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那群红罗党差不多都给治服了,刀斧手抽空看了一眼,一面把叶总督的左手完完整整褪出来,活像摘下了一只手套。

“何必……”刀斧手嗟叹,“人啊,气性不能太大,这世上有的人惹得,有的人惹不得。惹不得的绕着走,也不见得就落了下乘,您说是吧?”另一只手也褪了出来,叶总督只剩微微的一点翕动,人跟血葫芦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番子高唱了一声,“得嘞,您好走。下回再来阳世,记好了这回的教训。”

半月刀放进托盘里的时候,劫囚的红罗党已经全收拾干净了。

当然这只是部分人马,剩下的怎么深挖?逮住的活口就是新一轮的希望,能从这些人身上,发掘出更多的可能来。

番子们收工之后,照了面就打趣儿,“看来红差不光今儿,后头还有你显本事的时候呢。”

是啊,大不了再在那些反贼面前表演一回“更衣”。人呢,目睹杀猪杀羊,都是小场面,兔死狐悲不了,反觉得杀了更好,有肉吃。看见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一眨眼的事儿。只有让他们亲眼目睹这种戏法儿,看了一回不想看第二回的,这才是真正有用,真正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害怕。

人身上的皮褪下来,就跟个口袋没什么两样。装上草,吊到城门上去,看不出那是谁,也没什么分量,就随风摇摆着,像田地里驱赶鸟雀的偶人。

这回拿叶总督设一个局,钓起了一串大王八,四档头压着刀向上回禀:“当场斩杀乱党十二人,擒获九人,其中一个还是下党的番头儿。”

梁遇正坐在案后,捏着银针叉剥好的荔枝吃。

“战果不坏,这九个人身上可以大做文章。”他搁下银针问,“放跑的那个呢?”

四档头说:“遵着督主的吩咐,打发人悄悄跟上去了,只要有任何发现,都会立时传信儿回来的。”

梁遇取过手巾掖嘴,“瑶民那头的事儿算是平定了,眼下就剩红罗党了。早前叶震在的时候有人给他们打掩护,这会儿让他们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那些小鬼儿用不了多久就会现形的。你传我的话,让大家再辛苦两天,等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好早些启程回京。”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向窗外,满世界都被太阳照得发白,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地界儿,呆着真难受,汗出了一道又一道,闻着身上都发馊了。”

掌印大人由来是个香人儿,衣裳汗巾子,哪一样不要拿香熏了又熏。可这南方和北方不同,大夏天太阳热辣辣地晒着,人坐在屋里都冒热汗,就算熏香也盖不住汗味儿。

杨愚鲁道:“可不是,还有些个水土不服的,白天打仗,夜里上吐下泻。病了难免惦记家里人,整宿躺在廊子上吹柳叶琴。”

梁遇嗯了声,“出来有时候了,都想媳妇儿了。”

他鲜少有和底下人打趣的时候,此话一出,众人都咧嘴笑起来。大档头趁机道:“督主,卑职这趟回去就办喜事儿了,届时还请督主赏脸喝杯喜酒。”

梁遇望向大档头,这苍黑的汉子笑得腼腆,他当即便点头,“不拘人到不到,一份大礼总跑不了的。”

于是大家乱哄哄向大档头道喜,没想到这个素来口无遮拦的人,这回倒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儿,瞒得滴水不漏。

那头笑闹,秦九安趋身问:“眼下两广群龙无首,总督人选朝廷也尚未任命,老祖宗打算指派谁填这个缺?”

梁遇曼声道:“暂且让总兵杨鹤代行总督之职,最后究竟派谁,还要听皇上示下。”

他们只管谈他们的兵事,月徊却还惦记着她的差事。她进门来,冲在场诸位拱拱手,“我的珠池呐?大伙儿别忘了啊。我还得采珍珠回去,给娘娘们做首饰呐。”

这个不能忘,剿灭乱党是拿命拼杀,珠池收成却是高兴事儿。到时候看着堆成小山的珍珠,各人抓上一把,回去好给屋里女人做珠花。

反正诸事都有了章程,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当晚尾随那条漏网之鱼的番子回禀,在大柯寨发现了红罗党藏匿的窝点,接连伏守观察了两天之后,厂卫便集结起来,将那一处乱党捣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红罗党有多难料理,倒也未必,上党的读书人虽还有些头脑,但下党大多是莽夫,纠集于乡野,仗着一身蛮力,会些三脚猫功夫,就大摇大摆,四处兴风作浪。厂卫毕竟训练有素,没有了叶震明里暗里对红罗党的协助,便如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加上杨总兵急于立功表现,手上绿营禁卫合力围剿,大柯寨的窝点没花上两个时辰,就给抄了个底朝天。

事后杨总兵进瓶隐山房回事,掖着手道:“红罗党最大的几处巢穴,差不多已经料理完了,剩下都是些零散的据点,料想再花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彻底平息了。”

梁遇笑了笑,“既这么,厂卫不必再动手,总镇大人也能处置了吧?”

杨鹤说是,“原本红罗党便算不得什么大势力,为难之处在于叶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儿,这才弄成了顽疾。如今内相亲临,收拾了叶震,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梁遇慢慢颔首:“咱家也瞧出来了,这回咱家来两广,最大的用处就是镇住了那个贼头儿,要是叶震不和乱党勾结,就省了咱家出这趟远门儿。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没来过南方,这回路远迢迢的,着实不上算。既然总镇大人发了话,那余下剿灭乱党的事儿,就全权托付杨总镇了。咱家这里还有珠池的差事没有料理……”边说边长叹,“这两广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儿,闹得又是乱党,又是贪墨,可见没有一个好主事,果真坏了一锅汤。”

这算是唾弃了叶震,也给杨鹤提了醒儿。杨鹤诺诺道是:“为朝廷办事,没有不尽心的。叶震是因常驻两广多年,又处处霸揽着,才把个好端端的地方,硬给糟蹋成了这样。”

梁遇站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照着他的身条儿,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是个斯文精致的长相,周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人便愈发显得渊雅。这会儿的语气声调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杨总镇好好办差吧,皇上都瞧在眼里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两广连年都拖后腿,税赋、盐粮、进贡,没有一样能和人比肩的。但愿总镇代管期间,一切都能有个好势头,如此在皇上面前挣了脸,内阁就算有异议,也好拿政绩堵他们的嘴不是?”

杨鹤一听,当即便打了鸡血,红脸膛儿愈发红了,抖擞起了精神道:“请内相放心,卑职一定谨记内相教诲,为朝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武将不会玩弄辞藻,说出来的话,必定是当时心中所想。梁遇又着实鼓励了他两句,这才打发他去了。

杨鹤走后,他把杨愚鲁叫了进来,懒声吩咐:“红罗党的事儿,都留给杨鹤去善后,把咱们的人清点清点,分派到几个珠池去。我原想着,找几个得力的人留下监管采珠,咱们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应,说她的差事没办完就回去,没脸见皇上。”

杨愚鲁笑着说:“姑娘还是小孩儿心性,爱看开蚌取珠。”

梁遇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她对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实就喜欢采珠的过程,像男人钓鱼一样。

杨愚鲁领了命,下去连夜清点厂卫人数了,梁遇刚打算往厢房去,就见秦九安匆匆进来,边走边道:“老祖宗,曾鲸发了信儿来,说皇上龙体不豫,今儿早晨喘不上气儿,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里,心头一阵乱,“怎么样?要紧么?”

秦九安道:“缓和下来了,可少年见血,总不大好。曾鲸的意思是老祖宗还是及早荣返,以防有变。”

梁遇没言声,半晌才道:“眼下天儿热,未见得有什么好歹,善加调理,还是能调理过来的。咱们这头的行程不变,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坏不了事的。”

要说担忧,自然是有的,皇帝六岁那年他进了南三所,这么些年下来看着皇帝一点点长个儿,自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后亲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宝座,朝夕相处间,怎么能不担心他的身体。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样了,情分之外考虑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还没受够内阁,还没对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时,他巴巴儿赶回去,前头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还可以慢悠悠陪着月徊采收一季珍珠。他走进月徊的卧房同她说:“明儿咱们起航,上雷州去。”

月徊正做椰子灯,一听乐了,“红罗党不打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红罗党是乌合之众,打起来不难。今儿端了一窝,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给总兵就是了。打打杀杀,哪有采珍珠叫人高兴。”他虔诚地说,“我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后补足你。”

月徊没明白,傻乎乎说:“不冷落啊,我觉得挺热闹。”说完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他话里还有旁的话。

果然梁遇侧眼瞧她,“今儿把爹娘的神位请出来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说成啊,转身从抽屉里取出香烛晃了晃,“我早预备下了。”

其实这事儿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尝过了一次猪油的味道,就对那种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后,他蹭在她竹榻上,他们干过什么来着……反正不腻歪在一处,心里就渴。那种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时至今日,月徊对哥哥的那点敬畏可说是荡然无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儿定下来,她吃饭不香甜,夜里睡不着,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哪天来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着她。

第94章

直到今日, 梁遇对梁家二老的心都没有变过,不论他们是不是亲生父母。

没有给他这条命,但给了他平和缜密的初心, 给了他一个姓, 让他不至像野孩子似的流落在外,也不至于在别人问起他的来历时, 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所以他一直对爹娘心存感激, 这么多年来, 自己不管去哪里,那个写有他们生卒年月的小匣子总是带在身边。有他们在,自己便尚有来处。只是这回再取出来,心境有些不一样, 既熟悉,又透着陌生。其实不是梁家人, 这点让他到现在都感到遗憾。他在那蓝底洒金的纸上轻轻拭了拭, 然后将灵位恭恭敬敬摆在案上, 等月徊点上香烛,两个人并肩,向牌位叩拜下去。

他长跪揖手,“爹,娘, 儿子叩谢二老多年养育之恩。我的身世, 我已经查明了,父母大人不因我来历不明而轻贱我,由来将我视如己出, 日裴寄养在梁家,乃三生有幸。而今我找回了妹妹, 本该善待妹妹,扶她成器,看她登高的,可我……私心作祟,罔顾伦常,把她强留在了身边。今日恭请二老,是为向二老罪己,求二老宽恕日裴罪行,原谅我情难自禁,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确实对自己霸占月徊这件事,感到满心羞愧。即便到了现在,月徊那傻孩子被他缠得没辙,答应和他不做兄妹做夫妻,他在面对爹娘的时候,依然抬不起头来。

毕竟不是半道上忽然认回的妹子,月徊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头一个会叫的就是哥哥。彼时他还在念宗学,下学必会看见月徊拽着奶妈子来接他。同窗们都认得她,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曾经让他倍感自豪。可谁知时隔多年,会发生这样惊人的逆转,他是怎么做到从疼爱转变成情爱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跪在灵牌前,满脸愧色,月徊最见不得他这样,忙给他打圆场,“哥哥说的不是实情,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事儿,根本没有瞧透我的心思。”她这回也算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把自己的牛黄狗宝全掏了出来,“从叙州出逃,我不就和哥哥走散了吗,这些年我在码头上挣嚼谷,没怎么学好,学了一身匪气,还贪财好色。当初哥哥把我找回来,我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给他当妾去的,他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我还难过了一下子。后来没辙,当不了爱妾当妹妹也认了,我就干上了这个美差。爹娘如今是神仙了,我也不敢瞒你们,其实我贼心不死,认了亲之后我照旧贪图哥哥美色,这儿薅一把,那儿摸一把,我心里就舒坦。我的那点儿小九九有多邪性,真不敢说……那会儿还在宫里时候,哥哥还正经当着我哥哥呢,我就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梦,在梦里把哥哥摁在树上轻薄了。老话儿不是说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是馋了哥哥太久了,嘴上不说,论心思,我比谁都龌龊。”

她在梁遇震惊的目光里侃侃而谈,说完了很无谓地冲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肖想你,怎么了?”

梁遇有些尴尬,怎么倒也不至于怎么,就是乍一听见她剖析内心,让他觉得十分震惊。

他有些窃喜,小心翼翼探听着:“那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月徊记得很清楚,“就是元宵节那晚,你吃了驴打滚闹胃疼。我看你那么虚弱,本来是挺心疼你的,可不知怎么的,回去我就做了个梦,把你按在树干上亲了。”说起那个梦,时隔几个月,猛然回想起还让她心头大震。偷偷摸摸,不敢让他知道,那种心痒难耐真是挠人。何况那时候他还没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亲妹妹能对亲哥哥存那份心思,细想起来真是透着欺师灭祖般的快感。

梁遇呢,是个皮薄馅儿大的宝贝。他听后暗自高兴,但碍于在父母灵位前不敢造次,只是抿着唇,自矜地微笑着,那笑容,甭提多招人。

“我没想到……”

月徊跪着,仰头看爹娘的牌位,“别不敢想,大胆的想,错不了。”她把视线落在“粱门傅氏”几个字上,喃喃说,“娘,我是随了您吧?您看您当年怎么祸害我爹的,眼下我对哥哥起了那种心思,您可不能怪我。”

地底下的傅氏八成一脸愤懑,觉得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吧!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向上拱起了手,“无论如何,爹娘若是怨怪,错都在我,和月徊百不相干。我走到今儿,已经没法子回头了,若是没有月徊,我只有孤苦一生,到死也没个亲近人。爹娘素来疼爱我,一定不愿我这辈子弄得这样凄凉收场。”

月徊在一旁敲边鼓,“可不,爹娘最善性,况且我和哥哥勾勾搭搭,您二位答不答应都那样了……”

还是梁遇有忌讳,红着脸叱她:“梁月徊,不许口没遮拦!”

月徊窒了下,掏出两个铜子儿说:“那怎么办呢,爹娘的意思也猜不明白,要不咱们来占一卦吧,单面表示不答应,一阴一阳就是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遇说好,看着月徊把铜板合进掌心里,然后高举两手,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候心悬起来,不知道这一卦占出来,会是怎样了局。月徊也不安地朝他看了两眼,“哥哥,要是爹娘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梁遇没言声,只是蹙起眉,半晌才说:“不会的。”

会不会,这种事可难说,月徊又觑觑他:“哥哥,要是爹娘一回不答应,咱们再多问两回,问到爹娘答应为止,好不好?”

这样占卦还有什么意义呢,但做法却正合他心意。他有些难堪,最后还是说好,他和月徊两个,彼此都经不得爹娘不答应。多问两遍,问仔细些,不错漏了好姻缘,也是人之常情。

月徊见他点头,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在她看来哥哥一定假正经得厉害吧。他也不管她暗里怎么嘲笑他,毕竟事关一辈子的幸福,男人想讨媳妇不丢人,便吸了口气道:“占吧,我准备好了。”

“得嘞。”月徊愉快地应了一声,两手往上一抛。那两枚大子儿在空中翻转着,最后落回桌面上,一枚已经躺平,另一枚还在旋转……风车一样地旋转,并没有要倒下来的打算。

月徊伸出手,“啪”地将它扣住,两个人在爹娘牌位前,像两个兴致高昂的赌徒。

月徊说:“哥哥,你猜是阴卦还是阳卦?”

梁遇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说。”

“那咱们开开看看?”月徊小声道,灯火照着她的眉眼,有种赌命般的恐怖感。

梁遇咽了口唾沫,“嗯。”

于是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月徊的那只手,挪开一点儿,再挪开一点儿,其中一枚显露出了真容,是个光背。接下来这枚,承载了太多希望,梁遇甚至不由自主喊起来:“字!字!字……”

眼看剩下这枚露出了边角,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月徊忽然顿住了,说等等,“让我吹口仙气。”

梁遇简直闹头疼,看她像孩子似的,鼓起腮帮子噗地吹了一口,然后掀开手――

“哈哈!”她大笑一声,“爹娘显圣了!”

烛火照亮那两枚铜钱,果然一个是光背,一个是字。

梁遇浑身紧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摸摸额头,冷汗淋漓。经历过那么多大场面的人,居然为了这个用尽了一身的气力,倒退两步坐回凳上,闭着眼睛,粗喘了两口气。

“多谢爹娘。”他喃喃说,“成全了我和月徊。”

月徊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日裴月徊,爹娘怕是早就看明白了,以后你要入赘咱们家。”

他腼腆地笑,那种不露齿的,矜持的表情,看得人邪火直窜上来。

月徊说:“好啦,这回爹娘都答应了,你想赖都赖不掉了。”一面说着,一面冲灵牌拜了拜,“爹娘放心,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其实我嫁谁您二老都担心,唯独嫁哥哥,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欺负人的本事全用在外头,回家就剩爱我了……”

梁遇连连点头,这就算说定了。他重新撩袍跪下,“打今儿起,日裴既是您二老的儿子,又是女婿,我待月徊之心,日月昭昭,永世不变。”

月徊乐呵呵把他搀起来,“爹娘说都听见了,他们会在天上瞧着你的。”

真高兴,就像老实巴交的农户娶了个花魁似的,月徊的心缝儿里都透出快活。手脚麻利地把牌位收起来,打扰了爹娘半天,也该让他们回去歇歇了。

待一切都收拾好,转回身的时候脑子里嗡地一下,看见哥哥正好奇地打量桌上那两枚铜钱。她待要上前去抢,可惜来不及了,他已经把它们都翻了过来。不出所料,这两枚铜钱的正反面一样,一枚纯阴一枚纯阳。不光如此,钱还是□□,是外头摊儿上变戏法用的小玩意儿,专蒙孩子用的。

“装神弄鬼,害得我连喘气儿都不敢!”他被她戏弄了一遭,世上的事真奇怪,多高明的手段,他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唯独面对她这种假得透透的把戏,反倒灯下黑了。这就是对内和对外的区别,也不能说上了她的套,其实他内心来说,是很愿意看见这种局面的。

但该生气还得生气,他拽过她,一下子就把她弄到了床上。扑上去,先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你敢戏弄我?”

月徊“哎哟”了一声,人像虾似的蜷起来,“我就是代爹娘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心里话难道是弄虚作假?他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了声:“该打!”

月徊惊觉腿上一凉,裙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撩起来了。这回要来真的了吧?她心花怒放之余又有点紧张,扒着他的肩问:“哥哥,今晚咱们就洞房吗?”

梁遇叹了口气,她哪时能改了这直来直去的毛病,再多点儿姑娘家欲拒还迎的姿态呢!不过他好像就好她这口,不掺假不做作,说爱就爱,说做也就做了。

他嗯了声,微微和她分开一些,支着身子道:“就今儿……我见杨鹤之前洗了澡。”

月徊说哎呀,“真是太巧了,我也洗完了,还擦了牙。”

于是他在她牙上亲了一下,“看见了,擦得挺亮。”挪动一下身子,让那绷得发疼的地方,停靠在温暖的港湾里,他带着迷乱的气息问她,“月徊,我给不了你像样的婚礼,可能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的,你会怨我么?”

月徊仰脸冲他笑,“我就喜欢偷偷摸摸,比老夫老妻有意思多了。”

唉,真是好复杂的人性,既单纯,又透出淫邪来。

屋里点的灯太亮,梁遇摘下她髻上的一只金蝉小簪头,扬手一弹指,烛火便被打灭了。实心的金蝉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声响,然后翻滚着,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本来月徊以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前几趟又亲又摸,不动真格儿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可是渐渐发现,这回不大一样,哥哥的手和唇无处不在,轻拢慢捻抹复挑,她就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到这时候才从心底里蹦出一句尖叫来,“我的情哥哥!”

他听了浑身一震,带着鼻音轻哼:“好妹妹……”

原本让人满含负罪感的称呼,这时候变成奇怪的神药。梁遇的慈悲剑构造果然巧妙,子剑镶进母剑里,剑格与剑格紧抵,剑身与剑身便严丝合缝,毫无间隙。

反复切磋,剑刚铸成的时候需要尽量磨合,床榻的榫头不堪重负,伸了回腰,发出吱嘎的响动。

月徊提心吊胆,又意乱情迷,“哥哥,动静……太大……”

月光透过窗屉上方的雕花挡板照进来,梁遇的眉眼染上了艳色,含含糊糊说:“大么……那我轻点儿……”

上下震动不像左右颠荡,力量相对时爆发起来电光石火。子剑抽出,与母剑绞杀,同根而生磨出了一串惊艳的叹息。他勾住月徊的手臂不让她逃跑,到最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喜欢么?嗯?”

月徊好像只剩喘气的本能了,剑来剑往,只听得呼啸的声响,剑首抵在了她心上。起先的不适变成绵密的震颤,码头上长大的孩子吃得起苦,也经得住打磨。她扣住他的五指,用力握了握,梁遇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在那片泥泞里研磨,研出了她一身细栗。

只是她有些想哭,没想到大半年光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她的情绪,他时刻都关心着,她喜欢了便急些,她不喜欢了,便更温柔些。见她微微一哽咽,他就把她拉进怀里来,温暖的手在那汗湿的脊背上轻抚,叼了叼她的唇,“鸣金收兵了,好不好?”

她说不好,细长的腿一迈,像把勾魂镰。他便不再说话了,顺着她的意儿大动,她的脸颊贴在他脖颈,指甲在他背上掐出了浅浅的月牙痕。

窗外的月亮终于迷蒙起来,她看不清楚了,月亮变成了双生。她想真好,孤月终于有了伴儿,她的枕席间也有了解闷的人。

第95章

那种滋味儿竟这么叫人丧魂, 他是头一次体会。像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人走在逼仄的通道里,曲曲折折走了好久, 猛然之间走进一片耀眼的光瀑, 照得他睁不开眼,照得他神思恍惚, 痛快欲死。

他紧紧掬住月徊, 那放大的匀气声像野兽, 夹裹着浓情,自己听来都觉得羞臊。月徊失魂落魄,人也将死不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搂着他说:“哥哥,成事儿啦。”

他嗯了声, 缠绵地吻她。无穷尽的细腻心思, 在一呼一吸间传递给她, 让她知道他有多感激她。

这十八年间,所有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从他心头浩荡流淌过去。小时候的亲密无间,父母被害后他带着她仓惶出逃,到后来失散又重聚, 每一丝感情的变化都和她有关。他的手指在她身上游走, 她像初生的婴儿般蜷缩在他怀里,他轻轻触了触那里,“月徊, 你疼么?恨我么?”

月徊还是高高兴兴的,耳朵贴在他胸口, 听那个四平八稳的人为她心跳失常,由衷觉得满足。

“疼当然是疼的,可是给了哥哥,我一点都不害怕。”她伸着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偎在他唇边轻声说,“真好,没有什么比你齐全着,更叫我喜欢了。本来我以为你不行来着,就在先前,我也怕你不行……”她心虚地笑了笑,“我怕你吃药吃坏了,没想到哥哥生龙活虎,事后不困,还能和我闲聊。”

梁遇噎了下,有时候孩子知道得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谁说事后就该犯困?”他嗡哝着说,“我这会儿,比什么时候都清精神。”他是头一回做这事儿,能从头到尾有始有终,已然让他十分骄傲了。

月徊呢,亲近过了这回,才彻底肯定哥哥今后就是她的人了。这漂亮的脸蛋儿,这修长的身条儿,还有那宝贝,都是她的了。她对一切都爱不释手,摸摸大腿掐掐腰,满怀虔诚地在他胸前亲了一口。

只是男人总不足意儿,他才受用过一回,好像很有兴致再来第二回。月徊触到了那把剑,吓了一跳,知道不能再招惹他了,便识相地挠了挠头,“哥哥真不困么?我可困了……”

他说:“你睡。”边说边从她脖子底下抽回胳膊,就着檐下灯光下床了。

月徊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心里一阵失落。侧耳细听,他下床是不是穿了衣裳,要回去当他的掌印督主了?果然男人都是凉薄的,嘴上说得花好稻好,一旦达到目的,兴头也就过了。

月徊心里着实难受起来,这会儿本钱全掏出去了,就算赔得底儿掉,也是她自己命不好。她甚至迸出了两眼泪花儿,心里大叹着遇人不淑,就算是哥哥,也还是个庸俗的男人。

果然一会儿又听见他绞手巾的动静,心里又是更大的一成伤感,心想他八成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不爱和她滚得一身汗,不爱那种浓情蜜意后纠缠出来的气味儿。啊,他是清高人儿,他嫌她埋汰了,狗男人,事前事后判若两人!

她侧躺着,难过之余眼泪流了下来,可还没等泪流到鼻尖,便感觉温热的帕子覆上来,他摸索着给她擦了擦脸。然后手巾又换了一面,仔仔细细替她擦拭胳膊和胸背,中途又去绞了一回,回来放轻了手脚替她擦净腿心儿,那种体贴入微,让她狠狠唾弃起自己的小人之心来。

哥哥果然不像一般男人,他心细如发,知道怎么才能安抚她,怎么才能让她更舒坦点儿。巾帕所过之处,留下了一片清爽的轨迹,他轻声说:“身上沾了汗不舒服,这样会好些,睡吧。”

月徊撑身坐了起来,“哥哥,你不走吧?”

灯影下他眼睫乌浓,就着光给她抿了抿头,“不走,我会守着你的。”

月徊嘴一瓢,感动非常,“你不怕少监他们说嘴?”

他笑了,“怕什么?他们敢在背后议论,我就叫他们永远说不出话来。况且咱们同睡也不是一夜两夜,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躺下,不累么?”

月徊仰在枕上,朦胧间看他用她用剩的水擦洗自己,心道梁掌印这是彻底从天上掉进泥沼里了。往常他那么考究,几时也不能和人共用一盆水,自己这回糟蹋了他,把个神仙拖累成了庄稼汉,真是罪大恶极。

她说:“哥哥,你快回来。”

于是他趿着鞋过来,上床在她身边重新躺下。

热血冷却,他身上清凉,月徊把滚烫的脚底板踩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胳膊说:“你往后要继续清高着,不许用我用剩的水,也不许吃我吃剩的东西。”

他失笑,“怎么了?你嫌我?”

她把脸偎在他肩头,“我怕自己毁了你的道体,撵走了你的仙气。”

他愈发觉得她犯傻,捏了捏她的脸颊,“被我收拾糊涂了?”

这上头月徊绝对寸步不让,“不是你收拾我,是我收拾你。你再聒噪,看我不吸干你。”

他嗤笑起来,倒没有打蛇随棍上,只道:“吸干我有的是时候,不是今晚。今儿要好好将养,我看你伤着了,再混来,明儿就不能下地了。”

哦,那这个很要紧,虽说少监们对掌印铁树开花已经心照不宣,但毕竟不知道他有真材实料,明儿她要是一瘸一拐,事迹可就败露了。

于是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哥哥的肌理带着清香,大约是香料用久,深入骨髓了吧!月徊闭上眼,刚才那份颠荡还在脑子里回响,身上也留着先前的记忆。她现在真没什么想头儿了,就觉得老天爷待她不薄,她那些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的小心思都成真了。小四说十八岁以后再嫁不掉,就得给人做奶妈子,这回她用不着着急了,反正她有人了。

就这样,满脑子嘎七马八的东西,累透了便睡着了。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也不忘摸摸他在不在身边,往后这要是养成了习惯,没他也不成了。

梁遇睡得浅,她一有动静他就惊醒,然后那手从上到下一顿薅,他被她闹得心浮气躁,却又无可奈何。这一夜不得好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便醒了,窗口上刚泛起一点白,上夜的灯笼也还在檐下摇曳。他支起身看她的脸,看了又看,最后在她额上亲一下,打算起身,回自己的卧房去。

结果正要下床,她却缠住了他的腿,“说话不算话,你说会守着我的。”

他嗯了声,“守了你一夜,这会儿天要亮了。”

她不由分说,饿虎扑羊般把他扑倒,那手脚就如船上那只八爪鱼一样,紧紧缠裹住他,把脑袋抵在他胸前,闷声道:“你说,和我做这事高不高兴?”

他赧然笑,伸出一手揽她,“自然高兴。”说着凑到她耳边低喃,“这是世上顶叫我高兴的事,月徊也是世上最撩人的姑娘。”

她听了抬眼看他,窗口那熹微的小格子倒在她眸底,她的眼睛干净如清泉。

可是这眼底,又好像藏着委屈,“会不会我把自己交代了,你就觉得不稀奇了?你会像汪轸一样置一所大宅子,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姑娘吗?”

也许这是女孩子事后忐忑的小心思,他说怎么会,“我这样的身份,是个能养一窝姑娘的人么?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和别人不一样,我能得一个你,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不敢有别的妄想。”

月徊长出了一口气,细细的臂膀搂住他的脖颈,那曼妙的身段紧贴他,其实她不知道,他得调动所有的自制力,才能保证不再动她。他在司礼监这些年,经手了太多宫人初夜侍寝,女人的苦楚他瞧在眼里。忍着不碰她是在保护她,可惜这傻丫头,好像并不明白他的苦心。

她扭了扭腰,他牙都酸了,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她鼓着腮帮子,勉强憋住了笑,“我瞧瞧哥哥,还能不能行。”

一切的坚持终于白费了,如倦鸟归巢,他还是去了该去的去处。她有拼死吃河豚的勇气,他怎么能不配合她,怎么能不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吻她耳畔,“我不想……”

月徊一番龇牙咧嘴过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不想还这样?”

身子果然比嘴诚实,他无害地轻笑,扶摇下降,池浅而舟大,水击三千无休无止。只是天将亮,他也担心动静太大惹得人注意,便愈发缓和坚定。三月聚粮,四月缓缴,腾跃数仞终于静止,静水深流,徐徐流进了她心坎里。

又是一身大汗,他的头发都湿了,一绺垂落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她,缱绻道:“今儿要动身往雷州,我看你乏累得很,就挪到明儿吧。”

月徊有苦说不出,又不愿意招他笑话,便硬着头皮说:“我不累,定好的行程不能改,改了叫人起疑。况且红罗党也没收拾干净,留在这里我老觉得不安全。”边说边翻起身来,“我这就收拾……”

然而那处火辣辣地,她怨怼地瞧了他一眼,“你是驴么!”

梁遇面露尴尬,“我说了不想的……”

嘴上说不想,起落起来比谁都卖命。月徊嘟囔着说成啦,“你回去吧,我洗漱完了就随你们动身。”

梁遇就这么给赶了出去,抱着衣裳回卧房的当口,半道上遇见了杨愚鲁。杨愚鲁是个知情识趣的,垂手道:“老祖宗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送洗衣裳。”说罢上来接手。

梁遇神色如常,慢慢踱着步子,踱回屋去了。

后来果真没有耽误行程,当日从瓶隐山房撤出来,就整顿了人马前往广海卫码头。

杨鹤率领两广官员前来送行,和上回不同,这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敬畏。梁遇一身锦衣立在长堤上,身后是浩淼江海,他摇着扇子谈笑自若,“经年的硕鼠被扑杀,两广终于重见天日了。愿诸位大人恪尽职守,协助杨总镇,等咱家回京面见了皇上,再议官员任免事宜。贪官跑不了,清官也别怕被埋没,身上有烂账的,趁着这会儿还没发落将功补过吧。刮来的民脂民膏都还给百姓,千万别想着钻空子,要是再打什么坏主意,叶震可就是榜样。”

那些沿海的官员们,没有几个是清廉的,当初乘着叶震的东风欺压d民,彼时谁能想到叶震会倒台,京里会来人整顿吏治!梁遇这么一说,个个提心吊胆长揖下去,待看着那一双又一双描金的方口官靴从眼前经过,直到人都上了船,才谨慎地直起身来。

钦差的船队起航了,绵长的螺声响起,几十名船工一字排开,毛竹撑得福船离港。直到船队行至开阔水域,方扬起风帆,一行往西南去了。

这一路上又接了朝中消息,皇帝亲笔写信,催促大伴早日返京。

“皇上信中没有写明,实则是对政务力不从心了。因着原先身子就不好,日夜理政加上后宫痴缠,龙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杨愚鲁道,“依着老祖宗看,咱们几时返京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