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没有继续揪着这个不放,又笑道:“总算还攒下些家私,能保你吃喝不愁。等回了京,让曹甸生把账册子交给你,不说亲手掌家,至少知道家底儿,心里有数才好办事。”

月徊“啊”了声,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您攒下的钱,怎么交给我啊……”

梁遇回过头来看着她,乜起的眼里带着危险的成分,“你的意思是,宁愿我把卖命得来的钱交给别人打理,也不愿意自己经手?你究竟是不要我的钱,还是不要我的人?”

这话说得她小鹿乱撞,月徊蓦然红了脸,“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手足无措,他恰好可以转过身来抱住她。因一坐一站,脸颊便偎进了她怀里。

少女的馨香瞬间填满他的世界,他满足地轻叹:“月徊,哥哥这辈子的幸与不幸,全在你身上了。我知道不该纠缠你,盛二叔曾告诫我,让我不要对你动妄念,我也尽力克制过,可惜还是忍不住。这世上的人,有哪个不自私?盛二叔看似大义凛然,说什么不可乱了伦常,如果换个立场,如果我不是太监,如果我才是梁家亲生的,结果又会怎么样?”他哼笑,“不过欺负我是外人,欺负我是个半残……”

他越是自暴自弃,月徊听着就越心酸。

他靠在她怀里,原本她还有些难堪,可经他这样以退为进,她反倒滋生出勇敢来,捋捋他的头发说:“您别难过了,您的钱和人我都要了。先收人,回京再管账,一样一样来,成不成?”

所以她就是个傻大胆。他仰起脸望她,眼神像无辜的孩子,像等着认养的猫儿狗儿。虽然月徊知道他又在扮猪吃老虎,但还是经不得他这样。他问“真的么”,她使劲点头,“放心吧,我不是那么肤浅的女人,只要有财有色,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眸子闪了闪,眼波便摇曳起来,“那让我瞧瞧你的真心。”

一个在外呼风唤雨的人,背着下属怎么成了这样!月徊老汉娇羞,扭扭捏捏说:“您这么着,真叫我不习惯。其实您要是训我,我还踏实点儿……”一壁说,一壁左右环顾,见门外没人,便弯下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我给您盖个章,往后您就是我的人了。”

像猪肉上盖了“梁记”,好有个出处。

她主动亲他一下,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可他知道她心里的高墙还没有拆除。以她的懒散,他这头要是不逼迫,她很快就会心安理得继续当她的好妹妹,再也没有要收人的念头了。

得她亲一下,他的眉眼显见柔和,那双眼睛里星辉璀璨,“还有呢?”

月徊臊得脚趾头都发烫了,“还……还有……”

“我昨晚可不只这么对你。”他笑得和善,笑得眼波潋滟水一样柔软,“你再好好想想。”

看样子是躲不掉了,月徊横下一条心,捧住他的脸先在唇上一亲,然后把舌头探了进去。

梁遇惊得瞪大了眼,没想到还有这样意外之喜,正要回敬她,她又挪开了,擦了擦嘴唇道:“我看见海沧船上又下了网子,回头要是有虾,我去要一盘儿,咱们在船尾支个烤架,我给您烤虾吃。”

狂喜来不及消化就没了,他苦笑起来,从昨天起他就攒着劲儿想引她上钩,可惜都是无用功。她心里还拿他当哥哥,即便纠缠了那么多回,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始终不拿他当可以依托终身的人。

他轻叹了口气,“月徊,要你爱我,那么难么?”

月徊怔忡地望着他,“我爱您啊。”

她分不清喜欢和爱,您啊您的,都是尊称。京城是有这个老礼,有时候爷爷和孙子讲道理还用“您”呢,可放到平辈儿间,日常说就透着客气生疏。也许哪天把这个字换了,她的心境就变了。

他慢慢将菩提绕回腕上,平下心绪站起身道:“我还要看珠池的文献,你先去吧。”

他转眼就变了态度,月徊惴惴不安,临走再三看他两眼,确定他没生气,这才迈出了舱房。

一个逆境里长起来的孩子,能糊口就足意儿了,不懂得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她跑到外头,海上细雨纷飞着,起了一点风,海面上渺渺茫茫的,因天气不好,出海打渔的渔船都见不着。

寻常少监们忙碌,鞍前马后伺候梁遇,但在海上时候长了,既没有公文也没有往来的官员需要应付,便难得地闲在起来。

杨愚鲁相比秦九安,少了点浮躁,多了几分沉稳。他爱喝茶,不像秦九安还到下层去,和千户番役们掷骰子下注,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船楼东南角的棚子底下泡一壶茶,慢悠悠品茗,看海上无甚奇特的景色。

月徊出舱的时候,他扬声唤她:“姑娘来坐会儿?”

月徊嗳了声,在他对面落座,看他托起琵琶袖,执起茶壶给她斟茶。

月徊不懂茶,对她来说喝茶除了解渴,没有其他功能。她抿了一口,淡了呱唧,不过挺香,为了找点儿话说,便问他:“少监在掌印跟前几年了?”

杨愚鲁算了算,“老祖宗还是少监的时候,我给他做司房,差不多有五六年光景了。当初老祖宗身边也有红人儿,派到山西去的骆承良就是,我在人堆儿里头是资质最平庸的一个,好在老祖宗不嫌弃,才有了我的今日。”

月徊点点头,“您又勤恳又踏实,如今他最信得过的就数您了。”

杨愚鲁笑着说过奖,“老祖宗知人善任,尽心办差的人,他都愿意抬举。不过我瞧着,他老人家这程子好像有心事,这心事且不是咱们能解的,最后怕还要劳烦姑娘。”

那些爬上高位的太监都是人精儿,月徊知道敷衍也没用,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便托着腮帮子向他打探,“掌印早前,有过亲近的女人没有?”

杨愚鲁摇头,“汪轸时候,衙门的公务就已经扔给老祖宗了,那会儿老祖宗又年轻,光是应付差事就得夜以继日,哪儿来的工夫找女人。连现在的提督府,都是咱们催了好几回才着手建的,一个不想盖房的人,没有成家的心思。”

月徊哦了声,捧着茶盏道:“我听说连秦少监都有人了,您呢?您有伴儿么?”

杨愚鲁倒也坦诚,颔首道:“有的,只不在宫里,外头私宅养了一个,凑合着搭伙过日子。其实咱们这号人,原不该生这种心思,可太监也是人么,也有受委屈遭白眼的时候。在宫里做奴才,到家有个知冷暖的人,哪怕说两句窝心话,也能解了一天的乏。都说男女之情,无非那个……”他赧然笑了笑,“咱们那宗上头欠缺,对情的要求反比寻常人更高,所以和太监作伴不容易。姑娘既然和老祖宗指腹为婚过,自然比外人好千百倍,两下里体谅,不为难的。”

月徊听了他的话恍然大悟,怪道梁遇人前骄纵人后别扭,原来就是缺人心疼。她自觉已经很爱戴他了,可光是爱戴还不够,那人得宠着。

第80章

不过梁遇这人不好相与是真的, 月徊说:“我回来这么长时候,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咱们说投其所好才能拉拢人心嘛,我瞧他什么也不缺, 什么也不上心, 连昨儿看上那个多余姑娘都是假的。”

杨愚鲁琢磨了下道:“老祖宗这些年,确实独来独往惯了, 连他近身伺候的人, 在回了私宅之后也不让跟在身边。不瞒姑娘说, 早前咱们当差一直战战兢兢,生怕什么地方疏漏了,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又要吃挂落儿。这程子因您回来了, 老祖宗高兴到了心缝儿里,逢人也有个笑模样了。”

梁遇不是有个诨名叫“太岁”吗, 其实早年没有上位之前, 底下人悄悄管他叫“夜猫子”。不光是他常半夜巡视的缘故, 更因为这人不将就,要是叫他盯上,那就倒了大霉,要遭殃了。

大邺的司礼监,高宗时期开始创建, 起初也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衙门, 专管皇帝出警入跸事宜。汪轸掌权那会儿,尚且和御马监分庭抗礼,直到梁遇接管, 因着他是皇帝大伴,这才彻底将这个衙门推向了全盛。

一位了不起的开山鼻祖, 见天和你嬉皮笑脸,那是绝不能够的。加上他的长相原就让人生出距离感,一旦大权在握,愈发不可攀摘。

人活着,谁还没点儿脾气呢,不过小人物的脾气最后都被驯化,大人物的脾气万古长青,屹立不倒罢了。

杨愚鲁含蓄地冲月徊笑了笑,“姑娘用不着琢磨老祖宗的喜好,琢磨也琢磨不透。横竖只要顺着他的意儿,万事都答应,就不会触了逆鳞。咱们越往南,天儿越热了,人一热就犯毛躁,我和几位千户先前还犯嘀咕,就怕老祖宗经不得南边的气候,到时候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月徊忽然有了种重任在肩的责任感,“您几位还指着我呢?”

杨愚鲁算得世事洞明的,他说:“姑娘不是为着咱们,是为着老祖宗。他老人家也不容易,腥风血雨闯过来,多少回险象环生,撑到今儿实属命大。如今二十六了,底下二十郎当岁的司房都张罗找伴儿了……”

月徊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了,“反正你们全觉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那天夜里我拍门的经过,你们也瞧见了。”她唉了声,站起来摸摸额头,“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让我脸皮再厚点儿,对他再放肆点儿,掌印面儿上正派,其实心里喜欢,是不是?”

杨愚鲁算是服了,这位姑娘是真敢说话,说起来一针见血,毫不藏着掖着。

就得要这份果敢,杨愚鲁冲她竖起了大拇哥,“姑娘您真局器!”说罢给她斟茶,“来,再喝一杯。”

月徊摆摆手,“不喝了,灌一肚子水,回头吃不下海鲜。”

她信步踱开了,隔一会儿,海沧船上吆喝起来,离了十来丈远都能听见,分明是又捕了一大网。那些拿刀的厂卫们,骨子里也有贪玩儿的天性,很多时候并不单是为了吃,更多是为享受捕捞的过程。

月徊趴在船舷上瞧,扯着嗓门喊:“大档头,给我留点儿好的。”

冯坦当风扬了扬胳膊,表示没说的。

然后为了传递海味儿,两船几乎船舷贴着船舷。福船比海沧船高很多,最后是从福船上放下吊篮,才吊上来满满一大篮的活鱼活虾。

那虾是真大,放在手掌上比一比,头尾超出一大截。月徊还从里头发现个稀罕巴物,软绵绵鸡蛋一样的东西,拿手一y,y出了一只八爪鱼,那个光滑的蛋形,原来是它的脑袋。

八爪鱼的触手之灵活,简直如同落地生根,在月徊还没来得及撒手的时候,无数大大小小的吸盘缠上来,吓得她顿时鸡猫子鬼叫。

那一嗓子,惊动了舱房里的梁遇。梁掌印这会儿顾不得脏,不由分说上去救驾,拽着八爪鱼的脑袋就往下y。那爪子上的吸盘吸着皮肉,硬被撕扯下来时,像烈日下晒裂的豆荚劈啪作响。最后鱼拽下来了,脑袋也拽掉了,里头墨囊溅了满手。梁遇大张着五指无所适从,月徊还要撸起袖子让他看,“快瞧我这一身鸡皮疙瘩!”

闻讯赶来的少监们见了,知道大事不妙,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老祖宗,小的命人备水,您擦洗擦洗,换了这身衣裳吧。”

月徊也老大的不好意思,“您别上火,我来伺候您。”

梁遇已经气得没辙了,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责备她,只是蹙眉问她:“你招惹那鱼干什么?”

月徊说:“吃它。”

“后来呢?是它吃了你,还是你吃了它?”他无可奈何,这么些年从没弄得这么狼狈过,一手一身的墨汁子,还带着一股隐隐的腥味儿,熏得他直犯恶心。

少监和近身的司房们如临大敌似的把他迎进舱房,打水的,侍奉他更衣的,好一通忙活。他把手按进水里,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可那墨汁子浸入了指甲缝儿,想洗净不容易。

于是眉拧得愈发紧了,边上的人又不好上手给他擦洗,最后还是月徊捞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来我来,要慢慢地搓洗,像您这么着急,皮都该蹭破了。”

少监和司房们都松了口气,因为老祖宗脸上神色分明和缓了不少,这位月徊姑娘真是治病的神药,只要她一出马,大伙儿立刻就有救了。

都是识趣的人儿,这会子戳在眼前不方便,舱房里众人都退了出去,月徊心里还惦记着杨愚鲁的话,打算好好疼一疼哥哥。

“您坐。”她拿眼睛示意他,手上说是搓洗,其实像在抚摸,“瞧瞧这肉皮儿多嫩,不能下劲儿,要是搓坏了可怎么办!就得这么轻轻地……”边说边瞅他,“您就说,受用不受用?”

梁遇起先面色不善,经她这么撩拨,脸上隐隐显出尴尬之色来。抽了下手,没能挣脱,便也由她去了,只是嘴里还在教训着:“几时能改了这亲自上手的毛病?那是个八爪鱼,逮了就逮了,要是条蛇,你也这么冒失?”

月徊不敢顶嘴,一径诺诺称是,“我记住教训了,这不是着急吗,想拿它给您烤着吃。人说吃哪儿补哪儿,您肩上受了伤,它胳膊多,吃了能补您的亏空。”

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原本他还置气,谁知道孩子竟是存着这样的好心,便也不忍苛责她了。

她极耐心极仔细地在他指缝间穿梭,轻柔的分量加上水的浮力,触碰得暧昧。他还记得早前南炕上摆桌给她表演竹节人,炕桌底下牵丝转交时,那看不见摸得着的巨大震撼。

那时候心里有事,不敢让她窥出端倪,拼尽全力地压制着,压得那么苦。如今她虽然还不开窍,但他蛮狠地拽动了爱情,她已经落进他的网子里,回头无岸了。

可惜墨汁子洗不干净,指甲边缘的晕染让他很不称意,但月徊有她哄人的技巧,她旋过来,挨在他身边,狗摇尾巴似的说:“这是哥哥从鱼嘴下救我的见证,洗不掉才好呢,看见这个就想起我啦。”

梁遇失笑,“是看见这个就想起八爪鱼了,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徊自作多情着,“我记得您小时候最怕那些滑溜溜的东西,才刚为了我,您想都没想就拽那鱼,我都看在眼里呢。”

说起小时候,梁遇有些失神,是啊,其实他自小也娇生惯养,怕这怕那的。后来遭逢骤变,家门顷刻坍塌,他从官家少爷变成了下等火者,才知道那些怕都能克服。如果还想退缩,只是因为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

他牵了下唇角,悄悄同她十指相扣,“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的事上头,我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可我也作不得自己的主,请你见谅。”

月徊耳根子发烫,垂首喃喃自语着:“我觉得我命挺好,爹娘虽走得早,也没亏待我,给我留下个童养夫,用不着费心再找人,省了好些事儿。”

这话一出口,梁遇心不甘,“什么童养夫……”

月徊瞥了他一眼,“不是吗?那我不给您洗手了……”

她想松开,可惜没成功,他紧紧扣住她的手道:“往后别您啊您的了,就你我相称吧。我用不着你敬重我,把我当个寻常人,譬如对小四那样对我,也成。”

月徊直摇头,“小四老挨我揍,我可不敢那么对您。”说罢发现这习惯改不过来,笑道,“我先把这茬改了吧。”一面回身取巾帕,把他的手捞起来包上。隔着棉纱细细地擦拭,那份无微不至,简直像娘对儿子。

所以男人得这么宠着,顺着他的意儿,又不能太不见外。月徊对他的感情一度相当复杂,不过本就存着觊觎之心,在捅破了窗户纸后彷徨了一阵儿,渐渐也就品咂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不讨厌他时不时渴望亲近的心,也不讨厌他暗中的一些小动作。月徊曾经短暂地喜欢过皇帝,然而皇帝和哥哥相比,居然就像杨愚鲁的那壶茶,着实地淡出鸟来。月徊是个俗人,自来喜欢大红大绿,大富大贵,感情上头也是如此。越是烟雾缭绕,火星子四溅,越是激发她离经叛道的豪兴。

她在船尾上翻转着烤串的时候想,宇文家送了那么个美人儿进宫,皇帝眼下八成早把她忘到脚后跟去了。这样很好,她等着回去倒打一耙,然后轻松脱身,好和哥哥双宿双栖。

仰头看看,天公作美,离开登州的时候还下着雨,等到了傍晚时分红霞满天,入夜便星辉无边了。船队日夜兼程,夜里除了船工,剩下的人都各自找乐子,在甲板上搭流水席,厨子一造儿接一造儿地上海味儿。月徊架的小炉子像在方外,船尾没人来,她就带着梁遇,在那里辟出个清净地,盘着腿舔着唇,一手翻串一手打蒲扇。

梁遇本来不爱吃那些,经不住她的好意,也进了两只虾,一条鱼。酒是管够的,月徊边喝边嘀咕:“等明年,我要拿杨梅泡一缸酒。杨梅酒就海鲜,吃得再多也不怕闹肚子。”边说边剥了一只虾递过去,“哥哥吃吧。”

梁遇接过来,曼声问她:“月徊,你心里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月徊想了想,“有吃有喝,兜里有钱,身边有哥哥。”

月下的梁遇微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腼腆滋味儿。好看的人任何一个动作,都有流云般淡泊的蕴藉,他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挑在膝头,那虾串儿慢悠悠颠荡,他的语气也慢悠悠地。

“我在做随堂的时候,也曾亲自出去拿人,那时候经过一个村子,看见有户人家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篱笆搭的围墙里头嬉闹,大人就在一旁看着,那才是真正的烟火人间……”

他话里透出艳羡,想必那是植根在心底深处最美好的向往吧!

月徊知道他的难处,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便道:“等将来,咱们也领个孩子养活。擎小儿养的有良心,将来知道孝敬。”

梁遇听了,抿唇一笑道:“你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么?”

月徊喝了口酒道:“抱养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啊,我一样心疼。”说完觑觑他,“咱们抱个好看的,像哥哥这么俊的。”

他摇头,“难找。”

月徊“哈”地一声笑起来,笑过再思量,也同意他的说法儿,“是难找,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儿,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来。不过……你想过找亲生父母么?”

他闭了闭眼,脸上神情淡漠,“我不缺老子娘,找着了干什么使?”

月徊听完松了口气,“我也不愿意你找,有了自己的亲爹亲妈,咱们的爹妈多可怜,自小捧大的孩子说丢就丢了。”她抱膝问,“那你说,咱们养一个好么?”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深深看她,“替别人养孩子,你倒甘愿?”

月徊说没什么不甘愿的,“只要认准他,怎么着都值了。”

然而梁遇缓缓摇头,“养别人的孩子讲究瞒,我这身份,怎么瞒?亲的疏不了,疏的也亲不了,别让自己委屈,也别叫人家孩子为难。”

月徊惆怅不已,他的心思不好琢磨,她以为他看见人家的孩子眼热了,可她说要抱养一个,他又不喜欢。

她神情沮丧,梁遇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丫头说她傻,她也懂得思虑长远。他呢,并不因生养的事而困扰,探过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面皮,“我的月徊长大了,开始想那些羞人的事儿了。”顿了顿,哀婉又惆怅地长吟,“我那么贪,偏要留住你,倘或什么都给不了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第81章

月徊的见识相较于深闺里的姑娘, 也算广的,她以前带着小四走街串巷,去的最多的就是教坊烟馆。那地方的红男绿女, 污浊得不像阳间人, 也有狎妓的内侍大太监,先是听歌赏舞, 后来就搂着女人进房。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段, 弄得那些女人连哭带喊, 那种调门儿,像五更时候的鸡啼,又尖又利,直捅到天上去。

见识虽足, 可她没亲身体会过情滋味儿,也不知道他这样半吞半吐的, 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两情相悦了, 就得睡在一张床上, 她暗暗也掂量过,要让男人得趣,是不是就得女人受罪……其实原不该想那些的,哥哥这么干净人儿,往那上头想是玷污了他。可这事儿又是必须, 既然不做兄妹, 就得有另一种身份来拴住彼此。他说她长大了,开始琢磨羞人的事儿了,这话让她汗颜, 但经过登州府衙留宿的那半夜,怎么能不想!

也许想才是对的, 不想反倒坏事。其实和他在一起,就跟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也挺好,可他的想法显然不仅于此。月徊有时候觉得哥哥心里藏着一头吃人的兽,言笑晏晏背后是血盆大口。他的性情好时虽好,但每常也阴晴不定,说到根儿上,还是因为他自卑,怕她现在青涩不懂事儿,以后老练了,想头儿多了,渐渐会嫌弃他。

“您别怕对不起我,”她不假思索地说,“陪您一辈子是我自愿的。您看您,人又怪,名声又坏,我要是不接着,您就得打光棍。”

梁遇听着她那些直眉瞪眼的话,不知道拐弯儿,很有梁月徊的特色。原倒也没什么,只是一口一个“您”,他心里知道,那些故作轻松都是表面文章。她心底里当真认同他们现在的关系吗?恐怕未必。

可他不忍戳破,就这么含糊着,能骗自己一日是一日。他笑了笑,“这话很是,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瞧着花团锦簇,其实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不多。”

他垂手,捡起一旁的通条,松了松盆底的炭火。绿色的火焰照亮他的眉眼,他眼睫深浓,看不见眸底的郁色。

月徊说怎么了,“才刚不还好好的吗,我怎么瞧您不高兴呢?”说着醒过味儿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又给忘了!这些年在京畿地界儿上,每个打交道的都是爷,都得这么尊称人家。”边说边挨过来,轻轻勾住了他的胳膊,“你可别恼,我说着说着就忘了,你要是听见了,就训我两句,我下回一定不犯了。”

他倒显得很宽容,“不着急,慢慢来,这称呼本来没错,不过是我太讲究,太性急了。”

月徊这才放心,她就怕自己有时候口没遮拦,伤了哥哥也不自知。

仰脖儿看看天,今晚夜色真好,一条天河在头顶横贯,不知怎么,那些星星也慢慢挪动起来……她揉了揉眼皮,“我有点儿晕了。”

她喝酒没什么章法,直龙通地往下灌,喝得太急了,容易上头。嘴里说着晕,人便崴下来,赖皮地枕着他的大腿,端端正正躺着,两手搁在肚子上,满足地一长叹:“就这样,容我躺会子。”

他起先有些不自在,但同她亲近了两回,那种防备的心思也渐次淡了。月下看她,玲珑美好,因人躺着,曲线毕现。

原不该看的,也不该时时有那种旖旎的心思,她还是妹妹的时候,他连想都不敢想。如今迈出了那步,很多感情汹涌如浪,就不由他控制了。

他的指尖微凉,落下来,轻轻抚触她的唇瓣。月徊蒙蒙睁开眼,笑着说:“哥哥怎么了?别不是还没吃饱吧?”

这话听起来一语双关,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他自己想得过于复杂了。他赧然一笑,“人心哪有足意儿的时候……我喜欢你的嘴唇,生得极好看。”

月徊最爱听人夸她,寥寥两句,也让她打了鸡血似的。

“真的?”她勾起头,一双眼睛晶亮,“你再说说,我还有哪里长得好看。”

真是不经夸,他笑得愈发深了,曼声道:“我瞧着,哪儿哪儿都好看,哪一样都不能换。就要这样的鼻子,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脾气。换了一样就不是你了,我都不喜欢。”

月徊扭捏起来,嘀咕着:“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夸人呐。我以前瞧你老是板着脸,那些少监见了你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他哼笑了一声,“这世上,不是凭谁都能受用好脸子的。太监是贱骨头,你不发威,他们当你软柿子拿捏。别瞧他们现在个个俯首帖耳,早年间可不是这样。就得把他们踩在脚下,叫他们怕你,这么着他们才知道忠心,才知道反了你没有好果子吃。”

月徊听他放狠话,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可我知道你也恩威并施呀。像上回遇着风暴,死了那么些人,我以为那些落水的尸首你不会再管了,没想到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人捞上来,还专程打发鹰船送他们回家。”

说起那场风暴,他便沉默下来,那样昏天黑地绝处逢生,对活着确实有了更深的感悟。不过月徊瞧事儿,还是只瞧表面了,他慢慢说:“让他们魂归故里,一则是安抚其他人的心,二则是给朝廷看,给皇上看。”

月徊嗯了声,脑瓜子继续迷糊着,没闹明白。

梁遇望向远处渺茫的天际,喃喃说:“让朝中知道此行不易,九死一生,才好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敢轻视司礼监,不敢轻视我。至于皇上,这些年成功唾手可得,忘了自己的斤两。我这趟两广之行越艰难,他理政上头摔了跟斗,才越得低声下气儿来求我。”说罢美目一转,笑道,“你这程子看见的勾心斗角只是皮毛,更深的告诉你,怕吓着你。人活着,不到那份交情,不能真心对人,有时候面上为着你,其实是冲着更大的利益。”

月徊怔忡着,想了想还是固执地认准了,“反正这回办的是好事。你也别老把自己说得那么坏,谁还没点儿私心呢。”

她装模作样翻个身,这一翻身可正对着他的肚子了,她在暗处两眼睁得溜儿圆,就盯着他脐下三寸,越隐秘的地方,她越有兴趣。

罪过啊,其实她先前真没那份好奇心,也是到了这个裉节儿上才突发奇想。梁遇显然不适,下意识往后让了让,可惜腿被压住了,他不能动弹。

这丫头有时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他只好尽量引开她的注意力,“我接了京里奏报,各路藩王送选的姑娘都进了宫,只差南苑王府了。”

月徊随口唔了声,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咱们出了大沽口就遇上他们,这都过去多长时候了,论理说早该到了。”

梁遇说是啊,“除非那位郡主有意拖延,不肯进宫。”

月徊瞠大了眼睛扭头看他,“你的意思是,她和小四真有事儿?”

梁遇叹了口气,“朝夕相处两三个月,什么事儿不能发生?”

月徊讶然,“这小子长行市了啊,那回见了我还假模假式说挣够了钱要养活我,不让我在宫里伺候人呢,原来早和人家姑娘勾搭上了。只是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干嘛给自己挑了一条那么难走的道儿啊!”

这条路走不下去,人人都知道,可走与不走,哪能由自己做主。

梁遇替她抿了抿头,漠然道:“宫外小来小往还犹可,要是进了宫再粘缠,可没人救得了他们。”

月徊心里乱起来,“小四是个糊涂小子,我怕他一条道儿走到黑。他这是疯魔了吗,才吃上饭就想那出,自己腰还没人家汗毛粗呢……哥哥,你给曾少监传个口信儿,让他去找小四,和他说明白,成不成?”

梁遇说不成,“要是事情不到那个地步,这么一来反倒给他们提了醒儿。况且多个人知情,不是什么好事。”

月徊说:“我那天瞧着郡主叫小四那份温情,就知道里头不简单。你就别琢磨了,想辙让郡主进宫吧,只要把他们分开,这事儿就过去了。”

梁遇原本不大愿意过问别人的事,可又经不得她催促,只得一径道好,叹着气道:“这也是为着你,就破一回例。否则宫闱里头越乱,对司礼监越是有益。”

于是一封飞鸽传书到了曾鲸手里,曾鲸接了令儿,立时出宫去了东厂胡同。东缉事厂虽说人手抽调了不少,但京里所剩人员也有七八千,进了衙门照旧是一派森然气象,和梁遇在时没什么两样。

眼下是三档头主事,曾鲸让他把人传来,等了会子才见小四急急赶到,见了他便揖手:“少监找我,有什么示下?”

曾鲸因他和月徊的关系,自然拿出好脸色来,和声道:“西洲啊,各藩来的人都进宫了,如今只差南苑。皇上今儿问起,皇后娘娘那头也预备见过了人,好一一拟定位分。你得了空上南苑王行辕问问郡主,什么时候能移驾。只要人进了宫,你的差事就算交了,督主有话留下,说即刻升小旗,底下那些番子也不好眼红。”

小四听了,犹豫着说:“这趟差事不是我一个人经办,就我升了司小旗……”

曾鲸啧了一声,“所以才让你劝郡主进宫,说动了也是大功一桩。”言罢端着茶盏笑了笑,“你们一路上总有些交情,你去劝说,比司礼监出马强。南苑打发人进宫,也是盼着郡主得宠,皇上跟前能挣个脸,如今这么拖着……不是方儿。到底将来要在宫里头,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过日子的,骄矜得过了,大家看着不好看相,对郡主将来晋位也没个益处。”

梁遇教导出来的人,说话自留着三分余地,点到即止就够了,不会直剌剌地戳到人面儿上去。小四心里明白,垂手应了个是,送走曾鲸后在衙门徘徊了好一阵儿,将到入夜时分才打定主意往廊坊胡同去。

南苑王因是藩王,迁都之后进京朝贡不便,宪宗皇帝就在廊坊胡同指了一处宅邸,作为宇文氏的行辕。珍熹格格进京后一直住在行辕里头,住了有六七日了,决口不提要进宫的事儿。大概因为她的艳名已经结结实实传进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为显大度,并不急于催促,但万事都有度,到底司礼监的人出面了,那宅邸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南苑的规矩很严,头道门房传二门,垂花门再传里头院门,等了会子才见人出来回话,说:“四爷,格格有请。”

小四随婆子进去,院儿里空空的,也不见珍熹的身影。他茫然四下寻找,身后一道云般轻柔的分量依偎上来,抱着他的腰说:“你老躲着我,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呢。”

小四红了脸,慌忙解开她的手连退好几步,垂眼道:“请格格自重。我今儿来,是替司礼监堂官传一句话,格格要是准备周全了,宫里这就打发人来接您进去……”

“我不想进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的声线温柔,让他想起春天时候,农户人家孵化出来的小鸡子儿,鹅黄色的,又漂亮又柔软。

“趁着我还没进宫,还有机会,你带上我,咱们逃吧!”她往前一步,繁复的点翠头饰下,那明眸皓齿美得如同一幅浓丽的画。

从相识那天开始,就是她步步紧逼,他避让不及。祁人本是马背上的民族,不论男女都弓马娴熟,因此相较一般的姑娘,她火热大胆,也让人招架不住。

从金陵城到临江码头,车马要走上两天,晚间在半道上扎营,那时候天儿还冷,生了篝火,她在篝火边上给他跳了一支舞,跳完就对他说:“我没看见皇帝是什么模样,我先看见了你,将来我喜不喜欢皇帝不好说,但我现在喜欢你。”吓得他手里的馒头落地,那晚挨了一夜的饿。

一个百里挑一的姑娘,不可能没有城府,小四知道她有目的,但却不明白,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她是蜜糖捏的人儿,对于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穷孩子来说,年纪相仿,美貌夺目,已经足够让人找不着北了。从南苑到北京这一路,她的美丽和果敢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这种金玉里长出来的娇花儿,怎么不让人心生向往!

可是不能够,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没家没业的人,连个司房都没混上,我能带您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她哀声说,“我害怕进宫,怕在宫里站不住脚,怕皇帝不喜欢我。”

“不会的。”小四说,“皇上一定会喜欢您的……”

可她像个妖精一样缠上来,那无处不在的玉臂紧紧搂住他,“我怕宫里寂寞,怕生不出皇子,被打入冷宫……西洲,你忍心见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小四心慌意乱,“格格,我不过是个庸人,您到底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然而珍熹却不说话了,连空气都静止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他,眸中金环紧紧圈住了他,隔了很久方启唇,“如果你也让我进宫,我可以听你的,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我需要的时候,进宫来瞧我。”

小四愈发糊涂了,“宫里不是寻常厂卫能进去的……”

珍熹说:“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干不成的。梁遇是你干姐姐的哥哥,宫里那些太监自然让你三分面子。你是知道的,皇帝体弱,登基两年就生了好几场大病,将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我孤身一人来到京城,总得有个依靠……”说着将唇探过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不愿意找别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个个叫我恶心。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帮我这个忙,应当不为难吧!”

第82章

小四惊得脸色大变, “这……这……这是大逆不道,要剥皮抽筋的啊。”

珍熹目光灼灼望住他,“怎么, 你不愿意么?”

小四自然不愿意, 他一直觉得珍熹行事作风诡异,也知道她必定有所图, 但万万没想到, 她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因为南苑随行的人虽多, 除了几个嬷嬷丫头,剩下那些人带不进宫里去。她瞧准了他,说喜欢不喜欢其实都是嘴上敷衍,要紧一宗, 就图他和梁遇能沾上一点关系。

其实要说进不得宫,倒也不尽然, 至少领了牌子的厂卫能进神武门, 能入司礼监衙门回事。分隔民间和皇城的, 不就是那座神武门么,只要穿过那道壁垒,想见一面并不难。

然而和嫔妃往来甚至走影儿,拿住了是什么罪过,实在不能想象。就算他无父无母, 也不是孑然一身, 到时候牵连起来少不得害了月徊,拖垮梁遇。珍熹就是瞧准了梁遇为求自保不会袖手旁观,最后不得不和宇文氏拴在一根绳上。同荣同辱, 可比那些身外之物堆砌起来的交情靠谱多了,原来她费尽心机, 所求竟是这个。

小四觉得失望,要说对她的感觉,那样美丽的姑娘世间少有,任谁瞧上一眼都会失了魂魄,他也不例外。他原本是存着侥幸,觉得兴许自己真有那么好的机缘,认识这么一个绝色,不想那些嘎七马八的东西,单是做朋友,那也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