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国军中的‘破阵刀’,想不到还能这么用。”苏徽轻声说。

“出来!辰月狗!”杀手暴喝。他的锐气逼得缇卫们不得不稍微退后。杀手把刀叼在嘴里,单手扯过一张桌子,他膂力很强,汤水巷里的桌子有都是薄板钉的,杀手居然抓住一条桌腿,把桌子挡在身前,强行往缇卫群里突进。几名缇卫试图提刀刺他要害,但是桌子如一面巨大的圆盾,缇卫们无从下手。

杀手松开抓住桌腿的手,同时飞起一脚,把桌子踢向人群,空出手从嘴里取刀。

“缇卫狗!我们一决生死!”他大吼。

苏徽闭上了眼睛。他不再看了,只听,听见碎裂的声音。木头碎裂的声音、铁碎裂的声音、骨骼碎裂的声音、金属刺入人体的声音,血浆涌出在空气的声音,一切声音的背景是裹着榆叶的风。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年轻的杀手被贯穿在一支铁枪上,同时被贯穿的还有那张板桌。缇卫群中突出的那支枪带着山一样雄浑的力量,几乎把整张桌子击碎,之后击断了杀手横封的刀,而后贯穿杀手的胸膛,从背后突出两尺长的枪杆。几乎就在同时,两名持刀的缇卫贴地横扫,斩断了杀手的双腿。杀手已经站不住了,只靠着那杆枪的力量保持着直立,枪握在一个面目冷硬的军官手里,他像是个久经沙场的人,额前飘着一缕灰发,杀了人,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四卫长杨拓石,是和苏晋安差不多棘手的人物。”苏徽悄悄对苏秀行说。

苏秀行似乎没在听他说,只注意那个杀手。杀手的嘴里大口的血浆涌了出来,那是心脏被穿透之后,血从食道反涌上去,即使阴家主人在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杀手却依然保持着那种狂傲之极的笑,看着杨拓石。

“你还想杀我?你这种角色,就不该来帝都。”杨拓石淡淡地说,“你家里人如果知道你堂堂世家子弟受雇杀人,死在了帝都,他们会怎么想?”

“我不是世家子弟……我父亲死了……死在天启城下,死在你们辰月狗手里……没家了,还什么世家子弟?”杀手嘶哑地笑,笑声像一只垂死的孤鸟那样穿空而去。

杨拓石沉默了。

“我现在是天罗龙家的人……你杀不死我们的……你杀了我……可我的兄弟正在往这里来的路上,”杀手的眼神渐渐涣散了,他发出了最后的诅咒,“他们是来杀你的……”

他强行扬起的头猛地垂下,像是一截枪杆被折断了。

杨拓石松开枪杆,让尸体和枪一起落下。他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擦去了血迹,环顾周围的人,“缇卫四卫所诛杀刺客,惊扰到你们,这里没事了,夜深的时候不要待在外面,不安全。”

他竖起身上战衣的领子挡风,推开几个店铺老板小心送上来的酒,踏着满地榆叶离去。几名缇卫上来拖起了杀手的尸体,两个人捡起他的两条腿,跟着杨拓石一起离去。浓腥的血拖了一地,像是画家抹在布上的颜料。

汤水巷里恢复了平静,只有血迹和凌乱的桌椅说明刚才这里有场恶战。没吃完的客人们有些嘟哝着付钱离开,有些还舍不得东西,接着坐在桌边吃喝。老板们也就一边抱怨一边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大声地叹气说杀手弄坏了他的一张桌子,这亏的钱可找谁赔去?

苏徽看了看苏秀行和苏铁惜,这两个人还是像木头人那样静坐着,看着桌面。苏徽拾起筷子夹了块猪血刚要放到嘴里,皱皱眉放下了。

“扫兴啊。”苏徽说。

“怎么回事?”苏秀行忽然伸手,用力捏住苏徽的肩膀,脸上写满怒意。

苏徽看了看空荡荡的左右,“是龙夏私下招募的人手,是些乡下进京勤王的年轻人,也算是世家子弟。龙夏给他们钱,让他们杀人,说他们就算天罗的人。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本堂就算扫地的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可有些冲动的年轻人就信了,他们觉得刺客就是勤王的先锋,以此为豪,譬如这个。”

“帝都死人的数量已经远超本堂的预计,我们需要那么多人手么?”

苏徽沉默了一会儿,“本堂是真的不知道么?在帝都杀人有钱可赚的。”

“什么钱?”苏秀行低喝。

“招募那些世家子弟杀人,本堂都是付钱的,这些钱是通过本堂的人转交。杀一个京官,本堂付一百个金铢的话,到那些世家子弟的手里只有十个或者五个。所以只要不断地悬赏人头,就不断地有钱可赚。在帝都,花钱的地方可是很多很多的。这钱有个名字,”苏徽顿了顿,“叫‘血钱’、”

苏秀行抓着苏徽肩膀的手抖了一下,脸上没了血色。他像是累极了似的,慢慢地把手放下,把戴着七枚戒指的手平平地放在桌面上,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生,目光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那张冰封般的脸上,冰层忽然裂了,那张尚且透着稚气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我不明白,不是战祸横行么?不是社稷崩摧么?已经死了多少人?还要再死多少人?这天地都要塌了!我们进京不就是为了勤王,不就是为了临危拔剑么?”他像头狮子那样低吼,“怎么就还有人有那么多私心?怎么就有人还去赚那些沾着血的钱?谁能活到明天?带着那些钱有什么用?本堂几百年来的家规,这些人还知道恪守么?由上而下,都有私心,骨头断了还能接起来,心烂了,怎么办?”

他攥拳,青筋暴露,“怎么办?”

苏铁惜抬起头来,呆呆地看这个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贵公子。

“公子……”苏徽沉默良久,幽幽地叹息,“你忘记了……我们本来就是些赚沾血钱的人呐。”

苏秀行愣了一下,用手按住额头,摇了摇头。

“公子,我们九姓,本应该是个大家族,本应该相亲相爱。但是这几年,确实很多事都变了。”苏徽拍了拍苏秀行的肩膀,“您是大人物,是世家公子,想着家族的事,也想着勤王安政,这很好,我和小铁没有什么大本事,听从公子差遣就是了。”

苏秀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端起桌上的杯子,凑到嘴边,才发现杯中一抹鲜红正在慢慢地散开。那是血,刚才杨拓石破胸一枪溅出的血飞到了一丈开外,洒入了苏秀行的杯子。

“老板,换个杯子。”苏徽看苏秀行看着杯中出神,转身招唿老板。

“不用了。”苏秀行摆摆手,把杯子高高举起,让酒浆洒在地下。

他从怀里摸出铜管封着的火绒,扔在酒里。一瞬间之后,火焰飞腾起来。苏徽和苏铁惜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举起杯子,把酒倾入火中。

苏秀行看着火焰将要熄灭,拾起桌上老爷子的那份手令,抖开了扔进火里。

“公子!”苏徽吃了一惊。

苏秀行摇摇头,“已经没用了,接下来,管用的就只有刀了。我请缨来帝都,就是看不得组织里的某些人,我要肃清一些人、一些事!”

“兄弟,一路走好。”他轻声说,火光照亮了他的明锐的双瞳和年轻的脸。

第三章 叶染青

圣王九年,叶染青、龙莲、苏铁惜、白曼青、龙雷。

突如其来的再相遇,总让人恍惚。

叶染青坐在马车上紧拉缰绳,扬手加上一鞭,车前四匹马儿跑得飞快,穿街走巷,惊得狗吠鸡飞。她一袭男孩子的青衫,腰间插了一把白纸扇,云中城四月天的阳光照在她头顶,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大风吹着她的袍摆,飞扬如一面青旗。

“让一让让一让!这可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她一面笑,一面对那些闪避不及的人大喊。

这是云中城最好的季节,城东凌云山的半山上,野山桃盛放,大雪一样的粉色花瓣飘落在青衣江的水面上,清澈的江水带着花瓣流进云中城,浮花荡漾在琼液池上,鲤鱼顶破浮着花瓣的水面跃起在空中,对着日光舒展金鳞。

这是叶染青等待的季节,哥哥说,桃花再开的时候,他就回来找一个合适的人家把叶染青嫁掉。

叶染青不想嫁人,云中城里世家年少十个有八个知道她叶大小姐的威名,仰慕俯拜尤恐不及,叶染青却不知道谁有资格凑上来亲亲她的面颊。但是她很期待,因为那样哥哥就会回来了,佩着家传长剑,穿着皇室大臣的礼服,车驾会迎到城门外,整个叶家都会为了他而觉得骄傲。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叶染青就相信有这么一天,她哥哥会堂堂皇皇地站在叶家祠堂里拜祭祖宗,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他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