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消化内科。

  转眼进入了研究生的阶段,苏顾然有了自己的宿舍,也有了自己的专业方向。

  与钱倩倩京城两边各自相隔,偶尔周末得了空,苏顾然也会与她相约出去一趟;

  本科的同班同学去了不同的科室,大家就此分散,偏偏苏顾然和祁雪珍格外“有缘”地选在了同一个科室,而苏顾然的导师正是祁雪珍想要选但是没能选上的导师,祁雪珍因而对她愈发嫉恨,在科里四处说她的闲话;

  同组的一位主治医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格外照顾,苏顾然一直觉得自己真是幸运,直到听他无意中说出“宋乔生”这个名字,才明白这和宋乔生有关,在此之后她对那位医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了,谢谢”。

  这四个月,她的生活似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下午是导师的门诊,她去门诊跟诊,坐在老师的身后,她看着电脑上显示的挂号人数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十,这个下午才刚开始。

  挂号人数还会增加,苏顾然看得出导师徐秋明压力很大,从第一个病人开始,见病人病情不重的都尽可能压缩时间,有些需要帮病人办的手续,徐秋明都交给了苏顾然去做。

  也记不清是第几个病人,苏顾然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进了诊室,他的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的样子,坐到诊室的椅子上,他对徐秋明道:“医生啊,我就是这几天闹肚子闹得厉害,帮忙多开点止泻药吧!”

  男子带着很重的南方口音,徐秋明闻言蹙眉道:“闹肚子?你最近吃什么坏东西了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记得啊,我是出差来这里开会的,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徐秋明一边在电脑上录入记录一边道:“你先去做个检查吧!”

  将开好的单子交给那男子,徐秋明叫了下一个病人的号,就在这时,正要站起来的这名男子腿上一软,忽然就倒在了那里。

  苏顾然见状一惊,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冲了过去,“先生,先生!”

  碰到这个病人的时候,苏顾然觉得他的身上有点热,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大概是低烧,徐秋明也走了过来,看男子的样子像是低盐虚脱,“带他去病房输点液吧,等他醒了带他去做一下检查,需要的话办理一下入院手续留院观察。”

  徐秋明说着,用手机给组里的一名男医生打了电话,让他帮苏顾然把病人扶过去。

  到了科里,苏顾然一个人留下来等男子苏醒,临近晚上的时候男子终于醒了过来,开口要说话,先很重的咳嗽了一阵,而后艰难地出声:“水……”

  苏顾然用纸杯给他倒好了水,递给他,“先生,您现在怎么样?”

  男子接过水杯,只喝了一口,紧接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要去卫生间!”

  这一折腾就到了很晚,男子虚弱的已经几乎要走不了路了,还是住了院。

  男子名叫张德民,广州人,来北京出差几天,住在一家酒店里,结果没过两天就开始腹泻,越来越严重,而且低烧。

  由于他最初来医院的时候并没有意料到自己最后会入院,生活用品、换洗衣服什么都没带,此时只得拜托苏顾然去为他跑一趟,取些生活必需品来医院。

  虽然已经晚上八点多,但想到这些东西病人会急用,苏顾然还是出了医院先去了张德民的酒店。

  还好张德民的住处离医院并不算远,这是一家四星级的酒店,苏顾然进了楼,拿着房卡奔向前台询问房间位置,得到答案正要上楼去的时候,抬头偏巧就看见了宋乔生,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大概是刚到本市。

  苏顾然没有想过会这么巧,显然宋乔生也并没有想到,视线相接,她注意到他微微一怔,“顾然?”

  她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又看向他,微牵唇角算是打了招呼,宋乔生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病人入院没带东西,我来帮他取一下”,顿了一下又道,“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宋乔生回应,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向酒店电梯走去。

  眼见着苏顾然进了电梯,电梯门随后合上,宋乔生的视线却依旧在她的方向,他身边的陆文涛不由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她就是你原来说过的苏顾然?”

  宋乔生点了一下头,而后陆文涛没有再说话,他看得出这两人之间绝对又发生了什么,宋乔生找了她那么久,此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

  在美国的时候,他和郑南阳会给宋乔生介绍女生认识,宋乔生总说自己有女朋友,可是他们怎么也见不着人,不信,只当是宋乔生的借口,直到后来有一次他们喝了一些酒,再聊起宋乔生女朋友的事,宋乔生苦笑了一声道:“我真的有女朋友,在国内,叫苏顾然,只是我……找不到她了。”

  郑南阳险些一口酒喷出来,“什么叫找不到她了?”

  话说的这里,不说全也不行了,宋乔生只好简要地告诉了一下他们关于苏顾然的事,陆文涛和郑南阳听完,不约而同地伸手拍了拍宋乔生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你会找到更好的。”被宋乔生狠狠地瞪了一眼。

  “顾然是最好的。”

  那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宋乔生真的就要找这个苏顾然找下去。

  陆文涛问:“这苏顾然什么样?有什么特别的?”

  回想起苏顾然,宋乔生面上的弧度慢慢变得柔和,“她很清高也很固执,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样子会很可爱。”

  就这样?郑南阳同陆文涛对视了一眼,心里暗道:还以为是个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还是陆文涛蹙了下眉开口:“乔生,你有没有想过,放开苏顾然,你终会找到一个人,有一点像她的清高,有一点像她的固执,可是不会像苏顾然一样音信全无,让你难过这么多年。”

  宋乔生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但她不是苏顾然。”

  陆文涛和郑南阳禁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心里暗叹这宋乔生真是死脑筋,只是自此以后,他们再没撮合过宋乔生和其他女生。

  陆文涛回国之前曾在电话中听宋乔生说起过他找到苏顾然了,那个时候他还挺替宋乔生高兴的,可是现在……

  宋乔生收回目光,对陆文涛道:“走吧。”他说着,向前台走去。

  电梯到了九层,门开了,苏顾然走出电梯,循着房间号一路找去,终于找到了张德民的房间。

  开门,插卡取电开灯,屋子里有些闷,她顺手将空调打了开。

  进屋将一些东西找出来收拾好装在大袋子里带出房间,零七八碎的东西加在一起,袋子还挺沉的,好不容易将东西拎到一楼,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回医院,她也犯起了愁。

  正想着,从前台的方向走来了一个人,伸手就要接过她手中的袋子,还是宋乔生。

  她起初还想逞强不想让宋乔生帮忙,可袋子沉,提手的地方勒的手生疼,宋乔生刚分走了部分重量,她就觉得手上在回血,酸酸麻麻的。

  最终她只是说:“谢了!”

  她越客气,他的心里就越不舒服,他开口问:“你要回医院吗?”

  轻应了一声“恩”,她抬头看了一眼酒店的表,已经快十点,她愈发惆怅,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我送你吧。”

  苏顾然微拧眉,“你的朋友……”视线扫过四周却看不见刚才的人了。

  “他已经上去安置好了。”

  事实上,陆文涛在前台领过门卡之后就自己上去了,而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下来。

  “那……谢谢你了。”

  又是道谢,就好像他们之间认识二十多年,除了“谢”字就没有别的可说的了,宋乔生牵唇,想要露出一个笑模样,却做不到。

  开车回到医院,宋乔生帮她将东西拎到了消化内科门口,知道她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出现,他将东西递给她,主动说:“你去忙吧,我先走了。”

  即使分了手,他对她依旧处处照顾,可不是恋人,他们之间就只是熟人,他对她再好,她也只能点头对他说:“谢谢。”

  从医院离开,宋乔生再次回到了刚才那家酒店外,陆文涛已经在楼下等候,待车停稳,陆文涛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南阳他刚给我打电话,他已经在公司了。”

  宋乔生的声音很冷,“恩。”

  “乔生,不管怎么样,大家兄弟一场,能让一步就都让一步吧。”

  宋乔生神情严肃,“如果能让我一定让。”可有些事情是绝不可以让的,比如眼下的这一件。

  三个月以前,郑南阳忽然告诉他,S&N要与古月集团合作,S&N和古月都在做关于心血管方面的药物,要携手合作推出,以两家的平台和能力将名声做大。

  宋乔生自然不会同意,古月研制的药物都是很传统的类别,这些药研制周期短、前景一般,而S&N则不同,每一个项目都是耗费了大量时间和心血的,若是合作,白白让古月捡了名声去,在他的观念里,于公司而言最重要的该是明确公司创新、前沿的品牌形象,这点绝不能放,这样公司才能达到他们最初希望达到的高度。

  但经济管理专业出身的郑南阳却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的眼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资本和市场,S&N公司成立时间不长,来国内发展的时间则要更短些,根基不深,相比于古月而言势力单薄,若是晋城进入了医药界与古月联手,以这两家公司的资本实力,只怕很快就能垄断市场,这对S&N而言会是一场噩梦,因为S&N做的本就投入大、周期长,是风险很大的项目,根本承受不来晋城集团与古月集团合作带来的压力。

  而胡静颜在这个时候找到了郑南阳,女孩子的柔声细语加上郑南阳原本心中的倾向,让他很快打定了主意,与古月集团合作,算是互惠互利。

  但宋乔生的态度也是坚决,“资本并没有那么万能,我们大可以等等看,晋城和古月就算合作也根本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大。”

  起初郑南阳还同宋乔生是商量的语气,然而胡静颜在一旁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几次后,郑南阳根本就不再听宋乔生的意见,说话也刺耳了许多:“当初是你自己同意不插手公司运营事务,交由我们负责的,既然如此,你每年等着领点公司分红就足够了,还说资本没那么万能,你抱着你那点清高找你的苏顾然去吧!”

  几年的兄弟情谊,至此一文不值,而郑南阳的身边,是胡静颜笑着端起酒杯,“郑总好魄力!”

  她说过,她想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想和S&N合作,就算宋乔生不同意,她依旧可以做到,至于宋乔生这个人,她得不到的,那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郑南阳一意孤行,与古月集团合作,古月用S&N的项目大肆宣传,赚足了名声。

  陆文涛之前一直在美国负责那边的事宜,抽不开身,打电话来劝郑南阳,可郑南阳早就铁了心,怎么也劝不动,他是中国公司这边的负责人,不管不顾地决定了,谁也没有办法,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郑南阳甚至特意加快了整件事的进程。

  宋乔生起初的时候念及多年的情谊一直想找郑南阳当面说这件事,然而按下郑南阳家的门铃,开门的却是胡静颜。

  这个女人双手环胸靠在门边,看着宋乔生笑的恣意,“Doctor Song,好久不见!”

  似乎每一次见到他,她都是这样的开场白,可而今她的心态早已不同以往。

  宋乔生蹙眉,“我要见郑南阳。”

  胡静颜直起身,微扬起下巴看着他,“我去问问南阳他愿不愿意见你。”

  她进了屋,没过一会儿又回来,“南阳请你离开。”

  兄弟之间却要加这样一个传话筒,宋乔生根本不想理胡静颜,索性直接向里闯,进了屋子,就见郑南阳穿着浴袍从卧室里走出来。

  宋乔生走上前去,“郑南阳,我们需要谈一谈!”

  “宋乔生,我不想和你谈,中国这边我才是负责人,你对这个公司真的是无足轻重,现在从我的房子里出去!”

  郑南阳的心里一直也有芥蒂,正如胡静颜所说,这几年来,一直是他和陆文涛费心费力地操办公司的事宜,而他宋乔生没做过什么还总是来指手画脚,以前郑南阳都听了他的,可这一次,管你什么宋乔生还是王乔生,谁来也没有用!

  宋乔生看着面前自己昔日的好友、身后得意的胡静颜,心里已经凉的彻底。

  兄弟翻脸,事情至此彻底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之后,宋乔生沉默了近三个月,看着古月投入大量资金宣传古月与S&N“合作”的新药,宋乔生一直在等,等到今天,他要将古月试图从S&N这里拿走的,悉数夺回来。

  新药的研发方向是基于他前期的研究确定的,也是他组织团队开始的,他个人保留有部分的知识产权,没有他的授权,想要借用S&N长期的研究成果去宣扬自己的名声,胡家怕是要失算了!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胡家前期的宣传投入都是给他做了嫁衣,他要起诉郑南阳和古月集团的侵权,届时他只需要收回他们现在花大力气宣传的这一种药,至于其他的,古月与S&N国内的合作可以继续,不过只怕那时,胡静颜早已变了嘴脸。

  至于郑南阳,当初志向满满的兄弟,时至今日,分道扬镳已成定局。

  陆文涛一面极力想挽回,一面却也知道无法挽回,看着驾驶座上面无表情的宋乔生,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当年决定开公司的时候,论财力,三个人相比之下宋乔生处于绝对的弱势,可陆文涛却决意要让宋乔生同他们一起,不惜让出股份,看重的就是宋乔生的专业与能力,宋乔生的眼光一向很准、视角更是独到,是其他人所达不到的,这一点为什么郑南阳就是不懂?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日过后,曲终人散。

  可即使宋乔生的眼光再准,有一个人的事,他永远也掌控不了。

  苏顾然,他的死穴。

  医院,消化内科。

  苏顾然将东西带给张德民,病房里,张德民连声感谢,只是此时他的人已经虚弱的可以,体温持续上升,此时又开始干咳起来,她离开的时候张德民又进了卫生间,止泻药也没能起很大作用,她嘱咐了值班的护士一定要多照看一下,这才回去休息。

  第二天上班,苏顾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张德民的情况,然而虽然使用了退烧药和止泻药,张德民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给张德民做了几项检查,检查结果还没有全部出来,张德民就出现了轻度意识障碍的症状,病情越来越复杂,起初只是腹泻和发烧的时候怀疑是急性胃肠炎,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些药也就好了,但此时……

  用药尽可能缓解张德民的症状,这两日苏顾然最常去的就是张德民的病房,查看情况,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变。

  晚饭随便买了些东西吃,苏顾然回到宿舍已经很累,身上乏力,她躺在床上只觉得头沉的很,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烫,又发烧了。

  她并没有太在意,只当是最近工作忙累的,免疫力下降,找出退烧药吃了,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肠胃有些不舒服,去了趟卫生间,她自己也闹起了肚子,而且这一闹就是很凶,一晚上的折腾,早上的时候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她的烧不仅没有退下来,反而更高了上去。

  她拿过电话给导师徐秋明编辑信息请假,然而症状描述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症状同张德民前期的症状非常相似!

  之前检查也好、查房也罢,都是她一直在张德民的身边,莫非……张德民得的是一种传染病?

  她一面在心里安慰自己,现在自己这些症状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要吓唬自己,可这并没有让她轻松多少,万一,如果万一……

  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将现在的情况告诉徐秋明。

  短信发送出去,徐秋明很快给了回复,他对此也很紧张,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张德民和苏顾然都要进隔离病房,再进行更全面的检查。

  他的这一决定并没有做错,苏顾然的情况很快恶化。

  她与张德民同样出现了呼吸困难的情况,每一天日渐虚弱,胃肠道、呼吸道甚至神经学的症状都先后出现,没有好转的迹象。

  未知传染病病人在医院,小医生被传染,消化内科全部接触过病人的医护人员都被密切关注,情况确认前为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医院采取封消息的措施,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外科大楼里,宋乔生终于也听说了。

  起初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谁恶意开的玩笑,然而看着冯易良认真的表情,宋乔生的脑海中有很长时间的空白,晴天霹雳都已不足够来形容,下一刻,他已经跑出了办公室,一路连电梯都等不及,直接奔向了内科大楼。

  传染病……传染病……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心已经沉入谷底,却还存有着一丝侥幸,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确诊了是什么病还好,可现在还是未知,苏顾然一个人在隔离病房,没有人能给她安慰和支持,会不会很害怕?

  他想要看着她、陪着她,她生命中已经有了那么艰难的几年,他让她一个人捱过,而这一次……

  他会在。

  找到苏顾然所在的病房,站在门口,宋乔生只恨不得立即冲进去查看苏顾然的情况,却被病房门前的保安拦住,“这是隔离病房,除了主治病人的医生和护士外不让进。”

  宋乔生态度坚决,“我是病人家属,一定要进去!”

  保安的态度同样坚决,“不行,有什么事找院领导说去吧,上面要是同意了,你就可以穿隔离衣进去。”

  找院领导……

  宋乔生蹙眉,眼见着似是就要放弃,却在忽然间,他转身推开病房门,飞快地闪身进去,而后将房门关了上,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出乎了保安的意料。

  他没穿隔离衣,硬闯了隔离病房。

  “先生!先生!”

  保安在外面着急的大叫,怎么这个穿着白大衣的医生一点也不守医院的规定?他赶忙打电话去上报。

  听到动静,躺在病床上的苏顾然有些奇怪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一个人身上没有穿隔离衣走进了房间,她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是宋乔生!

  “宋乔生,你来做什么?快出去!”苏顾然说着,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她赶忙用被子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她不想让宋乔生看到自己这么虚弱难看的样子,更怕自己的病飞沫传染上宋乔生。

  他径自走到她的床边,怕她被自己憋着,伸手要将被子从她的脸上掀下来,“顾然,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来晚了,当她最先开始难过害怕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她的身边。

  她转过身去背向他,拼命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又因为呼吸困难,她费力的用鼻子吸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却依旧觉得快要窒息。

  宋乔生看着心疼,自她的身后,伸出手去将她的手从嘴上挪开。

  她用力挣脱他的手,可性别差异,她此时又这般虚弱,怎么挣的脱?最后反倒是整个人都被宋乔生带进了怀里。

  鼻翼处已然酸得厉害,苏顾然将脸埋在床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了。

  一个人,刚进来的时候虽然虚弱无力,却也觉得没有关系,她自己就是医生,在这里,她可以冷静地考虑一下张德民还有自己的病情,可是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厉害。

  这样一间不大的病房,四面白壁,每天会有人穿着厚厚的隔离服给她送药进来,前后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定时定点不变,可她的症状却并没有什么好转。

  她看着头上的天花板,费力地呼吸,一咳嗽就好像心肝脾肺都要跟着被咳出来一样,有的时候还会恶心呕吐,她扶着墙走进卫生间,趴在马桶前许久,直到后来腿麻了,她转了个身靠在一旁的墙角上剧烈地喘息,那个时候,狭小的卫生间里,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惧。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她的生命真的要结束在这里,她该怎么办?

  她是这样胆小,她害怕失去,更害怕死亡。

  她也会愤怒,也会不甘,为什么上天一次又一次的对她这么残忍?她怀抱着最好的愿望,想要救死扶伤、想要去帮助别人,可自己却被传染!

  她想起有一种传言说人死前会把自己的人生像过电影一般过一遍,而后她自己开始回想,回想那些对她而言重要的人,她的母亲、父亲,她想起钱倩倩,这段时间没和钱倩倩联系,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有个万一,钱倩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怎么样,以钱倩倩的性格,大概会以为是在诓她吧!

  苏顾然想着钱倩倩可能出现的表情,明明已经难受的厉害,竟然还能轻笑一声出来。

  然后,宋乔生。

  如果宋乔生知道了会怎么样?

  应该会很担心也很着急,也许会穿着隔离服进来看她,又也许会去翻看她的病历想要查明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又或者会想帮她找专家来汇诊……

  卫生间的水龙头有些松了,会有水慢慢渗出成水珠落下,滴答、滴答的,在这个安静的小空间里那样的清晰。

  她低头看着自己,只有自己,收起腿双手环住自己膝头,恐惧、孤单,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的来,可现在终于骗不下去自己,她有多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来握住她的手,如果这真的是她最后的时光,她希望那个人能陪着她,不要离开。

  她其实一直想要的,莫非就是一个人的陪伴,一个人能将她妥帖收藏,免她颠沛流离、无枝可依,在这样的时候,她内心的脆弱显露无疑。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她的口中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宋乔生、宋乔生、宋乔生……

  他是她最大的遗憾。

  可遗憾也好,她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她不想让他担心难过,她想他在外面好好的。

  但他还是来了,以一种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闯进了她的隔离病房,没有穿隔离服,连口罩都没有带!

  她的心里又急又怕,“宋乔生,你是不是疯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粗嘎,还带着些哭腔,真是难听的要命。

  他却温柔地一笑,“顾然,我很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做出疯狂的事情,清醒地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

  她的眼泪晕开在枕头上,身上所有的痛都抵不过此时心里的难过,“你怎么这么笨?如果你想帮我,就应该好好的在外面,查明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才是最关键的啊!”

  他一向冷静自持,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冲了进来?

  他总是说她笨,可在这个时候,他怎么比她还笨?

  “也许吧,可是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

  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冒失、很傻、很疯狂,可是事情关系到苏顾然,他只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更理智一点,去做那些理智的事!

  放下所有,他所想的只是和她在一起,陪着她,不计后果。

  别说了,别再说了,宋乔生!

  苏顾然将手伸向背后用力推开他,“你走,快走,离开这里!”

  即使心中万般不舍,可她终究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握住苏顾然的手,十指相扣,宋乔生牵唇,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顾然,你还不明白吗?我出不去了,直到你好起来,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在这里。”

  我不会离开了,顾然,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让我离开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果我……好不起来了呢?”

  话音落,他将她抱得更紧,她能感觉的到他的紧张,可是开口却还是一贯的冷静作风:“我会一直在这里,还有,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俯身,在她的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正午的阳光自被封死的小窗口照进,明媚而温暖,驱散了她世界里积蓄多日的阴霾。

  在这一刻,恐惧、愤怒、难过都已经渐渐消散,在宋乔生的怀里,她感觉到了一种安然,那是她这么多年都不曾体会过的。

  他不会再离开。

  她相信了。

  上天为她安排了那么多的苦难,可上天给了她宋乔生,现在,她只觉得感激。

  他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曾经迷信过、疯狂过、等待过、遗憾过,可这一生,又有多少人能为你此生不顾?

  所幸有宋乔生,也只有宋乔生,会为了苏顾然,不顾此生。

  幸得一顾然,不负此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