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我可没说过师娘光身子的话,是你自己在说啊。这是承认了对吧。”

范啸天喉咙里哼了两声,没有接自己徒弟的话茬,因为这些话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明白。

“第二,是因为你信口胡言,得罪笙笙姑娘那么贤良淑德的好闺女,这是打你个无礼。”这话说着范啸天感觉很亏心,暗自在想:一个开口骂人、伸手杀人的女子可不可以称作“贤良淑德”?唉,那只有天知地知,反正我是不知。

“第三,是因为你用鬼形突然出现,这会吓坏那已经精神失常的女子。这个女子现在是我唯一的线索了,要是找不到我要找的人,事情可就断链了。这么多年谷里都没遣我活儿,这次给个跑腿活儿我还做不成,拿什么脸向谷里交代啊。这是打你个莽撞。”范啸天一副忧虑状。

“哎,师父就是师父,这见识、这眼光就是比些小鳖虫、腌王八的徒弟高多了。喂,二郎师父,你身上有没有‘同尸腐’的解药?”断墙后面的女子大概是被范啸天捧舒服了,也或者是要向范啸天求解药,于是也回了两句有高度的评价。

范啸天却听着很不是滋味,徒弟是小鳖虫、腌王八,这师父又能好到哪儿去?但他脸上却都没有丝毫不爽的表情,连声回道:“没有没有,笙笙姑娘要这解药,我办完事情就回谷里去给你拿。估摸着今年年底应该可以交到你手上。”范啸天这句话差点没把秦笙笙的鼻子给气歪。

其实此时此地心中最不是滋味的是齐君元。他自从刚出道时在工器属前辈高手的带领下做过几次多人配合的刺活外,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再和其他人联手过。但这趟刺活他却是连连遇到意外,先是被人出卖,没能完成刺活,然后被“露芒笺”上的指令将自己和一个刚出道的雏儿捆绑在了一起。接下来他由于雏儿的关系认识到一个活宝,在秀湾集发现等着自己的竟然是个什么都说不清的哑巴。而现在遇到的是比那活宝更加活宝的活宝师父,再下去真不知道还会遇到些什么人。

齐君元本来带着那三人是择路直奔呼壶里的。但还没走到一半,就又接到黄快嘴带来的讯息。让几个人转而往南,先去上德塬找范啸天会合。这一回连王炎霸都觉得奇怪了,师父明明和自己说好在呼壶里碰头的,怎么又跑去上德塬了。而且这次怎么会是哑巴的黄快嘴带来的讯息?那晚黄快嘴飞走后,他们已经有五六天没有见到这鸟儿。它是飞到哪里去了?又是谁给它传达的讯息?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师父会调弄黄快嘴呀。

连续的变数往往会成为执行者沉重的心理负担,特别对于必须谨慎行事才能夺命和活命的刺客来说。所以这次路径发生变化之后,齐君元便安排哑巴拉开一段距离潜行,以便与自己相互呼应。

这种安排对哑巴有很高的要求,齐君元他们本身已经走的是崎岖野路山道,而哑巴潜行相随便只能走根本不是路的路。不过这种高要求对于自小就翻山越岭的哑巴来说就像在玩儿,一路之上他始终在斜侧面与齐君元他们保持着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也正因为有了哑巴,有了这个可以长距离攻击的后备力量,齐君元才走得有些底气,否则他绝不会按照黄快嘴带来的指示大胆行动。

齐君元从烧黑的断墙背后转出来,与范啸天抱拳寒暄。他们两个虽然都是离恨谷谷生,但在谷中却从未见过面。所以齐君元觉得秦笙笙之前说的没错,范啸天在吓诈属中应该是个没出息的刺客,甚至可能是混日子做杂事的。因为离恨谷中每半年就有个例场(按规定时间举办的活动),是让各属中做下绝妙刺局的高手进行交流,相互学习经验和方法。齐君元虽然不是每次都有资格参加例场,次数却也不少。但他从来没有在那个场合上见过范啸天。

突击浪

看着刚刚认识的范啸天和认识好多天的王炎霸,齐君元觉得有些别扭。那王炎霸虽然神情有些闪烁,但长相却是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样,偏偏取个隐号叫“阎王”。而范啸天黑脸络腮胡,暴眼狮鼻,反而隐号叫“二郎”。

“幸会幸会!都是谷生,但老也没机会见过。好在是让我出这趟活儿,这才有幸见到工器属的顶尖高手。”范啸天说话很客气,见到齐君元后满脸的亲热劲。而实际上他也是刚才在王炎霸介绍后才第一次听到齐君元的名字。

“哪里哪里!在下一个后学末进,怎称得上顶尖高手,就算囫囵学到些谷里的技艺,那也是无法和范……”齐君元犹豫了下,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合适,离恨谷的称呼很乱,辈分也说不清。

“你要不嫌弃就叫范大哥。”范啸天马上替齐君元选择称呼。齐君元虽然觉得从年龄上看,范啸天要算是自己师父辈的人。但既然他让叫大哥也好,一个确实是分不清辈分,另一个这样叫相互间没有负担,以后商量事情可以各抒己见不必忌讳。

“对对,范大哥。我们这种做粗活的可不能和范大哥这样不显山水、静研绝艺的高深之士相比呀。”齐君元这纯粹是客套,虽然一看就知道范啸天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活宝,但既然要在一起做事,那是必须给足别人面子和架子的。

“呵呵呵!”范啸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我就说齐兄弟是高手嘛,这高手的眼光就是不同。齐兄弟,别的那些俗人、庸人我都不愿搭理的,但一见你就觉得有缘。我告诉你吧,为什么我的隐号会取个‘二郎’,那是因为偷丹(当时还没有《西游记》,只有妖猴偷仙丹的神话传说)的妖猴才七十二变,二郎神却有七十三变,所以最后二郎神才能擒住妖猴的。给我取这隐号,就是因为我身具吓诈属多种绝技,变化神奇,无人能比。这一点齐兄弟应该能理解的,要不是静心钻研,不求名利身份,哪可能达到这造诣。”这范啸天竟然是毫不谦虚,刚给块肉吃下去就喘着说自己胖。

齐君元此时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不是因为范啸天的话,也不是因为火场中被烧得各种奇怪姿势的焦黑尸体,而是因为一种压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压力,一种意境中的起伏。

“要我说你这‘二郎’隐号是从你的名字得来的?”秦笙笙在旁边插了一句。刚才范啸天他们说话的时候,她过去将蹲在破水缸里的疯女子拉了起来,泡在水里的衣服也给拎了出来,拧了拧就湿漉漉地给她穿上了。

“哦,秦姑娘另有高见,愿闻其详。”范啸天以为秦笙笙会从另一个角度夸他,于是喜滋滋地追问。

“是这么回事,你叫范啸天,而二郎神身边也总带个啸天犬。这啸天犬只要主人不在,就变身为二郎神的样子糊弄凡人,骗享人间敬奉的香火。所以这隐号应该是取自真啸天假二郎的意思。”秦笙笙一本正经地说道。

范啸天的肤色黑,胡须又长,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来。那王炎霸在旁边却是挂不住了,损他师父一分便等于是咒他十分。可他脸皮哆嗦、嘴唇翻抖也始终没说出话来,因为秦笙笙的这番解释的确比师父解释的更加贴切,没什么漏点好反驳。

齐君元怕秦笙笙和王炎霸吵闹起来又是好长时间不得消停,于是赶紧从中打岔:“贵徒‘阎王’这名号我觉得很是合适,他的阎罗殿道运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是吧!?齐兄弟就是见识不同一般啊。说实话,他才学会我的暗用技法,就是在黑暗环境中才能使用的技法。你瞧出来了吧,已经是不同一般的厉害。所以我才给他起了个‘阎王’的名号,意思是专门用黑狱拘人。”范啸天还是竭尽全力想证明自己的非凡。

“什么暗用技法,其实就是离恨谷的基础技法,谷生、谷客都可以了解学习。还有那个王八阎王,临荆城外被齐大哥一只小钩子便制得站不起来也坐不下去。神眼卜福一出现,更是缩在龟壳里大气都不敢出。秀湾集遇穷唐,要不是齐大哥出手,他就干等着挨咬了。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见到恶狗就吓傻了,因为他师父本身就是个骗吃骗喝、要吃要喝的啸天犬,教出来的徒弟也就能趁着天黑偷只鸡摸条狗什么的。范前辈,不好意思,我要是骂到了你,你找你徒弟算账好了。他是实在该骂,我是骂他才把你捎带上的,不能怪我。”秦笙笙骂到最后觉得这些话对无辜的范啸天来说有些过分,于是赶紧解释下,只是这番解释显得太蛮不讲理了。

秦笙笙除了骂人是话外,其他所说倒都是真话。王炎霸所学阎罗殿道的暗用技法,的确是离恨谷的基础技法,否则齐君元不会这样熟悉。不过范啸天刚才也没太吹牛,虽然这是个基础技法,但像王炎霸使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真没几个。就好比齐君元,虽然知道布置此套兜子的窍要,但真要叫他布设的话,那也是赶老母猪上树。

“没事没事,骂人其实也是本事也是学问,离恨谷要把这当基础技法的话,还真找不出个高手来教呢。带上我一起骂没有关系,就我这涵养怎么会在乎你骂几句?在谷里时,骂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再看看现在的我,掉一块肉、破一块皮了吗?”范啸天不但想表现自己的技艺超群,还想表现自己的内涵、修养也非同一般。

“瞎说,信口胡言,我是想明媒正娶你的,没偷过你也没摸过你,你怎么胡乱栽赃。别是其他什么男人做的事情你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王炎霸也是个正路不通,邪路横行的混混,怎么甘心在嘴仗上输给秦笙笙。而且他从自己师父的话里听出些鼓动自己的意思,于是肆无忌惮地把混混劲儿和混混话儿都使了出来。不但继续占秦笙笙的便宜,而且将骂自己偷鸡摸狗的话反套到秦笙笙的身上,把她骂成鸡狗。

“你……”秦笙笙才说出一个字便停住,她是怕自己说错什么再被对方抓住把柄,同时也是在思考该用怎样一个更凶更损的话来对付王炎霸。

“止声!”还没等秦笙笙想出要骂的话来,齐君元突然用简练却表达清楚的措词制止了她,这是齐君元在做刺活时才会使用的用语,语气阴沉得让人心中发寒。“大家注意,这周围似乎早就有人‘伏波’,而且有人在渐渐逼近,逼近人持‘击浪’态势。”(伏波,暗中潜伏。击浪:突下杀手。)

齐君元唯一一次拜见离恨谷谷主时,神仙般的谷主对他盛誉有加,说他在刺杀技艺上别具天赋,有自己独特的超乎常人的能力。当时齐君元认为这只是让他全身心学习刺杀技艺的鼓励而已,并没有太当真。但就在出道之后第一次独自布刺局、做刺活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具备某些不同寻常的能力。

首先在面对凶险时,他的心脏不仅不会加速狂跳,反而是会逐渐变慢变稳。即便思想出现了焦躁慌乱,缓慢的心跳仍是会让他快速镇定下来将思路理顺,从而选择出最合适妥当的应对方法。这一点不知和他从小学习祖传的瓷器制作技艺有没有关系,那瓷器也是需要静心凝神才可以做成妙器、重器的。

还有一点就是他能下意识地发现到周围的危险,有形的、无形的,静止的、移动的。也正因为这个能力,他在瀖州刺杀顾子敬时才会觉察到秦笙笙挟带杀气的目光。这个独特的能力倒真的可能和学过瓷器制作有关。瓷器制作包括描画,一般而言瓷器上的图案都只是寥寥几笔,但笔画虽简却必须表现出某种意境,差一笔多一笔所表达的意境便迥然不同。所以齐君元可以根据已有条件构思出意境,并且从意境的迥然变化中准确发现其代表的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是杀,是迷,或者是困……

刚才齐君元感觉自己有些怪异的不舒服,其实已经是对周围条件所构成的意境中存在危险的自然反应。但是由于身处惨不忍睹的焦土火场中,死气、惨相、烟火味等诸多原因扰乱了他对更深意境的领悟。直到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到大环境中的意境异常。

大家听到齐君元的警告后,立刻各自住口掩身,躲在隐蔽处朝不同方向观望。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与时间、场合很不相宜的声响从诡异的火场上飘过。那是鸟叫声,很特别的鸟叫声。但齐君元他们却都知道这其实是很像鸟叫的口哨声,是哑巴发出的告警信号。

“飞星告知,有影儿(潜行的人)在朝我们靠近。”秦笙笙现在不但能基本了解哑巴手势的意思,还知道他所发哨音代表着什么。

“鬼卒!阴兵!又来了,又来了。躲,赶紧躲,要躲水里。”疯女子的疯癫状态再次发作起来。

“封住她的声儿。秦姑娘,听一下来的是什么路数,几点几位(几点是数量多少,几位是什么方向)。”齐君元当机立断。

阎王的反应似乎比他师父还要快些,齐君元才说完,他就已经纵身蹿到疯女子身边。曲食指为凿状在疯女子耳后风池处一顶,疯女子便身体一歪,晕倒在地了。他这一招叫“阎罗叩魂”,可以让人迅速进入昏迷状态,但对血脉心神的伤害却不是很大。

“位数西北,点数七个。其中有一个虽双足而行,但步伐、足音不像是人。”秦笙笙快速做出判断。

“赶紧顺流伏波(逃遁、躲藏的意思),如果来的是六扇门,我们有多少嘴都说不清了。”不管什么刺客杀手都不会愿意和六扇门的人打交道,更何况是在一个死了许多人的案发现场。

“带上这女人,我有用。炎霸,快来帮我。”范啸天把昏倒在地的疯女人的上半身托坐起来。

“师父,你真的要把她带回去做我师娘吗?”王炎霸压低了嗓子问。

“瞎扯淡,你是耳光子没挨够?赶紧搭起来,离开了再说。”范啸天的语气很严肃,这让王炎霸再不敢瞎胡闹,把疯女子搭起来就走。

“秦姑娘,你带他们往东北方向顺流。我们刚从那边过来,路径环境熟悉。不用慌乱,飞星暗伏在附近,会掩护你们的。”齐君元吩咐完秦笙笙后,自己则弯腰蜷身小碎步往前急跑。到了两座尚未烧尽的断垣间,手挥脚扫,瞬间便用地上的碎砖、断木排成一个波浪起伏的形状。然后在每个波浪上面叠起几摞砖块,每一摞都歪歪扭扭、摇摆不定,看样子随时都会倾倒。

刀过野

就在齐君元叠完砖摞刚准备转身离开时,又是一阵鸟雀鸣叫般的哨音传来。这次的哨音应该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从西北方向过来的那六七个人立刻各自找掩护物藏住身形,然后全神戒备,动用所有感官搜索周围的变化。

齐君元矮身退步而行,突然觉得背后有动静,于是蓦然回身,同时两只袖管一抖,每只袖管中各有三只“镖顶锚钩”入手。这种“镖顶锚钩”形状和挂镖、钩连枪枪头的样子很像,但倒钩子的形状数量却是像船锚,呈均分三角。不过构形都不大,而且靠近镖顶。这种钩子可以当暗器使用,也可以像绳镖一样当软兵器使用。只要镖头子入了肉三分,三楞倒钩便会吃住皮肉。此时只需尾绳一拉,便是大片的皮肉给撕扯下来。如果射入腹部,就连内脏都能拉带出来。所以这种武器的杀伤是双重的,而且拉出比刺入更加要命。

齐君元双手捻住六只镖顶锚钩,即将出手的瞬间却戛然收住,因为在他身后出现的还是秦笙笙和范啸天他们几个人。

“齐大哥,哑巴刚才信号,是说我们过去的方向也有影儿逼近。”秦笙笙明显有些慌乱了。

“你有没有细辨几点几位?”齐君元问。

“他们逼近的速度似乎很快,我怕迎头撞上便赶紧地往回走,没来得及听辨对方的情况。”这时秦笙笙缺乏经验的弊端显现了出来,要是其他离恨谷高手,肯定是就近找好位置藏住身形静观其变。也可以暗中投石投物发出惊扰声响警告对方,阻住别人逼近。而绝不会什么都没做,只知道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我们好像被围住了,东北方向,西北方向都有人逼近。南边也走不了,那里草树暗影光色度有差别,是另有异物背衬才会出现的情景,应该有大批暗鬼伏在其中。”范啸天肯定地说道。

“东面,我们还有东面可以走。”王炎霸很庆幸东面还是个空当。

“往东去是大片水稻田,秧苗插下还没多久,踩进去就得被泥水咬住腿脚,行动难以自如。而且稻田平敞,没有遮挡物,别人使用暗器、弓弩等长距离击杀武器的话,我们只能任凭宰割。”

范啸天的功底毕竟和王炎霸有着很大区别。他能发现南边草树之中藏着人并不奇怪,掩迹变形本就是他的专长。而能知道东边稻田的情况,则是在进入这火场之前已经将周围环境情况仔细了解过一遍。这样谨慎周全的做法还不算是真正的江湖经验,却实实在在是刺客夺命保身的基本技能之一。而范啸天能这样去做,恰恰说明他学习认真、遵守规则,严格按做刺活的所有要求和细节执行。只是如此循规蹈矩的做法在真正行走江湖时很难说是好还是坏。

齐君元不舒服的感觉更加严重了,是因为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三面强敌的困局之中。此时无形的压力和危险已经不是意境的领悟,而是非常真实的感觉。

不过这一次齐君元还是有着严重失误的,按道理凭他构思意境发现危险的独到能力,应该可以更早发现南边树丛中有人伏波。当初他身无护具独自闯过离恨谷工器属百种奇妙机关设置的“天上杀场”时,除了对坎扣布置(机关暗器)精研透彻,另外就是凭着这种提前发现到危险的能力。他可以觉察到墨色夜幕、茫茫原野中的一点点危机,发现到躲在一大群人中极为隐蔽的某个偷窥者,但是他今天却偏偏没有发现到在不远处树丛中的数量很多的潜伏者。这是因为上德塬的种种惨相、死气、烟火味乱了他的心境,导致思想不够集中。同时也是那些潜伏者能够严格控制自己的各种正常生理现象,让许多活人该有的迹象都没有显现出来,把自己收敛沉寂得和树木岩石一样。不过很难想象这么多的潜伏者是如何进行这种控制的,除非他们经过非常统一的残酷训练。

“杀出去吧!有哑巴长弓快弩暗中协助,就算对方人数多也不一定拦得住我们。”秦笙笙说话间十指上已经缠上了五色丝,而手臂有更多五色丝在游蠕着,仿佛色彩斑斓的活蛇虫一般。

天母蚕神五色丝本是西域克萨尔沙漠中的雪沙蚕所产,一百年才吐一回丝,吐出的丝雪白雪白。唐朝时印度东游至中土的僧人波颇,其所著《行见行经》(译名)中就有关于雪沙蚕的记载。后来此沙蚕被异域商人带至中土,由福建人林芝瑶在海边沙滩围场进行人工养殖,海沙之中还掺入了四色贝壳碎粒。因此产出了五种颜色且更加坚韧的天母蚕神五色丝。不过人工养殖的雪沙蚕只两代便再不能延续,这也许还是地域、环境、气候等原因造成的。至于雪沙蚕所产的五色丝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神话传说中都认为西方为西王母控制,而沙陀、交趾、赫达达这几个位处西方和西南的小国,国民都将西王母敬为蚕神,说天下人有衣穿全是拜西王母所赐。事实上这些小国供奉的西王母像也都是肥硕皱皮的模样,真就像一只大蚕。综合这些原因,才取了一个天母蚕神五色丝的啰嗦名字。

而北宋司马德贤的《天成珍奇考》中记载,天母蚕神五色丝的最大奇异之处不是其细如丝韧如钢,五色如霓。而是因为此丝是带有灵性的,能随着使用人的心情、气息、血脉而动。这种说法没有佐证,因为北宋之后这种天然材料就再未曾在世间出现过。如果有谁见过秦笙笙现在的情形,并且用文字记录下来,说不定就能成为多年之后《天成珍奇考》中关于五色丝灵性之说的佐证。

齐君元看了秦笙笙一眼,先将自己的状态放松了,然后才轻声说道:“不要紧张,来者不一定是针对我们的。五色丝随性而动,现在全缠紧在你手指、手臂上,说明你心怯而力极,心理和肌体都太过紧张了。如果现在依旧能将五色丝隐于胸背之处,然后关键时候随心意而出,随心力而杀,那才是到了至高境界。”秦笙笙听了这话脸上不由泛起一片红晕。

“老齐,你不要东拉西扯的了,现在哪儿都没法走,你说到底该怎么办。”这句混乱的话一说,就又显出范啸天很少行走江湖,遇事应变能力很差。

“嗯,没法走就不走了呗。坐下等着,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想干什么。”齐君元说完后,便找个稍微干净些的石墩坐下。其实这烧了一整天的地方哪还有干净的坐处,碰哪儿都是一把黑。除非是像疯女子说的那样躲在水里。

不过其他人无法像齐君元这样镇定自若,全都提气聚力严守以待。

范啸天为了能更好地应变对敌,将疯女子重新放到了地上。而王炎霸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大阵仗,眼见自己这几个人被暗中渐渐逼近的众多高手围困住,不由紧张得全身僵硬,紧紧抓住疯女子的两条腿不放,似乎这才是他的救命稻草。于是这满是死尸的惨烈火场中又出现了很滑稽也很诡异的一副场景:一个男子提着两条光溜溜的女人腿,就像提着待宰割的猎物;而被提的女子身体瘫软在地,无法判断死活。

此时秦笙笙在齐君元的教训和教导下很快将状态调整过来,手指手臂上的五色丝虽然没有拢入怀里和背后,却也全藏在了宽袖之中。而且她还在背上背着的琴囊底端摸捏了几下,再将囊袋往下拉了拉,露出最上面的琴首。

虽然和秦笙笙一起走了好多天,同行的几个人都不知道秦笙笙背的是把什么琴,包括齐君元。现在秦笙笙把那琴才露出了一点,立刻有人知道她背的是把可以杀人的琴,这人还是齐君元。

秦笙笙刚才在琴囊底端摸捏是启动了一个杀器的弦簧,接下来她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释放机栝,琴首下部的几只弦钮便会变成“花尾飞螺”,旋转着钻入对手的身体。这绝妙的设计别人也许看不出,但这正好是齐君元工器属的专长。

“你这琴囊露出个琴首背着,不但动手时不方便,而且反会让对手一眼看出蹊跷,缠斗起来后会加倍防备你的琴首。所以还不如索性把琴拿出来,给来人奏上一曲。”齐君元给了秦笙笙一个奇怪的建议。

“奏琴?”秦笙笙满脸疑惑。

“对,这不是你色诱属擅长的吗?‘声色销魂登仙境,不觉一魄入黄泉。’用你的琴声震慑那些人的心神,让他们觉得此处危机四伏。一般而言,当几方人所谋目的相同时,他们会觉得与他们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更加危险。你的琴声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他们感觉到相互间严密提防戒备,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转走。”齐君元只能说到这份上,他对色诱属的技艺所知不多,无法给秦笙笙更直接的指示。

但这些话已经足够了。秦笙笙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把琴囊褪去,露出了一把七弦古琴。古琴又被称为天地琴,它有天柱、地柱,有龙池、凤沼、雁足、凫掌,有岳山、承露、龙龈、凤舌、冠角、舌穴。其中奥妙玄理与天地合,与龙凤对,与阴阳契。

姑娘家爱干净,她没有坐下,而是一腿曲蹲一腿横翘。琴放横翘的腿上,按弦手兼顾着稳住琴身。这也就是色诱属中练过单足舞的谷生、谷客才能保持这种姿势。然后只见葱玉妙指轻轻撩拨,一曲《刀过野》从指弦之间流淌而出。周围所有人立时觉得处处刀光剑影、杀气森森,无尽危机如重重波浪翻卷不息。

西北方向逼近过来的那六七个人止步掩身后再也没动。

东北方向过来的人听到琴声后也都立时停住了脚步。他们停住后分散得很开,举手投足间聚力蓄势,所持姿势攻守自如。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个个艺高胆大,个人技击能力都极强,属于江湖高手的层次。这同时也说明了另外一点,这群高手在搏杀之中的相互配合关系是很粗糙的关系。但也有可能他们是有着自己不够正规的阵势,是些很实用的野路子。

南边草树后面的那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但这么多人却是最后才被发觉的。可见他们规矩森严、组织严密,这么多人的行动便如同一人。在没有接到指令前,暗伏不动的他们可以将自己融为这山山水水、草草树树的一部分。所以这些人的个人技击能力并不一定最强,但他们却是最稳、最沉得住气的,自我约束力和团体协作能力是其他两方面人以及齐君元他们无法相比的。

七步迷

《刀过野》弹奏到第三遍时,西北方向终于有个人走了出来。此人身材消瘦,但身板挺得笔直,行走时所挟带的气势就如同一座移动的尖峰。

经过一处还未熄灭的火苗时,那人停住脚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也许是为了显示双手之中没有武器。然后才继续以很稳重的步伐径直朝齐君元这边走过来,就像许久不归的游子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当这人走到齐君元用碎砖、断木做下的设置前,他再次停住了脚步。先左右看了下,然后侧跨两步度量了下,再蹲下来朝几个不同的角度瞄了几眼。

几个简单步骤做完,尖峰般的高手挺直身体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七星龙行台’,是从匠家的‘大石龙形绕’变化而来。不错,能将一个惑目障足的布局改造成伤人的机关。可惜的是此改变摒弃了最为玄妙的天机理数,做成了不入奇门、不合遁甲的无灵性设置,只算下乘之作。”

齐君元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很独到的布局,被别人一眼就看出了出处和用处。对方主动显身,明贬自己所设布局。这是在叫阵自己,更是在叫阵此处所有不同来路的对手。

“见笑见笑,我突生童心随便叠了几个碎砖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哈哈。”齐君元说得有些勉强,笑得有些尴尬。

“你不是童心而是用心,是已然知道了我们有七人,所以才布下‘七星龙行台’。我们不管从哪个位置走入,都会是七步迷障。然后往哪边看都是自己的伙伴,完全找不到正确方向。而且眼中可行之路都会触碰到你叠起的砖堆。那些砖堆为何会摇摇晃晃似将倾倒,是因为砖块之间垫藏了器物。只要碰触到了,立刻便会七星飞散,砖击局中之人。而且任何一个台墩或城架倒下,都会七星飞散。因为一堆砖中肯定会设置一块用来触碰启动另外一堆,这样接连动作,便如龙行水波龙尾连续击起的水柱。不过我瞧你设置的砖块都只能伤胸腹以下,既无一击即死的力道,也不针对死穴要害。所以你的做法不但是丢掉了天机理数,而且还缺了一个‘狠’字。”那尖峰般的人已经将齐君元的兜子分析到关节细末了。

“你我从未谋面,无冲无伤,无冤无恨。下个‘狠’字,从此两仇以对不算误会也是天难,何必呢?我们几个只是误入此火场,不想惹祸及身,下个路挡儿唯求个安行退离而已。”齐君元的话不卑不亢,一点没有自己的设置被看穿后的慌乱。

“想走?先把拿到的留下再说!”一声喝喊嗡响如雷,让人不禁耳朵发背、头皮发麻、心脏发紧。

所有人都朝声音发出的方位看去,那是一个兀自在燃烧的椿树,枝叶全无,只余下树干依旧燃烧,就像一个把子大、火头小的火把。燃烧的椿树肯定是不会说话的,说话的人站在树干的背后。

“你要的是什么,我若捡到给你就是了。”齐君元声音变得柔缓,但一字一句蹦出的劲道却是不让那说话声分毫。

只一步,从椿树后面闪出一个魁伟身影。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他一身江湖人的青色劲衣。多条宽皮带缠胸裹腹,带扣、带兜插满小刀、钢镖,完全是准备一场大战的装备。从这人出现的位置来看,他应该是从东北面进入火场的那群高手的头领。

两边的主事人已经显了相,说明这两路人为了达到目的已经抛却全部顾忌,今夜不拿到东西绝不会罢休。可他们都想要的是件什么东西呢?

“先来一步,必有所得。你把东西放下,然后只管走,有拦阻的我替你挡了。”青色劲衣的大包大揽,那感觉是他已经将此处局势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呵呵,从我这方面讲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不要说捡到什么东西,就是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给你都没问题。只是一则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再则就算把我囫囵个都给你们,恐怕还得别人同意才行。你的嗓门是挺高,但在这里还真不是你嗓门高就能做得了主的。”齐君元的话说得一点不客气,甚至带有挑衅的味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几个人是无法应付三面力量中的任何一路,就算有哑巴躲在暗处偷袭也不行。所以现在只有将那三方面给挑斗起来,自己这几个人才可能寻到机会脱身。

齐君元这话不但让青色劲衣的人愣住,就连西北方尖峰般的高手也显出些茫然。这情形说明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南面草树阴影中的第三路。

第三路人马始终没有人露面发话。但就在齐君元半威慑、半提醒了另两路人马后,那边开始影形绰动,看情形是在采取行动。而且意图很明显,是要雁翅形展开,对那两方面形成合围,主动掌控全局。

“草树月影遮南强,一语即刻入杀场。”齐君元立刻用江湖黑话点出南边草树之后还隐藏着强手。他不会让第三路人的行动得逞,因为他不想任何一方掌控全局,只有三路力量均衡,造成混斗。那样自己才有机会带走这些雏儿和活宝,对了,现在还多出个疯子。

那两路人都是久走江湖的高手,江湖黑话、话里带话无不了然于心。虽然南边那些人经过严格训练,隐藏后的自我控制力不在离恨谷高手伏波时的隐忍力之下,可以做到从气息到身形再到声响都没有太大变化。但在齐君元暗话的指引之下,那两路高手立刻发现南边的异常。于是瞬时间人形起伏闪动,步法迅疾转移。两路人都各自抢住恰好的位置,压制住南边第三方有利的行动角度。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躲着藏着就很没有意思了,所以南边草树后面再要不出来个人就显得有些市井。人出来了,走出一个人不说明什么,但如果走出的人身上释放出杀气,比秦笙笙的琴声更为狂悍的话,那说明的问题就多了。而且这个人身上不但有杀气,好像还沾附着冤魂气息、妖魂气息,人们只需多看他两眼,便会觉得是亲眼见到了商纣时烫死人的铜柱炮烙。

秦笙笙的琴声没有停止,依旧是《刀过野》的曲子,这已经是第五遍的开始。但也是从这一遍起,曲调变得沉稳、缓和了,曲意也变得残酷、冷漠。这是将激情之杀变成了决意之杀,如同一把疾砍的快刀改成了慢慢推进,缓缓切入脖颈,渐渐压进皮肉。让被杀的人亲眼看着自己皮肉破绽、血液喷溅,让被杀之人真切感觉自己气息开始断续、衰弱。这样的一首曲子,回荡在处处残火、满地死尸、焦骨蜷缩的环境中。让人从最初鬼魂贴身、利刃刮面的错觉,变成了尖刃触心、恶鬼附身的真实体会。

秦笙笙真的是个杀人的天才,别人也许三年都无法适应的杀气压力,她只用几遍曲子的时间就适应了。不仅是适应,而且遇高越高。她很快将自己的意念、心力投入,将自己琴声所挟杀气提升到一个更高层次,同时将死气弥漫的氛围变得更加肃杀。

四个方向四个领头的人,只有齐君元是坐着的,也只有他想置身事外。“各位都是江湖上的明眼人,应该看得出我们身在此地根本就是误入。如果真是来找什么东西的话,我们肯定会悄没声息地去做,这样大大咧咧地那不就成了傻瓜吗?而且你们看看,这地方烧成这样了,还能找到什么东西?要我说呀,东西应该是被烧毁上德塬的强人抢走了。你们应该去追查那些人才对,而我们几个人是绝对不具备屠庄能力的。或者找找此处尚存的族人,他们说不定可以告诉你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齐君元很巧妙地将矛盾过渡到别人身上。

西北方向尖峰般的汉子也再不多说一句话,他是在静观东北方那个凶悍的青衣汉子和南面“铜柱炮烙”之间是怎样一个争斗。此人虽然没有置身事外的打算,但做法却和齐君元有共通之处,就是设法让那两方先相互消耗,然后自己做举手得利的渔翁。因为他这次携带的手下太少,与那两方正面争斗是很不明智的。

“来者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梁总把子呀。不知遵驾此来是为南还是为北?”“铜柱炮烙”的声音如铁锤击铁砧。

“原来是大周御前特遣卫的薛统领啊,你带着鹰、狼队越界至他国境内,不知如此冒险为公还是为私?”青衣汉子的声音就像浪击砥柱。

听对话内容,这两人竟然是认识的。但从语气上推断,他们相识的过程并不愉快。但建立在敌对双方基础上的了解,有时比真正的朋友更有深度。

“楚地今已无主,所设节度使职为大周编录,我又是如何越界入他境?倒是梁大当家渡水翻山走得远了些。”“铜柱炮烙”般的薛统领口齿也铁打铜铸一般。

“我们这种凭手做活、脚行道吃饭的人也是实在没办法,要不然也不会常常麻烦薛大人费心费力纠难不息啊。”用牛皮条裹住自己的梁总当家就像块又黏又韧的牛皮糖,让铁打铜铸的口齿都无法随意咬嚼。

“凭手脚吃饭没错,但不能不带脑子。以往你们走暗道南运北送地发些小财也就算了,毕竟不为国之大患。但这一趟没有小财只有大祸,劝你还是收手罢休了。往后我让关隘之处给你开些口,你就此回去用心将小财做大,没必要在这浑水中找金子。”薛统领的话是威胁也是让步,威逼利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梁大当家放弃眼下正在做的事情。

只是凭这几句对话,齐君元已然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厉害人物了。

且不说这两人是大大的有名,官家、民间没几个不知,就算是没太大名气的低调之人,只要具备某种实力,或者有特别的身份、背景和社会关系,都会成为离恨谷刺客的了解对象。所以有人说一个顶级的刺客除了刺杀技艺之外,还必须成为一本时势百科书。必须了解到官家草莽的现时状况,掌握黑白道各阶层重要人物的具体情况。这些信息可以让他们在布刺局、行刺活时清楚什么可利用、什么是忌讳。

所以齐君元很自信地断定,凶悍的青衣汉子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梁铁桥,“铜柱炮烙”般的头领则是大周御前特遣卫的头领之一薛康。

几乎同时,西北方向尖峰般的汉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第六章 最危险的……

故敌对

一江三湖十八山是个江湖组织,也代表着一个范围,它涵盖了长江两岸太湖以北直至淀山的大片区域。这区域内所有绿林道都由合意堂总瓢把子梁铁桥统管,总舵设在江中州。

梁铁桥这个总瓢把子是用一把割缆刀硬生生打出来的,据说他初出道时最厉害的招数就是一记“以命换命”。按照常理,所有打斗拼杀之人都是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毁灭别人的性命,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毁灭别人性命的前提,所以在实斗之中都不敢以命相对。但这恰恰给了敢拼命的人制胜的机会,只要对手稍一迟疑和退缩,反会让“以命换命”变成了以伤换命。

梁铁桥所受重伤、轻伤无数,但他每次都能挺下一条命来。而几乎无人能在他手下留住命,因此他理所当然成为一个大帮派的总瓢把子。另外就算再平庸的刀客,在受过无数伤、要过无数命之后都会将自己修炼得所向无敌,不用换命就可以轻取别人的性命。所以他也理所当然成了天下顶尖的用刀高手。

大周御前除了战争实力最强的禁军外,另外还设有四卫,分别是带刀卫、内护卫、警防卫、特遣卫。禁军由殿前都检点赵匡胤和校检司徒赵弘殷共管,而赵弘殷正是赵匡胤的父亲,实际上就是说,大周的禁军全掌握在他父子两人的手中。

御前四卫则由赵匡胤兼职独辖,其中最厉害的便是专门负责外出处理特殊问题和事件的特遣卫。特遣卫又分四队,其中虎出林、豹跳岩两队由赵匡胤之弟赵匡义统领,而狼漫野和鹰击空则由薛康统领。

这薜康和赵匡胤是世交,都是军家出身。薜康的父亲与赵弘殷在后汉共事时官职为禁军总教头,所以薛康家传的技击之术少人能敌。而且薜康在接手狼、鹰两队后,每次必亲出皇城、身先士卒,以己身抢行险事。这就让他磨练出了一身江湖人的阴险刁狠,将他已然出神入化的家传技击术使用得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梁铁桥和薜康的冲突已经有好几年了。其实从个人角度来讲,他们是英雄惜英雄,相互很是佩服。但一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职责所在势在必行。所以有些事情他们都必须去做,而且还必须做好。官家、匪家本就是天敌,他们各自的身份注定他们要成为对头。

五代时,常常出现连年兵荒马乱的现象。更多人为了生存,都投身到梁铁桥的帮派下,吃江湖黑道饭。同样也是因为兵荒马乱,富户越来越少,靠打家劫舍已经无法维持梁铁桥那个庞大帮派的运作。所以帮中众头领商榷之后,梁铁桥决定利用自己帮众布及范围广的优势,在大周、南唐、北汉三国之间贩运、贩卖私货谋利,以便维持帮众生计。他这种做法受损最大的便是大周,从地域上看,大周横亘在南唐和北汉之间,这两国货物入大周境或过大周境他们都是有大量税银可收的。梁铁桥贩私,逃避税银,这就相当于从大周国库中夺食。更何况大周近些年还刻意限制了一些货物向北汉流通,以便为下一步的宏图大业做准备。而梁铁桥所为打破了这些限制,影响到大周多种计划的实施和进度。

一江三湖十八山辖下帮众贩卖私货的事情,大周南北边界守城官吏都有奏折送至兵部、户部。当时周世宗尚未继位,太祖郭威病重,所以这等民间匪盗之事赵匡胤便全权做主行事。赵匡胤知道这种帮派跨几国范围,要么不打,要打就要双管齐下。堵路断行,同时还要直接进逼总舵。但对付这种草莽组织,调动大批军队不值当,而且军队围剿也不一定能达到预期效果,反会引起邻国的猜测和戒备。于是赵匡胤决定派遣薜康带鹰队、狼队出击,采用寻踪追迹、疾速暗袭的剿灭方式。

薜康与梁铁桥几次对抗纠缠后发现,这个草莽枭雄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的。首先来说,梁铁桥不是个莽撞无脑之人,他手下帮众遍布各处,包括官府之中也有他的帮众或他买通的耳目,所以消息灵通,很少有被鹰、狼队堵住的情况。往往鹰、狼队还未动作,他们便早早避开。另外梁铁桥手下虽然不乏高手,但他们帮派规矩中明文规定不得与官家人动刀枪。所以那些贩私货的队伍一旦遇到鹰、狼队,马上弃货逃跑。薛康自从接到这个任务后,便一直东扑西追,根本无法触及到梁铁桥的痛处。既未能把所有私货暗路堵住,也未能寻踪觅迹找到他的老巢。

但薜康也不是善与之辈,连续失利后的他亲自带队潜入南唐,在长江二十八渡暗渡设铁锁横江局。断了梁铁桥两条最为重要的私货通路,并相继毁了这两条通路上的三个分舵、十三个据点。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梁铁桥在遭此重击后将计就计,在一批货物中暗藏毒水蛭,然后故意被查出,以此毁掉鹰、狼队一百多名特遣卫。同时他趁鹰、狼队遭受重击混乱之际,明目张胆地从他们控制的渡口下手,夺了吴越国进奉大周的皇贡。

但皇贡并非可以抢的财富,有时候它会成为一个大祸害。就因为兵荒马乱、盗匪四起,大周都在驮运皇贡的车辆上暗中装设了“车行子午漏”,只要车子一动,车辕便将漏口打开,然后定时落下一滩细沙。薛康就是循着这些细沙找到了梁铁桥江中州的总舵,那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双方战了个平手。鹰、狼队占装备、阵势先机,群战群斗让一江三湖十八山无从抵挡。但一江三湖十八山高手众多,个人技击术高强,又熟悉环境、机动灵活,所以偷袭、水战、芦荡战让鹰、狼队吃了大亏。

其间薜、梁二人先后照面两次,但都未出手交锋。只凭言语搏杀、气势争斗他们就已经清楚谁都胜不过谁。

此战过后梁铁桥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个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觉得总舵处已不保险,于是将帮中事务交与他人。自己带着一些得力可靠的高手奔了金陵,成了南唐韩熙载府中的秘密宾客之一。

但贩卖私货之事却没有能禁止,反而愈演愈烈。不但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帮众为囫囵嘴肚提命冒险,而且有更多的寻常百姓加入这样的队伍。

赵匡胤审时度势后也撤回了鹰、狼队。因为他可以对江湖盗匪、草莽贼寇下手,却无论如何不能对求生存、养家小的百姓下手。同时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自己不剿灭梁铁桥的一江三湖十八山,那么这个帮派的存在其实可以在国法之外另成一套规则。这规则虽然与国法有相对立的利益之争,但它也是对国法不足之处的一种弥补。现在失去了这个规则,私货贩运反变得不好控制了。所以当自己尚无法全盘控制局面时,应该让出部分利益给别人,让别人为了抓住这点利益去替自己管理局部。等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时,可以先收回别人管理局部的能力,然后再收回属于全部的利益。这样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他都已经只是被利用后抛弃的一份子而已。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赵匡胤便很好地运用了这个道理,利用别人给自己打下基础。而当他自己的基础成为高屋大宇后,他便收去打基础那些人的锤凿,以免他们再将高屋大宇的基础刨挖掉。

“薜将军,如果早些日子你对我许下这条件,我会感激万分。但现在说这话便显得将军你幼稚且无德。给我鱼骨,骗我让你肥豚,答应了你我岂不是被世人笑话。再说了,我现在已不再行江湖闲事,和将军一样,为明主效力,图求个世代功名正禄。”梁铁桥其实做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这样说的,因为薛康所许条件是即刻就能见利的,而且对整个一江三湖十八山数万帮众都有好处。

“既然梁大把子这么说了,那我就不与你啰嗦了。虽只少时未见,未曾想你如今已经不是做主的人了。也落得和我一样,浮萍所向随风意。不过你我之前还欠着一个对决未分高下,眼下这各自为主舍命奔波的事倒是给你我一个决胜负的机会。只是要提醒你,这种涉及一国兴衰的大事情,算不上浑水,却是个深渊。你别最后连点鱼骨都捞不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吞下只鱼钩。”薛康所说真的是别有深意,这也就是久经官场的人才能说出这番比喻。

旁边认真听两人对话的齐君元心中一动,薜康鱼钩之说让他突然有种异常的感触。自己擅长使用的是钩子,那么一个会用钩子的人会不会被别人也当做一只钩子?

“将军良言好意我谨记,为此在分胜负、决生死时我会放你一手。”梁铁桥故意装出一副慷慨豪情,但心中却为薛康所言震荡不已。“不过此时此地能出手对仗的可不止你我,别人家以逸待劳坐观虎斗,最终胜券操于谁手不可预料啊。”

齐君元听梁铁桥说到这话,马上抢言道:“不管还有哪个别人家,都不要把我们算进去。我们几个就是路过此地误入火场,你们给条路,我们就此离开,只当没来过这里。”

没人理会齐君元,梁铁桥更是如同没听见似的继续自己的话:“江湖中人都应该知道‘离恨谷’、‘易水还’、‘三寸莲’,这是最为顶尖的三大刺客组织。‘离恨谷’用的都是怀仇普通人,‘三寸莲’则全是女家,只有‘易水还’用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坯子,从形从心都是一流的。‘渐离击悲筑,宋意放声和。荆雄一去兮,易水望之还。’这‘易水还’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传承了易水三侠荆轲、高渐离、宋如意的绝世技艺。技击术以长剑短匕为最强,而且擅长奇门之术。历代君皇最忌刺行,特别是‘易水还’这种技有独到、艺有独成的门派,而且门中祖师就曾对君皇行过刺局。所以只要知道他们的门派所在,必定重兵、高手纷至,剿杀驱赶不止。据说自武周以后,‘易水还’就只能藏匿于西南高崇深壑之中。但如今蜀国孟昶承帝位后,设‘不问源馆’,招天下贤士能人,不拘出身祖源。因此网罗了一帮奇人异士,其中便有‘易水还’仅存的几位高手。”

借掣肘

“好了好了,不用再旁敲侧击的。在下确是‘易水还’中‘高流脉’的丰知通,梁总把子又是如何认出我根本的?”西北边尖峰般的汉子打断了梁铁桥的话头。他的语气冷森森的,就像口中含着冰精。他的身板挺得笔直,直得就像一把淬火打磨好的钢剑。既然已经被人看透身份,既然已经没有做渔翁的可能了,那么他表现出的态度就是决意加入战局,丝毫不怯惧随从帮手众多的梁铁桥和薛康。

“丰知通?没有听说过。”薛康说的是真话。

齐君元知道薛康说的是真话。丰知通应该和他自己一样,如果名号人人皆知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刺客了。

齐君元知道梁铁桥说的也是真话,他听说过“易水还”,此门派名字的含义是要从易水边一去不归的壮士回还,也有还原易水边三大侠客绝世技艺的含义。“易水还”下有三个支脉。“高流脉”,其技以承高渐离为主,除刀剑的使用外,还会奇门遁甲、惑目乱音之术。“荆命脉”,以荆轲刺技为主,擅使短匕攮刺,另外,对机关暗器别有心得所悟。《孰侠孰刺我辨》中甚至将这一脉列为坎子行中除鲁家、墨家之外的第三大家。“宋意脉”,以宋如意之技为主传承。此脉擅长异形兵刃,还有就是对驯养驱动怪兽、异禽、毒虫有着秘传。

“我并不知道如何辨别‘易水还’的高手,但是刚才尊驾对那几堆石头的一番辩说,让我想到天下能有此技者也就四五家而已。然后又见你所带随属之中竟然有个身披铜甲的巨猿,试想既通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之道,又懂驯用兽子,除了‘易水还’中高手,还会有谁?”梁铁桥再次证明他是个思维缜密的江湖枭雄。

“梁总把子果然思精目锐,现在我已认下了,你又待如何?”丰知通腰背挺得更直,言语也更加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