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贵人咬了咬唇,看这飞龙池上一倾被斜阳映射的墨色荷叶,缓缓到:“园翁莫把秋荷折,因与游鱼盖夕阳。”

沈羲遥看着吴贵人,面上渐渐浮出一个笑容来,那笑容中透着些须的狡黠和得意,完全是心事得应的表现。张德海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为了吴贵人哭笑不得。每次沈羲遥传诏这吴贵人都是在御花园,不是赏花便是观景,也多让吴贵人吟诗应景。可这吴贵人诗词造诣并不高,先前的几次她自己做的诗词沈羲遥皆是皱了眉。别说沈羲遥了,就连张德海自己听了也觉得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之感,更别说风雅。后来这吴贵人似是知道了,沈羲遥并非要让她亲自作诗,只要吟吟别人的佳句就好。吴贵人似乎读过的诗书不多,要么就是记得不全,渐渐的,多说出来的,都是自己好友所做了。沈羲遥从来不问是谁做的,但是张德海心里清楚,皇帝的心里,明白着呢。如今,不明白的,恐怕是这吴贵人吧。据张德海安排在吴贵人身边的小太监讲,这吴贵人自己认为的,是沈羲遥对她宠爱非常,就是愿意与她一同赏景的。想到此,张德海无奈得笑了笑,这吴贵人思想如此简单,如今又看似受了隆宠,恐怕是斗不过那些在深宫多年的妃子们了。

“的确是应景。”沈羲遥点着头,朝吴贵人温和地笑起来:“朕以为,这盖阳二字,就很适合。”之后转向张德海:“就叫‘盖阳亭’,你稍后命工匠制了扁悬挂即可。”

张德海一躬身:“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

沈羲遥看向辽阔的天际,已有月疏淡的影子半悬在天边。风微凉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暖的感觉,沈羲遥心中一动,自语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君周。”

有成群白鸟振翅飞过,带了斜阳的影子,那夕阳温暖柔和,洒进他的眼中尽是迷离的柔情无限。

“皇上。”吴贵人一声娇唤:“臣妾来时让御膳房做了些酒菜,此时也值晚膳了,皇上要不要。。。”她话没说完,却满是期待。

沈羲遥回过神,微微思索了须臾,看吴贵人的眼神有些朦胧,淡淡笑了笑说道:“就依了你吧。”

这是吴贵人第一次听到沈羲遥如此温柔的声音,心中如小鹿乱撞,又极是开怀,毕竟这也算是她第一次与沈羲遥一同用膳。也许。。。她没有再想下去,只觉得那是水到渠成之事,人轻轻拜了下去,声音无限娇媚:“臣妾谢皇上。”

望春殿主室里,沈羲遥坐在红木万福字膳桌前,看着桌上琳琅的吃食,他喜好的却不多。不过自幼沈羲遥并不挑食,君王所好,下必兴之,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也只有很亲近的人知道,他喜好的那一两样东西。

吴贵人端了一盏粉彩百花争艳的汤碗盈盈走进,身后的宫女托着其他吃食。沈羲遥不觉皱了眉。他素不喜奢华,只是两人用膳,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浪费。可是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了个眼色给张德海,示意他适时提醒吴贵人。

“皇上,臣妾实在觉得您这玉佩美轮美奂。很想一睹一对的风采啊。”晚膳近半时,吴贵人不知怎的又将这话题转到了玉佩上。

沈羲遥心中明了,她是希望自己将那另一只赐给她。只是,这玉佩名贵非常,是前朝留下的瑰宝。另一方面,即使沈羲遥愿意,那另一只,也早不在自己手上了。

“那一块,朕不知收在哪里了。”沈羲遥笑笑,指着面前一碟蜜桃酥道:“这个味道不错。”

张德海听沈羲遥如是说,有些愕然。毕竟沈羲遥最不喜食的便是蜜桃了,总说软度过了,甜味也不好。如此,恐只是要转了话题吧。

张德海见那吴贵人似乎还想提及,忙插了句言:“皇上,时辰不早了,午后又送来了些奏本。”

沈羲遥一听他这样讲,面上立即浮上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那朕得去御书房了。”

吴贵人一听,心中失落面上也难掩,不过毕竟国事为重,只拜送沈羲遥到了宫门外,默默看其远去了。

“皇上,今夜?”张德海跟在沈羲遥身后,后面一十二个执灯宫女轻盈地走着,落地无声。

沈羲遥回头看他:“即说了有奏本,那自然是要在御书房了。”说了笑笑:“朕突然有了绘画的兴致。”

张德海点头,又悄声到:“皇上,奴才有件事好奇,不知当问不当问。”

沈羲遥扫了他一眼:“什么?”

张德海笑笑,透了些奸诈:“皇上今日佩戴的玉佩,那另外一只,奴才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啊。”

沈羲遥白了张德海一眼,目光落在宫墙边长长不尽的宫灯上,声音低了下去:“那另一块。。。”他停了片刻道:“朕在青龙寺那夜,不慎遗失了。”

第30章

船还在不停地颠簸,霞儿摇摆着走到舱门前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一面回头看着依旧紧闭双目的凌雪薇。那些暗红色还在继续蔓延着,慢慢地流淌。霞儿心中已是害怕到了极点,有无数面大鼓在心中齐擂,她看着面前翻涌不尽的几乎是黑色的江水,这水怎么会是黑的呢。。。心中突然就冒出了这个疑惑,再抬头看天,心中一惊,白日里这天,却几乎如同了黑夜,浓云翻涌不尽,不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半边天际,可是,却更让感到战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霞儿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再看一眼凌雪薇惨白的脸,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下了决心似的走出了舱门。

船甲板上站了几个汉子,都是焦虑的神情,望着那透出不祥的水面,相互说着什么。霞儿见了这些人,如同遇到了救星一般,踉踉跄跄地上前拽住最前方一名男子,完全不顾及避讳,扯着那男子的袖子带了泪水说到:“这位大哥,帮帮忙,我家。。。我家小姐她。。。撞在桌上。。。已。。。已是昏迷了。”一句话说地跌跌撞撞,也不知是因船的颠簸还是内心的焦虑恐惧一齐涌上。那男子身型健硕,低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头发已被风吹得零乱,几缕被雨打湿的发丝缠绕在面上,越发衬得一张面血色全无,惶恐不安。还有一行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挂在腮上,极其可怜。他本就是这船上半个当家,听她如此讲,又看看身边其他同伴,再看看低沉的天际,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道:“你们收住主帆,朝右边慢行,小心避开漩涡。张头最擅把舵,一刻也不可离开。一定要小心行事。”说罢又看着还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霞儿,朝她一点头:“我这就随你去看看。”

船舱内,凌雪薇还在昏迷中,她撞上尖锐的桌角,受到撞击已经昏迷。要紧的是见了血,是须紧急治疗的。那男子与霞儿进了屋,一见此景登时吓了一跳,毕竟此时不能紧急就医,船上也无郎中随行。他迈进船舱,趁着短暂的平稳一把将凌雪薇抱起轻搁在床上。霞儿也跟了进来,看着凌雪薇几乎被鲜血覆盖的面容慌了神。

那男子镇定了些许说道:“恐怕有些危机。船上无随行郎中,只求船客中能有。不过应该是外伤,我舱内有些药,这便先拿来应急。”

走至舱门前,又嘱咐似的朝霞儿说道:“一定要小心。”

霞儿点点头,再看看躺在床上的凌雪薇,泪水再次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仿佛是过了一生那么久,门外闪过一个黛色身影。霞儿已找了手巾慢慢擦去凌雪薇面上的血污,只是新的血又会慢慢淌下,她的双目依旧紧闭,可面色却越来越苍白。霞儿一手紧握着凌雪薇的手,眼睛不时看向门外,却也一直只见暗沉的天空。此时这个身影几乎是给了她完全的希望,那黛色身影跌撞着走进,是个中年的女子,一手紧握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一手抓着一切能保持平衡的东西。

“是李兄弟让我过来的。”那女人看着霞儿说完又补充似的说道:“就是方才帮你的人。”

霞儿忙不迭地点头:“烦请您看看我家小姐。”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那女子低头看凌雪薇,眉头似层峦的山峰攢起,低声道:“可不好,得赶紧找个郎中啊。”

霞儿听她如是说,顿时愣住,看看窗外翻涌的云团,面色愈发苍白起来。

“这位大姐。”霞儿突然跪在那女人面前:“您也看到了,这天气,船如何靠岸都是问题,这床上懂些医术的,恐也就您一人了,若是您也不救我家小姐,我。。。”霞儿说着哽咽起来,却还是勉力说道:“还望您搭救。”她此句说得极庄重,之后又重重磕了响头。那女子慌张起来,连忙扶起霞儿道:“并不是我不救,而是实在没有什么把握啊。”

霞儿见她如此说,便知还是有几分希望,连忙拉住那女人裤脚道:“无论如何,请您尽力一救。”

那女子重重叹了口气,回头望望外面的天空,对霞儿说道:“我这里的创伤药倒是很有效,只怕你家小姐伤在里面。此时船上都只顾着避开险境,我也只能先医外伤了。只求我们能尽快靠岸,然后找个好的医馆静下心来医治。”她说着便上前,将凌雪薇额前的碎发撩开,眼前便呈现出一张被血污了大半的脸,霞儿见此情景,眼泪不由又掉了下来,忙上前用浸湿的手帕再次小心地擦拭着。

那女人看着凌雪薇伤口处依旧不断涌出的鲜血,重重叹了口气,对霞儿说道:“这药只能止血,剩下的就要请老天爷保佑了。”说罢上前,手脚麻利地将瓶中浅黑色的药膏涂沫在凌雪薇前额上,又细细地看了看,复又用黑色的小木勺舀出一点,点在了凌雪薇的额顶。再用干净的白色纱布仔细缠绕住,这一切都做完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对霞儿道:“船上药是不剩多少了,现在这情景,也煎不了,你好生照料着你家小姐。如有事,再来找我,我就住在旁边舱内。”

她说完向外看去,突然发现什么似的,面上明亮起来,正欲回头对霞儿说什么,嘴张了张,就在同时,外面也声音传来,带着兴奋、激动与希望。

“看到陆地了,看到陆地了。”

第31章

东都小镇

霞儿推开驿馆的门,便看见凌雪薇半靠在床边,盖一层棉而暖的青花被子,披了件蓝底碎花的棉布褙子,静静看着窗外被秋风吹落的黄叶,眉间隐隐似有心事。她因伤口未愈,头上敷着药,却已不用白纱布,换了民间常用的蓝花抹额,加之连日阴雨,天气转凉许多,随身携带的衣物却多夏衣,霞儿便在市井间买回这样一套。东都繁华,连带着周边小镇也是连日的热闹非凡,但比起京城,却是逊色不少。

“小姐,何郎中来了。”霞儿轻声说着,让开一条道,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生便走了进来,见到凌雪薇的起色尚佳,不由笑起来:“看来小姐的伤势已转好了。”

凌雪薇已看向这边,温和一笑:“多亏了何郎中搭救。”

何郎中上前又仔细把了脉,抬起头对凌雪薇说到:“小姐身子底虚,伤虽是渐好了,但马虎不得,近来阴雨连绵,小姐可曾感到头疼?”

凌雪薇闻言点头:“是有一些,来势不凶,却也是缠缠绵绵,让人无法安睡。”

何郎中捋捋胡须,凝神片刻道:“小姐自身的心事还是暂放放,这养病需专,再急的事都得搁搁,如此才能迅速康复。”然后取出纸笔又道:“我再开个方子,一日两次,文火慢煎,连续服用,应能解小姐头痛之症。”

凌雪薇直身答谢:“有劳了。”

待霞儿送了何郎中回来,见凌雪薇已站在轩窗前,听到她的脚步没有回头。霞儿收拾着桌上散着的几张纸,忽闻凌雪薇的声音,轻轻地:“可告知了家里?”

霞儿点着头走到她身边:“小姐莫急,已是请了信差送信给京里了。算日子,这两日该到了。”

凌雪薇淡笑着转身:“霞儿,多亏了有你。”

“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讲。”霞儿忙不迭地说道:“不过那几天,真的是吓坏我了。谁想到看到岸了却靠不上来,耽搁了一天才停稳了。自李大哥送我们上岸您就一直昏迷着,前几个郎中看了直摇头,背着医箱就走了。好容易遇到从东都来的何郎中,这才医治了小姐。”霞儿说着扶着心口:“不过小姐福大命大,前几日虽凶险,不过现在好多了。再过几日,老爷就会派人来接您了。回了相府,还能调理得更好呢。”

凌雪薇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到:“怎么着人跟家里说的呢?”

霞儿听她这样问,愣了愣才说道:“当时太凶险,就照实说了,希望老爷那里能安排了医官。。。”

凌雪薇没有听她说完,自己自语起来:“如此,家里该乱了。。。”

“小姐,”霞儿说着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当时慌了手脚。”

凌雪薇见她如此,忙上前扶起,带着极安人心的笑容到:“不必如此,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在身边,也许。。。”她沉默了半晌说到:“也许我已经再见不到爹娘了。”说罢手上紧了紧,一带霞紫色流苏垂下几缕,凌雪薇摊开手掌,正是那只差点让她送了命的玉佩。

“小姐。”霞儿此时也看到了,轻声而小心地问到:“这个。。。”

凌雪薇微微一笑,如同秋日澄明的阳光般,内心充满了温情,她长长的睫毛轻覆面上,眼仁微跳了下,静静说到:“那日在青龙寺,无意中捡来的。”

霞儿听她这样讲,愣了半晌,她毕竟年青,还想不明白为何出身豪门世家的相府千金会如此在意这样一件“捡”来的东西。可是,看到凌雪薇面上的笑容,如同覆了一层轻纱,却透出无尽的欢喜,便知道必定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小姐不说,自己也无从知晓,便也作罢了。

“何郎中说还要休养几天?”、凌雪薇睁开眼睛,已经只留了平和。

“按小姐现在恢复的情况,至少还需半月。”霞儿说着上前,在细瓷福纹碗里斟上茶递到凌雪薇面前,继续说道:“按日子算,从东都到京城,需八九日,此时最慢消息也该传到府中了。估计老爷会派人前来,小姐不如在此等候,正好调理,也能支持着之后回京之路。”

霞儿本以为凌雪薇会拒绝,毕竟当初也是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才选择走水路。此时,霞儿已抱定了打算,不论凌雪薇如何坚持,她也得让自己的小姐再休养至少五天。可是,霞儿没有想到,凌雪薇竟然同意了。

“也罢,就在此休养休养。正好此处风景宜人,又偏离世俗。回了京,再看这样的风土人情,就难了。”她说着饮下手中的茶,有茉莉的香味散在房中,淡雅宜人。而凌雪薇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爹爹多半会亲自前来,那么朝堂之争便能稍停片刻,如此,她应不会有进宫之险了。那个地方,她是永远也不会,也不愿进去的。那竹林后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那该是如何的一个男子,留下这只绯色玉佩于青龙寺自己所住禅房的门外,她知这是他赠与自己的,那“比翼”二字,如何能不教她心动呢。进去了,就再见不到了,也再无缘了啊。

第32章

凌府泓蓝斋是凌鸿渐春风及第馆的书斋。此馆为沈羲遥在凌鸿渐三榜题名后亲题,极是荣耀。那时沈羲遥弱冠之年,未掌皇权,与凌相也没有什么冲突争执,顾念老臣,友及伴随,便亲笔提匾“春风及第”,也正说明了凌家无人可比的荣耀显赫。之后,凌夕和居所更名“夏雨霖铃”,凌望书居所更名“秋光昭阳”,凌雪薇居所更名“冬雪霏萋”。皆是与那“春风及第”相应合。

只是,时值今日,凌夕和远在边关,应了那霖铃的思愁。凌望书南下,倒也是昭阳的势头。而惟有凌雪薇待字闺中,不知前路。可那“霏萋”二字,却似乎并不如意。

此时,凌鸿渐踱步于泓蓝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高大古朴的紫檀书架,其上遍是珍籍古典。临窗一张沉香木浮云出海的书桌上摊开一本书简,有行行细细的批注书写其上。窗外暮色四合,夕阳橘色暖光投射进来,带了窗外庭院里早菊略有清苦的气息,透过简单岁寒三友的窗棱雕花,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之上。

凌鸿渐心里思忖着这几日来所见所闻,那金瓦红墙内的菱歌,那栖凤台里皇上手中折扇上的诗句,还有张德海隐隐的话语:“奴才颇费了些功夫,才得到了这张画像。”。。。他越想越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不安越来越明显,似失了什么般,却想不起来。只是,那诗句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前段日子吴大人的女儿进了宫。她与凌雪薇自幼交好,凌雪薇所作诗词虽守得严密并未外传,但吴薇却是知道一些的。如此,据闻吴贵人还算得宠,沈羲遥喜欢才貌双全的女子众人皆知。凌鸿渐想,这吴贵人应该是在沈羲遥传召时应景而吟诵出妹妹的诗作,但是,依凌鸿渐想,若是这吴薇没有将诗句贪为己有,那才是奇怪了。毕竟,有谁会在皇帝面前,一味得说他人的好呢。

突然,如同心湖中被投下一颗石子,不安的涟漪一圈圈泛上,惊了心,又如一道闪电“噼啪”掠过脑海,照亮了什么,也只是一刹那。凌鸿渐停了踱步的脚,缓缓走到窗前,庭院后是一池碧波,两岸秋风染黄的柳叶掩映住一座精致八角亭,有轻纱如烟般荡在半空。凌鸿渐定了定神,推开门,正看到管家刘福带了几个小厮捧着青花大缸朝“冬雪萋霏”方向走去,高声喊住:“刘福,这是去?”

刘福转身带了笑容道:“今晨进贡的菊花到了,宫里拣了些皇上娘娘们喜爱的,这剩下的按皇上旨意就赏给老爷和其他几位大臣了。内需所刚送来,老爷说按三公子那边送来的消息,小姐最迟今日也该回来了,便让我们把这几盆‘青山慕雪’搁到涵秋堂里去,小姐看到一定喜欢的。”

凌鸿渐轻轻笑了笑,每每提及凌雪薇,他总会露出如此的表情。在他这个大哥心中,小妹永远是清晨花瓣上那滴露珠一般,能给心带来纯净。既然刘福如此说,看来,凌雪薇是真的要回来了。

“一同去吧。”凌鸿渐说着,看了看那株“青山慕雪”,此时花未开全,只三两朵初绽开,可那纤细洁白的菊瓣已能显出全放时将带来的惊艳。如同幼年的凌雪薇,才三四岁年纪时,便已展露风华绝代的气质,也正是如此,父亲才会将其雪藏吧。

凌鸿渐想到上年元月时三弟凌望书曾在红梅盛开之际为凌雪薇画过一幅画像,后来虽说那画像不及凌雪薇风姿十分之一,但也是眉目清晰,神韵非常了。此时,凌鸿渐有心照着那幅绘一卷斗菊图来,便生出取画的念头。他知道,那幅画裱好之后便置在了“冬雪萋霏”的画室中,当时还是他亲手放进屋角那口青花余庆云蝠缠枝番莲纹大缸之中的。那缸中画轴多人物,凌雪薇爱风景甚极,对那缸画卷便少有所碰,凌雪薇下江南那日他去送她,还看见那画轴在原位搁置着。

凌雪薇居住的院子挨着凌府内花园“镜湖”所建,院落并不大,却是飞檐轻卷,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凌雪薇的画室在西厢里侧,西厢一顺四个房间,间间相连又都带有独立的雕花门,都是凌雪薇日常消遣之所。东厢却是闺阁所在,独立隔出小小一院,凌雪薇亲题“飞雪”,院内遍植了雪樱白梅,皆是由进贡的树种中暗中挑选而扣出来的。

此时因凌雪薇不在府中,“冬雪萋菲”虽日日有人洒扫,但丫头们却都安置在了前院,此时院中无人。刘福取了钥匙开了门,便招呼着几个仆役将那些“青山慕雪”摆放在窗下回廊前。凌鸿渐半靠在原色廊柱上,四处看着凌雪薇住的院落,因是初秋时节,流水山石点缀的庭院里四处栽种着巨大的树木,叶子还未完全转黄,依旧透着夏日里凌雪薇还在时的气息。看着看着不由就笑起来,今日妹妹就该回来了,也定是会讲起在江南所闻所见,那些美景逸事由她细细讲出,更有别样意蕴在其中。

第33章

突然瞥见刘福手上还小心地捧了一盆花,纤细狭长的叶,洁白无瑕的瓣,还有细腻金黄的蕊,竟是水仙,凌鸿渐不由一愣,那水仙开得极好却很诡异,毕竟完全不在时节。

“这是?”凌鸿渐上前一步,带了诧异的口吻,看着在轻风吹拂下纹丝不动的水仙,缓慢地说道:“水仙?”

刘福笑起来,面上的皱纹如同菊花绽放一般:“是啊,是水仙,不过是上等美玉制成。前日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凌鸿渐点点头,有些不解的问道:“若是太后亲赐,该是放在正房主厅的啊,怎么。。。”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刘福面上有些讪讪,颇有为难,半晌才用了轻松的口气答道:“夫人说小姐肯定喜欢,这水仙轻肌弱骨,娇美非常,又高洁清雅,与小姐相得益彰。”

凌鸿渐伸出手,细细赏鉴了一番,脑海中不由就想起栖凤台上那株精巧的樱枝,不知为何,之前那种莫名的恐慌又浮上心头。他垂下手,目光落在庭墙外高远的蓝天,有雁的翅掠过,带了南飞的影,前尘旧事他不是没有听过,早几年还闹的沸沸扬扬,但毕竟还是被撂下了。许久他说道:“这水仙,我拿进去,搁到薇儿书房里吧。”

说着接过刘福手中的花盆,看着小厮将书房门开启,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传来,是凌雪薇在书房里常用的金桂香,馥郁却不厚重。凌鸿渐知道,这是因为里面糅合了薄荷的原因。

环视屋内的格局,不过西窗下一张古琴,旁一只玉箫,是凌望舒早先托人送来的紫玉凌花箫,音色纯正,凌雪薇喜爱得紧,爱不释手,常常吹奏,都是绕梁的好曲子。房间四壁都是樱桃木透雕竹纸的书架,满室典籍间错青花瓷的古瓶,田黄的摆件,还有几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写意悬在墙上,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因许久无人,室内有些疏离的气息,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光线下有细小的尘埃舞动。

凌鸿渐将水仙搁在窗边,又踱步至屋南的楠木刻丝琉璃书桌边,上面很清洁,笔墨纸砚均整齐地置在一边,碧玉桃花水洗镇了片薄的白绢,露出一角深浅紫色,凌鸿渐心中好奇,抽出来看,浅紫的方胜和深紫的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那针脚一看便知是出自凌雪薇之手,却未绣完,蜿蜒至最后一边角停住,有细细的银丝勾出未完的几个字,隐约是“远忆樱花圃,谁吟杜若洲?”

又是樱花。。。凌鸿渐脑海中突然浮出这个念头,还未细想,忽闻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带着匆忙与焦急。他回头,透过敞开的雕花垂门,凌府执事刘瑾面带了极不安的神色,正与刘福说着什么,刘福脸上先是大惊,手上托着的一盆傲逸雪菊啪地掉在了地上,青瓷的花盆碎了一地。然后脸色如同被乌云覆盖了般,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看起来是心中担忧极了。

有种不祥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凌鸿渐不由打了个颤,下意识地走了出去。

“刚刚有人带了消息来,小姐乘的船。。。在东江遭遇。。。风暴,小姐受了重伤。。。现在生死。。。生死未卜。。。”刘福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一旁的刘瑾点着头,他自得到消息至今已渐渐平静些许,但仍好似要哭出似的:“刚刚得到的消息,偏巧相爷进宫还未回来,这才找大公子商量。”

秋阳透过金黄的树梢投射下来,明澄透亮,本该是温暖人心。可是,凉薄的风吹来,凌鸿渐只觉得彻骨的寒凉。

凌鸿渐想起那日里,日头还藏在东边天际下,凌雪薇因一早便要出发下江南,正与皓月打点最后的几样东西。自己临去早朝,匆匆进来,只是为了嘱咐几句。一迈进院中便见凌雪薇站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什么,若有所思。她已换好了出门的衣裳,素净的柔绿棉布竹枝纹裙,笼一件鹅黄祥云滚边的半袖,很是清简。头发挽起来,点了几枚珠翠钿花,再无它物。自己唤她,悠然转身,已是带了婉转的笑意:“大哥,可是找我?”自己这才发现她鬓角还有一朵新簪的芍药,颤巍巍的花蕊在风中有脉脉的情致,却也比不上那张粉脸的娇艳。

只带霞儿一个丫头,随行的两个仆役也只是送至江南静园便返回京城凌府,未免有失周全,但凌雪薇执意如此。她素喜简朴宁静,再加上毕竟也是去了兄长家,回程凌望书必会安排,父亲便没有什么异议了。却不曾想,竟遇上了如此之事。。。

“人呢?来报信的人呢?把马备了,稍后我要进宫。”凌鸿渐说着,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第34章

李显坐在凌府偏厅里,看着四周虽古朴却尽显贵重的家什物件,逐渐局促不安起来。他出身寒门,自幼便随着做船家的父亲行于水上,虽辛苦,却也逐渐积累了些家产,后来在渡船上做事,在东都娶了一房妻子,生养着一个儿子。日子虽辛苦,却也不愁吃穿,平静快活。那些大户人家他不是没有去过,旱时便在东都出了名的富户齐老爷家里散工,因本分老实,又踏实肯干,颇受掌事的喜欢。去过几次齐老爷的正房主厅,里面雕梁画栋,金玉器件举目可见。那些家眷也都是穿金戴银,出门前后仆役相随,很是风光,令不少人艳羡。

此时这府中庭院深深,虽不见雕梁,但李显认得那门窗皆是极贵重的金丝楠木,价值千金。齐老爷家有一只椅子由金丝楠木制成,曾不慎磕碰,自己去补,他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那天也是手紧张得打颤,若是不小心弄坏了,自己怕是做一辈子散工也赔不起。李显目光四处看着,雕门外的院落多参天大树,枝杈伸向辽远的碧空,屋内刷得雪白的粉墙下一溜雕花乌木椅,搭了天青色洒金如意菊纹的背搭。手边金丝楠木的小几上一杯茶散着热气,茶香清逸。他方才抿了一口,只觉得苦,匆忙放下,却又觉甘甜留于唇齿之间。

此时屋内无人,门外站着两名青衣的仆从,皆垂手立着。再远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隐约可见墙上琉璃瓦外已满是黄叶的树木,在秋阳下闪出金色的光芒。这秋景,即使只是一瞥,也是永留心间了。

李显坐着,不由又想起霞儿姑娘之前说的话。她请自己进京帮忙带封书信,毕竟那位小姐伤得不轻,东都小镇里确实没有什么好的郎中。自己便答应了,开始还担忧京城如此大,自己找不到耽搁了怎么办。可霞儿姑娘说,他们家很好找,就在德宣街上,就他们一户凌家。他路上想,这德宣街该是好几户人家,凌姓的只有一户,自己打听便可找到。

可进了京城才发现不对。自己头天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地方。这德宣街很长,两边都是连绵的高墙,遥遥望不到边。他站在街口,看着前面幽长的青砖大墙,延伸不尽,不由就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可是,打听了半天,京城没有与“德宣”名字相近的大街了,这才壮了胆子进来。

他并不知那“凌府”二字代表了能获得的权力与地位的终极,只知道自己站在正门前,看门口车马络绎不绝,看一个个华衣锦服之人徘徊门外不得进,那看门人没有一点表情,青铜大门始终紧闭。而自己粗衣简服,恐是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可按霞儿姑娘所说,这里就该是他们家了。只是,他心中疑惑,若真是霞儿姑娘的家,那该是豪门富户了,可是豪门富户怎么会让女眷独自在外呢。

他在门口徘徊了半日,唯一一次门开,是一位锦衣玉貌的公子走进去,环佩苍玉铿锵,。他注意到,那位公子进去时,周围那些轿前的看起来的显贵都是一脸的恭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最后,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而去。看门人看他这样的打扮,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冷淡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连忙拿出书信递过去,说明了来意。看门人让他在门口等,便拿着书信走了进去。

不多久门开了。一个穿着弹墨绫绡菊纹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周围有人发出“呀”的惊奇声,还有些骚动。那男人不顾众人径直朝自己走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是一个叫霞儿的姑娘。”自己在那男人的注视下有些慌。

“只有那一个姑娘么?”

“还有一位小姐,不过她伤得重,一直昏迷着。。。”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男人轻轻摇了摇头:“就再没别的人了?”说完不等自己回答,看了看已经展开的书信,又说道:“你随我来。”

之后便进了这他想象不到有多大的院子,自己也反应过来,霞儿姑娘说的没错,德宣街上就他们一家。直到被请进了这间厅堂,路上先前的男子才告诉自己他是这凌府的总管,叫刘瑾。让人送了茶水,又让自己先稍坐,便匆忙的走了。

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显抬头,之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青年男子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大步走进来,自己刚站起身要行个礼,那男子手一摆走到他面前:“你说,那个女子的情形如何?”

李显看着眼前人,微微有些怔愣,不过反应地迅速,正了正神色说到:“我是走船的,从江南到京城边的郢镇。今年雨水与往年相似,但不知为何到了东都附近水势变得很大。那天又遇上了风暴与漩涡,颠簸中那位小姐受了伤,船靠在东都附近一个小镇上,镇上没有什么好郎中。霞儿姑娘请我带信来时,那位小姐还没有醒。”

凌鸿渐听他如此讲,心中焦虑,但是又有些犹疑。信是霞儿的笔迹没错,但是,又能有几分把握断定事实真的如此呢?可是,若是举棋不定,延误了妹妹的伤势,那就更要不得了。

凌鸿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黧黑的皮肤,高大的身材,俭朴的衣着。一张脸上满是风雨的浸润,给人的感觉憨直老实。

李显间见眼前人没有说话,抬头发现他正打量自己,不由局促起来。眼前的公子一看就是人中翘楚,容貌俊朗,气度雄浑,尤其是一双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水潭,隐约有精光一轮,完全的聪明模样。而自己,布衣寒门,没读过书,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凌鸿渐见李显手不住地绞着,面上的神色不是不安,而是局促,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毕竟很少有人能够不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更何况是一个百姓。于是微微笑了,拍了拍李显的肩膀:“实在失礼,我竟还没有请教过您的尊姓大名。”

李显被他这举动更加弄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手心都出了汗:“不敢不敢。”他连连说着:“我叫李显,是东都澜县人。”便不知再说什么了。

凌鸿渐点头道:“那我就称您一声李大哥了。那位小姐是我家小妹。此时家父与其他兄弟不在府中,霞儿的信上说的很清楚,我这就要去告知家父做出安排。需要您带路过去。但是还需准备,就得请你在府上住些时候了。”说完不等李显回答便吩咐道:“刘瑾,你去帮李大哥安排一间厢房,马备好了吗?”

“大公子,马已经在院中了。”刘瑾上前来,又走到李显面前:“这位兄弟,请随我来,厢房在西院。”

第35章

凌鸿渐一路上都是快马加鞭,只见着街边栽种的树木黄黄绿绿一闪而过。到了宫门外,那马儿已喘了粗气。门外的侍卫例来都是严肃的神情,见了他却是带了和善,有领头的守卫出来牵住马儿:“凌大人,此时还进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