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给女孩看的故事了,你是男孩,要坚强一些,那么心有所感的样子干什么?”龙莲皱了皱眉。

“我……”苏铁惜对于自己这个姐姐的善变也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既然心有所感,那你说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龙莲又说。

这下子苏铁惜真地傻了,这些事他不懂,他只知道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那是他从易小冉和天女葵那里懂得的。他其实从未对易小冉撒谎,他从小就很少有朋友,他又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总有人说他傻,所以他很想知道别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触,总想知道那些情感都是为什么,所以苏徽叫他来帝都的时候,他答应了。帝都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想去认识几个人,了解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我真对牛弹琴,这种女孩的故事你怎么懂?我跟你说这个,真是闲得发慌。”龙莲说。

“是啊,”苏铁惜松了口气,“我又不是女孩,又没有被女孩喜欢过。”

龙莲想了想,“对哦……小铁你手心怎么发黑了?”

苏铁惜松开窗户把双手举到自己面前。龙莲忽然在他脑门儿上使劲一推,再一推窗,那扇硬木雕花窗响亮地合上,苏铁惜荡出去又荡回来,一头撞在窗户上。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他所有的苦练都没有用武之地。

他又接连撞了几下,才扶着墙壁停住了,双手抱着有点疼的脑门儿,对着那扇雕花窗发呆。

他忽然感觉到背后而来的、刺骨的寒意,于是猛地回头。他无法解释这种本能的反应,但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可没有什么陌生人出没,只是一帮吊着棕缆的小厮,四散在整整一面墙上敲钉子,像是些爬墙的小蚂蚁。

“小铁,你惹莲公子发火了?”上面传来云姐的声音。

苏铁惜惊得一愣,急忙仰头上看,云姐正在楼顶挥着手绢喊他。他意识到这样和龙莲说话太不谨慎了,龙莲是个已经站在明处的人,而他还站在暗处。“白发鬼”在帝都里的身价,未必比龙莲低多少。可从他认识龙莲的那一天开始,他俩面对面的时候说话都这么随随便便,真像是姐弟在拉家常。

一个膂力过人的小厮把苏铁惜拉了上来,云姐带着一群莺莺燕燕在屋顶的阁楼里等着。修窗的小厮们也都被拉了上来,集中在一起。这么多绝色的女人凑在一起,楼顶的脂香简直能化作一场浩荡的风,放眼无处不是绫罗轻纱,没有一张脸儿不妍丽,没有一截手臂不温润,女人们穿上了最华美的裙子,画上了最细致的妆容,发梢指尖耳底,是从箱底里选出来的最精致的首饰。如果是一般男人,看到这场面大概会有晕倒的感觉,不过小厮们毕竟看过了太多盛装的漂亮女人,看到这场面,只觉得黑云压城般的沉重。

云姐拍了拍手,“姑娘小伙子们,都知道今晚是个什么事儿了吧?别的也不用我多说了,伺候好今夜来的诸位爷,今晚的宴会办砸了,我们月栖湖在这天启城里的面子可也就折掉大半了。”

一阵秋风来,吹在她只披了绿色鲛绡的肩背上,那些没钉好的木板铁条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这鬼风,吹得叫我觉着这破楼要倒……”

一个小厮上去,凑在云姐的耳边说了几句,云姐脸色微微变了,想了想,对苏铁惜挥挥手,“小铁啊,有位缇卫的军爷说想问你几句话,你出去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要你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是,云姐。”苏铁惜心里一凛。

月栖湖门口,站着一个脸上缠着纱布的黑衣缇卫,想必是新受了伤,他的同伴都隔着门前一块空地站在百步之外,遥遥地看着这边。小厮把苏铁惜领到缇卫面前,躬腰行个礼闪了回去,只剩下苏铁惜和缇卫两个人相对,缇卫森冷的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像是刀子般锋利,久久地不说话。苏铁惜低着头,看着地面。

“军爷要不要进去坐?”苏铁惜终于想到了句能说的话。

“不必了,杨大人有令,我们不得踏入月栖湖。我只问你一句话,想好了回答!”缇卫问得森严冷漠,“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是跟我讲了个故事……”苏铁惜说。他忽然觉得有点开心,因为他听出了那个缇卫的声音,正是被龙莲从窗口推下去的缇卫。缇卫未曾看见过苏铁惜,那时候龙莲巧妙地用花窗把苏铁惜给挡住了。

来帝都之后很久没有这种开心的感觉了,大概是因为龙莲来了吧?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小的时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百无聊赖地玩那些促狭的游戏。

棠棣屋里,龙森无声地站在屏风后的黑暗里,如果是忽然闯入这屋的人,绝不会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大家姐,我多嘴一句,我知道小铁是你最看重的人,但他毕竟是本堂的人,如今和我们不是一心的了。”龙森说。

“我知道,我只是给他讲了个故事,我肩上扛着我们十二个人的命,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误。其实他很呆的,眼睛里藏不住心事,他想要杀我的时候,我自然知道。”龙莲淡淡地说着,解开了自己的领口,“你下楼去招唿客人吧,我要更衣了。”

“是,大家姐。”龙森双手抄在宽袖里,微微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带门的时候他才微微抬眼,目光在龙莲背影上停留了一刻,龙莲抛掉外袍,双手拢起一把漆黑的长发,清秀的后肩裸露出来,肌肤如同渗出微光。

[二]

夜幕降临,月栖湖前的地面上插着几百上千根修竹,每一根竹子上都挂着一盏红灯,每两盏灯之间可停一辆马车,东边一半已经停满了,几十个小厮正引着新来客人的马车紧挨着停下,车太多了,简直是车山车海,不这样只怕早把路给堵上了。沉默的黑衣暗探们贴着墙壁而立,控制着通往月栖湖的所有路口,但他们没有阻挡任何一辆车,只是用鹰枭般冷厉的眼睛扫过每辆车上前灯笼上的标志,默默地记在本子上。

苏晋安下车,打赏了小厮一枚银毫。他一身没有浆洗过的灰布袍,配着一柄长弧刀,周围一扫,就淡淡地笑了。不远处也有一辆车慢慢停下,车头灯笼上一朵绽开的篱天剑,下车的是一个戎装的男人,束身甲配上黑氅,背后随从捧着一杆长枪,不像是来赴宴的,倒像是来杀人的。

“杨大人,穿着军服来赴宴?”苏晋安迎了上去。

“苏大人这一身很懒散啊。”杨拓石看了他一眼。

苏晋安摊摊手,“来这里的都是豪门巨贾,我那点薪俸,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就随意了。反正谁都知道苏晋安是个小角色。”

“我想的和苏大人一样,龙莲邀请你我过府,大概也不是要看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吧?她缺男人么?她身边足足有十一个可以为她死的男人。”杨拓石面无表情。

两个人在小厮的指引下,沿着两排灯笼夹成的路走向月栖湖的正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听说杨大人三日来都没有回驻所,手上有什么新消息么?”苏晋安说。

“没有,她这三天里老实得让人生疑,让人去坊间买了很多的书,整日看书喝茶。”

“书?她看什么书?”苏晋安有了兴趣。

“《欢醉姻缘》、《堂花记》、《紫苏澜叶》、《金秋小明堂》……每一本我都翻了,都是些小儿小女的故事。她读了这些书,就拉着月栖湖的妓女小厮跟他们每个人讲故事,听得认真的就派发金铤,不专心的就得吃瘪。今儿下午一个小厮为她修窗,被叫去听故事,因为听着走神,说是惹了她很大的怒气,被推了一巴掌,撞得不轻。”杨拓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说到这里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这是修窗么?她简直把这里修成了城防。”苏晋安仰头看着月栖湖的屋宇,一面对外的墙,几天前还都是惹人遐思的木窗,雕满了合欢花,此刻却被木条和铁条紧紧地封锁起来,只留下手指阔的缝隙,连琉璃瓦的飞檐都被拆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屋顶。

“就算这里是天启城的城墙,就没人能攻进去?”杨拓石冷冷地说,“龙莲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不小心还是会露底。”

“杨大人的意思是?”

“她要在窗外装那么些铁条,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她在强撑,但是已经疲倦了。人疲倦的时候会犯错误。”

“杨大人真是攻心有术。”苏晋安的赞美总是平淡而坚定,“不过我只想她快点犯错误,教中派来跟她谈判的人快些来,不然我们可先要累死了……”

一辆金装的大车被八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从他们身边平稳地驶过,那是一辆绝好的车,平稳安静,不发出一丝声音,八匹仿佛孪生的枣红马像是宫里依仗用的白马那样典雅雍容。车直到月栖湖正门的台阶前才停住,一个婢女跳下车,手里捧着一个雕花勾金线的木屉子,抽开来是两级的一个台阶,放在车下,这才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去,车帘里也伸出一只手来,白净修长,手腕纤细伶仃,搭在婢女的手上。这时一枚嵌了一圈碧玺的错金镯子从袖子里滑了出来,碧玺石上流动着粉色到幽蓝的光,每一枚都不相同。

“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杨拓石淡淡地说,“据说她那枚镯子经过几位秘术精深的大师加持,寻常的秘术若是施加在她身上会反噬施术的人。一枚镯子就值半条街。”

车里那个三十出头面容消瘦的女人一下地,就转身冷冷地扫视四周,看得出她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现在还留着当初的风韵,但那目光之冷锐,叫人从旁边看了也会心底一寒。

“苏先生你来啦!”一个娇俏的声音从月栖湖里面直透出来,带着十二分的喜悦,一个穿红色裙衫的女人从里面一溜小跑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随从,抓着苏稚君的手娇笑。她大概二十多岁,一张干净可人的小脸,比苏稚君年轻,也没有苏稚君的美艳,苏稚君看起来是个世家大族的中年美妇,这个女人看起来却像是小家小户没有出阁的丫头。

苏稚君却似乎很喜欢她,眼睛一亮,握着她的手,目光转而温和起来,“妹妹,你看起来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