哪里敢应,咬紧了牙关只管装死,他略等了等,不见她有动静,便作罢了。

值房里值夜,不像寻常那样讲究,他草草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月徊因自己霸占了他的床,又霸占了他的斗篷,怕他夜里冷,想看看那个暖炉在不在他跟前。结果刚撑起身子,就听他慵懒的嗓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在偷看,却好性儿地没有戳穿她,月徊吐吐舌头,“哥哥冷么?”

梁遇说不冷,“你料理好自己就成了。”

她哦了声,想了想又问:“咱们明儿早上吃什么呀?”

真是个啰嗦丫头,梁遇闭上了眼,“想吃什么都有,点心饽饽燕窝粥……”

“羊眼包子有没有?”

梁遇开始作头疼,“别吃羊眼包子了,吃鸡丝窝面成吗?我让他们预备……”

“那个也成。”月徊琢磨了下说,“要加多多的醋。”

“好。”

“那明儿中晌吃什么呀?”

孩子的聒噪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梁遇勉强压下了要教训她的冲动,耐着性子说:“宫里膳房有各路厨子,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梁月徊,你才刚不还说眼皮子耷拉到肚脐眼了吗,如今怎么不睡,还有闲心在这儿琢磨吃的?”

这下子她不吭气儿了,隔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就是想和您说说话……”

单这一句,就把心火浇灭了一大半。梁遇抬眼看着屋顶的棱子,心里有些怅然,兄妹俩这样亲近的机会不多,将来她有了男人孩子,见了他至多笑一笑,说句“哥哥来了”,哪里还会不依不饶问明早吃什么,中晌吃什么。

“月徊,要是这回皇上不放你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样?”他试探道,“其实就算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横竖我在……”

可是等了等,不见她回应,他撑身回头看,见她拥着被子,已经睡着了。

* * *

雪下了一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渐渐停了,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积了厚厚一层,风从上头吹过来,严寒之上更添严寒。

月徊是头一回看见宫里扫雪的场面,几十个小火者一字排开,推着半人高的木板刮过天街,后面又跟几十人挥着竹枝扎成的笤帚清理砖缝。因天儿太冷,脚下的残雪碾碎变成了薄冰,人在上面走过直打滑,才半柱香时候,接连有好几个人摔了。

从最底下一步一步升上来,该有多不易!月徊站在檐下远望,恍惚看见了十四岁的梁遇清扫天街的模样,昨天他说的那些话,她到这会儿才咂摸出点滋味儿来。官场上升迁就像玩儿赌局,本儿下得越大,越不容易收手。这紫禁城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困住了那么些人,跟个囚牢似的,偏偏这牢狱里头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人坐在云端上,有人匍匐在尘埃里。

回廊那头有小太监抬着食盒过来,送的正是说定的鸡丝面。月徊一早上没见着哥哥,不知道饭点儿上他去了哪里,正四下张望,昨儿回事的那个太监抱着拂尘进来,笑道:“别等掌印啦,您自个儿先用吧。”

这人也算眼熟,月徊笑了笑,“请问公公,怎么称呼呐?”

那太监哟了声,“可不敢承您一声公公,您叫我承良就是了,我是司礼监的随堂,专给咱们老祖宗打下手的……”说着把声儿矮下去,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没人,才压声道,“像找姑娘这件差事,当初就是我奉命承办的。”

月徊立刻一脸感激模样,“那我可得谢谢您。”手里的盖儿揭开了,待要动筷,又有点不好意思,拿手指了指,“您用过了么?要不……一块儿吃点儿?”

承良失笑,这宫里上到太后老娘娘,下到宫女嬷嬷,没一个像她这样的,民间生过根的就是会来事儿。

“您快别客气,我早用过了,候在这儿就为听您差遣。”

这司礼监原不是等闲衙门,里头的人跑出去个个是爷,月徊早前怕这号人,这会子屎壳郎变知了,轮着他们来巴结了。可饶是如此,她也还是不大自在,僵着脸皮扮笑,说:“让我差遣您,那我可不敢……怪我睡得死,早上起来就没见着掌印,他老人家这会子忙什么呢?”

承良掖着手道:“不怪姑娘起得晚,是咱们这儿忒早了。宫里历来是这样,鸡起五更雷打不动,不光底下办差的,连皇上也是一样。今儿有朝议,卯初臣工们在朝房数人头点卯,卯正万岁爷摆驾保和殿,咱们老祖宗随驾上朝去了。”说罢一笑,“不过打明儿起,可不是‘随驾’了,是正经官员上朝议事。您不知道,早前司礼监虽是十二衙门里的大拿,可照着宫规家法还是奴才衙门,奴才只管办差,不得和文武百官同朝。如今好了,咱们老祖宗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就是朝臣,能和内阁分庭抗礼。头前内阁的那帮书虫人五人六,姑娘也瞧见了,自打昨儿狠狠做了规矩,这回可老实了,皇上要提拔司礼监,谁敢说半个不字儿!”

月徊恍然大悟,怪道哥哥昨儿说,要叫那些反叛跪下叫祖宗呢,这才一天光景,事儿竟办下来了。到这时不由感慨,权力果真叫人沉醉,撇开那些不长进的不说,但凡愿意登高的男人,这东西可不是最有意思的玩意儿吗?

鸡丝窝面吃得草草,胡乱扒了两口就上外头等好信儿去了。结果等了半天,没等见梁遇,皇帝倒是先回来了。

冠服端严的皇帝和抱病时候不一样,年轻是年轻了点儿,但不减其帝王威严。一溜大红吉服的太监抬着九龙肩舆从乾清门上进来,天光透过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泻下一层金棕色的柔光。他在那片皇权庇佑的阴影里坐着,起先无情无绪的样子,但看见她,就露出浅淡的笑来。

“月徊。”皇帝叫她一声,领班太监忙击了击掌,肩舆稳稳停下了。他倚着扶手居高临下问她,“你吃了么?”

万岁爷这一问,家常得不像话,仿佛村口上每日经过的小秀才,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吃了么您?”

月徊忙鞠下腰,垂手低头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回皇上话,奴婢吃了,吃的鸡丝窝面。”

“就这个?”皇帝因昨晚上和她相谈甚欢,说话并不端着,盛情邀请她,“朕过会子要传吃的,你来不来?”

月徊有点纳闷,“您视朝前没进东西,就一直饿着?”

皇帝说也不是,“朕吃了两个竹节卷,没吃饱,打算回来接着吃。你呢?爱吃什么,朕让人预备。”

月徊到底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张嘴要吃的,只说:“奴婢才吃完,这会儿不饿,多谢皇上恩典。”

可皇帝想了一圈儿,这宫里除了御膳,没有别的能让她品出好来了,不在吃上头做文章,恐怕留她不住。

关于月徊,有种缘分叫一见如故,其实说来有些荒诞,这世上谁都能凭义气办事,唯独皇帝不能。自小老师教他遵皇子风范,等到了登基时,太后又把他传去结结实实教导了一通,要他时时顾全人君体面,因此他不常和人接近,更没有一句闲话可同人聊。若说最亲近的,这些年就数大伴。梁遇是他六岁那年到他宫里的,虽说本是个伺候人的宫监,但自己着实信赖他,倚重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见了梁遇的妹子,又是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就想留下她。

人慢慢有了年纪和阅历,一些东西流水似的逝去,他每常回忆,深深眷恋,要是可以,情愿不要长大。然此一时彼一时,人的身份变了,处境也得顺势而变。自己当了皇帝,大伴便得替他管着司礼监,管着东厂锦衣卫,这些权柄是皇帝的胆儿,没有不成。大伴忙,于是身边最要紧的那个位置出缺了,月徊成了最好的补给。她和梁遇是一根藤上下来的,且又有另一番风味,他的私心作起祟来,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只要留住了她,梁遇就是栓了线的风筝,飞不高,拽得住。

因此皇帝极尽诱哄之能事,“早上吃不了,就想想晌午的膳食,白扒广肚、菊花里脊、清炸鹌鹑、红烧赤贝……下半晌朕闲着,还能教你制香,怎么样?”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辇上,低头说话的样子像路遇街坊,字里行间透出脉脉温情来。

月徊不敢造次,谨慎地呵了呵腰,“奴婢不敢在皇上面前讨吃的,奴婢只知道伺候皇上。皇上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奴婢听皇上的示下。”

第17章

但是她不傻,她暗里也觉得心惊,昨儿夜里她和哥哥闲聊的那些话,有吃食也有熏香,今儿这么巧,皇帝拿这两样来骗她,究竟是有人听了壁角,还是皇帝蒙对了?

她是前儿半夜进宫的,也就昨天囫囵呆了一整天,政局上那么多的针锋相对,她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皇帝病愈后留了她两个时辰,她陪着说外头的见闻,告诉他什么叫“响闸”,码头上卸粮食的工人打着赤膊怎么偷粮食,说得绘声绘色,皇帝也听得很高兴。

这是关在富贵窝儿里头的金丝鸟,瞧着华贵,手握江山,但底层的那些辛苦他欠见闻,因此一递一声询问也不拿大,很有虚心求教的意思。月徊愿意和他说,说到高兴处不觉得他是皇帝,就是年纪差不多的一个闲人,聊起来也是闲聊。可她好像真的有点儿忘形了,忘了人家是什么身份,忘了这紫禁城里的一切都随他心意处置。她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察觉,横竖她心里先忐忑起来。昨天的没上没下,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别因自己一时口没遮拦,给哥哥招去什么祸患。

没见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乾清宫里伺候以太监为主,司礼监又都是太监当值,那些办差的怎么说话,怎么谨小慎微听示下,她能学个十成十。

皇帝对她忽来的正经也没作什么评断,不过淡淡一笑,然后收回视线坐正身子,望着前方宽阔的广场道:“过会子来吧,还有些事儿,朕要和你说道说道。”

月徊又弯下半截腰,帽子两角的红绳细缨垂下来,在晨风里轻摇。

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受过调理,他们穿着紫禁城里最体面的吉服,每个人一样高矮,每一步也是一样大小,肩舆在他们肩头稳稳的,上坡下台阶纹丝不动摇。一行人神气活现抬着皇帝往乾清宫去了,月徊目送圣驾走远,这才直起身问一旁的承良:“万岁爷回来了,咱们掌印怎么没回来呢?”

承良说不急,“今儿才在前朝站稳脚跟,接下来还有好些事要处置。再说这宫里主子多,像先头老皇爷留下的老娘娘们,除了发落到陵里守陵的,剩下的全养在寿康宫和寿安宫。十几号人呢,要吃要穿还不爱找别人,专找老祖宗,老祖宗又不好推辞,少不得亲自过问,实也艰难。”他摇了摇脑袋,“今儿八成又有闲事了,依着我说,大海架不住瓢舀,这么下去事多伤身,理她们干什么!”

月徊不好多嘴,只道:“能者多劳,宫里老娘娘都有道行,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言罢整了整冠服,笑道,“得了,我上皇上跟前伺候去了,回头掌印要是问起我,请替我应一声儿。”

她一并足,一颔首,简直把太监行当的架势学到家了。承良愣了一回,见她沿着御道旁的甬路疾步去了,要是不瞧脸,光看背影,像个没长成的半大小子,没头没脑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

御前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人伺候,譬如上茶水,换衣裳,这些外人不能插手。月徊懂规矩,暖阁的帘子放着,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就在门旁侍立。等到托着黄云龙包袱的太监却行退出来,里间扬声叫月徊,她忙应个“是”,垂手迈进了暖阁。

皇帝才换上常服,鲛青如意云纹曳撒的领缘镶了一圈狐毛出锋,衬得面色冠玉一样。因前儿大病了一场,到昨儿入夜才缓过来,眼下还有青影,但气色比之昨儿已经好了太多,人也显得很精神。

他面前放着一盘枣儿,个个长得赤红,往前推了推道:“这是回疆才进贡的,朕尝了一个,很甜,料你也喜欢。”

这样节令还能看见枣儿,确实招人稀罕。月徊瞧了一眼,笑得有点腼腆,“这是御用的,奴婢不敢僭越,皇上自个儿吃吧。”

皇帝笑起来没有棱角,从里头挑了个圆而饱满的给她递过来,“你不必拘着,朕不常吃这个,怕克化不动,至多尝个鲜。所谓御用,进了宫的都是御用,朕吃不完那些,还是得四处赏人。”

月徊只好双手来接,一面托着一面谢恩。皇帝让她吃,她没法子,侧过身,拿牙在上头犁了一道。

“怎么样?”皇帝觑着她的脸色问,“甜么?”

月徊对于山珍海味的品鉴差点儿火候,对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却很有研究。她仔细品了品,“其实御供的东西不一定好。”

皇帝含着高深的笑,“怎么说法儿?”

“您尝过盐碱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么?”她举着枣儿摇了摇手,“奴婢早前……大概三年前吧,跟着盐船上山东去过一趟,那儿一片连着十八个营,一色的盐碱地,地上长毛似的,远看白茫茫一片,什么庄稼也种不出来,唯独能长枣儿。那种枣儿,有我拳头那么大,等长熟了,掰开直拉丝儿,就是那么甜,比这贡枣儿可强多了。”

她痛快说完了,忽然发现太过耿直会让万岁爷下不来台。人家好心请你吃枣儿,结果你不领情,还嫌它不够甜,这可怎么话儿说的!

她愣了下,怔忡瞧皇帝脸色,忙又尴尬地补救,“我不是说这枣儿不好,它瞧着油光锃亮的,要论卖相比我说的拳头枣儿好……我也知道御供,都得是吃口好又漂亮的……那拳头枣儿上长斑,容易招虫,果农摘它,争如虫口下抢食儿吃。卑贱东西自然上不得京,也没法子得见天颜。”

皇帝听了,慢慢颔首,“其实你说得也没错,真正的好东西进不了宫门。譬如茶叶,县官吃明前,州官吃雨后,皇上吃陈茶,这是官员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月徊不大明白了,“按理说新茶比陈茶好啊,怎么让您喝陈茶呢?”

皇帝眼里浮起一点嘲讪的神气来,“因为养刁了皇上的嘴,将来不好糊弄。倒不如打一开始就让你喝陈茶,喝惯了陈茶的嘴不会挑剔,明前新茶数量有限,怕应付不了,只要皇上不知道世上有好东西,陈茶也全当好茶喝,地方官员可不轻省了么。”

月徊才算开了眼界,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的委屈。她一直以为皇帝是占尽天下便宜的人,谁知道七品芝麻官敢给皇帝喝下脚料,如此欺君罔上,竟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简直有点同情他了,“您没喝过明前?不要紧的,等奴婢回去,专请人给您踅摸。眼看年尾了,再等三四个月就能摘茶,到时候让人候在茶园外头,给您收头一造儿新茶。”

皇帝听了她的话,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感动。他们俩是一边儿大,一样的年纪,没有太深的心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是肺腑之言。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忙,跑得了茶园,治不完大邺的黑心肝,所以朕要大伴这样的膀臂,来替朕肃清吏治。”

月徊的胳膊肘到底是往里拐的,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要是不趁机替哥哥美言两句,岂不是对不起这样现成的机会?

只是还需掂量着些儿,要点到即止,不能显得太过刻意,于是道:“哥哥老说我不懂,不愿意和我细说朝里的事,可我知道他对主子掏心掏肺。原本我这样的人,哪来的福气上万岁爷跟前献丑来,哥哥那时候只想着救急,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微顿了下,缓缓摇头,“唉,前儿我也瞧出您的不易了,人吃五谷杂粮,还不许人身上不好……皇上要整顿吏治,应该的,哥哥能为皇上分忧,是我们祖上积了大德了。”

皇帝听她字斟句酌,一个惯说果子盐粮的人,这么文绉绉谈官场吏治实在难为她。

“朕知道大伴忠心,对朕忠心的人,朕愿意抬举他。”他说罢,抬眼又问,“你们家如今只你们兄妹两个?没有旁人了么?”

月徊道是,“咱们是苦出身,亲戚朋友多年不见,早散了。”

皇帝沉默了下,复又道:“朕这两日正琢磨一件事,既然你们家里没人了,你何不留在宫里,上朕跟前做女官来?朕是想,大伴经年累月在宫里办差,你要是留下,兄妹两个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月徊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留人这事儿,她心里也有准备,毕竟你一憋嗓子就能发御旨,是个人都不敢放你出去散养。只是真进宫做女官,她又不大情愿,她还想不时见一见小四,要是进了宫,这辈子可就交代了,像螃蟹撅断了腿,最后只能被人蒸着吃喽。

“宫里选人不是都有定例吗,奴婢空有报效的心,没有报效的命。”

她推得很委婉,皇帝是何等聪明人,只这一下就明白了。

月徊说完这话捏着心呢,照理说他这样的人要干什么,犯不上和你商量,不过一句吩咐就完事了。这会儿特特和她说,其实这皇帝也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么霸道。

她又细瞧他一眼,奇怪这样的天之骄子,碰了个软钉子,好像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迹象。他甚至习惯性地笑着,只是这笑带了点遗憾的味道,倒叫她不大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