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处在一片黑暗中,旁边KTV仍旧热闹,音乐震天,人声鼎沸,这个世界并未因为谁身上发生了悲剧而停止运转,谁离开谁都必须活着,煎熬与否,好像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可驰见无法经受这种考验,悲痛让他变成了刺猬,专扎那些关心他的人。

没过多久,他追出来。

驰见跳着脚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对不起。”

久路抹掉眼泪。

“我只是希望你能坚强点儿,时间总比我们冷酷无情,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带着我们忘掉伤痛。”

听了她的话,驰见几乎崩溃。

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她感觉那处皮肤丝丝缕缕的凉,也听见抽泣声:“我只是恨自己。”

久路回身抱住他,轻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哽咽起来:“我说,别怪我不理您。”

她眼窝再一次湿润。

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潮水般的液体全部蹭在她脖颈和头发上。

“外婆一定是太伤心太绝望才从楼上跳下来的…我是畜.生,我是杀人犯,我猪狗不如,我…”他狠狠咬住牙齿:“甚至没和外婆好好告别。”

久路没有办法安慰他,手臂收紧,只能把仅有的一点力量传递给他。

旁边的练歌房那样热闹,他哭声显得更加悲怆而凄厉。

驰见声音孤单无比:“这世上就我自己了,再也没有亲人。”

良久。

“你不是一个人。”久路被迫昂起头,静静看着黑沉的夜色,轻声道:“你还有亲人。”

驰见泪眼朦胧地放开她,不解问:“什么意思?”

久路没说话,拉起他的手共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已经住下一个小生命,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打算事情过去再同他商量什么时候去医院,但现在不用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决定。

后来李久路每当回忆起那个晚上,都不曾后悔。

这个决定很轻率很鲁莽,在江曼眼里是大逆不道,在外人眼里是愚蠢糊涂,拿人生当儿戏,任谁都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她的选择没有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被命运打败的少年看到希望。

久路回神的时候,江曼已经站在她面前。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她走到音响前放“心经”。

“去大悲院了?”

“嗯。”江曼潦草地应了声,并没看久路,忙着从背包里拿经书。

岁月终于在她身上刻下痕迹,自从周克走后,江曼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玫瑰,枝叶残败,所有光鲜靓丽都无法恢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真的不再年轻,额头爬上皱纹,发间出现银丝,甚至后背也有些佝偻了。

“妈,你为什么要信佛?”

江曼动作慢下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因为无事可做。”她翻到经书的某一页,坐下来:“对了,今天吃斋饭碰见老黄,她帮你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南舟本市人,在律师行里做律师,父母是退休职工,有房有车,见面定在周五,你去…”

“驰见来了岩莱岛。”

江曼低平的声音被打断,李久路语调要比她高很多。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浑身一颤,一股恨意无法克制地席卷而来:“你说谁?”

久路紧紧盯着江曼:“他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刚满四岁…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

江曼绞紧双手,视线避无可避,眼中的慌乱被李久路轻易捕捉到。

无需再问,她已经找到答案。

“所以当年那孩子根本没夭折。”久路如坠冰窖,嗓中干涩得想作呕,冷静几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一会儿,江曼从震惊中缓过来,猜想她已经知道实情,不再欺瞒:“这都是为你好。”

江曼说:“我就是个单亲妈妈,深知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多不易,后来碰见你爸才有一个家,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渣毁掉你的人生。还有…”她无情地望着她:“你忘记我梓晨是怎么死的了?不就是认识那些社会渣滓,最后被害死的?你想重走她的旧路吗?”

“那你就有权利处置我的孩子?”久路突然大吼,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失控过。

“我最起码没把他扔掉。”

李久路一把夺下她的经书,一撕两半:“那现在为什么又忏悔?”

江曼震惊地张大口,答不出话。

“再多经文也洗不去你身上的罪孽。”

“路路。”江曼缓慢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你怎么能跟妈妈这样说话?”

“如果你是我亲妈,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房中突然间陷入死寂,李久路知道这句话一定深深伤到了她,但她错失那四年又找谁去弥补?

久路将残破的经书轻轻放到桌子上,转身回房,收拾好潜水的东西往外走。

“真可笑,你所谓的亲妈现在在哪里?”江曼冷冷的说。

久路收住脚步,没有回头:“不管她在哪儿,你那些为我好的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你敢说不是因为恨驰见?”

身后半点声音都没有。

“你别忘了,驰见并不亏欠谁,周克罪有应得,根本是我们一家欠了他。”

她说完推门出去,快步离开。

走出很远,房中突然传来凄惨的叫声:“我恨他!是他…是他把我苦心得来的安稳日子全毁了!”

、第53章

久路再次看表, Kane还没有到, 她实在心烦, 于是起身,跟着俱乐部的船先出海。

她这次没带潜水衣和配重袋,穿好脚蹼直接跳入水中。

下潜到30米,海水由深蓝色变得更加幽暗, 水温也变低, 等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她混乱的大脑才终于能放空。

她没潜太深, 三分钟后,游出水面换气。

海上波光粼粼,浪潮涌动。

她再次下潜,两手于头顶交握, 轻轻摆动腰肢,便向深海游去。

Kane找到她时便看到这番美景。

久路穿着交颈式连体泳衣,散着头发, 长长的脚蹼像鱼尾。她遇到了银亮亮的沙丁鱼群, 就像一条拥有召唤鱼群能力的美人鱼, 无数条沙丁鱼环绕着她,她轻轻向后拨动飘散的长发, 整个画面便像放慢镜头,那些发丝海藻一样向后蔓开。

久路也看见了他, 离开鱼群, 和他打招呼。

Kane比手势问她要不要往深处去, 久路下来已经好一会儿,气力不足,于是两人先游到水面休息。

久路和Kane共同扶住一个漂浮袋。

Kane曲指弹她脑门,像教训不听话学生的老古董一样板着脸:“Never dive alone!你难道忘了吗?”

久路摸摸额头:“我没往深处去。”

“你知道的。”Kane向后顺了把头发,一着急用英语说:“丢掉性命的,往往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专业潜水人士,因为他们下潜没有Buddy,遇到许多未知危险却没人知道。比如俄罗斯潜水者娜塔莉亚穆尔察…”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久路摆手求饶。

Kane耸耸肩收住话,他迎着落日打量她:“你有心事?”因为在他眼里,李久路一直是理智清醒,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人。

“是很烦心。”

“因为什么?”

久路却没回答,侧身对着他,眼睛落在漂浮的海面上,无关紧要地说:“终于知道我爸为什么热衷潜水了。”

Kane看着她下唇那点水光,有些愣神。

“在一个完全失重的世界里,当人感知不到任何颜色和声音,大脑才能过滤一切杂沓的烦事,将核心放在重要的事情上,并指引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所以,你现在不烦了?”

久路冲他一笑,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

“Wow!”Kane摇头赞叹,依旧说英文:“你这样子简直令我神魂颠倒。”

“少来。”久路拍他一下。

Kane笑得爽朗,夸张道:“你一定有故事,但我愿意等,到时候别再拒绝了!”

“好啊。”久路扬眉点头,玩笑说。

他稍稍向后撤头,久路今天穿这件泳衣令蝴蝶骨的文身露出一截。她工作时要么救生衣,要么弹力防晒服,泳衣基本都是竞赛专业款,平时穿着通常也是宽肩带背心或半袖衫。

都知道她身后有文身,却从来没看全过。

“那是什么?”Kane指指她的背。

久路顺着他的手指,向后垂了下眼:“蓝鲸。”

Kane不禁扬眉。

久路挑开一点点肩带给他看。

Kane看不太懂中文,但那条气势磅礴的蓝鲸很是震撼。

他欢呼一声:“太酷了!”

久路笑笑,把肩带放回去,她松开漂浮袋,往船的方向游去。

“…你不玩儿了?”

“有点事情,我们约下次好不好?”

落日余晖笼罩在大海上的时候,俱乐部的船回到岩莱岛。

久路直接去了驰见的餐厅,却没找到人。

此时他带着驰沐阳在机场。

冯媛蹲下,亲亲他的小脸蛋儿:“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小沐乖乖点头,摇晃着肩膀撒娇:“冯媛阿姨,那你要早点回来。”

“阿姨保证,最多两个月。”她点他鼻头:“想要什么礼物?”

小朋友眼睛一亮,先抬头看驰见,见老爸没反对,贴着冯媛耳边小声说:“遥控飞机和坦克军团。”

“好,没问题。”冯媛站起来,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你要好好照顾小沐。”

“知道。”他问:“看完你哥就回来?”

“说实话,我不想去。”

“那就别去。”

冯媛轻轻叹息:“冯辉丧尽天良坏事做尽,他是灾祸的源头,要不是他,我也…再看吧,就是想去散散心。”

这几年冯媛一直都在外面飘着,她没想过,有一天能从那个逼仄的地下室活着走出来,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次重生,所以她对许多事情都很淡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边打工边生活,偶尔回齐云小住,看看驰见和小沐,接着开始下一段旅程。

现在驰见来了南舟,她的落脚点也变成了这里。

“这次去哪儿?”

“沙漠吧。”

“照顾好自己。”驰见没再说别的,一扬下巴:“时间到了,快进去吧。”

冯媛走后,驰见将驰沐阳一夹,托着他的小屁股,走到外面拦的士。

他和司机报了地址,脑袋向后一靠,垂眼看小沐。

驰沐阳跨坐在他腿上,难为情地偷偷抹掉眼泪,趴向他胸口。

“出息。”驰见笑他。

“爸爸,你不想哭吗?”

“我为什么要哭。”他眼睛望着窗外,声音没什么起伏,面色沉稳又冷淡。

没多会儿,驰沐阳成功将眼泪和鼻涕蹭到他身上,小孩子很容易开怀,玩儿着他衬衫上的纽扣,小胖手忽然抬上来,触了触他嘴唇:“爸爸,你嘴怎么破了?”

驰见睁开眼:“让狗咬的。”

“什么狗?”

驰见想起中午发生的事,嘴角漾出一点笑:“小母狗。”

小沐不解:“为什么是小母狗?”

“比较软。”

司机没忍住,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然不能让男人带孩子。

驰见没理,又听儿子问:“爸爸,是不是很疼啊?”

“疼。”驰见舔舔下唇:“那你应该怎么做?”

驰沐阳很是心疼,一下下摸着老爸的脸,撅起小嘴儿贴过去:“给呼呼,爸爸就不疼了。”

驰见一抬脑袋,嘴唇迎过去,“吧嗒”就是一口。

“还疼不疼?”

“不疼了。”驰见把他小脑袋瓜按回胸口:“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