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惜数着自己缓慢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又慵懒又紧绷。对叶染青这个女人他本能地戒惧,这份戒惧在叶染青直视他的时候变得格外清晰。这女人的眼睛太亮了,叫他担心身份会被看穿。他无法解释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面前只是一个手指尖尖的女人而已,他应付过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却没有这样不安。

他不知怎么打破这沉默,可总这么沉默也不是办法,他是个小厮,叶染青是来挂牌的姑娘,他是伺候人的,该先说话。叶染青是在等待自己说话么?苏铁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沉默无声地威压着他。

可他实在找不到话说,叶染青完全没注意他,那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出倒映的天外流云。苏铁惜心里纠结了一阵子,最后选择了继续沉默。

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已经传来了收碗的声音,叶染青才把目光收了回来,“哦,我刚才在走神……”

苏铁惜木然地看着这个女人,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锐利还是木讷,或者他苏铁惜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搁在屋里完全不会被关注。他只能又用力地点点头,“哦!”

叶染青刚才一心在想哥哥和那个命里注定要拿走她初夜的男人,心里悲伤,又七上八下,这时候回到现实里看着这个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的苏铁惜,那双呆而黑亮的眼睛活像北地珍兽土拨鼠,一时间那股悲凉气被冲散了。

“你看起来真好似一只呆头鹅。”她对苏铁惜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

云姐推开房门,招招手,“小铁你先出来。安邑坊管户籍的大人来了,要验阿青的户籍。阿青。你跟大人说两句话吧,我们月栖湖一直都奉公守法,没事儿的,别担忧。”

苏铁惜出门的时候,一个黑衣瘦削的身影和他侧身而过,那个人披着一领大氅,戴着风帽遮掩了面容。苏铁惜愣了一瞬,回头看着那人的背影,他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人腰间的长刀上,那是一柄晋北的弧刀,漆黑的鞘上用金丝缠成的刀名被故意剔掉了。但他依然认得出那柄刀。

弧刀“月厉”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一个刺客看见它握在缇卫七卫长苏晋安手中之后,绝不可能忘记。

门关上了,苏晋安摘下大氅,无声地在屋子里走动,如同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最后他在轩窗边四顾,合上了窗扇,在门边静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这才坐到了叶染青的对面。

“我这样来看你很冒险,今后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你。”苏晋安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要呆多久?”叶染青上身前倾凑近他。

“少则一个月,多了我也说不清。我安插你来这里是要查清一件事,这件事结了,你就可以离开。根据我的线报,最近总有来历不明的男人在这里聚会,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上个月在‘棠棣’屋中,就有不少于三四次聚会。我怀疑他们是天罗的刺客,在龙莲出事之前,天罗刺客们各有任务,彼此很少联系。但是现在他们要劫杀龙莲,需要调集人手互相协作,他们就需要聚会。”

“白发鬼会在他们中间么?”

“有可能,只是可能……但这就够了,这些年来,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我都去过。”苏晋安以手按着眉角,低头笑笑,“找他已经变成我的习惯了。”

“我有些不解的地方。”叶染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你问。”

“大人忽然密令我埋伏到月栖湖里当密探,为什么那么紧急?甚至连向我布置任务的时间都没有。”叶染青说,“还有,属下愿为大人效劳,不敢因为艰苦就推辞,但是妓院里这些事,我真的丝毫不懂,今天早晨老鸨就看出我……”她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觉得苏晋安是个男人,而仅仅是个上司,在他面前私事也可以脱口而出,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跟他谈什么处子不处子的问题了,“总之这里的人都是行中老手,我担心暴露。”

“命令下得很急是因为月栖湖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老板娘和世家大族乃至皇室大臣都有交情,挑人挑得厉害。寻常想送一个女人到这里来当密探几乎不可能,昨日刚好听说她急着找一个美貌端庄的处子,所以立刻通知你准备。至于你没有经验这件事,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比照姬,手下就几个女孩,总不能让原子澈乔装来这里当密探吧?”苏晋安淡淡地笑笑,“没经验也好,本来人家就是点名要一个处子。”

叶染青脸上再一次飞红,藏下来的话,还是被这个满脸鳏夫相的上司坦然地说了出来。

“明白了,”叶染青想要摆脱这个尴尬的话题,“如果确实是天罗刺客的聚会,我该怎么办?”

苏晋安沉吟了片刻,“不要轻举妄动,递消息给我,看看能否一网打尽。但如果你发现了白发鬼,你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要当场格杀他。我相信你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但你要记得给我看他那颗长着白发的头。”

“如果是天罗密会,我怕杀人本就很难了,带出人头……”叶染青微微摇头。

“不,我要他的人头……不把他的头抓在手里,我怎么能相信他死了?”苏晋安看着自己的掌心,轻轻地、嘶哑地说。

叶染青一个人坐在屋里,听着苏晋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临走的时候苏晋安说,“小铁和小霜儿是你的侍童么?那也很好,他们伺候过阿葵,伺候得不错,这些年一直呆在月栖湖里,身份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这个早晨叶染青听两个人说起了“阿葵”,以前那个叫天女葵的女人,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后来死了,死得很离奇。叶染青总觉得苏晋安说起这个女人的名字时声音有点怪,可能只是错觉。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把轩窗打开,关着窗和苏晋安在这里说话,难免惹人怀疑。她推开窗户,惊讶地看见窗口挂着一束带露的新鲜菖蒲。她急忙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白衣大男孩的背影正沿着木栈道远去,他在肩上扛着木桶,木桶里是新收来的菖蒲。放眼出去每个窗口都吊着这样一束菖蒲,驱虫、明目、怯邪、保平安。

她轻轻地抚摸那束菖蒲,感受着露水流入她掌心那股冰爽的感觉。这个早晨女孩们临水梳妆,男孩在每个女孩的窗前挂上菖蒲,这是月栖湖一天的开始,温馨美好。她想起云姐的话,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也没有预想中那般可怕了,那个呆头鹅侍童的背影看起来也真有几分男人的可靠。

她想自己和苏晋安的对话不会被听到,即便小铁是天罗的人,即便他贴着窗户偷听,可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

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

她心里的阴影退去了,忽然觉得饿了,于是伸手出去挥舞,“小铁!帮我拿一点吃的,我饿了!”

苏铁惜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点点头。

安邑坊,晓庐。

龙夏坐在那里听戏,听的却是自己的心跳。心在狂跳,让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几根银箍要管不住这颗心了。

“废物!”龙家家主嘟哝了一句,他就坐在龙夏的身边。

“都是学生没做好,让苏秀行拿到了血钱的证据,是学生的失职。”龙夏拿袖子擦汗,汗水正从他全身毛孔涌出,不知情的人走近一看,一定以为他是刚刚凫水了。

“我知道是你的失职,但我没想惩罚你,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吃人的老虎么?”龙家主人一唏,“你不如苏秀行,我早就知道,苏家这一代苏秀行是顶尖人物,你在我龙家里面,比得上龙莲么?”

“学生知道,辜负师范的教诲。”龙夏好歹喘了口气。龙家主人语气虽然不善,不过已经饶了他这次,龙家主人是个杀戮很重的人,却非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说饶了,就是饶了。

“你们拿血钱这件事,本堂早就知道,老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这些年情况特殊,以往我们派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杀了人,就得立刻回本堂复命,那时如果出‘血钱’这种事,是要断手断脚的。可如今你们几个在帝都一呆就是几年,跟缇卫斗个没完,帝都这里风花雪月,有钱就有享乐,你们这些人又刀尖上来去,朝生暮死,贪图一时的逸乐,老爷子也是人,他理解。所以小节上你们犯点错,难免,老爷子没心思和你们追究。所以苏秀行查血钱这回事,你就让他查。他搜集了多少证据,最后还不是得呈到老爷子面前?”龙家主人冷笑一声,“苏秀行啊,还是太年轻,以为借着龙莲和血钱两件事,就能逼我们龙家低头?”

“他不过妄想而已!”龙夏斩钉截铁地说。

“我听说你在和他碰面的时候闹得很僵?”

“我知道他怀了什么样的心来,自然不能让他轻易调动整个天启城里的精锐!”龙夏拍着胸口,“就算他拿着老爷子的手令,可我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件事你做得很得我的心,我可不希望第一个找到龙莲的是苏秀行而不是我们。”龙家主人顿了顿,“我已经来帝都半个月了,还没有龙莲一点儿消息?”

“她中了辰月的诅咒,按说非来不可……可是……”龙夏沉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秀行也没有抓到她的踪影,否则苏秀行这些天不会那么用心查血钱的事。”

“这个女人难道真的飞到天上去了?”龙家主人皱眉,“没有了她,黄金之渠里那些人就如群龙无首,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他沉思了片刻,“让你的一百五十人做好准备,我总觉得龙莲很快就要来了,这个秋天,不会那么平静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