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垂眼看她,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一向不喜欢她对那个捡来的小子太过重情,但攸关生死,她必定寸步不让。倘或现在起争执,除了让两个人闹生分,好像不会有其他结果。他仔细呵护着这份情,自然不能让月徊怨恨他。

于是拽她起来,圈她坐在自己膝头上,“这个不必你央求我,但凡我能力所及,一定想尽法子保全他。怕就怕事迹败露,贵妃把他招供出来,倘或到了那个地步,真是连神仙也救不得他了。你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月徊茫然说:“贵妃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会把他招供出来?”

梁遇的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慢慢轻抚,“喜欢?皇权当前,喜欢值几个钱?贵妃是带着宇文家百余年的憋屈进宫的,她头一件要做的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看来,皇上是有意隐瞒皇长子的行藏,如此贵妃才会急于诞育皇子,铤而走险。”

月徊越听越觉得完了,“那一切岂不是都在皇上掌握之中?”边说边侧目看他,“皇上真有你说的那样心机深沉?”

在她的记忆里,皇帝一直是那个和她并肩坐在冰床上咧嘴大笑的少年。她从他眼睛里发现过真诚,便觉得他不是那种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梁遇却一笑,“人的心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深沉,得看面对的是谁。”他仰起脸,缱绻地望住她,“月徊,你就像一面镜子,站在你面前的人,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谁也不愿意自己面目丑恶,皇上如此,我也是如此。”

月徊听了,发现哥哥恭维起人来真是高级。她n瑟了一下子,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戒备地觑着他说:“你别唬我,我就想知道小四怎么才能从这件事里脱身。”

梁遇却摇头,“只要孩子落地,他就脱不了身。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就脱不了身了。”

月徊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那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也许一切的症结都在皇帝身上。

不过梁遇眼下要操心的,不是京里那三个人如麻的闹剧,他只担心皇帝会不会继续要求月徊进宫。虽说他仗着哥哥的身份,多少能够阻挠这件事,但放到明面儿上来,难免会和皇帝闹得不愉快。

他心有旁骛,抚触她的手势有一搭没一搭。月徊扭过身来,裙子妨碍她跨坐,便撩起来,大喇喇骑在他膝头。

“你在愁什么?”她和他额头相抵,“是不是愁我还得进宫当娘娘?”

他嗯了声,“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月徊大而化之一摆手,“别愁,我自己的事儿,自己能解决。”

她通透不过,机灵不过,不像那些大家子出身的小姐,每走一步路都得有人替她安排好。她自己会闯,此路不通的时候,就算脑门上生犄角,也会开出一条属于她的道儿来。

从大沽口进内陆,依旧在天津港口登岸,一行人打马扬鞭,差不多五六日光景就进京了。

梁遇回宫的那天天儿不大好,皇帝依旧亲自到神武门相迎。灰蒙蒙的天地间,长桥两掖站满了身着朱红色团领袍的内监,皇帝在门洞前翘首以待,终于见隔河一队人马过来,心上一喜,向前迎了两步。

梁遇下马匆匆过了护城河,将到皇帝跟前,便撩袍跪了下来,“臣梁遇,叩谒吾皇万岁。两广乱党俱已剿灭,臣幸不辱命,今日向主子交差了。”

皇帝一叠声说好,亲自上前把人搀了起来,“大伴一路辛苦,朕……”说着唇角微捺了下,复又浮起个笑,平了平心绪才道,“朕盼了你好久,这趟南下不易,总算平安归来了,可喜可贺。”

虽说人人都存着算计,但多年的情义是不能抹杀的。梁遇对皇帝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同月徊对小四一样,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不见时诸多揣测忌惮,见了依旧亲厚。只是皇帝面色不好,精神头也不佳,他嘴上不便说,心里着实悬了起来。

眼看要下雨,他呵腰上前比了比手,“劳动主子来接臣,臣罪过大了。主子荣返吧,要变天了,臣这一路上见闻,待进了乾清宫再向主子一一回禀。”

皇帝颔首,摆驾折返,心里记挂着月徊又不好追问,直延捱到进了顺贞门才打探:“怎么不见月徊?”

话音才落,就听见背后有人脆生生应了声:“奴婢在这儿呐。”

皇帝回头看,见她一身少监的打扮,要是不细分辨,真难从人堆儿里发现她。

她还是那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发着光。皇帝望她的眼神带着点羞赧的味道,抿唇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别来无恙的欣喜,也有言而无信后的愧怍。

月徊起先还不痛快他把贵妃位送给别人,但到了现在已然释怀了,横竖自己也没有忠贞不二两下里都不亏。等哥哥把两广的事儿都回完了,她扛着一袋珍珠送到了皇帝面前。

当然自己昧下的不算,这袋成色也属上佳,拿手一比划,“给娘娘们做头面足够啦。我还另挑了一包好的,给皇后做凤冠。”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来,解开袋口让皇帝过目,“合浦的南珠果然名不虚传,咱们往珠池去了一趟,亲眼见过了才知道,那地方看管珠池的官员真黑得没边儿啦,好东西全让他们留下了,只挑些下脚料敷衍上头。”

皇帝看看这饱满圆润的一捧珍珠,其实他对这种东西并不上心,只是听她说话,心里透着敞亮。

他顺势应了两句,“以往送进宫的珍珠成色都不好,个头又小,朕以为咱们的珠池产不出好珍珠来了。”

月徊说哪儿能呢,“您的江山太大了,物产有多丰富,您不走不知道。像这珍珠,可都是钱啊,不叫信得过的人看守,全进了那些贪官的腰包了。我原想多带些回来的,可我们掌印着急回京,只能归置了这些现成的。您先看个大概,等剩下的采收完了送进宫,到时候库里且得辟出好大一块地方来装它们呢。”

皇帝含笑听她说,那股子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仿佛在她眼里就没有发愁的事儿,多平常的日子,也能让她过得有滋有味儿。

可惜自己辜负她了,皇帝落寞地想。当着梁遇的面儿有些话不太好说,又耐着性子周旋了几句,才对梁遇道:“大伴舟车劳顿,先歇着去吧。朕命人预备了晚膳,都是大伴素日爱吃的,回头送过去,给大伴解解乏。月徊……朕留她说两句话,等说完了再让她回去。”

梁遇何等精明人儿,瞧出皇帝对月徊的心依旧,至少在面对月徊时没有任何轻浮不尊重,说明月徊暂且是安全的。便长揖行个礼,却行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看着他走下丹陛去远了,这才难堪地对月徊说:“朕答应你的事,食言了……”

月徊回京的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应对这个场面,自己早就琢磨透了,不能表现得太洒脱,洒脱了皇帝会欠缺负罪感。就得是一副被辜负的委屈相,让皇帝无地自容,越无地自容,她才越能全身而退。

于是她脸上那抹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苦笑,笑出了弃妇的精髓,喃喃道:“您别说啦,我都已经知道了。子怎么曰来着……花无百日红,您跟前有了那么可人疼的贵妃,撒开我也是该当的。其实那时候您和我许诺,我没往心里去,因为知道自己的斤两,那个位置不该我坐。如今您有如花美眷啦,咱们的约定到这儿就算了了,都别放在心上。我还拿您当朋友,照样不见外,也希望您别觉得对不住我,我好着呢。”

皇帝见她这样,心头愈发沉重,沉默了半晌,迟疑道:“后宫的位分,也不是定死的……”

月徊悚然一惊,料他要说再增设一个贵妃的位分,当即眼泪就下来了,“那您最爱的还是我吗?不是了吧?就算您说爱我,我的心也凉了。我如今什么也不愿意想,大皇子落草就没了娘,怪可怜的,我打算给他当嬷嬷去了。我哥哥伺候您,我伺候小主子,绕来绕去都是给主子效命,这是老天爷的恩典。您往后……再别提以前的玩笑话了,提一回我没脸一回。您要是真心疼我,就让我自己混日子得了,也算成全了咱们往日的情儿。”

她说完,抹着眼泪离开了乾清宫,只留下皇帝凄怆地站在地心儿,站出了一身悲凉。

第99章

月徊走进掌印值房的时候, 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位主子爷想什么呢,我的眼泪要是再掉得晚点儿,明儿怕是要下旨增设贵妃位分了。”她坐在圈椅里直倒气, “幸好幸好, 我有这么一副急泪,要紧时候可帮了我大忙了。”

梁遇嘴上没说, 其实暗中也担心会有这么一出。好在她机灵, 逃得也快, 可逃得了一时,往后怎么办?皇帝要是还惦记她,势在必得,下回再掉眼泪, 恐怕未必有用。

他拿手巾把筷子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才递到她手里, “依你看,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

月徊先前很紧张, 这会儿静下来,觉得情况不算太坏。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和皇帝之间,也算朦朦胧胧有过那么一段。少男少女情窦初开,那份情不掺杂质, 所以他拉不下脸来强迫她。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 在他开口的时候先发制人,拿捏住他对不起她这一桩来堵他的嘴。眼下太庆幸他封了珍熹做贵妃了,要是这个位子一直空着, 她没了能搪塞的借口只得充后宫,和哥哥之间, 也唯有闲来无事走走影儿了。

“反正我有数,你不必担心。”月徊给他布了菜,好久没吃着宫里御膳了,一口下去透着香甜。她边吃边长长唔了声,“海味儿吃得太多了,还是陆上的菜色好啊……死我了。”

她一筷鸡丝溜海参,一筷燕窝炒鸭丝,那种丝毫不忧惧前程的洒脱姿态,看得梁遇有些气闷。

“你倒是心宽得很。”他捻着酸说,“皇上的心思,你怎么有数了?”

月徊说:“你不懂,我有数就是有数。他这会儿且觉得对不住我呢,加上我哭了一鼻子,说心都死了,他不会再招惹我了。我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担心小四。明儿得去瞧瞧他,那小子这会儿八成人不人鬼不鬼的……”

梁遇不言声,放下筷子取过巾帕,掖了掖嘴。

这沉默里且有学问,月徊歪着脑袋打量他,“哥哥,您没什么要交代我的么?”

梁遇说没有,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端起茶盏萘艘豢冢“我如今倒很怀念在海上的日子,大家都被圈着,各自安生。不像现在,顾了这头又要顾那头,一会儿青梅竹马,一会儿又是弟弟。亏你不是皇帝,倘或你也能置三宫六院,恐怕哪个也不会落下。”

这段话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终于让月徊听出了点端倪。

“哥哥,你不高兴了?”

梁遇瞥了瞥她,“不容易,居然被你发现了。”

以前吃味儿只能生闷气,如今可以光明正大亮出来,月徊才知道,原来他忌惮皇帝,忌惮小四,忌惮了不止一日两日了。

说来好笑,男人那点心眼子,其实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藏着掖着装得事不关己,等窗户纸凿了个洞,可就包袱全无,连滚带爬了。

月徊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心没肺的负心汉,充满了没心没肺的快乐。她挪动臀下杌子,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什么……我把小四当亲弟弟……”

梁遇眼波一转,哼笑了声。这和男人敷衍妻子说把红颜知己当亲妹妹,有什么分别?世上最不清不楚的,就是所谓的异姓兄妹、姐弟。他和月徊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妹,一旦得知不是出自一家,他立刻便起了歪心思。她和小四本就没有这份阻碍,一个受挫一个安慰,岂不更要坏事!

“你别去见他,他的事儿我来料理。”他蹙眉道,“你见了他也于事无补,反倒叫那些要除掉他的人盯上你。”

月徊眨了眨眼,并不认同他的话,“我认识他十二年了,这会儿想撇清关系,你不觉得晚了点儿吗?南苑的人说起小四,立刻就会想到你我,你以为不搭理小四,他们就能把咱们落下了?“

她早就看明白了,因此和他理论起来条理分明,三言两语就堵住了他的后话。

梁遇知道和她理论不出长短来,况且凭着她和小四的交情,硬要横加阻拦也是枉作恶人,便不再多言,任她自己做决定了。

不过让她离开跟前,他不能放心,略思忖了下道:“明儿我正好要去东厂检点公务,到时候你跟着一块儿去。只在衙门里说两句话就成了,别上家里,免得引人注目。”

月徊没辙,只得应了。

放下筷子擦了嘴,才端起茶盏,就听外面曾鲸叫了声老祖宗,隔帘回禀:“奶嬷儿带着大殿下过来了。”

月徊喜欢小孩儿,一听立刻站起身,搓着手说:“快抱进来让我瞧瞧!”

梳着大髻儿,穿着斜襟布衣的奶妈子怀抱个襁褓迈进来,进门便纳福:“给掌印大人请安,给大姑娘请安。”

月徊忙上前看,万字不到头的斗篷下盖着个玉雕的小人儿,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嘴唇,那模样,就像年画上抱鱼的娃娃。

“哎呀,这么得人意儿的!”她小心翼翼接过来,瞧着瞧着,一颗心都要化了。

都说儿子随妈,大皇子的眉眼和司帐长得怪像的,不是皇帝那样的丹凤眼,是一双透亮透亮的杏核眼,宽宽的大双眼皮,直长的眉毛,将来绝不辱没了慕容家的美名。

月徊抱着他,不由唏嘘,“我记得,当初我和司帐还有过过结呢。那时候她把我的蝈蝈儿倒进了鸡笼里,我气得大骂了她一场,如今她的儿子都落地了,可惜……”

时也运也,曾经司帐是四位女官里头最得宠的,谁也没想到最后她会消失得那样悄无声息。

这权利的中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有能力的成为刀俎,没能力的只能任人鱼肉。梁遇不像月徊有那么多的感慨,他只注重眼前事,转头问曾鲸:“皇上瞧过大殿下没有?赐名了吗?”

曾鲸道:“瞧过一回,赐名白,小字雪怀。”

“慕容白……”梁遇喃喃说,“白者,明道也。”

曾鲸道是,“明窗雪案,心怀坦荡,皇上对大殿下寄予了厚望。”

梁遇点点头,回身望向月徊,她抱着孩子颠荡,不住逗弄着,看来是极喜欢的。那孩子也不认生,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瞧她,兴许认错了人,把她当娘了吧!

月徊是越看越喜欢,捧在怀里不肯撒手,“殿下今晚上和我睡吧。”

慕容白“啵”地一声,吐了个泡泡。

梁遇说不成,“殿下太小,一晚上要喝好几回奶,离不开奶妈子。你白天逗他解闷儿就罢了,夜里得让他跟着乳娘睡。等再大点儿断了奶,你要自己带他,也不是不能够。”

月徊不傻,一听就明白过来,把孩子放进奶妈子怀里,笑道:“也对,是我犯糊涂了。成了,更深露重的,早点儿带殿下回去吧,我明儿再过去瞧他。”

奶妈子道是,又深深纳个福,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待屋里人散尽了,月徊便翩然到了他面前,仰着头冲他嬉皮笑脸,“我夜里不能带孩子,因为还得带你,我懂。”

梁遇红了脸,作势道:“不许胡说!宫里不像外头,留神祸从口出。”

她点头不迭,“知道、知道……我又不傻!你只说,我猜中你的心思没有?”

他漠然看了她一眼,也不应她,慢慢踱到槛前,抬手关上了门。

门扉一阖上,那清浅的笑意便浮上他的脸。油蜡被他拂袖扇灭了,他拽过她,一把将她托坐上书案,两手从腋下滑到身前,略微使劲儿,揣捏出她一串酥麻,然后笑着,低低道:“你这样聪明人儿,哪有猜不中的。”

虽说两个人常在一处,但从大沽口往内河起,加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连着算算总有十几日了,那种可看不可吃的久旷最是熬人。梁遇有时也像毛头小子似的,面上一本正经,心里惦记得厉害,一旦安定下来,就想打她的主意。于是昏昏的灯火,昏昏的急喘,把自己投进了胡天胡地的烈焰里。

月徊盘着他的腰,细声问他:“哥哥,这么多回了,我怎么还没动静?”

梁遇唔了声,“不想要,所以怀不上……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自然给你一个。”

这宫里太医可不光会诊脉开方子,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平时研制得也不少。只是他不敢让她知道,其实早在南下之初,他就已经悄悄预备上了。所以他对她从来不是见色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她累透了,趴在他肩上低吟,他像抱孩子般托起她,把她送回床上。月徊在迷蒙中睁眼看他,自打头一回开始,他就养成了替她清理的习惯。要按体力损耗来说,他才是那个更累的人,可他就是那么勤勉,可见爱惨她啦。

月徊有点儿得意,撑起身子说:“我知道你的心,往后别替我擦洗了,我没那么爱干净,本来就邋里邋遢的。”

梁遇被她气笑了,“邋遢还有脸说出来?”

她别别扭扭道:“我这不是怕你累嘛,而且你每回给我擦,我都觉得挺害臊的。”

他一手撑着床沿,探过来亲亲她的唇,“有什么可害臊的?你我是一体,况且……我得借着擦洗,给你上药。”

月徊一惊,“上什么药?我总不会每回都受伤吧!”

他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放进她掌心,“就是这个,无色无味,遇水即化。”

月徊捻起来看,发现这东西长得像水滴,柔软的一层外皮,轻轻一捏就……破了!

“啊。”她惶然叫了声,药粉顺着指缝漏下来,洒得满床尽是。

梁遇无奈地看着她,“我就说了,这件事不能交给你来办。”

月徊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可怎么料理?她难堪地问:“还有吗?”

他说这是最后一颗了,“我还没来得及去太医院。”

于是两个人忧心忡忡对坐着,看着这满床粉末逐渐渗透进被褥的经纬,梁遇说罢了,“老天既然这么安排,总有他的道理。其实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索性没了药,该来的就让他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有法子应对。”

似乎他们都欠缺下决心的动力,这回听天由命,倒也不赖。

月徊促狭起来,干脆一下子把他扑倒了,在他耳边轻声说:“一不做二不休吧!不过哥哥……我怕你有了岁数,招架不住……”

她向来嘴上厉害,动起真格儿的来就不成了。后来下场堪称惨烈,哼哼唧唧说不要了,可箭在弦上,哪里容她讨饶。

第二天乌眉灶眼的,梁遇却是一副酣畅淋漓后的餍足姿态。

小四见了她,打量她再三,“月姐,您的精神头儿不怎么好。”

月徊挠了挠头皮,“昨晚上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猫,在我窗口叫了一夜,吵得我没睡好……”不过现在不是研究她精神头的时候,她把小四拉到一旁,拿眼神给了他一顿下马威,“听说你上司礼监打听了我好几回,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然而事到临头,他反而又退缩了,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想你……”

月徊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攸关生死,你可想明白了再说。”

小四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半晌才道:“您都知道了?那督主是不是也知道了?”

那还用说么,月徊只是叹气,“你这小子,我那回在船上瞧你就不对劲儿,到底还是叫人算计了。这回可怎么办,万一……”

小四垂首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一有个好歹,我绝不连累您和督主。”

所谓的连累,不仅是罪状勾连,大多时候是情难割舍。

月徊惨然看着他,这孩子弄得胡子拉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她也舍不得怪他。最后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别琢磨那些了,我想尽法子也会保住你的。你回头把自己收拾干净喽,我瞧着你,怎么比在码头上那会儿还埋汰。”

小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脸上带着愧疚之色,“我对不起您和督主……您是不是还要充后宫,为我这事儿赔进自己?”

月徊摇头,“我的贵妃位分被珍熹抢啦,我还进宫干什么?我往后就和我哥哥伙着过日子得了,反正他也孤苦伶仃一个人,没的到老了没人给他端茶递水,毕竟咱们的好日子是他给的,做人不能不知恩图报。”

小四听明白了,月姐今后的坎坷全是他和珍熹害的,珍熹抢了她的位分,自己又不成器,了这趟浑水。兴许梁遇就是以此作为要挟,逼着她终身不嫁留下给他作伴儿的,这么一想月徊捡了他,原来是给自己捡了一大劫。

他颓然退后两步,靠墙哭起来,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该死!”

月徊吓一跳,忙拽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呀?”

“我害得您要和太监作伴……”

小四痛哭流涕,月徊有口难言,只好一径安慰他:“没你这事儿我也乐意陪着他,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子,自己人不顾念着,他将来怎么办?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和好看的人扎堆儿,我哥哥他虽说缺了一块儿,可长得不赖,我一辈子对着他,一辈子赏心悦目,可是赚大发了……”

隔墙听着她胡说八道的梁遇叹了口气,负着手,慢慢往档子房去了。南下大半年,公务堆得像山,他大概瞧了瞧,把要紧的几桩处置完,等他出来的时候,月徊和小四的旧也叙完了。

午后带她回宫,本来要上羊房夹道看大皇子去的,临出门的时候见杨愚鲁匆匆赶来,呵腰说贵妃诊出了喜脉,消息已经传到皇上跟前去了。

梁遇哦了声,“皇上什么说法儿?”

杨愚鲁道:“石沉大海。乾清宫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祖宗,怕是要出事儿了。”

第100章

出事儿……梁遇望向乾清宫方向, 原本贵妃遇喜,御前头一桩就是打发人来知会他,然而等了又等, 不见皇帝有任何动静。这对于高位有宠的妃嫔来说, 确实不合常理,但皇帝不发话, 梁遇不能擅自过问, 只好命杨愚鲁再去盯着,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时就来回我。”

杨愚鲁领命,匆匆出衙门往南去了,月徊提心吊胆看向梁遇, “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梁遇没言声,其实心里有了根底。自己看顾大的孩子, 自己果然最了解, 皇帝隐忍再三, 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那厢承乾宫里的贵妃,因这孩子的到来,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再侍寝了,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个。然后仔细推算时间,算算这孩子的来历, 究竟是不是出于西洲。其实要算清, 真的不容易,因为皇帝从未停止御幸她,前前后后纠缠在一起, 她已经算不出所以然了。既然算不出,倒也不用太过执着, 反正孩子来了是事实,就算这个是皇帝的,将来总会再有机会,让她生一个属于西洲的孩子。

太医诊出她遇喜之后,她抱着陪房索嬷嬷狠哭了一通。宫里妃嫔个个都恨她,但又个个羡慕她,她们只知道她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不知道她心里的委屈。

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每天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强颜欢笑,话语上得温存,床上得奉承,那种奴颜婢膝让她羞愤欲死。她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位郡主,为什么会走到这样地步,即便伺候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也无法填补那种丧失尊严的卑贱。如今总算怀上孩子了,这孩子来得及时,是她缓解困局的良药。她入宫前天夜里阿玛嘱咐过她,无论如何要怀上皇嗣。如今事成了,她对于南苑王府,总算能够交差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但她跟前的人知道她的苦楚。索嬷嬷给她擦泪,小声说:“我的好主子,这是喜事儿啊,快收了眼泪,没的哭坏了眼睛。您高兴着点儿,已经打发人上御前报信儿去了,皇上得了消息一准儿要来瞧您的,您哭红了眼睛,倒叫皇上不明所以。”

贵妃这才停了哭,让人伺候着擦脸,重新傅粉上了胭脂。

可是等了又等,却不见皇帝来,连御前的人也一个不见,她心里不由忐忑,转头问索嬷嬷:“传信儿的人回来了吗?”

索嬷嬷也悬心,但又不能调唆得主子发急,便好言道:“您且等一等,奴才上外头瞧瞧去。”

贵妃坐在南窗前,看着索嬷嬷在影壁那头询问小太监,不多会儿返回殿里来,含笑对她说:“皇上眼下正接见外邦使臣呢,暂且抽不出空儿来。主子再等等,料着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赶过来的。”

贵妃便不再焦急盼着了,因为承乾宫里人人都料准了,皇帝得知消息后必定龙颜大悦,必定万般荣宠更惠及承乾宫。所以她和众人一样,带着这样的自信和期盼,从中晌一直等到了入夜。

有了身孕就变得嗜睡,她眯瞪了会儿,醒来的时候惊觉天已经黑了。东边夹道里传来太监通禀宫门下钥的呼声:“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这声音是一张网,只要一个人喊起来,要不了多久这种喊声便会传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贵妃撑身朝外看,“皇上还没来?”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接见外邦使节也不至于从白天接见到掌灯,这么看来皇帝是有心不来相见……她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昨儿还搂在怀里说尽甜言蜜语,怎么今儿说不理就不理了?难道皇帝只贪图享乐,压根儿不在乎慕容家血脉能不能传承吗?

之前怀上了孩子的笃定,现在又变成另一种忐忑,她要的是皇帝结结实实高兴一番,温言煦语哄她将养。接下来不管圣眷移向哪里,至少让她清净上十个月,十个月后她有法子再把他勾过来,一旦骗得他答应立太子,那么皇帝在她这里的用途就算是终结了。谁知万事俱备后,第二环上便出了差池,皇帝不闻不问,哪里有让她好好养胎的意思。

她下床在地心转了两圈,忧心忡忡朝外望,扬声叫来人,“想法子和柳顺探一探皇上的动向,问明今儿夜里传召谁侍寝。皇上得知我遇喜,究竟是什么反应。”

跟前人应个是,忙出去承办了,她茫然来回踱步,踱了半天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索嬷嬷站在一旁道:“主子稍安勿躁,兴许皇上被什么绊住了脚。”

她摇头,“承乾宫离乾清宫那么近,出了景和门就到了。平时门槛都要被他踏平了,怎么我一有孕,他反倒不来了?”

贵妃到底年轻,就算思虑得再深,也只有十五岁罢了。索嬷嬷瞧她没了头绪,忙温言劝阻:“我的主子,您好歹要沉住气。您是正经册封的贵妃,如今肚子里又怀了龙种,您怕什么?只要安心养好了胎,等孩子平安落地后,您就有指望了。您听奴才的,女人年轻指着丈夫,等有了儿子就指着儿子,皇上来不来都是后话。况且他哪儿能不来呢,您的儿子是他的第一子,世上没有当爹的不心疼儿子的。早前倒是听说过有位女官怀了龙种,后来却是死活不知,想必孩子没养住。将来咱们小主子是皇长子,无论如何地位摆在这里,您只要保得自己身子健朗,就擎等着享福吧。”

话虽不错,可贵妃还是七上八下,毕竟这孩子的来历自己也说不明白。她眼下能依靠的还是圣宠,倘或圣宠忽然没了,那么凭慕容家亲情淡薄的老例儿,恐怕未必会把这孩子当回事。

“皇帝将来会有很多儿子,除非他明儿就驾崩。”贵妃兀自嘀咕着,“他不来,可见这事儿棘手……”

这头正说着,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贵妃忙传进来问话,小太监虾着腰道:“见着柳总管了,总管说贵妃娘娘遇喜是好事儿,可就是这么巧的,今儿太医也诊出皇后遇喜了。皇上这会子往坤宁宫去了,今儿怕是没法子上承乾宫来,请娘娘先歇着,明儿等皇上得了闲,自然会来瞧娘娘的。”

像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贵妃惨然笑起来,“什么?皇后也遇喜了?他不是说皇后像木头,没什么趣致可言吗,结果初一十五都没落下,还弄出个孩子来……”

这可真是个讽刺的笑话,皇后再不得宠也是皇后,位分且不说了,连怀孕这种事儿上也压她一头,真是应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

索嬷嬷叹了口气,“男人嘴里的话,听听则罢,千万不能当真。眼下皇后也遇喜,皇上不来说得通,总比转头就去临幸别的妃嫔强。”边说边搀贵妃回床上,替她盖了锦被道,“女人怀孕生子,一只脚在鬼门关里,就比谁的身底子好。今儿您先歇下,等明儿奴才打听清楚了再说。”

于是一晚上辗转反侧极不踏实,好容易延捱到第二日,皇帝一早又要视朝。朝会散后倒是过来了一趟,却不见往日的温存,只说让她好生作养,略坐了一会儿,便借着内阁要议事,抽身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说“不对、不对”,这两个字几乎要变成她的口头禅,思量再三,站住了脚吩咐:“去司礼监找梁遇,就说我有请。”

索嬷嬷不知她要做什么,她是主子,一向又主意大,待要问明她的打算,底下人已经奉命传话去了。

至于梁遇,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张俊雅的脸上带着笑,进来后趋身上前行了一礼,“大沽口外一别,今儿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一切安好?”

贵妃点了点头,“托厂臣的福,一切都好。不知太医院报司礼监没有,昨儿胡院使替我诊出了喜脉。”

梁遇听了长揖,“臣昨儿巡查完厂卫衙门回来,底下人已经通禀了。没想到还连了个巧宗,皇后娘娘也有了好信儿,臣给娘娘道喜,这回宫里可说是双喜临门了。”

“可是……”贵妃神色一黯,哀致道,“皇上不知什么缘故,似乎对我遇喜这事儿并不十分看重。厂臣是朝廷股肱,素来也照应我们南苑王府,我如今彷徨得很,又不好问别人,只好请厂臣为我指点迷津……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皇上不高兴了?还是我遇喜冲撞了皇后娘娘,皇上这才对我不闻不问?”

梁遇掖着手,斟酌道:“娘娘多虑了,帝王家子嗣绵延是好事儿,皇上怎么会不高兴呢。想是因为这程子边境有鞑靼人扰攘,加上圣躬也违和,因此慢待了娘娘这头,娘娘千万别胡思乱想,保重身子为宜。”

贵妃听罢哂笑了一声,“厂臣不是为了宽我的心,有意敷衍我吧?”

梁遇说不敢,“娘娘眼下当静养,最忌多思多虑,想得太多了对凤体不好,也累及小殿下。”

贵妃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厂臣,我离乡背井进宫,不说独占圣宠,只愿皇上别因琐事与我心生芥蒂,就是我的福泽了。我在南苑的时候曾听阿玛提起厂臣,说京城内外,大邺上下,没有什么事儿能瞒过厂臣耳目,我料也必定如此。既这么,请厂臣无论是看着大局,还是瞧着私交,一定替我周全,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又是大局又是私交,大局自然指社稷安定,私交呢,里头没南苑王什么事儿,说的是小四。梁遇在官场上日久,这点小机锋还是听得出来的,她要拉小四出来做垫背,那些所谓的情啊爱,到最后不过是用来挟制人情的手段而已。

他还是含糊周旋,“娘娘放心,皇上只是近日事多,待得了闲,一定会来瞧娘娘的。”

贵妃不满意他的答复,咄咄问:“皇后禁足的令儿,可是已经撤销了?”

梁遇哦了声道:“皇后娘娘遇喜,原本就要闭门养胎,所以禁足不禁足的,没有什么差别。”

贵妃听出他全是场面话,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隐忍再三,忍得心头哆嗦,最后错牙笑起来,“打搅厂臣有时候了,厂臣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你办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儿,请月徊姑娘上我这儿来坐坐。厂臣是知道的,我入宫后圣眷不衰,四处树敌,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月徊姑娘这头没有争宠的牵扯,请她来我宫里走动走动,兴许我们能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拿小四来要挟他,他和小四隔着一层,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贵妃深谙此道,之所以没有一气儿找月徊,是免于走弯路,先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这头无动于衷,那她下一步就会惊动月徊,毕竟月徊一哭二闹,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强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这两日要出宫回提督府,恐怕也没有机会来见娘娘。娘娘且宽宽心,皇上那头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过皇后遇喜是头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着坤宁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开些为好。”

他行个礼,慢慢退出前殿,贵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气。

一切都与她设想的不一样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爷派来挡她道儿的。至于皇帝,她也看清了,耽于享乐薄情寡义。她没怀身孕的时候能陪着他风流,他还愿意常来承乾宫;一旦她怀了身孕,没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辗转物色下家,最终弃她于不顾了。

也罢,既然不爱,又何必在乎他来不来。她修养了一阵子,皇帝临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太多的时间静下来,时候一长便开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测他得知自己当了爹,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嬷嬷,我想见见西洲。”她走在御花园里,隔墙朝神武门方向眺望,“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