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遥眉头微皱起来,品一口手中茶却不说话。倒是柳淑仪款款上前柔声对张德海说到:“张总管,你不是不知道的。。。”话未说完,张德海却适时得打断,却是对着沈羲遥说:“皇上,今日宴请的都是一品大员的亲眷。”

手中茶盏一顿,沈羲遥却没有抬头,只是盯着一盏碧水,嘴角却带上了丝缕笑意。“这样啊。”他敛起神色:“好几日也没有去母后那边用膳了,今次便还是去的好。”这后一句,似是自语,唇角已经不由上扬起来。

一旁的柳淑仪看着心中有些好奇,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身抚平了沈羲遥衣裳的褶皱,看着那秋香色常服上一只吉兽,一双碧眼透着寒光。

“皇上,今夜。。。”柳淑仪抬了头,一张俏脸上尽是期待。

沈羲遥却似乎没有听见,眼中是掩不去的欢喜,面上还故作镇定,目光一直飘在晴空万里的窗外,半晌才“唔”了一声,却是低头:“你刚说什么来着?”

柳淑仪惊了下,心中竟是打翻了五味瓶,镇定了心神,心中略有了计较,不过面上还是笑吟吟:“臣妾是问,今夜皇上想用些什么点心,臣妾也好准备。”

沈羲遥摇摇头:“御书房里还有奏章未看,今夜不过来了。你早些安置吧。说完便大步出了去。

柳淑仪恭敬得弯身相送,待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蓝天之外,才缓缓起身,面上的笑不见了去,声音也变的清冷起来:“霞儿,去打听打听,皇上这是怎么了。”

慈宁宫里此时传来阵阵晏晏言笑,沈羲遥甫走到殿外便听了见,脚下停下步子,示意门口的小太监不要通传。

张德海看着眼前的男子,带一抹初春阳光般和煦的浅笑,静静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眉头微皱,眼睛里却满是期待,还有年轻人脸上常见的紧张之色。只是,在张德海的记忆里,这个他一直服侍的主子,这样的神情,却是极少见的。

屋内传来一阵巧笑,一听便是年轻的女子,张德海见到沈羲遥眉毛一挑,嘴角刚咧出一个不由的笑,却又在瞬间收了去。微微侧耳,在听着什么。

就在此时,屋内却传来一个声音:“何人在外啊?”声音不大,也是温和,一听便知是太后身边的绘春姑姑。说着便出了来,见是沈羲遥,深深一福:“皇上总算是来了,太后刚还说起,以为不来了呢。奴婢去御膳房就来,皇上快进去吧。”说着再一福身走开了去。

沈羲遥正了正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担忧的看了看腰上那枚绯紫玉佩,张德海想起沈羲遥晨间曾说了这绯紫配秋香似不是很雅,当时却没有换下来,此时。。。张德海想到此,看看沈羲遥有些为难的神色,心中不由暗笑起来。也许,屋内的某个人,能和这个英主,结出旷世良缘。

轻掀开烟水色青山含黛的丝织门帘,便有一阵清凉扑面而来。慈宁宫里分散摆着细小的冰雕,多是福寿吉祥的雕刻,只有正中一架梨花木上搁着幅山河万里,地上有金盆只只盛着水滴,偶有“滴答”一声响,也淹没在阵阵欢歌之中。

正殿里没有人,笑声皆是由后面传来。

沈羲遥大口呼吸了下,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心中如此忐忑,又似猫抓了般火燎。脚下有些生涩起来,似是忘记了如何行走。

定了定心,跟自己说,不过是陪着母后见见那些达官的亲眷,以示皇恩浩荡,皇室的亲民,也是应该的。这样想着,便向里走去。

隔着一屏巨大的雕屏,从金丝楠木镂空山水人物上花鸟的间隙看去,一群命妇插金戴银得坐成两列,太后端坐上首,眉眼间满是笑意,一个女子,背对着屏风,长身纤细,一袭蜜粉色双瑚草间玉环的儒裙,乌发高耸,斜一支碧玉芙蕖银流苏的发簪,婷婷玉立,风华无限。

沈羲遥唇上绽开笑容,正要一个转身进去,只听得一个柔浅女声:“‘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一句最是佳妙,得闻后心中便生出无尽赞叹。”

沈羲遥脚步停住,面上的笑渐渐消失。身后张德海没有及时收住脚步,“哎呦”唤出声来,竟也是生生停住了。

此时,里面的人都看向此处,那个女子,也缓缓转过身来。

第十章

眼前的女子长身纤细,面若桃花,精心粉饰的面庞透出娇人风情。此时,带着略略的羞涩之笑,轻轻一福身,声音也是柔美纤弱:“民女参见皇上。”动作也是轻柔,观之会是个善解人意之人。

沈羲遥只是浅浅笑笑,目光却在殿中急迫的环视,眼下里除了那些年过中旬的达官家眷,还有几个已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外,便只有眼前这个女子。他再次将目光转回,眼前的女子依旧低着头,手微微颤抖,看起来是紧张极了。

沈羲遥突然就感到十分的失落,面上几乎也是难掩。脸色灰了下去,方才刚进来时的那层期盼之色早不知跑到了何处。

“皇帝,这些都是我大羲朝忠臣之亲眷。你过来见见。”太后的声音淡淡响起,好似无意的又说道:“方才大家还说你恐是不过来了,我就说,皇上心里顾念着大臣,自然也会顾念着你们这些大臣的家眷。这不,刚说着,就来了。”下面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沈羲遥也只得做态的笑笑,目光却早飘出窗外去了。身子却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作为晚辈的谦逊之态,走到各位的面前,接受着礼拜,一一见过。

“皇帝,这是吏部侍郎吴大人的幺女。”见到沈羲遥坐在自己身边,太后微笑着说道:“哀家说,细瞧之下,还有几分我当年的模样呢。”

沈羲遥粗略得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方才的女子:“倒是容貌出众。”

“太后过奖了,小女哪能和您当初相提并论。当年太后在京中的名声,那可是。。。”说话的妇人一身天青色朝服打扮,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正是吴大人的夫人。话音未落,下面便是一阵附和。

“想当初太后的才情美貌,我们即是在闺中,也是常有所听闻。”

“是啊,那是您闺中之诗在府间流传甚广,我们偶也有做,却总是自叹不如。”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此诗如今吟起,都甚觉惊艳呢。”

。。。。。。

沈羲遥百无聊赖得坐在太后身边,带上虚笑的面具,目光偶尔一转,心思也是不知飞到了何处。只是在听到那句诗时突然来了精神。“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荣。此句之后呢?”只是无意的一句,话音还没落,却见太后的脸色稍变,先是一白,再是一灰,却都如天际流云转瞬即逝,之后,她带了疏朗的笑意,微闭了眼睛:“这后一句,是‘何当结做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沈羲遥“唔”了一声:“这后句甚是佳妙啊。”之后目光无意一转,却见下首一个着帧红色浅碧孔雀锦衣的妇人面色略有暗沉。心中生出丝点疑惑,却没放在心上。目光刚别开去,突然一惊,猛得又转回来。心中暗叹,这个妇人,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

“这后句,似不是太后所做啊。”一个声音响起。

“是啊。当年哀家此句作出,因是应景,便没有吟出下句。倒是之后不久,那年的金科状元接了去。”太后说这句话时十分随意,不过,眼中却闪过精光一轮。

“那年。。。”一个声音中透着回忆,半晌,殿中静极了,似乎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另一个声音,略有些低沉,却也是温柔的说道:“那年,正是我的夫君,凌相金榜题名之年。”闻声看去,正是方才那个妇人。

沈羲遥半天脑中没有反应上来,不过目光却看向了身边的太后,太后倒是面不改色,柔声笑道:“是啊,凌相的才学,那时的天下,可是无人能及的。”

听到“凌相”二字,沈羲遥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之火,正欲站起身,又听见太后说到:“凌夫人,今日怎么没有带女儿前来?”

沈羲遥便又安分的坐了回去。面上平和,心中却波澜难平。

“谢太后挂心,正是不巧,前日里,小女下江南看望她三哥了。您知道,再不久,那菡窑满湖的胜景,便再看不到了。正巧,她三哥今年此时节正在江南,便要接她过去看看。我虽不愿,说一个女孩子家出门不便,可是我家老爷却允了。他是最疼这个女儿,都甚于三个儿子呢。”凌相夫人笑着说道,此时面上满是慈爱之色。

太后似是无意得看了沈羲遥一眼又说道:“此去江南,也算路途遥远了。也实在是不巧。回了来,便带来与我见见。我在这慈宁宫里,天天都是些姑姑们,很是想与年轻的女子闲话,也就借光年轻点。”太后说笑起来,下面也是笑声一片。

“太后还怕老啊,您看起来,可是年轻呢。”

“是啊。”

。。。。。。

沈羲遥暗自里打了个哈欠,一旁的张德海偷偷笑了笑,其实,若论着以往,沈羲遥是绝不会出席此类的聚会,太后传召也只是做个样子在众臣亲眷面前。恐若不是为了那位小姐,皇帝根本是不会来,也不会乖乖坐在太后身边如此之久的。只是,张德海不明白的是,既然那位小姐不在,也知了去向,在此待的时间也不短,皇帝看起来也是百无聊赖,怎么就没有寻了借口离去呢?

第十一章

正好奇着,却见沈羲遥笑着打起手中飞燕停枝细雨湿衣障泥漫金折扇,几乎是有些突兀的对下面端站在自己母亲身边的吴大人的女儿说道:“方才朕进来的时候,听得你正在吟一首诗,是什么来着?”

那女子面上略有绯红,站出来轻一施礼,有些羞涩的答道:“全诗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声音里虽然恭敬,但一双明眸却是飞快得扫了一眼沈羲遥,有些暗送秋波之意。

沈羲遥却似不见,只是低头看着手中折扇低声吟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复点了点头:“好诗,好诗。”目光明亮:“可是你做的?”面上已是谦谦之笑。那折扇,是前日里自己闲适时一时兴起所画,之后张德海命人做成折扇一把,自己很是喜欢,却一直惋惜没有合适的诗词来配,此时觅得此句,甚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皇上误会了,此句并非民女所做。”吴氏女子头低垂下,声音有些低落:“民女并无此高的才情。此诗作者另有其人。”

沈羲遥“哦”了一声,心中的好奇上了来,此句如此佳妙,若论其才情来,恐是常人能及。他素爱颇有才情的女子,后宫之中的柳婕妤(即柳妃)便是一例。冯淑仪(即和妃)才情也甚好,却没有柳氏的机灵。孟昭仪(即丽妃)相较便输去几分,也是因为出身武家之故。性情上倒与那几个互补些。其他的,他也没有在意过了。而做出此诗之人,才请该是在柳婕妤之上了。

“是谁所做啊?”沈羲遥只是无意的一问,心中却不知为何,好似已有了答案。

“此句乃民女闺中之友凌府千金雪薇所做。”吴氏声音已小了下去。

沈羲遥目光落在下首的凌夫人身上,凌夫人面上带了谦和的笑,声音淡淡的:“正是小女所做。不足挂齿。”

沈羲遥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开怀。

其实,她的才情,自己早已领教了,不是吗?

想起那个夜晚,裟裟竹林中那个洁白如玉的身影,还有那如潺潺流水般轻柔温婉的声音,略带着冷淡和高贵,已是深深烙在自己的心上了。

凌雪薇。

傍晚时分,沈羲遥坐在养心殿内,看一簇青烟缓缓从赤金八宝褵兽的口中吐出,整个殿阁中充满了玉竹香清润的味道。自那日从青龙寺回来,他便一直在养心殿中焚此香了。太后曾来过问起,毕竟自己年少即位之后便一直是用这龙涎香,这玉竹香也是少有的,每年进献的不过寥寥,因此阖宫之中少有人用,此时他突然命人大费了周折找出来更换,甚是突兀。可是,闻着此香,他便总能认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夜晚,在佛寺清朗疏淡的月色之下,在竹影婆娑的密林之中,那抹令人无法忘怀的白色身影,如仙如魅。。。。。。

张德海端了普洱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沈羲遥半伏在龙案之上,面上竟有些忡怔的神色,心中一惊,自他服侍沈羲遥,从来在这位少年皇帝脸上看到的都是冷静稳重的表情。而如今这般,却是如少年郎心有所属,不再是至尊的帝王,而是普通的儿郎了。

张德海心中也有欣慰。他知道沈羲遥的辛苦,身为帝王,不得不作出那些姿态,不得不忘记自己的喜好,一切只为了国家,却不是为了自己。虽然,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却似乎没有真正的开心过。而如今,那位小姐,却将帝王的心敲开,只是,张德海轻轻摇了摇头,即使是敲开了,却也注定了是两相隔吧。。。

正想着,却见那边沈羲遥坐直了身子,重新将手中朱笔沾了墨,在一封奏折上书写起来。张德海也连忙收回思绪,敛了神色走了进去。

“皇上,您要的普洱。”说罢将大好河山青瓷细茶碗放在沈羲遥手边,沈羲遥只略略一点头,“唔”了一声,手上却没有停,还在写着什么。张德海觑了一眼,心中一愣,那奏折上字迹,分明是凌相所书。但自己身为宦官,是知道不能看的,便悄声退到一旁,看着那兽口中吐出的徐袅青烟,微微笑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沈羲遥伸了伸臂膀,揉着眉心站了起来。张德海笑着上前:“主子,忙完了?”沈羲遥点点头,张德海一挥手,便有一秀丽可人的侍女端了一只朱漆大盘上来,上面盖一层并蒂莲花福鸟含瑞纹样的大红丝帛,有风轻轻拂过,那丝帛微起了涟漪,便有整齐而狭长的凸起显露出来。

张德海熟练的接过那木盘,恭敬得递到沈羲遥面前,轻声道:“皇上。。。”

沈羲遥只扫了一眼,却是不掀开,目光移到墙上半开的一扇窗前,月亮才刚升上来,窗外一树合欢开得正艳,脉脉抽丹,纤纤铺翠,堪称英秀。淡笑了下:“去如絮那。”

张德海会意得一躬身,便退下了。

第十二章

蘅芷殿内,柳婕妤坐在软塌上,手上有意无意的抚弄着裙间白玉佩上一串紫流苏,那流苏紫中间着银丝,正与她身上一身淡青色裙摆绣虞美人的儒裙相称。贴身的侍女佩儿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主子脸上明显的不悦,心下是知道的。可是,这么多时日来,整个后宫其他的娘娘也没有被皇上掀了牌子,那最早入宫的冯淑仪与孟昭仪也只是两日前在御花园远远见了皇上一面,可是连话都没有说的。只是自家主子心中还是为了这个不快,怏怏了好些日子。

佩儿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娘娘,奴婢看您今夜晚膳用的不香,特准备了您爱吃的松镶鹅油卷,要不要端来?”

柳婕妤却是连头也没回,看着裙上的玉佩幽幽的说:“你说,皇上这是怎么了?”

佩儿轻叹了一口气:“娘娘,说句不敬的话,皇上虽说没有来咱这,可冯淑仪和孟昭仪那,也是一样没有去的啊。您怕什么啊。虽说那日她们见了一眼皇上,据说也是隔了老远,皇上在桥上,连下桥都没有就转身走了。您还难受什么啊?”

半晌柳婕妤没有说话,却站起身来,她身姿纤细,此时一头秀发半披半拢在脑后,只斜戴一串紫水晶菱花簪,是平常独自的装扮。“可是无论怎么说,她们也算是见到皇上了。”她在室中走了几步,烛光将其身影拉得老长,微转过身:“可是我,却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呢。”

佩儿忙上前:“娘娘莫难过,皇上一定是有重要的国事,不然怎么有一直不入后宫的道理呢。皇太后那边,也不会允的啊。”

听到此,柳婕妤面上并没有任何释怀的神情,反有些恨恨:“皇太后。。。”她停了半晌说到:“你可听说了,今天白日里那件事?”

佩儿一脸不解:“您是说,太后召见重臣亲眷?”说完笑起来:“娘娘多心了,太后见见那些达官的亲眷最是正常。如今后位久悬,这达官家眷自然得由太后照抚,以示皇家对那些重臣的关怀了。”

“这个我知道,这本是皇后的份内。太后几乎每月都会召见那些家眷。只是。。。”柳婕妤咬了咬唇:“平日里都是那些正妻,今日,却听说多了一人。”

佩儿眼睛眨了眨,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娘娘说的是那吴大人的女儿?”

柳婕妤没有说话,只端起桌上一盏茉莉,轻吹了吹,点了点头。

佩儿抿了嘴,停了半晌说到:“依奴婢看,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奴婢也有听说,只是那吴家小姐不争气,好容易皇上跟她说了句话,结果还是吟了别人的诗作。依咱们皇上的喜好,这样的女子,定是看不入眼的。而且奴婢还听说,那女子的容貌若是放在民间倒算个美人,可若是在这后宫之中,连些个侍女都不如呢。”

柳婕妤啜了一口茉莉,虽不说话,不过面上倒是露出些笑意。

佩儿见状忙招手,门外便有侍女端着一盘点心进来。佩儿接过那斗彩灵芝水仙花果石纹盘,笑着说:“如此娘娘可心安了?用些点心吧。”

柳婕妤正要接过,就见门外一人打了帘子进来:“这松瓤鹅油卷的味道,可是老远就闻到了啊。”声音清朗明亮,却带了威仪之气。正是沈羲遥。

柳婕妤一愣,还是佩儿先反应了过来,慌忙跪下,连着手上的盘子也一起轻搁在地上。“奴婢参见皇上。”柳婕妤此时却不拜,眼圈却是一红,微上前了两步才缓缓拜倒,声音里已带了些微的哽咽之音:“皇上。。。”

沈羲遥忙扶起,有些诧异得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是怎么了,难道朕来了,如絮还难过了不成?”

柳婕妤慌忙摇头:“皇上,皇上许久未至,臣妾思念皇上,如今这是喜极而泣啊。”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臣妾还以为皇上忘了臣妾呢。”

沈羲遥却没有露出柳婕妤期待之中的笑容,相反,他却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也只是一刹那工夫,转眼便换上浅薄的笑意:“朕近来忙。”只简单的四个字,不再解释,也无须解释。

“臣妾知道。臣妾。。。”柳婕妤还要说什么,沈羲遥却从怀中拿出一张素帛,面上已经是兴奋的神色。

“朕今日拿来样东西与你看。”说着兴冲冲得打开,手上却是小心翼翼。柳婕妤看去,是一幅写意山水,活跃灵动,娴熟大气,意境开阔,线止而意不尽,观之乃大家之作。柳婕妤在诗词上造诣颇深,舞蹈也有建树,唯独作画上不尽人意。沈羲遥却饶有兴致得说着:“这幅画名为‘轻雪浮枝’,你瞧瞧,画得如何?”说着含笑看着柳婕妤,一双眼睛满是狡黠。

柳婕妤一笑,如春风拂面:“皇上的画,臣妾哪敢妄加评论啊。”说着走近沈羲遥,无限娇柔得半倚在其身旁。

沈羲遥却眼睛一亮,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也觉得,这画跟朕画得一样?”

柳婕妤闻得此言心中一惊。沈羲遥素喜诗词,在绘画上也造诣非凡,柳婕妤虽不擅绘画,但毕竟得宠,几次都是伴在沈羲遥身边看他写意,对其笔法也是了解。此时听了他这样一番话,心中没来由得泛上一层不安。

沈羲遥却不再解释,只是面上笑意更浓。只见他一手轻轻拂过画面,略一思索说到:“天风欲来雪飘飘,杏花堆里难分晓。”之后不住点头,又喃喃道:“她画得,比朕好。”他讲那后一句话时,声音是那般柔和,完全不若平日,甚至柳婕妤,也几乎没有听过他如此的温柔。而此时,那终日围绕在周身上的帝王不可接近的气息此时甚至减弱了些许,最后,沈羲遥的手久久停留在画面下方的一处,柳婕妤目光便也停留在了那里,只一眼,她的眼睛就像被火灼烧了一般,心跳得厉害。

那画卷下端那一处小小的印记。篆写的“薇”字深深的刺痛了她的双眼。

第十三章

清晨的风带了清凉的气息从窗中漏进来,柳婕妤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睛。外面的天微亮,还不到平日起身的时辰,只是,身边却早已空了出来。她揉揉眼,想起沈羲遥在夜半时分被唤醒,依稀是南边出了什么情况,自己睡着得极晚,到底是何时走的,根本记不清了。

拉了拉半滑落的如意团纹织金玫红绣被,柳婕妤的目光不经意便落在了墙面之上。这一望,整个人便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彻底清醒过来。那墙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卷轴,正是昨日里沈羲遥拿来的那幅,此时,端端正正挂在一抬眼便能看到的地方。此时看去,那画面上笔法纯熟生动,与沈羲遥的画作笔法十分相似,却是多了一份清逸在其中。只是论起磅礴大气,却因了笔弯处的柔和,比不过沈羲遥。不过,在这轻雪浮枝的意境上,正是需要温婉柔情。

柳婕妤此时却完全没有什么心情欣赏画作,只觉心中憋闷,好像周遭的空气全部不见了般,无法呼吸。她突然翻身起来,不顾月华色凸梅朵朵的寝衣长长的下摆牵绊住自己的脚步,略有踉跄得行至那墙前,一把就将那幅画作掀了下来。

不知何时风急促起来,那画作没有上裱,因此随风渐飘渐落在寝殿之中,好似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笼罩在柳婕妤的头顶。。。

佩儿端着清早的洗漱用具轻手轻脚地走进衡芷殿,却见柳婕妤静静站立在窗前,手上拉着一幅画作的一角,面上有着悲哀而古怪的笑容。

佩儿第一次见到柳婕妤如此神情,心中一惊,却不敢言语,垂手站在殿门边。天色阴沉,风夹杂着飞沙呼啸而过,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当第一声闷雷响起之时,柳婕妤终于转过脸来,白净秀美的面庞上带着未风干的泪珠一颗,看到佩儿只浅浅一笑,目光又落在那画作之上。

“给本宫查,”柳婕妤的声音伴随着突然而至的大雨的“哗哗”声,带了几丝嫉妒,几丝怨恨,几丝疑惑说道:“给本宫查,这画作,出自谁手。”说着一甩手,那画卷被撂在了地上,边缘有着几处细小的撕口。

佩儿慌忙捡起,是一幅写意山水,旁边还有一句题诗“天风欲来雪飘飘,杏花堆里难分晓”,那笔迹看起来极其熟悉,佩儿转念一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字迹,分明出自沈羲遥的手笔。

小心而仔细得将画轴折好,佩儿看着前面兀自对这一盆雪颜杜鹃出神的柳婕妤,在心中微叹一口气,带了甜笑说到:“娘娘跟幅画置什么气啊。”

“谁跟画置气了,我只是。。。”柳婕妤一回头,面色带了不自然的潮红,一低眼看到了佩儿手中那幅画,一道阴翦从她眼中闪过,“谁让你捡起来的?”柳婕妤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丝毫不掩饰的怒气:“把它给我扔了!”

佩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卷,抿了抿嘴壮了壮胆子说道:“娘娘可曾想过真的将这画丢掉的后果?”她只说了如此一句便不再向后说,只盯着柳婕妤。

柳婕妤的面色苍白起来,一双素手紧握,隐隐可见因着用力而显得青白的关节,一双唇也紧咬着。

“娘娘是聪明人。即使不论皇上是否喜欢这幅画,单这画上有皇上的御笔,若是丢了被什么人知道,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再说,皇上对此画的喜爱娘娘知道,既然挂在了这里,若是皇上来了不见,娘娘可想过后果,恐是比那大不敬更严重的罪过了。”佩儿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完,才敢抬头看着柳婕妤。

柳婕妤没有回答,胸口却剧烈得起伏着。半晌,她用手中一方素帕拭了拭眼睛,复笑起来:“是本宫没有考虑周全。。。”

“娘娘只是心中太在意皇上了,才会如此的。”佩儿上前将画递在柳婕妤面前:“娘娘要如何处置?”

柳婕妤别开眼去,好似那画如同毒物,便是看了也会沾上毒素一般。“方才本宫似是损坏了些地方,你想办法弥补了。还挂在那,不过,以后皇上离开衡芷殿便给我撤下来。”她说完慢慢向床边走去:“本宫昨夜睡得不好,现在感到精神短,要休息片刻。”

佩儿会意得一笑:“娘娘好好休息,奴婢会将这画的主人查出来禀告娘娘的。”

半晌柳婕妤没有说什么,似是已进入梦乡,佩儿正要轻退下,方退得门边,里面传来淡淡而低沉的声音:“越快越好。”

第十四章

九曲十二弯的临湖长廊上,一个女子白衣素服,轻挽的发髻只几朵娇嫩柔美的茉莉点缀其间,垂下一缕青丝飘荡在鬓间。她手执一把白丝象牙柄团扇,扇面乍看下素白无一物,只下端一角处一朵极精致的茉莉绽开其上,针脚细密,花形雅致。唯一色浅杏色流苏散在薄纱素锦的云袖上,明媚却不耀眼,柔美却不娇弱。

她的步伐虽轻快,可裙上一块上好的羊脂莲花佩却是纹丝不动,既是自极幼年起教养出来的世家千金也未必能此。不过,凌雪薇是凌家最小的孩子,出生时其父已官至宰相,极得先帝赏识重用。上面还有三位兄长,如此甫一出生便是凌相最疼爱的珍宝,必然是请来最好的老师教导,无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或是女则女训,甚至经史子集。这步伐身姿,举手投足,都是自幼便教养出来形成的习惯,每一样,即便是一低头,一回眸,都可称之为世间难得的尤物,旁人无法企及。只是,凌相为人低调,尤其是看重这个女儿,疼爱保护得过了份去,如此,凌雪薇几乎没有出现在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面前。

此时,她正处在江南她的三哥凌望舒的府宅里。自半月前到得江南,凌望舒却因着生意先两天去了塞北,如此便是错过了。她这次下江南,虽说是为了看荷花,可事实上最想的却是见了三哥一面。毕竟从小她与凌望舒在一起的时间最久,情谊较之年长得多的大哥与常年在外的二哥,略深一些。

既然凌望舒不得不去了塞北,凌雪薇便不打算在江南久留。荷花自是看了,其实凌望舒的宅邸极大,后院便有浩渺的一片湖水,其中遍植荷花,根本不需去那些被人喜闻乐道的所谓佳妙的去处。

凌雪薇在此所住的院子,便是临湖而建,两面环水,一边还有红柱琉璃瓦的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廊腰缦回,曲折不尽,却也别有风味。推开卧房的窗,带了荷香的风扑面而来,望去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尽头,便是她所居的华茂轩。此时,随同来的侍女霞儿正等在门口,面上满是焦虑,远远看到凌雪薇的身影忙上前:“小姐,您可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