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忿,可也未必当真没有指望,他暗里还是等着她的反应,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等了良久,没等来她低头求和,反倒是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不由回头看,看见她拾起地上的亵衣抱在怀里,小声说:“我给哥哥洗衣裳。”

梁遇一惊,贴身的衣物到了她手里,那是万万不成的。

他慌忙去夺,“你不必忙,有专事伺候的人清洗……”

她让了让,“我给您洗一回衣裳,算我给您赔罪成么?”

梁遇额上隐隐急出了热汗,那里头不光有亵衣,还有亵裤,她是个姑娘家,怎么能给男人洗衣裳!

他还要抢,可她愈发抱得紧,扭身闪躲着:“您别见外,别见外嘛……”

梁遇终于认输了,抚着额头说:“你把衣裳放下,只要你放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徊眨了眨眼,发现这妥协来得毫无道理,她要给他洗衣裳,他反倒害怕了,为什么?

衣裳到底被他夺去了,他仓促地卷成一团,扬声叫来人。外头小太监是一向伺候他的,见了便呵腰上来承接,月徊眼睁睁看着,纳罕道:“您做什么非不让我洗啊?我想孝敬孝敬您,难道不好么?”

他说不好,“天儿太冷,浸到凉水里头没的伤了关节,到老了会作病的。再说咱们都大了,就算要洗,你也只能给你男人洗,哥哥的用不着你操心。”

月徊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她想了想道:“我没男人,只有哥哥,还不许我给您洗?”

他沉默良久,才低头道:“将来终究会有的,你有你的活法儿,我也有我的。”

倒是要撇得一干二净了,她不舍地朝外看了眼,视线追寻那个小太监,嘀咕着:“早知道我偏洗了多好……我和您一个活法儿到老,别你啊我的。”

梁遇心头抽搐了下,一个活法儿,怎么能够呢……思绪要岔出去,又被他强自收了回来,不该想的不要去想,想多了天理难容,愧对列祖列宗。

月徊呢,还在为哥哥总算不记仇了感到高兴,拽着他的袖子说:“我虽然不好意思对您服软,可错了就是错了。皇上瞧病那事儿,是我不懂规矩,冤枉了您,我该和您说声对不住。哥哥我错了,您别生我的气,我往后再也不犯了。”

梁遇原本负着气,满心坚冰等闲不能消除,谁知她一句“哥哥我错了”,居然轻易在那冰面上凿出了裂痕。然后轻轻一击,顿时土崩瓦解――原来他的决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定。

他叹了口气,难堪地转过身去,“算了,你也是为着皇上。”

月徊嗫嚅:“可我怎么觉得,我向着皇上您就不高兴呢……”

他一怔,“你的感觉不准。”

然而月徊有她自己的一番见解,笑着说:“咱们到底是一家子,有时候想法是一样的。您不愿意我喜欢皇上,就像我不愿意您喜欢皇后一样。要是世上没那么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咱们俩该多好,哥哥您说是么?”

第53章

说者无心, 但听者有意。梁遇也思量了她的话,没有那些不相干的人会怎么样,结果是依旧手足情深, 他会替她寻一个殷实人家嫁了, 然后每年到了爹娘生死祭那一天,兄妹相聚祭拜一回, 过后各自散了, 见面的日子甚至不如现在多。

有失有得, 这就是人生。只是她认为自己向着皇帝,他这个做哥哥的会不高兴,虽说确实言中了,但嘴上是决不能承认的。

他忖度道:“你我兄妹, 隔了十一年才重新相认,我知道你依赖我, 我亦是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可人活于世, 总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 没有谁能捆绑谁一辈子。你千万不要误会哥哥不让你向着皇上,你向着他是应该的。不过帝王家和寻常人家不一样,不能意气用事,更不敢一拍脑袋不管不顾……我的话你明白吗?”

月徊呆滞地点了点头,“哥哥如今真爱讲大道理。”

梁遇又被她堵住了话头, 窒口之下不想再多言了, 顺手将笔架上的笔重新归置好,淡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回乐志斋去吧。”

月徊道:“我不打算回去啊, 刚才不是说过了嘛,像上回一样, 您上夜,我陪着您。”

梁遇蹙眉道:“上回和这回不一样,你不该留在我值房里。”

她却执拗,“哪里不一样,我瞧明明一样的。”

她是驴脑子,记不住事儿,梁遇道:“上回你是假扮的太监,这回你是御前的女官,怎么能一样。”

月徊觉得哥哥真是太能自欺欺人了,“乾清宫当差的,哪个不知道上回的太监就是我?”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往外一瞧,恰好月华门慢慢锁闭起来,她哎哟了声,“下钥啦,这可怎么办,我想走都走不了啦。”

夹道里隐约传来打更太监的呼声:“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整个紫禁城里的大小宫门此时一齐转动起来,门臼发出沉重的吱扭声。巨大的乾清门也被推动着,紧紧锁闭起来,这皇城自此便正式进入漫漫长夜了。

所以驱赶了她半日,最后还是被她得逞了,他看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转头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要往外走,月徊手忙脚乱把他拽住了,跺着脚说:“您再赶我走,我可躺下啦!”

她真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十八岁的姑娘了,说话儿就要耍赖,还好他眼疾手快托住了她,“你再犯混!”

他的恫吓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她就撅着屁股后仰着,“您再撵我走?”

梁遇被她闹得没辙,用力y了她一把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学孩子那一套!好了好了,想留下就留下吧,真叫人头疼。”

她龇牙伸出两手,“那我给您揉揉?您哪儿疼啊?”

梁遇让开了,叹着气地打量她,“你这死皮赖脸的性子是随了谁?娘当年也不像你似的。”

月徊劝他看开些,“娘是没在码头上挣过饭辙,要不也和我一样。”

她拌嘴没输过,哥哥总算屈服了,不再和她理论。她含笑在圈椅里坐下,周身散发出一种膨胀的胜利感,细想想,心狠手辣的掌印大人每回和她交手,好像都没能占上风,不是因为他不厉害,是因为他在乎她。这么好的哥哥,她还时不时对他起邪念,实在枉为人啊。

所以一方面自责,一方面也没耽误想入非非,毕竟梁遇长得是真好看,不管正看侧看都无懈可击,对于情窦初开的姑娘来说,是个很好的爱慕对象。可惜生在一家,她常有这样的感慨,主要因为认亲才一个多月,她嘴上叫着哥哥,想法儿有时候还是扭转不过来。譬如现在,静下心就想起昨晚的梦,梦中的经历让她脸红心跳,再品咂一回,依旧半带羞愧,半带痛快。

梁遇暗中留意她,见她一忽儿定着两眼,一忽儿傻笑,一忽儿正色,一忽儿又偷眼瞧他,不知到底中了什么邪。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他将批红的题本装进匣子,往铜扣上落了锁。

月徊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和您一块儿值夜很高兴。”

又能在他跟前胡搅蛮缠,怎么能不高兴!梁遇叹了口气,“皇上不豫,三更的时候再看病况,要是不能临朝,得及早上朝房传话去。”

月徊想了想道:“不像上回似的,召到东暖阁来么?”

梁遇摇头,“上回是还未亲政,落一个病弱的话把儿不好。如今大局已定,难得叫免一场大朝会,没人敢置喙。你这头,我是能不动则不动,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用不着你出马。”

月徊哦了声,“横竖我都听您的,您让我出马我就出马,让我给皇上梳头,我就给皇上梳头。”

这么听起来,倒像个顺从的好孩子。梁遇将案上公文收拾妥帖,正要着人传晚膳来,回身见她眨眼瞧着自己,便顿了下,问她怎么了。

月徊有点儿犹豫,支吾了会儿才开口:“哥哥,您梦见过我没有?”

他说没有,“你天天在我跟前,我梦你做什么?”

于是月徊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不正常了,他说得很在理,天天戳在眼窝子里,她为什么要去梦见他?

梁遇平静得很,如常唤人进来,如常吩咐传膳,又打发人上正殿瞧皇帝境况,待一切都安排好,方转回身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难道昨儿梦见我了?”

月徊心头打突,要是说梦见了,他必要追问梦见他什么,难道告诉他,自己丧尽天良地把他压在树上亲了一口吗?不行,死也不能说,遂打着哈哈蒙混过关,东拉西扯着:“我一向不会做梦……诶,今儿晚上咱们吃什么呀?”

梁遇没应她,兀自忧心起来。要说梦没梦见,他无数次地梦见她,不是丢了,就是跟人跑了,心底里隐隐的担忧到了夜里幻化成梦魇,让他喘不过气来。原本都是私密的事儿,他也从未想过说出来,可她忽然问起,他就不免疑心,难道是自己没留神,让她窥出什么来了?

他惴惴地,在门前踱了一圈,复又踱回来。再觑她神色,她装模作样左顾右盼,一副叫人信不实的嘴脸。

“月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谨慎地问,“这两日你怪得很,和以前不一样了。”

月徊完全是正人君子模样,明明心虚得要死,却笃定地说没有,“我在哥哥跟前从不藏着掖着,就是忽然好奇,随口一问。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彼此都有心事,可瞧对方都光明磊落得很,一时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好在晚膳铺排起来了,上东暖阁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来了,呵着腰说:“回老祖宗话,万岁爷这会子还睡着。小的问了柳大总管,他说万岁爷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睡得很安稳。胡院使并几位太医在围房里候着呢,倘或有什么变故,会即刻来向老祖宗禀报,请老祖宗不必记挂,暂且安心吧。”

梁遇嗯了声,把人打发出去了,才让月徊落座,外头秦九安又进来,垂手问:“拿住的那几个匪首里头,有一个愿意做咱们的暗桩,剩下几个,老祖宗预备怎么处置?”

梁遇在小太监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接过巾栉仔细擦着,一面道:“投诚的那个留下,剩下的选个好时候,押到菜市口当众正法。皇上才亲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拿这些乱党作个筏子,也好让百姓们瞧瞧,触犯律法与朝廷作对,是什么下场。”

秦九安道是,掰着手指头一算,“明儿两位外埠王爷离京,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梁遇听了一笑,“择日不如撞日,那就选在明儿吧。连夜把告示贴出去,消息传到两广,对那里的乱党也是个震慑。”他一头说一头取过筷子,拿在手上指点了下,“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场周围,万一有人劫囚,便是意外之喜。”

秦九安领命出去承办,这下总算清净了。他瞧了眼月徊,“怎么愣着,菜色不对胃口么?”

饭桌上断人生死,砍瓜切菜一般简单,这就是东厂提督的手段。月徊同他独处起来,只觉得他是哥哥,自己怎么无耻耍赖他都能包涵。可一旦有外人在场,哥哥就生出另一张面孔,冷酷、残忍、生人勿进。

月徊把饭碗捧在手里,怯怯地说:“我听说您有个诨名叫梁太岁,真叫着啦。”

这个诨名他也听说过,但他从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称呼他。干着司礼监的差事,提督着东厂,要是一心经营口碑,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不做太岁,别人就拿我当豆腐。外头人怎么说都是逞口舌之快,我能掌他们的生死才是最实际的。”

果然名副其实啊,月徊扒着饭暗想。令人畏惧比任人欺凌要好,既然他理直气壮,那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哦,小四已经出发了么?”先前事多,她没来得及问他,到这会儿才想起小四那小子,“他有没有托您带话给我?”梁遇道:“中晌的时候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给你,只说让你学学女红,等他交了差事,一定进来瞧你。”

月徊听后怅然,喃喃说:“小四这孩子,就是这么的不讨喜。我费了老鼻子劲儿,手指头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不说两句好话,还挑剔我的手艺,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梁遇并不参与她的话题,悠闲吃着他的饭,桌下的双腿交叠了起来。

当然月徊有时候也很精细,她得知小四要出远门,特特赶制了那两双鞋垫儿。小四有,哥哥没有,又通过哥哥转交出去,只怕哥哥不高兴,便谄媚地说:“小四要上南苑去,先紧着他了,等我下职后腾出空来,给您也做一双……”

一双?梁遇哂笑,小四两双,他却只配得一双,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荡荡。

“不用了。”他探手往碗里舀了一勺汤,慢悠悠边啜边道,“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设专人料理,缺什么上那儿领就是了。”

月徊还想继续讨好,笑着说:“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

梁遇抬眼瞥了瞥她,“你有这份心,哥哥就知足了,用不着赶着灯下做针线,仔细伤了眼睛。再说你绣的花样太丑,我不喜欢,省了这道手脚,看看书练练字更好。”

前边说得挺体贴,像个好哥哥样子,后头就渐渐走偏,渐渐不招人待见了。月徊被他气了个倒仰,“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正好,可省了我的工夫了。”一面说一面狠狠扒了两口饭,酸言酸语地嘟囔,“别人自小学,有童子功,我能剪出个鞋垫儿的样子来就不错了,还挑眼呢!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咱们不配,还是小四儿好,穷哥们知道惜福,不像有些人。”

梁遇心情很好,一点都不在乎她上眼药。脚上的靴子垫了两双鞋垫子,先前觉得紧,眼下似乎宽绰起来,已经十分适应了。

她发牢骚,由得她发牢骚,他全当没听见。用过了饭往东暖阁去了一趟,见皇帝睡得安然,便放心折回了内奏事处。看看时辰钟,已然到了人定时候了,乾清宫里不像司礼监衙门,有多余的围房另辟出来住人,只得还如上回那样让她睡他的床榻,自己在躺椅里将就一晚上。

月徊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后裹紧被卧探出脑袋说:“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换啦?我还是喜欢原来那种,这种闻着有股脚丫子味儿。”

她是诚心埋汰他,以报一箭之仇,梁遇并不理会她,在垂帘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实心里还是踏实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身边,虽然和他针尖对麦芒,总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头望她一眼,她那双眼睛在灯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灭了矮几上的彩绘绢灯,屋子里暗下来,只有案上一盏蜡烛幽幽跳动着。他说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会儿眼,到了子时还得起身,再去问皇帝病势。

只这短短一个时辰,却也做了一回梦,梦里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见月徊牵着一只美人风筝在旷野上奔跑。

风很大,吹得他的襞积翻飞起来,遮挡住了视线,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么变成风筝飘在了天顶上。他心里焦急,慌忙追赶,忽然线断了,她在云层里挣扎,一下子飞出去好远,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乱地喊着“月徊”,喊得过于急切,竟把自己惊醒了。

是梦……他蒙蒙睁开眼,提到嗓子眼的气倏地呼了出来,可还没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吓了他一跳。

昏暗的光线下,月徊的那双眼睛像夜猫子般发着光,她扒着躺椅的扶手说:“哥哥,这回您可梦见我啦!”

第54章

“月徊……”他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 见她出现在面前,微微怔愣了下。

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害怕她会忽然不见。他明明做什么都有把握, 却总在她身上患得患失, 难道是过去了十一年,那种亲人走失的恐惧还没有散么?在他内心深处, 依旧担心最后会孤身一人, 揽住了大权却无人与他分享。

他说:“对不住, 哥哥……”嘴里嗫嚅着,伸出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月徊的身子柔软,披散的头发贴在他脸颊上,刺痛且痒。他顾不得那许多, 情愿一头扎进那片黑色的海里。可是他行为实在不端,必须找几句话来注解, 便轻喘了口气道“对不住, 哥哥梦见又把你弄丢了。”

月徊很觉得安慰, 先前光是自己梦见他,他却从来没有梦见自己,这妹妹当得有点失败。现在好了,他会担心自己弄丢了她,说明她在哥哥心里也很重要。她咧嘴笑着, 现在的梁遇不像只手遮天的掌印督主, 脆弱的样子那么可人疼的。她抬手捋捋他的头发,又抚抚他的脊背,好言安抚着:“别怕, 我在这儿呐。”

其实他的恍惚只在一霎,后来便有些随波逐流了, 毕竟这么深的夜,神智不清醒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倘或放在大白天,这么做是失态失德,他找不到理由和她亲近。只有在这四下无人,心也柔软的时候,才不必顾忌那些世俗的框架。

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太监做得太久,昧着良心的事办得太多,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要说女人,他跟前并不缺,只要一个眼神,这紫禁城里多少人会对他投怀送抱,他何至于这样!可就是没有一个能走进他心里,他顾忌太多,犹豫太多,他信不过任何人,除了月徊。

然而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就能放任自己胡来吗?他对她一向只有手足之情,甚至她从产房里抱出来,头一个接手的也是他。爹说“这是你妹妹,你要一辈子疼她,看顾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下的父母!

他的身世,还有他心里的冲动,月徊一概不知道。她以为他是嫡亲的哥哥,所以对他不设防,他却利用身份之便生了逾越之心,该下十八层地狱。

她的手在他脊背上轻抚,带着一种慈悲救赎的味道。他贪恋,但不敢再沉溺下去了,挣扎再三定住了心神才推开她,垂首道:“对不住,那时候把你弄丢了,我到今儿也不能原谅自己,害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苦。”

月徊并不知道他的百转千回,她只觉得哥哥有血有肉,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担当。

她安慰起人来很有一套,极其擅长大事化小,“走丢了也是机缘,没有我拖累您,您才有今儿。如今我回来,擎等着享福,吃了十一年苦,往后受用四五十年,我可赚大啦。”一面说一面摸摸他的手,“哥哥您别难过,没想到您梦里都怕我走丢了,可见我对您实在太重要了。”

她爱往自己脸上贴金,梁遇忧愁过后又失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他虚虚拢着,却不能握紧。

屋里昏沉沉,脑子便不清明,他终于还是起身点燃了所有的灯。光线亮起来,照进人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污垢便被逼退到阴暗的角落,再也不敢露面了。他还是那个威严的哥哥,或许有大算计,但不动小心思,不会在妹妹面前乱了人伦,失了体面。

“我瞧瞧皇上去。”他戴上帽子,整了整仪容道,“外头太冷,你就别出门了,接着睡吧。”

月徊站在地心,看上去孤零零的模样,“您看完了赶紧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有点怕。”

梁遇纳罕,“怕什么?宫里到处都是人。”

月徊说:“就刚才,您喊我喊得怪}人的,现在想起来后脊梁还发寒呢。”

梁遇难堪地看了她一眼,她抓住机会就调侃他,愈发证明不该让她留在值房里。

反正无话可说,他转身走出了内奏事处。一路向北,半夜的寒风从帽沿钻进去,灌进交领里,到这会儿脑子才如淬了火,逐渐冷静下来。皂靴在青砖上踩踏出清越的声响,小太监弓着身子挑灯在前面引路,走了很长一段,他忽然停下步子回望。内奏事处的值房深寂一如往常,他轻叹了口气,不再逗留,匆匆向北走去。

进得东暖阁,屋子里燃着安息香,这种恬淡的香气被薰灼后,有种略微甜腻的味道。皇帝并不如他想象的安稳,才吃了一轮药,半靠在隐囊上,面色有些发黄,不住地咳嗽、喘息。见他进来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匀匀气息才叫了声“大伴”。

梁遇登上脚踏看,“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慢慢摇头,“明日的朝会……”

“五更臣上朝房里知会众臣一声,令他们各回衙门办差就是了。题本陈条照例收上来批红,主子只管养病,剩下的臣来料理。”

皇帝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朕这身子……真叫人讨厌。”

一个人屡病,难免自暴自弃,梁遇温言道:“主子别这么说,世上哪有人不生病的,您这是小症候,不过修养两日就大安了。主子勤政臣知道,政务每日间像山一样堆着,耽搁一两日,坏不了事的。内阁如今晓事儿,磨平了反骨都是可堪一用的人才,他们能替主子分担的,就放心交予他们,主子也能安心静养。”

可是放心……哪里能放心。皇帝道:“朕才亲政,开不得好头,愧对列祖列宗。内阁那些人……朕信不过,必要大伴替朕多操些心。”

梁遇说是,“主子不交代,臣也会尽力为主子分忧的。”

皇帝松了口气,又朝外间看看,“今儿累坏月徊了。”

梁遇道:“她皮实得很,主子跟前伺候是应当应分的。先前人还在外头候着,臣怕她犯困,打发她去值房歇着了,明儿好再进来侍奉主子。”

皇帝颔首,吭哧带喘地说:“朕福厚,有大伴兄妹随侍左右。”

梁遇有些惆怅模样,“月徊这丫头,瞧着没心没肺的,先前还和臣闹,怪臣不给主子找好大夫。她嫌宫里太医个个明哲保身,不敢用药,白看着主子的病根儿不能消除,臣和她是有理也说不清。不过她对主子倒是实心实意的,虽嘴上不肯承认,臣却瞧得出来。”

皇帝听了他的话,微微露出一点赧然的笑,“月徊的心思,朕总也摸不准。今儿听大伴说了,才觉得她心里是有朕的。”

梁遇颔首,“她流落在外这些年,旁的没学成,学了一身江湖义气。要论正直,这宫里怕是没有一个人的心肝及她剔透干净。”

哥哥说起妹妹的好来,用不着长篇大论,短短几句便直中靶心。那个直肠子的好处确实就在于此,对谁都是丹心一片,当然要找人耍性子,哥哥首当其冲。

皇帝愈发显得遗憾,“可惜朕要迎娶皇后了。”

“徐家姑娘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先帝爷曾说过,册立皇后不是为满足皇帝的私情,是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温声道,“子时了,主子不宜劳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臣伺候主子安置。”

皇帝顺从地躺下了,后来入睡,梁遇便一直看顾着,直到五更时分出来,直去了西朝房。

朝房里文武百官都等着上朝的响鞭,结果等了半晌,等来梁遇的传话。既然皇帝违和,那也没有办法,不论大家心里怎么想,嘴上都顺势问圣躬康健,说了许多臣子温存的话。

梁遇忙于支应,同众人把臂周旋,这时候户部尚书从人堆儿里走了出来,操着慢腾腾的声口说:“梁大人,内子托我问太后娘娘安康。再过半个月是娘娘千秋,往年都把亲近的女眷召进宫来的,今年一直不得娘娘信儿,不知怎么安排的?”

梁遇转回身,一双骄矜的眼睛,傲慢地扫过了孙知同的脸,“咱家也记着太后的千秋呢,前两日特特儿去慈宁宫请示下,太后的意思是上年年景不好,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今年还是节俭些为宜。加之这程子娘娘凤体欠安,如今礼佛的时候愈发长,说皇上既已亲政,她就不问外头事儿了,一心做功德要紧。不过离正日子还有几天,届时改不改主意,得听娘娘的意思,倘或有了什么新的说头儿,咱家自然打发人往贵府上传话。”

孙知同悻悻笑了,“既这么就劳烦梁大人了。不过娘娘违和,内子可是该当进宫请安问吉祥呢?”

梁遇说不必,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凉声道:“娘娘如今大有修身养性,不见外人的意思。上回两位王爷磕头请安的奏请也叫免了,尊夫人若是要面见,那等咱家上慈宁宫回明了,再亲自答复孙大人。”

这话已然很明白了,连王爷都不见,他孙知同算个什么东西,能越过王爷们的次序去?

梁遇脸上挂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笑,这笑棉里藏刀,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孙知同就算有再大的胆儿也不敢造次,忙道:“不敢劳动梁大人,太后既然不豫,还是叫她老人家安心颐养,人来人往的,反倒闹得慈宁宫不太平。”

梁遇说是啊,“正是这个理儿,皇上好几回请安也被跟前嬷嬷劝退了,如今不得娘娘示下,照样不敢随意出入慈宁宫。”说罢眼波一转,含笑对朝房里众臣道,“今儿朝会叫免了,诸位且回职上承办公务吧,咱家话已传到,这就回去给主子复命了。”

于是热络地一通恭送,他前脚出门,后脚人陆陆续续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杨愚鲁道:“太后总不露面,时候一长怕惹满朝文武起疑。才刚孙尚书话里很有刺探的意味,想来他们背后未必不议论。”

“刺探?就凭他?”梁遇冷笑道,“早前太后一心要立他的女儿为后,咱家这阵子事忙,没腾出手来料理他,看来他心里不服,真是个不识时务的玩意儿!不过他今天唱这一出,倒提醒了咱家,眼看后宫要扩充,用不了多久东西六宫会填满人,届时后妃晨昏定省是定例,太后再避而不见,说不过去。”

杨愚鲁说是,“太后今年不过四十三,把那些七老八十的病症套在她身上不合适,如今活死人模样,难免有人走漏风声。”

梁遇负着手缓步走在夹道里,抬头望望天,太阳透过一层薄雾挂在天上,再没了不可逼视之感。他长出一口气,“四月初八皇上大婚,倘或太后这会儿升遐,难免耽误皇上的好日子,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得拖延一阵子,捱过了四月初八再说。太医院那头,吩咐他们建太医档,万一将来有人拿这件事说嘴,也好有据可查。”

杨愚鲁虾腰道:“那小的这就传令去,另吩咐珍嬷嬷好生留意慈宁宫内外。”

梁遇嗯了声,“告诉她,凡与太后有关一应事物都挡了,倘或走漏了半点风声,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儿子和孙子。”

杨愚鲁道是,前头已到月华门上,待把梁遇送进值房便退出乾清宫,忙于承办差事去了。

梁遇进门看,果不其然,值房里没有人,月徊起身后应当直去御前了。他略站了站,便也踅身往北去,先前朝房里头有人口头上呈禀了京畿驻防事宜,他得面见皇帝,听他的示下。

走到正殿廊庑前,正遇上毕云从里头出来,见了他忙肃容作了一揖,“给老祖宗请安。”

他顿下步子问:“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毕云道:“喘得没有半夜里急了,就是咳嗽不见好,吸口冷风得咳上好一阵儿。”

咳嗽缠绵,这也是没法子的,总要养上几日才会慢慢见好。他关心的还有另一桩,“月徊在里头么?”

毕云说在,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细声说:“万岁爷有心里话要和月徊姑娘交代,这不,把小的给打发出来了。”

梁遇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道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赶出来了,可见这心里话真是要紧得很呢。自己贸然进去,当然不合适,只得暂且止步,朝暖阁方向望了眼,轻轻蹙起了眉。

第55章

皇帝是个中老手, 月徊不是。她一向糊涂,恐怕被人占了便宜都不自觉。

暖阁里头是什么境况,他不知道, 摆手让毕云退下, 自己慢慢蹉着步子进了正大光明殿。

一重垂帘,隔开了两重世界, 他想听一听里头到底说了什么, 无奈门前有宫人站班侍立, 就算垂着脑袋不似活物,但当着人面听壁角,终归不好。

该怎么办呢,他在门前三步之内来回踱, 侧耳细听,里头说话的声音稍稍能传出一点儿, 起先喁喁的, 大约是些家常话。后来渐次拔高了, 他听见月徊焦急地喊起来:“万岁爷,您别呀,别这样……”

他心头一急,一种惶恐的感觉直冲进脑子里,没及多想便打帘迈了进去。

“臣有奏报面禀主子。”他在落地罩外扬声道。

里头倒有一刻安静下来, 略隔了会儿, 听见皇帝说“进来”。他忙举步进里间,见月徊愁眉苦脸站在床榻前,手里还端着药碗。一切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只是到了这当口不进则退,便板着脸冲月徊道:“御前的规矩你不懂么?做什么大呼小叫!”

月徊有点儿冤枉, 但不敢反驳,低着头说是,“奴婢失仪了。可万岁爷不肯吃药,要摔了这药碗,奴婢是急得没法子,请掌印恕罪。”

梁遇面上虽疾言厉色,暗里却松了口气,上前接过她手里药碗道:“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月徊道是,行个礼退出了暖阁,梁遇见她安然无恙,方转身登上床前脚踏,温声道:“龙体关乎社稷,万万不能随意作贱。良药苦口的道理,臣不说主子也懂,一时违和不要紧的,按时吃药调理,很快便会大安的。臣要是没记错,主子今年春秋十八了,吃药上头还要人规劝,可是不应该了。”

梁遇和寻常宫人不一样,皇帝自小跟上书房师傅学的是大道理,跟梁遇学的则是活着的硬道理。梁遇同他的关系,与其说是主仆,莫如说是师徒,因此即便到了今日,他还是有些畏惧他,毕竟陈年固化的习惯难以更改,梁遇只要不是带着笑,哪怕声气儿柔软,他也有些剔剔然。

皇帝支吾了下,“朕只是吃腻了药,这些年朕如药罐子似的活着,大伴不知道朕有多厌烦。”

“臣怎么能不知道。”梁遇道,“怪只怪臣太晚到主子身边,先前那些伺候的人不尽心,才害得主子这样。可就像月徊说的,正因为过去吃了那些苦,才有后来千百倍的回报,您也这么想,心境自然就平和了。”说罢将药碗递到皇帝面前,“请主子体下,把药喝了,别让臣担忧,也别让月徊担忧。”

皇帝无奈,只得接过碗,直着嗓子把药灌了下去。

梁遇唤来人,伺候皇帝漱了口,复又安顿他躺下,自己心里仍在琢磨一件事,月徊再留在御前,究竟有没有必要。

把持朝政也罢,拿捏整个紫禁城也罢,说到根儿上还有其他办法,未必非要赔进月徊去。就在刚才,他的想法有些动摇了,想让月徊撤出乾清宫,甚至离开这座皇城,回到提督府去。

“臣才从朝房回来,听了些外埠奏报,说南边红罗党有愈演愈烈之势,总督衙门办事不力,难以彻底根治。还有云中,多处煤窑因雨雪垮塌,死了不少矿工,臣已派人赶往山西善后,主子不必忧心。再者……”他顿了顿道,“太后长久不见外人,这事儿似乎引得朝臣起疑了。臣原想一劳永逸,可再过一程子是您大喜的好日子,怕太后的事儿出来,冲撞了主子大婚。今儿孙知同问臣,说太后千秋将至,今年是个什么安排。他夫人是太后娘家人,且往年走得勤,这会儿突然断了往来,宫外少不得起疑。”

皇帝提起太后就不耐烦,作为嫡母,唯一的好处就是在皇父大渐前谏言,举荐他当了太子。后来先帝升遐,他即皇帝位,太后真是一天一个幺蛾子,这两年鲜少有消停的时候。如今司礼监为主分忧,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总算叫人安逸了几天,可病灶不除,始终有人惦记。

皇帝喘了口气道:“暂且确实不宜动她,那依大伴的意思,该怎么料理?”

梁遇斟酌了下道:“依臣拙见,暂且把月徊安排在慈宁宫,好歹先应付过太后千秋再说。眼下只垂帘不见人,就说是病了,将来事儿出来才不至过于突然。毕竟太后是先帝皇后,主子要叫她一声母后,倘或一亲政太后便暴毙,那外头传扬起来不好听,到底人言可畏,怕有损圣誉。”

皇帝听说要把月徊调到慈宁宫去,当即便不大称意,“没有旁的办法么?”

梁遇摇头,“暂且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说着复又一笑,“臣知道主子不舍,但慈宁宫离乾清宫很近,月徊也不是困在慈宁宫里出不来,主子想她便召见她,至多一盏茶工夫,人就到跟前了。”

话虽这么说,可皇帝仍是下不得狠心,犹豫了下才道:“容朕再想想。”便乏累地合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梁遇见状,从暖阁里退了出来。月徊还在殿外候着,他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经过她面前时撂下一句“跟着来”,便往司礼监衙门去了。

从乾清宫到司礼监有好长一段路,月徊跟在后面,边走边道:“我还得伺候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