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换上泳衣,于是,未欢第一次看见何许深背上那块疤痕。在肩胛骨上方,巴掌大小,经过多次的修补,已经大愈,只是淡淡一片深肉色。但细看之下,依旧能瞧出当年的惨状。

未欢抚上那疤痕,指间传来一阵凹凸不平的触觉。

那是属于她的伤,她轻轻摩挲着。

“你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了,来,我们去游泳。”何许深以为未欢正为他的伤疤内疚,连忙拉她到水中去。

没想到何许深看似文质彬彬,却也是名运动好手,游泳,冲浪,样样不落人后,两人玩得很是尽兴。

觉得饿了,便来到旁边的一间海鲜店中,叫上一桌子菜来大快朵颐。

未欢取笑道:“何许深,没想到你居然还保持着六块腹肌!”

何许深佯装恼怒:“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把我们老人想得这么不堪。”

未欢正色纠正:“你才不是老人。”

何许深长叹口气:“可对你们这一辈来说,已经老了。”

像未欢这种长相,13岁时外形便出落得成熟。所以记忆中好像没有人把她当小孩子看待过,她曾为这点深深气恼。但现在,未欢反倒希望自己看上去能更年长些,以此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突然不说话?”何许深仔细探看着未欢的脸色:“生气了?”

未欢摇摇头,微叹口气:“我想说我不是小孩子,但说了这句话反而表明我就是个小孩。”

何许深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朗声笑道:“原来你已懂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再不敢拿你当小孩看了。”

未欢展颜,笑容在脸上绽开,像朵娇艳的花。

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变得僵硬,未欢看见,夜风正坐在小店一角,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那他就危险了。”

未欢想起那天的话,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夜风还在直直地看着他们微笑,笑容越是灿烂,未欢的心就越是冰凉。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几天之后,何许深便出了车祸。

是被人动了手脚,刹车失灵。幸而刚开出去便及时发现,只是车受损伤,何许深则毫发无损。

余承志大惑不解:“许深,照说你才回来,那里有时间得罪人呢?”

何许深释然一笑:“估计是弄错了对象。”

余承志嘱咐:“今后还是小心为妙。”

袁娉婷看着一旁的未欢,诧异道:“未欢,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何许深也关切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未欢置若罔闻,放在膝上的手却越握越紧,她忽然起身:“我有事先出去一下。”随后抛下错愕的众人驾车离去。

余承志奇问:“这孩子是怎么了,从没见过她这么风风火火的。”

何许深会意一笑:“是去会男朋友吧,恋爱中的女孩子,都这么患得患失的。”

余承志困惑:“未欢有男朋友了?没听说阿。”

何许深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承志,现在的孩子都喜欢搞神秘,你以为还像咱们以前似的,每场恋爱都人尽皆知?”

袁娉婷默不作声,只是复杂地看了何许深一眼,随即拿起咖啡,缓缓喝下。

夏日的黄昏,尽管已经没有了当头的烈阳,但空气仿佛吸收了一日中所有热量,全在此刻淋漓释放,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人的口鼻,堵塞着身体的每个细胞,使人闷热难耐。

放眼望去,天空是一种衰败老旧的黄色,如同年深日久的老式照片中的基调。天边那道残红,被这种黄色所浸透,显得昏暗而凄迷。

山顶上,潮热的风缓缓流动,吹得人脸庞暗暗发烫。满山的叶子也跟着懒懒地摇动,杂乱无章,将蝉撩拨得疼痛不堪。

满山的蝉一起发出凄厉的叫声。

未欢站在山顶,看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跑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越来越近。

她紧握住提包中的东西,眼中一片坚毅。

到达山顶时,夜风看见未欢正背对着自己站在迎风处,那随风飘动的蓬松长发仿佛抚过他的心上,痒痒的。

夜风走到她身边,凝视着那张线条柔美的侧脸,微笑道:“你居然会主动约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未欢看着前方,冷冷问道:“是你动的手脚?”

“何许深的车祸?不错,是我指使手下干的。”夜风毫不否认。

“为什么?”未欢从牙齿缝中迸出几个字。

夜风猛地将未欢抵在车上,捧起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早就说过,因为你爱他,所以,他便会很危险!……”

夜风倏地停顿下来,因为察觉到一把冰凉的尖刀正抵在自己腹部。

“你想杀我?”夜风并没有惊慌,反而将嘴靠近未欢耳边,缓缓说道:“那就动手吧,只要往前一推,我就没命了。”

但忽然,夜风气定神闲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他听见刀划破皮肉的声音,滋,滋,滋,快速而流利。随即空气中蔓延着一股他自小便熟悉的甜腥味道,温热而新鲜,血的气息。

夜风没有感觉到疼痛。

未欢的脸色也很平静。

但那声音还在持续着。

夜风猛地醒悟过来,赫然低头,却看见未欢正在一刀刀划着自己的手臂。

一行行淋漓的鲜血在手臂上流淌,蜿蜒交织成一副鬼魅的图纹,惊悚的红与白。

夜风快速将刀夺下,冷笑道:“你在威胁我?你以为你就这么重要?”

未欢迎着他的目光,平静说道:“在你没得到我之前,我就有这么重要,不是吗?”

夜风锐利地盯着未欢,脸上的神情错综复杂,这是第一次,他在人面前忘记了那真假不分的笑容。

未欢很清楚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这次,何许深受了惊吓,我划破自己的手臂。今后如果他再出什么意外……”她上前一步,将血淋淋的手臂放在两人之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伤得比他严重10倍。”

说完,未欢转身,准备离开。

一只手却按住她的车门,未欢抬头,看见夜风唇边那丝混沌的笑意:“未欢,你总会有求我的一天,我等着你。”

“是吗,那你就慢慢等吧。”未欢不再理会他,径直开车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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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手上的伤口,未欢只字未提。

自然遭到父母一顿责骂,并勒令再不许单独出门。

何许深看见伤口,眉头深深皱起,眼中充满疼惜:“你这丫头一向多灾多难,怎么让人放心?”

未欢却只是看着他静静地微笑。

心中有个声音回响着,何许深,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

果然,那次之后,夜风再没有来纠缠过她,未欢因此得到一段安静的日子。

几场斜风细雨之后,夏天过去了。

转眼便是未欢20岁生日,这天何许深打来电话,约她晚上去餐厅吃饭。

未欢从未经历过如此紧张的快乐,整个下午,她都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力求让自己呈现出最美的一面,在何许深面前。

餐厅坐落在半山腰,他们的位置靠着玻璃窗,一偏头,便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未欢有种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若隐若现,人,餐厅,山,全是影影绰绰。只她和何许深两人,虚虚地坐在城市上空。未欢的心飘飘扬扬,快乐而没有着落。

何许深点完菜,一抬头,看见未欢,扬眉问道:“傻丫头,笑什么呢?”

未欢惊疑,连忙分辨道:“我没笑阿。”但依旧是不确信,手掩饰性地抚上脸,可不是,嘴角弯弯的,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去。

“今晚本来没指望你能来呢。”

“为什么?”

“以为你应该和男朋友度过。”何许深向她眨眨眼。

“我没有男朋友。”未欢认真说道。

何许深先是不信,后来见未欢要恼了,这才问道:“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年轻时不抓紧恋爱,以后老了没有回忆多可惜。”

未欢反将他一军:“何许深,为什么你没有结婚?”

“我也是差一点就结婚了。”何许深用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眼中闪过一种温柔的情绪,然后又回过神来,调笑道:“怎么,你想给我介绍女朋友吗?”

未欢垂下眼,看着桌面上相互搓捏着的自己的手,心中像有面鼓咚咚作响,她晃了晃身子,觉得喉咙不听使唤,试了几次终于开口:“我自荐,可以吗?”

说完,未欢鼓起勇气抬头,看见何许深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不。

未欢眼中的笑容滞住,何许深看的,是她的身后。

未欢反射性地回头,恰好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

“寒颜?”何许深喃喃唤道,随即迅速起身向着那女子追去,以从未有过的慌张姿态。

就在这一瞬间,未欢像是察觉到什么,心中闷而酸涩。

她静寂地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脸上一片木然。

未欢原以为这时的自己应该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但没有,她依旧能感觉到其他人都在看着自己,在猜测刚才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渐渐移开,人们一个个散去;能感觉到灯盏盏熄灭,一个人走来,小心翼翼说道:“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未欢独自返家,走在凉硬的石子路上,院子里秋虫唧唧,叫声短促而尖锐,划破这万籁俱寂。她打开大门,正踏上第一层阶梯,身后的黑暗中便传来一个声音:“回来了。”

未欢回身,客厅中的台灯正好打开,照亮了母亲那张秀丽的脸庞。

“和何许深出去的?”袁娉婷问。

未欢缓缓点头。

袁娉婷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未欢,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未欢不作声,隔了良久才问道:“妈,寒颜是谁?”

“戚寒颜?你见过她了?”袁娉婷微诧:“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今天,何许深看见了她……便追了上去。”未欢声音有掩不住的黯然。

“果然,”袁娉婷苦笑着摇摇头:“她注定是何许深命中的克星。”

未欢握紧双手,听着母亲说下去:“他们这一对,在当时也算是轰轰烈烈。曾经两次订婚,但到最后关头,都是戚寒颜临时变卦,婚事也不了了之。一度,何许深也曾心灰意冷过,便试着和其他女人交往。但每次感情稍稍深入时,戚寒颜便会及时出现,只需在何许深身边一逛,便勾去了他的三魂七魄。等到事情平息,她又会一声不响离开。旁人看着也气也着急,但何许深就是吃人家这套,他心甘情愿,你去充什么太监。也就容着他们像演戏似的,这么三闹两闹,半辈子也就过去了。可见只要够本事,女人一样可以在感情上完胜。”

未欢心中冰凉,凄然道:“她很美?”

“模样自不必说,事业也成功,但这世上比她优秀的女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可但凡男人见到她,没有一个不心痒痒的。”

“为什么?”

“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属于任何人,这样一来,男人们便更有了兴趣。加上她又不一味拒人千里,给的甜头恰到好处,不会腻,又足够吸引,若即若离,欲得未得,男人就是喜欢吃这一套。”

袁娉婷劝解道:“何许深已经跟她耗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再有力气去爱上其他人。未欢,趁着对他的感情还不长,就断了这个想念,阿,听话。”

桔黄晦涩的灯光一点一丝向外挣扎,终究冲不破黑暗,被困在狭小空间中。而未欢,则坐在光线与黑暗的分界线上,脸上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那天之后,何许深没有再来找过未欢,也没有任何电话,就这样凭空消失。

但有关他的消息却通过父母的对话传入未欢耳中。

“听说最近许深和她又走得很近,也不知是真是假。”

“估计是真的,你看最近许深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唉,这么多年了,他们两个分分合合的,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功。”

“那个戚寒颜也不年轻了,应该会趁这个机会安定下来吧。”

“那还是早早准备贺礼吧,免得到时候慌乱。”

未欢坐在窗台上,双手抱膝,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寂静地看着前方,眼神毫无焦距。时间久了,额角处一阵冰凉,直沁到心头。

袁娉婷推门进来,依着女儿坐下,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膝盖:“未欢,出去散散心吧。今年的新款秋装已经出来了,陪妈妈去逛逛?……或者你找朋友出去旅游几天?”

未欢置若罔闻,依旧是低头默坐,表情木然。

袁娉婷劝道:“未欢,放弃吧,你还年轻,今后还会遇见许多的人,到时候你才知道今天为他伤心是多么不值得……”

“我不会后悔。”未欢眼睛看着窗外。

袁娉婷冷笑:“所有人后悔之前都说过你这句话。”

未欢转向她,固执地重复:“我不会后悔。”

袁娉婷知女儿心情不好,也不再拂她的意,只是将未欢的手搁在掌间,一下下拍抚着。隔了一会,终于开口:“刘叔叔的儿子刘尚文最近刚从法国回来,我见过那孩子,人品相貌真没得说,哪天你们见见面吧。”

未欢抽回手,跑到床上躺下,用枕头捂住头。

袁娉婷动了气:“何许深究竟哪点好,值得你为他终身不嫁吗?”

何许深哪点好,未欢也不知道,可是那又有什么重要,她爱他,这就胜过一切。

袁娉婷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未欢保持着沉睡的姿势,手摸索到电话,拿到耳边接通。

话筒中却传来一个熟悉的温热声音:“丫头?”

未欢依旧紧闭着眼,但眼角却淌下一滴泪,落在被单上,发出轻微的沉闷声响,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丫头,生气了?”何许深问道。

“我没有。”未欢的声音很平静。她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自始至终。

“上次是我不对,竟把你一个人丢下。出来吧,我请你吃饭赔罪。”

未欢可以随便扯个借口搪塞,可以直接耍脾气不理会他,可以有许多种方法拒绝这次约会。

但那便不再是余未欢。

所以她应允了,来到约定的餐厅中。

何许深已经在那里等候,待未欢坐定,细细察看她的脸色,发现无恙,试探问道:“当真不生气?”

未欢抿嘴一笑:“我生气与否对你很重要吗?”

“自然。有人曾说过,让一个花季少女不快乐是最大的罪过。”

“是吗?谁说的?”

何许深指指鼻子:“我。”

未欢扑哧一声笑出来:“第一,我早已过了花季。再者……何许深,花季少女这个词已经不流行很久了。”

何许深摊摊手,一脸无奈:“你得原谅我,在我们那个年代,这个词语是种高级的赞美。”

未欢不以为然:“可是你在这个年代也生活了同样长的时间。”

“那就是我这个人过时了。”何许深自嘲:“原谅我这个老古董。”

未欢将双手交叉搁在桌上,侧头看着他:“古董从来都不会贬值。”

“这句话从你嘴中说出,可真让我的自信心膨胀到最高点。”何许深从西装内袋中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盒子,递给她,笑道:“这是迟到的生日礼物,看看喜欢吗?”

未欢打开盒子,里面是条单行铂金手链,镶嵌着一颗颗玫瑰切割钻石,精致而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