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们已经提到齐君元对王炎霸的怀疑,但这怀疑并非说他是混入离恨谷的暗钉(其他组织派来,对离恨谷别有企图的成员。),而是怀疑他在操纵着某件不能告人的事情。

虽然他只是范啸天外收的徒弟,身份还不在谷生、谷客之列。但身份是可以造假的,特别是将一个高级别的身份降到低级别,那是很容易让人相信的。再一个王炎霸虽然表现得自己只会阎罗殿道的技艺,但就这技艺他就使用得比一般的谷生、谷客还要娴熟,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他的技艺其实极高。但是他的任务和身份需要掩盖,而使用过程中却又无法掩盖,所以就说自己只会这一种技法,那么钻研得深一些、施展得妙一些就都在情理之中了。所以一个技艺差的人想冒充高手很难,但一个高手要想隐藏一些技艺,把自己装得很无能,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其实最初时齐君元曾怀疑是范啸天在说谎,以为他怕自己将离恨谷中的技艺过多地传授给不属于离恨谷的徒弟而遭受惩处。但他后来从范啸天的交流中发现,范啸天长时间都在谷中研究吓诈属的技艺,难得出谷几次也是为了谷里绘制地图等类似繁琐的任务,不可能有太多闲暇和机会出谷传授技艺给这个徒弟。所以王炎霸的技艺应该另有来路,这来路或许连范啸天都不清楚。而确定这一点的证据是齐君元发现王炎霸能直接听懂黄快嘴的话。

综合之前种种现象和刚刚证实的信息,齐君元估计这次离恨谷给范啸天和王炎霸派下的任务其实是两路,只是为了掩盖住王炎霸的真实身份以便派到更大用场,这才将这两个任务在开始时交集了一下。范啸天带着王炎霸寻到秦笙笙,但接下来这两人便分开了。王炎霸的任务是负责带秦笙笙去呼壶里,而范啸天的任务才是去上德塬。

秦笙笙了结完她的私仇之后,未按预先约定的路线行事,这说明她其实知道自己下一步的任务是什么,但她却不愿意去做这件活儿。可能之前谷中的执掌也已经预料到秦笙笙不会很愿意去执行下一步的任务,所以才派王炎霸来主持这一路任务的实施,因为王炎霸是个心计远超一般人的人。

秦笙笙的行动全在王炎霸预料之中,所以他提前在秦笙笙可能遁走的路线上设“阎罗殿道”困住她。可王炎霸怎么都没有料到齐君元会意外地冒出来,然后整个任务的流程都由于齐君元的参与而完全失控。

王炎霸其实努力过,将他们带到上德塬就是想通过范啸天的证明,从而摆脱齐君元,可是没想到在那里撞上了三国的秘行组织。从三国秘行组织的围困中逃脱后,王炎霸以为这下可以顺自己的心意带着秦笙笙去往呼壶里,谁知又很意外地在半路偶遇狂尸群。秦笙笙暗中鼓动倪稻花等其他人在夜间解脱船只缆绳漂走,去追狂尸群就上德塬族人。虽然王炎霸也追上了漂移的船只,但是在有多个外人的情况下他无法透露自己带秦笙笙去往呼壶里的真正意图,也无法强迫秦笙笙随自己而行。因为呼壶里的这件事情关系太过重大,他怕闹翻了之后将内情透露出去自己会被衡行庐施以罪责。

但是等他们寻到狂尸、找到东贤山庄后,此时已经快到预定的时限了,就算再往呼壶里赶也肯定来不及。所以王炎霸在大家第一次逃出东贤山庄后便假发乱明章,让范啸天领头带秦笙笙他们二次入庄刺杀唐德。这其实是因为明知耽搁了谷里非常重要的任务会被衡行庐施以重责,所以索性采用嫁祸于人和送入死地的双效做法来解脱自己。一旦秦笙笙死在了东贤山庄里,本身就是一个不能及时到达呼壶里的大好理由,另外,衡行庐论责之时的具体情况也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即便秦笙笙逃出来了,他也可以将责任推给范啸天,说是他要带着秦笙笙去闯东贤山庄杀唐德才耽搁行程的。

那份假乱章将他和齐君元撇在外面也是有原因的:一个是将自己脱于事外,既无危险又不搭上瓜葛,最后也好说话;另外就是怕齐君元技艺高超,进入后能撞破庄中危机将大家再安全带出,那么自己的计划就泡汤了;还有如果之后离恨谷真的要深究,他还可以说是因为齐君元的参与才导致误遇狂尸群,然后又是随着他潜走东贤山庄的,将罪责都推到齐君元头上,让他成为替罪羊。由此可见,王炎霸此人心地狠毒,为保自己不择手段。

但是就在他们被东贤山庄的高手围住之时,黄快嘴出现,带来的信息仍是要他们分两路继续行事。也就是说,呼壶里的事情虽然时限已过,但仍是可以完成的。所以王炎霸这才求齐君元帮忙,将那几人又解救出来。

“我可以断定,你们呼壶里这一路的任务是用的‘流庄法’。楼先生,你虽然江湖名号极大,但此趟活儿你最多是个出面的而不是主事儿的。还有那位卖玩器的兄弟,充其量也就是打杂辅助而已。你们这一路的事儿最终应该是王炎霸说了算,他才是真正做庄的。而且为了事儿做得到位,以流庄形式出现,从头到尾都亲身盯住秦笙笙。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就藏身在我刚才所提的生门处,以防我们辨出兜相从那一位置突围。”齐君元高声说完这话,然后便静心等待。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有些人应该显形了。

惊雉羽

一个人顺着竹林围绕的弧形缓缓走来。他是从“太极蕴八卦”的生门出来的,行走的路线正是很难被人看破的预留兜隙,这和齐君元料算的完全一样。走出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阎王王炎霸,这更在齐君元的料算之中。

“齐大哥骂得忒狠了!真没觉得,我是什么时候被你瞧破的?”王炎霸说话很客气,还带着些钦佩之意。

“第一次离开东贤山庄,你独自去树林中方便,却莫名其妙带回来一个乱明章。”

“只是凭这一点吗?”王炎霸觉得这不该成为确定自己底细的破绽。

“不,那时候是开始怀疑,确定是在黄快嘴再次出现后。听了黄快嘴的叫声你态度突变,等到哑巴诱鸟吐人言后,你再对应所说内容。顿时明白你是因何而态度突变的,也知道了你能直接凭鸟语听出所传信息。”

王炎霸知道这的确是个破绽,虽然很不明显。但他仍不死心,觉得只是这样一个没有确切证据的现象依旧不能确定自己身份:“还有吗?”

“还有,你的‘百步流影’使用得太过出神入化。我原先的计划只是要震慑一下唐德,而你却能选择合适的角度、时机直接刺杀了那假唐德,并且是在大白天。范啸天原来说你只学会了夜间布设的技艺,但与你的表现出入太多。再有,逃离东贤山庄后分两路行事,你不随你师父行事而与我们同行,你师父竟然没有一点异议,这一点也是蹊跷。而我们到呼壶里后,能如此轻易就遇到卖玩器的不是运气好,而是你已经知道他每天走一趟的时间和路线。我安排下‘三段锦’,秦姑娘进来了,你却不知所踪。而从周围环境局势上来说,你无法单独溜走,只能单独溜进,所以这地方你是轻车熟路的。最明显的是,楼先生和卖玩器的诱我们来此,应该早就应该知道我们来的是三个人。但他们所有的布设只是针对我和秦姑娘的,根本不包括你。特别是卖玩器的站位,根本没有对第三人进行防御。另外,像楼先生那样的本事和心机是绝不会忘记兜儿留隙这件事的,所以没有外加设置,那应该是为了便于某些人的出入。结合这所有现象,最终归结到一根轴上的答案,就是你和他们是一起的,而且已经溜到兜形的生门处占位,防止秦姑娘再次走脱。”既然王炎霸不死心,一再提问,齐君元索性说出一连串他的漏洞来。

王炎霸的脸色阴沉得真像个阎王,一个刺行中的高手被别人瞧出这么多漏洞就如同一个女人被当众剥掉了衣裳,羞愧、难堪的打击比刀剑给他的伤害更大。但是离恨谷能委派王炎霸主事,带着一路人来做极为重要的活儿,那他便不是能够轻易被伤害的人。事实也证明,他非但不会轻易被伤害,而且还能轻易地伤害别人。否则他也不会做那种嫁祸给自己师父、陷同门于死地的事,只为推脱自己的罪责。

“齐大哥,你要理解。离恨谷中安排下的刺活,手段可用至极,必要时不惜任何代价。”

“你错了,离恨谷中离恨二字由何而来?便是手段至极所致。更何况你的一些手段还未到必用之时。”

“有无必要你说了不算,在突发意外却无谷中指令时,主事者应当机立断。”王炎霸的意思是齐君元说了不算他说了算,因为他是主事者。不过这一点倒真是离恨谷的规则。

齐君元虽然也知道这样的规则,但前后揣测王炎霸的种种做法,还是觉得此人太过可怕。其心机还在其次,心地毒狠却是胜过任何一人。

“齐大哥,其实你所接露芒笺指令的活儿到秀湾集已是终结。我们这路的活儿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其中实情也不便透露与你。你还是就此离去,我不麻烦,你也省心。”

从王炎霸这老练周密的话语里可以听出,此人能做一路主事,绝非偶然。就江湖交道的一套,他肯定是在他师父范啸天之上。之前只是一路掩藏了真面目,若非意外迭出,齐君元还真辨不出他来。

周围一片沉寂,齐君元在犹豫、在考虑。他想找个理由,随便什么理由,只要能让自己留下,或者将秦笙笙带走。他不忍就此离去,留秦笙笙一人在这里他总难以心安。他们这一路的活儿已经过了时限,阴险、狡狯的王炎霸肯定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在秦笙笙头上。但是这又不是和自己相关的任务,强自参与其中便是故意搅乱他们的刺局,那也是谷中规矩要重责的大忌。

周围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但他们的眼睛都看着齐君元,都在等齐君元做出决定。

“也许我真的是时候离开了。”齐君元像是叹出一口长气。

“齐大哥!”秦笙笙听到齐君元说这话,于是远远地呼唤一声,这一声中满含的全是难舍和凄切。

“齐兄弟果然是我谷中俊杰,知进知退。”楼凤山在旁边赞一句,真实意图却是在打圆场,给齐君元一些安慰。

“可是……”齐君元突然间将声音大幅度提高,“可是你们谁给我一个准话?我瀖州刺活失败,是需要再杀,还是回谷中衡行庐领罪?我将秦姑娘一路艰险送到此处,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所接露芒笺上未拓必杀印,黄快嘴传讯中也未后缀结语,这两项活儿到底有没有了结?这都应该由谷里或代主给我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你们能给我吗?”

没人说话,于是齐君元继续说话:“你王炎霸只是一路主事而非代主,所以无权决定我的去留。虽然我在此会搅了你们的活儿,但我未了的露芒笺要没问清后续你就逼迫我走,那你也是在搅我的刺局。”

长久的沉默,因为没人能解决齐君元的问题。他也是完全遵照离恨谷的规则在行事,所说理由滴水不漏。

终于,王炎霸说话了,又一次显示出他的阴险、狡诈:“既然齐大哥不愿走,定要在我这里等谷里执掌或代主的交代。那么为了齐大哥的安全,也为了我们行事顺利,只能委屈齐大哥偏安一隅,我们给你定个圈儿休息。”

这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动作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第一个动的是王炎霸。他快步纵身往前,是要堵住阴鱼这边四卦的入口。

第二个动的是楼凤山,他动得没有王炎霸突然,速度、幅度的变化也没有那么大,只是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卜算用的签子,然后弯腰在阴鱼这边的平坦地上有条不紊地布设起来。

这两个人的做法不同但想法一致,是要利用现有阵形将齐君元锁定在一个不能自由活动的位置上。而一旦齐君元被定位,他们就可以将秦笙笙带到任何地方。这样当离恨谷中衡行庐问罪之时,齐君元便再无法进行干涉和佐证了。

第三个动的是卖玩器的,他动的幅度最小,只是往前迈了半步,将垂下的双手微微抬起些。他的目的很简单,是要加大对秦笙笙的逼迫力度,防止秦笙笙借这机会突然反击或寻隙逃脱。

齐君元是第四个动的。早动是为了抢住先机,但如果还没弄清别人的意图,又如何知道什么是先机?所以齐君元是最后才采取行动的。

其实早在齐君元走进“太极蕴八卦”时就已经看清并记下了几个点。这几个点有三角水池与圆形水池相交的窄弧形,有折转水池与斜条水池搭接的两个角。齐君元隐号叫“随意”,所以类似这些位置都可以被齐君元随着自己心意加以利用。

每个点上最多七只子牙钩,最少三只子牙钩。再将钩子间连上扣刃网的灰银扁弦,配合几个点位的怪异形状,哪怕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但真的要是踩下去,不是碰弦就是碰钩。而不管碰到的是哪一个,一旦子牙钩触发,连钩带弦就会沿着根本无法预测的方向飞出。钩触人,肯定是穿身而过;弦触人,肯定是立断其身。

轻功好的人可能会想着凭自己的纵跃功夫直接越过布设的钩弦,但一旦跃起到空中后,则会发现脚下点位的怪异形状和钩弦的巧妙布设已经将所有可落脚的位置都逼到池水之中。而池水是兜子的死位,踏入其中后果可能更惨。

齐君元布下钩子之后,王炎霸、秦笙笙的心中非常清楚,阴鱼四卦走不过去了。但这情形反是让王炎霸变得很放心,他原来的目的就是要将齐君元困住,布设下这些钩弦只会堵住齐君元的退路,对自己有利而无害。但王炎霸却不知道,此时的齐君元则更加放心。王炎霸进不了阴鱼四卦,就无法形成夹击之势,这样他便可以先专心对付楼凤山一个人。

就在齐君元择位布钩的短暂时间中,楼凤山手若拈花,信手间将一支支签子稳稳地插在地上。当齐君元再次回到四卦出口时,那口子周围已经被一百多根笔直竖立的签子围住。

这些签子显然不是一般的竹签子,否则不可能如此牢固地插入硬土。从签头部位看,其形状是闪着寒光的“三峰刃”。从签子的光泽颜色上辨别,是发暗光的红黑色,所以应该是铁签子,而且是掺了铜料炼造打制的铁签子,这样的合成材料才能兼具足够的硬度和韧度。

但是齐君元现在所处的困境和签子的材质似乎关系不大,重要的还是那些签子布设的兜形。此兜名叫“惊雉立羽”,是从奇门遁甲其中一式“乱枝穿空”演变而来。

这兜子的名字中用个“雉”字,一个含义是暗喻布设完毕之后,在闯兜者的眼中,这些签子都如同受惊的雉鸟那样将羽毛竖起、不停抖动,这就会扰乱闯兜者的视觉和判断。而之所以能够达成这样的目的,除了兜形的奇妙,还因为签子的材质。掺了铜料的铁签子,只要有微风吹过,就会微微颤动。再一个这“雉”字还是个很特定的长度单位,在古代一雉代表着一段三丈宽、一丈宽的城墙。所以兜名中用雉字,其意还暗喻是将对手围困在重重城墙中。《百战奇略》之八“车战”中提到以鹿角车为方阵,后人经研究,发现此法应该就与“惊雉立羽”的兜理相近。

“惊雉立羽”布下之后,打眼看去那些签子间的距离并不算小,只要不是瞎子都应该可以从这些间隙中走过去。但真是到了近前抬脚要走时,那些签子便仿佛都是会移动的。明明看着是个空当儿,踏下去却正好踩在了签子上。技击功底好的在鞋底刚触到时也许还能及时发现而强行收势退回来,功底差的则顿时就是刺穿脚面、跌倒签林,被插成刺猬一样。也有人避免踏步踩签,耍小聪明拖步而行,这样只需沿空隙行走就是了。但那样做的结果肯定是会被插着的签子绊倒,整个摔倒在兜子之中。

“惊雉立羽”的玄妙之处,是利用一百零八支外形完全一样的签子,按天罡地煞倒天位排布,造成闯兜者的视觉误差和动作失误。所以布设“惊雉立羽”的材料不一定是签子,但必须是外形完全一样的材料。当然,对于楼凤山来说,签子是最好的,特别是他专门设计打制的这种铜铁料的“三峰刃”。用此布设,不仅是让人寸步难行的困兜,而且在别人强行冲闯时,还可以变成杀兜。

瓦盖签

齐君元现在的处境真的很艰难,因为他所面临的还不仅仅是“惊雉立羽”的点点玄机、处处凶险。在签林的另一边,还有手握一大把签子的楼凤山坦然站在那里。他这样做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两个用意来,还算厚道的一个用意是当齐君元窥破兜子路数闯兜而行时,可以继续插签来加设和变化兜形,用后续手段和辅助手段将其困在其中不能脱出。而歹毒些的用意则更加直接,可在齐君元小心缓慢地闯至兜形中央时,用“三峰刃”飞射齐君元。此时齐君元身在兜中,无法腾转挪移进行躲避。如不是被其飞签射中便是为了躲避踏陷在兜子之中。

齐君元久经江湖风险,当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知道他即便窥破兜子也无法脱出,除非能用一招将整个兜子尽数毁了,但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过楼凤山布下这个兜子的同时也给齐君元提供了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刚才他面前这一块阴鱼鱼身的平坦地面原来并没有任何兜子设置。楼凤山之所以没有在四卦之内再叠加设置,应该是出于对“太极蕴八卦”的自信,因为他在其中融合了多种高深的技艺。另外,他有随时随手便能布设兜子的本事在,所以也真的不需要预先布下多个兜子,那样反会影响自家行动的方便。

所有事情往往都是有两面性的。一个对自己的技艺过于自信的人,一个在严密布设中寻求自家方便的人,往往会留下些连他本人都会疏忽的漏洞。在这个打不破的定律面前,即便是心机缜密、筹算如仙的楼凤山也不例外。虽然有些漏洞并不是一般人能看出的,更不是一般人能利用的,但他今天偏偏遇到的是不一般的齐君元。

阴鱼鱼身的空旷、平坦的地面上没有兜子设置,这是齐君元抓住的关键。因为没有兜子,也就没有死位,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他完全有信心与楼凤山针锋相对地斗一把。

楼凤山布设的兜子“惊雉立羽”固然精妙,但并非没有破法。它在设置上是利用了闯兜人的视觉误差和动作失误,那么只要在其中设置参照物和遮掩物,就可以轻易从空隙处快速走出。而且也只有这样,齐君元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抢到楼凤山面前,阻止他再飞射“三峰刃”的签子,转换兜形或采取直接攻击。

但问题也是有的,“惊雉立羽”中共有一百零八支签子,在其中设置参照物还算容易,选择合适的遮掩物却是个极大的难题。如果选择大的遮掩物将它们全数遮住,那样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每支签子的所在位置了,危险依旧存在。所以最好的遮掩物应该是逐个的,就算不能将一百零八个都遮住,至少也要能遮住三分之一以上。而且这三分之一的签子,必须是贯穿兜面的一整片区域。另外,这个遮掩物不仅要能乱了兜相,可以让兜中人快速通过,最好还要能起到盖住“三峰刃”的作用,或者能起到垫脚的作用。这样在快速通过时,即便出现兜中套子(1)或后手爪(2),也都能做到有惊无险。

齐君元隐号叫“随意”,除了他所行刺局都能随他心意而成外,还有他能随心所欲利用周围环境中的所有器物来达到自己各种目的的意思。所以就算是在别人的地盘里,就算是一处器物贫寡的地方,他依旧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东西。

双手在袖中摸索了下,看到的人都知道这是在做一些有所企图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企图却没人知道,包括技艺超人的楼凤山。

当齐君元袖中的一对钓鲲钩飞出时,楼凤山依旧不知道齐君元的企图是什么。因为这对钩子不是攻向自己的,也不是针对“惊雉立羽”中签子的。

直到钓鲲钩飞到楼凤山身后很远的地方,落在了三间房的屋顶上时,楼凤山才隐隐觉出不对。他虽没见过钓鲲钩这种武器,但他却可以根据各种武器的外形知道它们设计制作的目的和使用规律。一般来说,一件能攻能收的武器是绝不会设置非常长的攻击距离的,而且一般长距离攻出的武器出手时会更加快捷,因为它攻击的距离和时间都要远远超过短小的武器。所以刚才齐君元在袖中慢慢吞吞地摸索,很有可能是在接这件武器后面的索儿。

钓鲲钩盘旋着收回,就像刮起的一小溜儿龙卷风。随钓鲲钩一起盘旋收回的还有两片黑粗的大瓦。两片大瓦在钓鲲钩旋力的带动下,轻巧地落在“惊雉立羽”中,恰到好处地罩住了两支签子。

竟然是用长索钩子钓来大瓦破解“惊雉立羽”。楼凤山此时终于明白齐君元的意图了,而明白了意图接下来当然是出手阻止意图的实现。所以在齐君元第二次抛出钓鲲钩时,他射出了“三峰刃”签,这是要以飞签阻挡钓鲲钩。但是签子飞射出手后,便再无法改变方向。而钓鲲钩则不一样,在无色犀筋编捻的索儿的带动下,可以轻巧地躲开签子,继续往前,落在屋面,带回大瓦。

楼凤山的飞签只阻挡了一次便放弃了,因为只需要这一次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阻挡。楼凤山又不能退,虽然退到三间房里会有更妙、更凶的兜子来对付齐君元,齐君元却根本不会追到三间房去。因为只要自己退开十步左右,就已经是将封堵的道路让了出来,齐君元便可以直接绕到另一侧的阳鱼位从那边的四卦出去。所以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有凝神聚气,准备和齐君元来一次实打实的搏杀。

齐君元只用了二十四片大瓦,便已经将“惊雉立羽”的兜子完全豁开。然后他牙齿一合,咬破内唇边,朝“惊雉立羽”中间吐出一口血痰。白土夯实的地面上,血痰的痕迹作为参照标志是很明显的,也是对方很难快速清除的。

两件事完成后,钓鲲钩再次出手。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取瓦,而是越过水池,钩带回来两大束竹枝,劈头盖脸地朝楼凤山砸下。

楼凤山吃亏在手中的武器太短,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对付齐君元会需要长武器。所以当大片竹枝盖下时,不知道其中会暗藏怎样杀招的楼凤山只能避让。

竹枝中没有后续的杀招,齐君元的目的就是要楼凤山避让,这样他才能借助这个空隙踏瓦而行、冲过兜子。否则楼凤山占住位趁自己踏瓦而行时迎面阻击,大力的对攻之下,脚下的大瓦万一承受不住,自己便会直接落在兜子中间被爪子所伤。

楼凤山一避让,齐君元想都没想便踏瓦而行,径直朝着楼凤山猛冲过去。

一切还算顺利,当楼凤山重新调整好身形时,齐君元已经冲过了“惊雉立羽”,而且离开最后一片瓦有三步之远,已经是置身于可以辗转周旋的平坦之地。

但是就在此时,楼凤山第一对飞签也到了。齐君元的冲势未消,只能撒出钓鲲钩与之对击。

“仓啷啷”一阵响,钓鲲钩被击回,飞签从齐君元身旁飞过。飞签飞过时带起的尖利风声让齐君元心中感到惊恐。一股深深的寒意,如此小小的签子上所含力道之强劲竟然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应该不输于东贤山庄大丽菊的大力绝镖。但那是一种经过特殊加工制作的重镖,有辅助的借力装置,而这只是大半根筷子长的普通铁签。看来楼凤山不止是卜算风水、设局设兜的技艺绝妙高深,他的技击功底更是难有匹敌。

楼凤山没有让齐君元有喘息的机会,又是一对签子飞射而出。齐君元的钓鲲钩再次对击,这一次他少了之前的冲势,所以力道上更逊一筹,被迫退回了一步。

飞签再至,力道一势高过一势。齐君元再接两招,然后又退两步。如此下去,再要有一击,他便要重新被逼退到“惊雉立羽”中去了。

就在齐君元已经踩到最后那片大瓦时他站住了,没有再后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退了。所以也就在刚刚踩住最后那片大瓦边缘的刹那,他主动出招了,抢先出招了。

抢攻是为了争取时间,反攻是为了夺取空间,但无论抢攻还是反攻,前提是要有实力,要有一下子就压制住对方的攻势。齐君元发了狠,这一次他不仅抛出了钓鲲钩,还有四只子牙钩。

楼凤山依旧是飞射出一对铁签击飞了钓鲲钩,但他之前却没有做好应付剩下四只子牙钩的准备。急切间只能以手中握着的签子直接去格挡。子牙钩弦括动作,二次发力,让楼凤山连退两步,手中的铁签差点被震落。

从齐君元冲兜到楼凤山被逼退,整个过程的描述虽然繁琐,但其实就是刹那之间。而就在这个刹那之间中,双方重新认识到对方的实力。两人谁都不敢再轻易出手,只能凝神聚气严加戒备,呈对峙状态。

王炎霸看到了整个对决过程,最终的结果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完全依赖于楼凤山的实力。所以立刻转而决定采用其他办法来要挟、控制齐君元。这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和卖玩器的两边夹击,先将秦笙笙拿下。

王炎霸此时表现出的果断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刚想到对秦笙笙下手,立刻便快速闪步朝那方向移动了。移动的同时一手将手中阎王簿展开到一幅“无边落木”的册页上,而另一只手则从身边的囊中掏出一把粉末。粉末不是迷粉也不是毒粉,而是闪粉,一种可反射出星星点点闪动光亮的粉末。这种粉末一般是用金银箔碎末制成,也有用琉璃石、晶石做成的。其作用就是要在挥洒间制造出一种迷茫的范围,然后再配合上其他映射的景象构成一种幻境。这次王炎霸选择的是“无边落木”的幻境,因为配合竹林的背景,这种幻境可以更加有真实感。

幻境可以让秦笙笙不知对手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应该采用什么办法来应对对手的突袭。所以王炎霸很自信,用“无边落木”的幻境加上两边的夹击,须臾之间便可以将秦笙笙拿下。

攻击确实也是按照王炎霸的想法进行着。王炎霸才一动,那边卖玩器的也就动了,弓腰抬臂,斜步突进。

秦笙笙却一动未动,看样子似乎是对自己所面对的状况还未曾完全反应过来。而到了这程度还未能有所反应和动作,也就意味着再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和动作了。因为王炎霸握着闪粉的手已经挥出,“无边落木”的册页映像也对准了光向和位置。

须臾之间,所有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秦笙笙没有被拿下,她依旧站立原处没有任何反应。但是王炎霸和卖玩器的却是猛然间强自定住了身形,就仿佛他们的行动突然撞上一个无形的障碍。

驿多异

事实上没有障碍,只有威胁。

王炎霸发现的威胁是在他自己刚刚过来的生门处,这威胁虽然距离较远,但王炎霸却能感觉出此威胁蕴含的力量足以赶在自己出手之前制止自己。

卖玩器的也发现了威胁。和王炎霸不同的是,这威胁离他很近,就在身后几步的样子。那感觉柔柔暖暖的很舒服,就像一块擦拭自己敏感处的暖巾。但他知道这感觉是绝不能以享受的态度去对待的,否则柔柔暖暖的就会是离开自己身体的最后气息。

当两处的威胁露面后,王炎霸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停止了行动。生门那边出现的是裴盛,虽然他离得较远,但是凭他手中“石破天惊”无可阻挡的狂暴劲道和疾飞速度,要阻挡住王炎霸的出手的确没有问题。而卖玩器的背后出现的是唐三娘,她手中真的提着一块柔柔暖暖的布巾,而且是一块可以让人舒服得再不会醒来的布巾。

疑问在好几个人心中一同涌起。裴盛和唐三娘他们两个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真的会出手救助秦笙笙吗?没人回答这些疑问,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两个肯定知道,或许还有其他人知道,但这人是谁或许就连裴盛和唐三娘自己都不清楚。

齐君元和楼凤山全神戒备地对峙着,但他们两个还是凭借经验和功底发现了裴盛和唐三娘。

两人的出现让楼凤山主动退了三步,这样可以离得他身后的三间房更近些。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楼凤山不认识裴盛和唐三娘,不管那两人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可以肯定他们不是一伙的。

王炎霸也退后了些,但是在退后的过程中他将手中的阎王簿另翻了一个册页,这一页“百洞暗贯”的图案更适合躲藏和避让。卖玩器的虽然没有退回,却是顺势将自己缩入转弯处另一侧的凹形中,这个位置是他眼下应对两边同时攻击的最好位置。

秦笙笙的困境解除了,齐君元面对的敌手退却了,但这一切并没有让齐君元心中的压力减轻:裴盛和唐三娘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于此地?他们不是走另一路追踪唐德寻找倪大丫去了吗?他们两个是要杀人还是要救人,或者只是为了解局打圆场?而且这两人如此突兀的出现于困局之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太多的偶然往往隐藏着必然。

江湖人常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暗算。从最初瀖州刺杀失手,直到眼下王炎霸露真相同门相逼,所有发生的一切将齐君元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让他根本分不清哪件事是人算、哪件事是天算、哪件事是暗算。就在此刻,他的心中暗下决心: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能再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哪怕是暗中跟随、旁观,自己都不能置身在他们中间。

两处胶着之势,仿佛时间、空间在这一刻凝固了。始终没有人说话,但是他们都在心中打着各自的主意,想着各自的方法和对策,并暗中调整着各自的状态和位置。所以危险并没有因此消彼长的势头而消除,反是在更加微妙、细致地酝酿和增长,而且一旦到了某个阶段,肯定会以更加狂飙的方式爆发。

好像起风了,竹林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让人心中涌上一阵难以疏解的寒意。因为这声响仿佛是一种信号,一种预示,一个催促危险爆发的咒语。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簌簌”声的停止,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静止下来的那个时刻作为自己出手攻击的起始。

“簌簌”声越来越轻,即将消失。所有人都蓄势待发,一场风云莫测的凶斗已经酝酿到了极限。就在竹林的声响即将完全消失时,又一阵单调的“簌簌”由远而近、由弱变强。那不是竹林被风吹动的声响,而是鸟雀拍打翅膀的声响。

一只灰鹞紧贴着竹林顶梢飞过,然后划一条弧线从王炎霸的头顶落下。王炎霸终于喘出口气,虽然他在身体和武器上的所有准备都做好了,但他心中清楚这一场搏杀他并不占上风。不占上风的坚持是愚蠢的行为,所以他早就希望有什么意外情况出现,可以将此时此地的僵局化解。

灰鹞来得正是时候,在场所有人都能认出这是离恨谷专门发飞信的鹞子。于是这只灰鹞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职责在身却活儿未能做成,一个个都急需离恨谷下一步的指示。哪怕那指示是让他们回衡行庐领罪受罚,都比将他们在这儿干耗的好。而且只要是离恨谷的指令下出,他们之间也完全没有必要再为了推卸自己的罪责而发生争斗,孰是孰非、孰重孰轻谷中自有定论。

王炎霸是带些惊喜地架住那只灰鹞,又是带些忐忑地捻开“顺风飞云”。轻巧地将素帛展开,王炎霸定睛看素帛上的内容。而其他人都在看着王炎霸,想从他的表情提前获知这份指令上的内容是吉是凶。

王炎霸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但是语气却有所波动:“是露芒笺,令随意主事,带算盘、妙音、阎王、锐凿、氤氲、六指急赴烟重津截杀南唐特使萧俨、顾子敬。”飞信上根本没有提及他们之前活儿未能做成的罪责,依旧是以正常格式和口吻布置了一件刺活。

“顾子敬!”齐君元心中一震,这不就是自己在瀖州失手未能刺成的刺标吗?

赵匡胤带着几个贴身护卫进了霸关驿。有驿站小吏将他们引进迎客厅中。整个驿站很是安静,特别是在这迎客的厅房,因为太过空荡就连说句话都隐隐有嗡响回音。

整个驿站不算大,里里外外总共就四五个小吏。虽然赵匡胤带了好几个人进来,也就只有一个小吏给照应着。可见平时此处很少有过差,这帮子驿丞、驿吏都懒散惯了。

刚到驿站门口时,赵匡胤便看了一眼旁边的马栏。马栏里有几匹马匹,但都皮干鬃松,是长时间没有奔跑的马匹。这应该是驿站养着给急件快报信使更换用的,而不是过客马匹,所以此时驿站里没有其他过往官客。但是赵匡胤却发现马栏内外有许多新鲜的马粪,驿站前沙石地上的杂草被断折,苔青被踏破,这些现象却表明不久前刚有许多马匹来过。

进门后,赵匡胤站住,目光在乌砖地上扫看了一下。乌砖地的乌砖没有特别,也没有异常。但是赵匡胤看的不是乌砖,而是砖缝。铺地的乌砖由于位置不同,角落里的砖块和常有人走的砖块在色泽和磨损度上会有所区别。但是砖缝中嵌入的灰尘区别却不大,色泽基本一致。因为砖缝凹陷,污物填入便再难清除,都是常年形成的状态。但是赵匡胤却发现有几处砖地上纵横几道砖缝的颜色和其他砖缝的颜色不同,是新鲜的灰白色。这种情况赵匡胤过去在行走江湖时见得多了,这种特征是用炉灰吸去地面的血迹才会留下的。这就说明不久之前这里刚刚有杀人流血的事情发生,而且被杀死的人还不止一个。

除了看马匹和砖缝,进来的过程中赵匡胤还特别注意了下前面带领的驿站小吏。这小吏双臂横摆,背直腰挺,下颌斜扬,站定双脚分开较大。

驿站小吏虽名属官家,但其实就是官家客栈的小二,最为下等的杂役。平常来往的行差、信使都比他的级别要高,更不用说还有些调动、上任的官员。所以一般的小吏见到官客后都是恭敬、谦卑状,低首含胸,腰围微倾。而眼前这个小吏的各种动作却显得有些张狂,脸上虽是谦恭卑微的,骨子里却透着江湖人的气质。另外,只有练过站桩且经常骑马的人,在站定时双脚才会分得那么开。

迎客厅与驿站客房相连,这是唐至明最为典型的官家驿站格局。一边高大的厅堂迎客、安排酒饭;另一边分做两层隔做客房。客房朝外的一面有掀板窗,朝迎客厅的一面有糊了窗纸的格窗。

夜幕降临,迎客厅中点起八挂大油盏。这大油盏都是面盆大的盏子、拇指粗的油芯,挂在两丈高的位置。八盏齐点,将整个厅堂照得极为明亮。

这是个地处偏僻的小官驿,驿站中的丞吏收入微薄,为了养家糊口一般会从驿站规定支出的财物中尽量省点下来自己分了。像现在就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就算是比较大的驿站,这样的大油盏最多也只会点亮靠近有人桌席上方的两三盏。而此处却是将整个厅里都点了,看来这并非没有必要,而是另有所用。因为这应该不是为了给赵匡胤他们几人照明的,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清赵匡胤他们几个。

还有,像现在赵匡胤已经进了迎客厅并且坐下了,这时早就应该有驿站主管的驿丞出来相见。询问官客官职、验看官证,确定身份后才好按不同级别予以招待。但是这驿站中却没有,看来他们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不负责的驿丞。什么都没问,也不需要任何证明,那边酒菜就已经安排上来了。酒菜倒是很丰盛,属于招待赵匡胤这样一级官员的规格。问题是像霸关驿这种小官驿就算提前专门准备,也是拿不出这样的招待规格的。

酒菜上来,赵匡胤反是站起来离开了桌子,借助大油盏子光亮的映照扫视了一下客房。他很快便发现两处不对,在一层最靠厅门的房间和二层最靠楼梯的房间里有好些人,而且这些人正凑近窗缝窥探着自己。

被赵匡胤看出完全是躲在房间里的人的失误,他们凑在窗缝上窥探别人虽然小心谨慎,却还是因为经验不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呼吸。不正确的呼吸方向和不恰当的口鼻位置将呼出的湿气反复喷在了窗纸上。而窗纸上一旦有了湿痕,在灯光的映照下会出现很明显的暗影。

赵匡胤就是借助光亮映照发现窗纸上多个暗影的,并由此确定那两间客房中藏着很多人,而且都是彪悍的男性。

到了这一步,赵匡胤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对随身的一个侍卫挥了挥手手,那侍卫想都没想,朝迎客厅窗外甩了下手。于是一支响铃袖箭从窗口飞出,发出的声音不高,持续的时间也很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等待这响箭声的人已经离官驿很近很近了。

张锦岱没有随赵匡胤进霸关驿,但他带着余下大部分侍卫悄然围住了驿站,并且派得力的好手潜入到驿站的各个重要位置。所以响箭刚刚飞出,赵匡胤的手下便已经从墙头、屋顶等途径冲入了驿站。几个驿吏根本不曾有任何反应便被擒住,而那两间客房里的人刚有所反应时门窗就都已经被别人堵死。不过这些人倒真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非但不降,反是几次三番想从里面冲出,最后眼见着死伤殆尽,根本没有逃出的希望了,便在房中引火自焚,要与赵匡胤他们在霸关驿中同归于尽。

刺重出

遇到这样的亡命之徒赵匡胤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带人及时退出霸关驿。此处山道缺水,火势燃起后便再无法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霸关驿连同那些试图刺杀自己的凶徒付之一炬。

到此为止将前后的情况联系起来分析,基本可以推断出这是一个以真掩真的双重刺局。设局之人最初用一个假冒的驿丞拦路,求见赵匡胤,告知歹人占住霸关驿欲设局刺杀于他,以此博得信任也好,引起疑惑详加盘查也好,总之是要竭尽一切可能接近赵匡胤找到突下杀手的机会。而一旦假冒驿丞的行动失败,刺客的身份暴露,那么他前面所说霸关驿被占设局刺杀赵匡胤的说法便会被认为是胡言虚构的。因为没有一个刺客会在自己刺杀时主动将同伴下一步的布局告知刺标,那么他这种做法就反会让赵匡胤这些人对霸关驿失去警惕,然后毫无防备地踏入第二重刺局之中。

但是他们今天遇到的是在凶险江湖上闯荡过且又在比江湖更凶险的官场上磨练过的赵匡胤,不断在步步惊心的环境中求得生存和功名,必然也会养成步步小心的良好习惯。所以这一环套一环的双重刺局对于赵匡胤来说并不算太过出乎意料,很轻易便被拆破、化解。

另外,第一轮刺杀的那个假冒驿丞以吐露真言为接近赵匡胤时,不单说了霸关驿被占布成刺局,而且还说从此地到京师沿途有不下十几处都设下刺局、杀兜。现在霸关驿之说为实,沿途十几处刺局、杀兜的说法也完全有可能是真的。关于这个信息的准确性很快就得到证实。霸关驿中抓获的那几个冒充驿吏的刺客虽然强悍,但在大周禁军的威逼下,还是有人没能抗住,将刺行中有人下重额暗金要取赵匡胤性命的事情全招了出来。

对于出现这样的事情赵匡胤并不感到意外,当初自己身在江湖就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过,现在身在官场就更不足为奇。比如说被自己设计顶去都点检要职的驸马张永德,比如说一直对自己职位虎视眈眈的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韩通,还有特遣卫正统领薛康,他们都有向自己下手的可能。但问题是眼下的情形对自己不大合适,柴世宗有要事发金龙御牌紧急召自己回京师,自己根本没有闲暇应对这些暗算手段。也许背后指使之人抓住的就是这个时机,就算不能刺杀自己,也让自己不能及时回京。如果误了世宗的军国大事,再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进谗言,世宗必定会责罪自己,而别人也就有了上爬的机会。

想到这里,赵匡胤心中很是后悔,暗暗自责太过大意了。自己一心为了大周,却未曾考虑背后会有人趁机暗算。

之前赵匡胤将弟弟赵匡义派遣去追踪薛康,抢夺宝藏秘密;将赵普派往了西蜀;而他的结社的兄弟高怀德、张林铎等人随柴世宗北征后被暂时委派为镇守收复城池的职务,没有随班师大队回朝;石守信虽在东京城中,却被调任外城守防;王审奇则被自己派往遗子坡,对蜀国青云寨施加压力。现在连他自己也远离东京,这时要是有人在世宗面前做点手脚,他真的是防不胜防。

赵匡胤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赶紧赶回东京城去。即便不是因为有世宗的召唤,就算为了自己官职、地位的稳固也应该及时赶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虽然是勇者的做法,却绝不是智者的做法。所以包括张锦岱在内的好些人都劝阻赵匡胤,让他绕道而行,由一个别人意想不到的路径返回京师。

赵匡胤仔细考虑了一下,除去面前的这条官道,可选择的还有两条官道。一条是沿淮水往西,过南阳府,到伏牛山折转,然后走登封从郑州府绕回京师。还有一条道是先往北,过兖州府到济南府,然后沿黄河往上,绕回京师。这两条道不但是路程上要多走千里,而且一路山峦连绵,河流纵横,路途艰难。即便没有任何意外,恐怕也要多走二十天的样子才能到。如果不走官道自择野路而行则凶险更多,意外难料。一旦走错了路径,反复下来时间拖得可能比从那两条官道绕的还要长。而万一迷路了,那么需要的时间就更是不可知了。

“不行,走其他路径耽搁的时间太长了。皇上有要事找我回去商议,这路上万不能耽搁太久。”赵匡胤权衡之后,依旧要冒险而行。

“大人,仍走此路太过凶险,别人可是撒了兜在等你。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回去也不好向皇上交代呀。”张锦岱坚持劝阻。

“我有个闪失不打紧,皇上那边的事情要是有个闪失那可是会危及千秋基业的,所以我必须从这条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另外,你们也真的不用担心,刺行中虽然很多人想挣到刺我的暗金,但就刚才我们遇到的两重刺局可以看出,这些人的刺术都不高,布局也不严谨。像这种能力的刺客在刺行中最多排在三四流。刺行中真正的高手那都是善权衡、知轻重的,肯定会顾忌到我的身份和实力,不会贸然来挣这份钱。反倒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才会贪这杯厚羹,但就凭他们这点微末技艺又能将我如何?”

赵匡胤说完这话后微微仰首,傲然而立,将神光闪烁的眼睛望向远处黛黑的山影:“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我们虽路遇两次凶险,但全部解决也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而已。这样的杀兜妨碍不了我们的行程,反倒是可以为这枯乏的一路奔走陡增些趣味。如若是在平时,身无我主召唤之令,我会定下心来将这十几处刺局一一彻底破解,在江湖道上再扬我大周禁军的威名!”

所有护卫都看着赵匡胤,听了这一番言语之后,他们个个气息变粗,面色有血潮涌动。

“但现在必须尽快赶回东京,我们只需从那些凶险中闯过即可。当年我徒步千里送京娘回乡,一路上也是凶险不断,我仅凭一己之力便护着一个弱女子闯了过来。今日身边是你们这些如虎如狼、如铁如钢的豪壮之士,难道反倒惧怕了不成?”

护卫们顿时间血脉贲张、豪气冲顶,目光中流动的全是无所畏惧。

“各位将士们,今日我唤你们一声兄弟!敢不敢与我赵某往那些龙潭虎穴中走一遭,与那些妖魔鬼怪戏耍一番?”煽动性的言语是为了鼓起手下侍卫的豪情和勇气。

“愿随赵大人赴汤蹈火,定保赵大人安然无恙。”侍卫们齐齐抱拳高声呼喝。

赵匡胤嘴角微微扬起,他要的就是这结果,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话。与杀手、刺客决斗,从杀场、刺局冲闯只是表象,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要他赵匡胤能安全及时地回到东京,否则一切都不存在意义。

赵匡胤果然是精明、睿智的,他的推断没有错,接下来两天里连遇三处刺局,都是刺行中的低劣手段。这三处他们未曾踏兜便已看出端倪,所以虽然貌似凶险却都轻易地尽数解决,只有很少的折损。

三处刺局的第一处是在河运县东城外的大马店。刺客用了最下三滥的蒙汗药,而且没有丝毫针对性,在店中水缸、酒坛中全都下了。但赵匡胤他们这些人上路后便绝不喝外人酒水,只喝自己从流动的河道山溪中取来并自己烧开的水,所以那蒙汗药只是将店中其他客人迷了。而这也是唯一一次刺客没有露面的刺局,赵匡胤也未查找到底是谁下的蒙汗药,只管急急离开。

第二处刺局是在洪泰县成子湖湾,赵匡胤他们是要从这里的成堰坝过去到破釜涧。此处的杀兜极为简单,就是一条小船。小船的船头、船尾各有一人:一个撑篙的渔家女,一个划桨的老渔翁。

赵匡胤一眼看出那撑篙渔家女穿的是软底快靴,这不是在非常光滑的船甲板上应该穿的鞋子。而那渔翁划桨时好几次桨头都触到水底的淤泥,但仍是将船往岸边上靠近。赵匡胤推断此二人为假冒的渔家,并不识得此处水势。他们如此强行想往边上靠近是有所企图。

果然,那女子竟然身具神力,手持的撑篙竟然是“夹刃竹篙”,篙头前段从水中提出时闪动着六道锋刃。“夹刃竹篙”以狂风之势横扫赵匡胤,幸好赵匡胤早有防备,盘龙棍五撞“夹刃竹篙”,最终用龙头将竹篙撞折。而那女子紧接着的两支飞叉,赵匡胤也都躲过,只将其身边一个贴身侍卫刺死。

老渔翁本来是要以铁桨飞砸赵匡胤的,但未曾来得及出手便被张锦岱的飞蝗石压住。一支铁桨虽击飞无数飞蝗石,却终究是没有机会出手合攻赵匡胤。最后在小腿迎面骨、膝盖连中两颗飞蝗石的情况下,老渔翁便赶紧将船划走,逃入湖区深处。这一次的刺局是赵匡胤他们到此为止遇到实力最强的一次,身边人有了折损。

第三处刺局是在徐州府外凤凰山处,布下的杀兜有三层:一层绊马索连伏地弩;二层锁脚陷坑连飞石阵;三层淋头毒油,江湖又称“毒蛟飞雨”。

张锦岱凭超人的目力直接看出道上的钢弦索,然后又从道边间距规则的凸浮土堆判断出此处暗藏伏地弩,只用了一辆铁钉铜包轮的长把推车便破掉了第一兜。

二层锁脚陷坑连飞石阵的崩踏杠设置得太过草率,只是随手拉扯了些旁边的杂草遮盖,乱糟糟的草面很容易便让人觉出异常。所以赵匡胤派人从不远处的村庄中找来七八只羊赶入兜中,触发陷坑和飞石,未损一人一骑便破解了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