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到一条岔道前,雷颂秋皱起眉头,挥手把罩住他的那些伞都拨开,“好了好了,别挡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还以为乌云遮月呢。我和管家去吃点消夜,你们别跟来,这么大群人跟着,叫人想不注意我都难。”

雷家武士们也只好把伞收了,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雷颂秋就扶着老管家的肩膀往那条没什么行人的巷子里走,这条巷子进去拐几个弯就是安邑坊夜宵铺子最密集的“汤水巷”,帝都各种小吃那里都找得到。

“到底怎么说的呀?”走了几步,老管家忍不住还是要问,“叫我们心里急啊!”

“没什么,只是要帮他们当探子而已,去找一个叫龙莲的女人。也不知道我撞什么霉运了,一个晚上,辰月和天罗龙苏两家都找上我,还是同一件事。”雷颂秋挠了挠头,“好在他们的请托居然是完全一样的,这么说来我运气还不错。其实我开始最担心的是有人要保这个龙莲,有人却要杀她,我夹在中间就很为难。”

“但我忽然对这个龙莲很有兴趣了,”雷颂秋目光一闪,嘴角一丝邪邪的笑,“她做下了那么嚣张的事,死十次都不够,可这三家就没有一家想她死。这样的女人,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尤物啊?”

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越传越远,可老管家挨着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的袍子里不断往外渗出冷汗。

“没事,我出会儿汗就好了。”雷颂秋收住笑,淡淡地说,“和龙家主人并排坐,想起他拔刀杀人时的样子,感觉就像坐在鬼的旁边!”

月栖湖,“棠棣”屋。

“这张图大家都该熟悉,天启城的全图。”苏秀行在墙壁上展开一张绘在丝绢上的地图,“天启九门,每个门都要派人监视;露华大街、槐香道、塑望桥、安邑坊入口的庆宇牌楼、靖恭坊入口的得胜牌楼、市舶司、东杂市的码头……每一处我标红的地方也都要安排人手。重要的地方派本堂的人去,其他地方花钱请人。我这里有二十三张一千金铢的金票,每人拿一张用,用完再来找我。”

苏秀行从衣袖里摸出一叠印花纸,扔在桌上,都是宛州商会开具的金票,通行东陆。

“这没用,”一个拿小刀剔着指甲的男人抬起头来,“龙莲学会了龙家所有东西,她会在这种人流不息的地方暴露行迹?我想她没那么傻,她若是这么傻,早该死了。”

“阴家阴暮维?”苏秀行问。

“春山君来之前搜集了不少资料,”阴暮维冷冷地说,“但我还想提醒春山君一句,这里是帝都,不是南淮,有些办法在南淮行得通,在帝都可未必。这座城太大,上千条道路,我们总不能在每个路口都留眼线。而龙莲偏偏会走我们能监视不到的路。”

苏秀行挑了挑眉,“龙莲当然不会傻到大摇大摆地进入帝都,但她会猜到我们在监视她的行踪。我在这些地方安排人,不是为了找到她,是为了把她逼到我们没布眼线的地方去。”

“帝都足有一百零八个坊,那些穷人住的坊里的一栋破房子就够藏下他们十几个人。”龙夏冷笑,“春山君布了张大网,网眼却也够大,龙莲大可以悠哉游哉地在你的网眼里进进出出的。”

“随便她进进出出,我根本没指望你们这些人能帮我找到她。”苏秀行也冷笑,“我不过是要借你们吓吓她而已。”

屋里所有人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对,龙夏和阴暮维对视一眼,眼下的肌肉微微跳动。

“那是春山君自己去找龙莲了?”阴暮维压制了怒火,“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帮着壮壮春山君的威风?”

“你们也有点用,你们会帮我把龙莲逼到我设好的埋伏里去,我在那里等她。”

“有点用?埋伏?”龙夏怒火炽烈,反而大笑,“春山君,我们在帝都里已经活了快五年了,那些缇卫日日夜夜都想诱出我们,或者设好埋伏等我们。”他环顾所有人,“可我们还活着!活得很好!阴暮维已经跟春山君说得再清楚不过,这是帝都,南淮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而你的对手是龙莲,龙家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她是只母鹰!不是你们这些贵公子猎的傻鸟!”

所有人都微微点头,在帝都这几年,这些本堂精锐学会了以前不懂的东西,也熟悉了天启城。龙夏说得对,苏秀行把猎物逼入埋伏的招数在这里行不通,天启城太大了,夜幕降临时蜘蛛网般的街道仿佛迷宫。

“我说过了,这里只有我说话,你们做事。”苏秀行竖起一根手指,不看任何人,只看自己的手指,“不要让我再重复。”

他轻蔑地笑笑,“何况,你们真的遭遇龙莲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们要拔刀和她对敌?她是‘绘影’的大家姐,你们有多少头给她砍?”

“你说什么?”龙夏伸手在桌上一拍。他脱了上衣,别人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青筋一跳,脸上涨得血红。苏秀行确实是说了伤人的话,刺客们最看重的,无非是杀人的技巧,在这件事上鄙视一名本堂精锐,等若是在抽他的脸。

屋里静悄悄的,苏秀行慢条斯理地笑笑,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翻花绳来,居然套在手指上玩了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专注,好像周围那些如火山喷发般的灼热怒气他一点感觉不到。一直低头沉默的苏徽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苏秀行玩这个小孩游戏。

“杂碎。”苏秀行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龙夏皱眉,他没听清。

“我说,杂·碎!”苏秀行清晰而冷漠地抛出了这两个字。

汤水巷,灯火通明。

这条巷子又细又长,原来住的都是些贫家,家家户户的门脸也都不大,后来天启城周围遭灾的饥民涌进帝都来,也没有什么别的营生可做,就聚集在这条小巷里,起早贪黑地做早点和消夜的生意,赚点辛苦钱。东西无非是吊烧肉、卤味、杂煮什么的,客人凭自己的兴致再要几两酒,也不要花多少钱。不过这里逃荒户为了活命,做东西舍得花工夫,火候足,汤底浓,客人来这里吃得虽然不精致,可是痛快,渐渐地汤水巷就出名了,贵客们还是不屑于光顾,可是兜里不富裕的男人们都乐得来这里打发打发时间。

“帝都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呢。”苏秀行站在巷子口说。

“这算差的了,以前还要多一倍,现在杀人的多,有些人不敢出门了。”苏徽淡淡地说。

他们面前一溜灯火,弯弯曲曲地深入极远处的黑暗中。汤水巷里每家小铺前面都挂一盏油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自家的菜色,店铺里面没几桌,春夏秋三季就把桌子挪到外面的油布雨篷下面,把本来不宽敞的小巷又占掉了一大半,有时候都得侧身而行。今晚上了一小半的客,看上去也热热闹闹的。

“小铁你喜欢吃哪家?”苏秀行转头看着苏铁惜。

“别问他,他是个老实孩子,只知道在妓馆里当他的小厮,把这活儿做得和他的本业似的。”苏徽笑,“我们走走看看,看哪家顺眼就吃哪家吧。”

“酒好么?”苏秀行又问。

“我还以为公子你不喝酒。”苏徽笑,指着前面,“看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这里酒虽然不贵,但是好喝,有劲头。”

几个带着酒意的客人正好结账,把钱拍在桌上之后三三两两成群往外走,还清醒的抽着烟杆迈着缓步,喝醉的互相搀扶,有说有笑。

一个穿白衣的清俊公子醉得很深,几乎是瘫在身旁老管家的身上,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民谣,“你说那屋后面有白茫茫的雪呀,你说那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白衣公子唱得高兴了,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大声地笑了起来。

苏秀行笑了,带头前行,苏徽也笑了,拍了拍苏铁惜的肩膀,跟上了苏秀行的脚步。他们和那些酒客擦肩而过,歌声缥缈,人影如织,灯火如一串珠链,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卤汤香气,一瞬间几个人都有种错觉,仿佛时间倒转,这座城市还如当年般平安繁华。

苏秀行忽然站住了,默默地回头。苏徽愣了一瞬,跟着回头,看见白衣公子步伐蹒跚的背影。苏秀行在停步的一瞬间如琴弦那样绷紧了,刚才的放松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公子?”苏徽凑近苏秀行耳边。

苏秀行抬起了手,“刚才我的胳膊和他撞了一下,他的骨骼很硬。”

苏徽目光微微一闪。他明白“骨骼很硬”这话的意思,受过严格训练的武士,筋骨会远比普通人来得结实,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只要一推一撞,就会发觉这些人的身体如一张硬弓似的,会让你的手隐隐生痛。

苏徽前后看了几眼,“公子,这里晚上可能不安全,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苏秀行沉默片刻,摆了摆手,“用不着,我只是有点好奇,他是真的喝醉了,我看得出来。知道我们要出来吃夜宵的也只有我们三个,你们不会告密吧?”他冷秀的长眉一挑,带着几许杀气,却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