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欢摇头:“不说他了,你今天是来…阮薇?”她忽然发现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动地拉着她问。阮薇三言两语简单解释,只说自己腿上的伤其实没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碍,她如今想开了,慢慢就好了。

“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开店呢,现在每周去看姐姐都得换地方买花了。”

“我下个月要和严瑞出国一趟,正好今天来买点东西,选个箱子带走。”

裴欢先陪她一起去买了两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装。阮薇记得她女儿快上学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欢不肯收:“她爸爸特别惯孩子,我管不了,只能不让大家给笙笙买东西了,她现在要什么都有。”

阮薇又猜她女儿的模样,说:“都说女儿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还没见过呢…哪次有机会带她一起出来吧。”

裴欢笑着答应,又说:“就盼着脾气别像他,女孩子性格随和一点才讨喜,不过我看就让他这么惯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让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数日子问阮薇,“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国?”

“严瑞说的是下个月初,先去办一下手续,我原籍还在南省,必须回去一趟办护照了。”

裴欢和她买完东西一路下楼,最终问她:“那你和严老师还回沐城吗?”

阮薇这才发现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旁边裴欢正好把给女儿买的裙子翻出来看,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阮薇和她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季节最好,严瑞有长假,我们先去住一阵散散心,别的…到时候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阮薇已经什么打算都没有,尽量找出事情让自己忙,每天收拾东西,买好出行要用的一切,尽快去办护照签证,因为一旦停下来,她就会想起夏潇和她说的话。

她忽然看着裴欢手里的童装笑了,帮她一起叠回去,和她说:“裴欢,我真羡慕你。”

裴欢随口和她抱怨:“羡慕我干什么?你看这个年纪的女人谁像我一样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算一算,当年裴欢不到二十岁就怀孕生子,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赌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把一辈子都押上去。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这种心情,还想说什么,但裴欢其实早就知道了,笑着摇头示意她不用解释。裴欢一张脸干干净净,只带着鲜艳的唇色,明明还是年轻漂亮的年纪,却为人妻为人母,她低声和阮薇说:“可我不后悔,我爱他。”

阮薇心里更难过,孩子是父母的延续,是这人世间最艰难却也最幸福的传承。

这么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缠绵的夜里,阮薇都不敢去想给叶靖轩生一个孩子,她甚至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她要走了,她没有办法,实在没法面对日后彼此还在同一座城市,他却和别人有一个家。

这片商业圈叫海丰广场,属于市区周边新规划出的地方,刚刚营业没多久,人还不多。她们两人坐了跨层的扶梯下楼,阮薇今天是第一次来,扭头去看,发现半空中装饰了一整片水晶鱼,顶上打出淡蓝色的光,影影绰绰,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叶靖轩不过是临时起意,非要把她从学校里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说去海边玩,那时候谁都没想到真能出事,可从那天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被逆转。

阮薇明白,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过去她在海边长大,很快她还会去有海的国度,前后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涨潮落,终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来人的成长要靠谎言来成全,他们彼此有太多欺骗,最让人难过的是,全都因为爱。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兴致也不高,裴欢和她都拿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出来又都目的明确,因此沿途逛逛就准备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欢家里人还在等她,于是率先告别。

接裴欢的车就停在对街,她走了两步忽然退回来和阮薇说:“我不懂他们男人怎么打算的…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劝你,我知道严老师人很好,值得托付终身,可人只有这一辈子,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说着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里看着有多好,背地里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别让自己后悔。”

谁和谁的伤疤都无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担负。

她说完就离开了,阮薇一个人顺着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车,她盯着脚前那些砖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欢说的话。

可是她在医院里等了那么久,心灰意冷,只求看叶靖轩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潇要做母亲了,那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夏潇和她说“不要再出现,就当为了叶靖轩的孩子积点德”。

这句话终于把阮薇打醒,再也没有任何立场坚持。

夏末时节,最后的高温让这座城急需一场雨,街上闷得让人难受,一时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个人过马路到街对面打车,提着东西找手机,想要联系严瑞,心里有事,甚至没精力留心四周。

车道上的红灯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车要闯。

“会长,那女人买了不少东西,现在出来了。”

开车的人听到电话里的回复,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冲着前方开过去。

阮薇终于拨通了电话,顺着斑马线往对街走,刚好是上班的时间,过马路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手机说了一声“严瑞”,余光里就看见左侧竟然有车不顾红灯,直闯了过来。

她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进退两难,何况行人指示灯是绿色,她并没有错,于是后退想要让它,可是那辆黑色的车竟然笔直向她冲过来。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开手机向前跑,身后的车明显也在加速。

她手机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严瑞的询问,可什么也顾不上再说…有人想要撞死她。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阮薇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碰撞声,几乎贴着她身后。她吓得不敢回头,拼命跑到对街,站在树下腿都还在发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围过来,冲着马路中央指指点点。

几米之外两辆车撞在一起,第二辆分明是无辜的,不知道它是没及时避开,还是出了什么问题,直接和闯红灯的车蹭在一起冲到旁边,车速太快几乎失控,最后它们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护栏上。

“闯红灯还开那么快,喝酒了吧?”

“旁边那辆本来停了啊,突然又冲过去了,也巧了…不然刚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识隐隐作痛,她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混到人群里。她知道那辆黑车上一定有会长派来的人,现在不能留在事故现场,所以迅速低头离开。

手机还在通话中,严瑞也听见这边情况不对:“阮薇?”

“我没事,刚才看见一出车祸。”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头,发现身后确实已经没人跟着了,只是远处路口还围着不少路人,她松了一口气和严瑞说:“现在安全了。”

严瑞不敢再让她一个人乱走,告诉她找一个地方等他:“告诉我位置,我马上去接你。”

阮薇答应了,抱着东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随便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过来。

蛋糕店里刚刚端出来一盘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员一看就是个兼职的大学生,看阮薇脸色不好,热心地过来问她要不要来一块,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里戒备,盯着窗外随口答应了,直到咖啡端上来,她喝了一口,这才踏实下来。

她再快也快不过车的速度,片刻之前她侥幸死里逃生,可是随时随地还有危险,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阮薇捧着杯子胡思乱想,手机突然又响了,她猛地抬手,差点把咖啡洒了,慌乱地拿起手机接,可是听筒里毫无声音。

“喂?”她有些奇怪,通话确实接通了,而且也没有信号问题。对方还没挂断,她只好不断询问,仍旧没有回音,似乎那边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来的号码也完全陌生。

阮薇盯着那杯冒热气的咖啡,突然心里一动,不再说话,一切安静下来,她听见另一端分明有人,浅浅的呼吸声。

“小姐?打扰下。”店员端着奶油土司送过来,阮薇“嗯”了一声让她放下,说了声“谢谢”,随后又对着手机想说话,可是通话刚好就在这一刻挂断了。

阮薇盯着手机坐了一会儿,又向窗外看。

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风一阵一阵吹过去,阴下来的时候,她抬眼就能看见一片灰蓝色的天。蛋糕店外围出一小片铁篱笆,爬出一丛野生的蔷薇,它毕竟是好活的花,在哪里都能生根,风一大就飘落一地,它没那么坚强,也没有想象中娇气。

店里没有其他人,店员在柜台后哼起歌。阮薇放松下来把手机放好,低头掰着土司吃,一口一口,眼看眼泪突然掉在上边,她连表情都没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下咽。

她明白,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巧合。

阮薇把东西都吃完,严瑞也赶过来了,进门看她脸色不好,环着她的肩问了一句:“出事了?”

阮薇摇头,示意他只是偶然:“没有,刚过马路后边就撞车了…吓了一跳。”

她和他上车离开,路上的时候阮薇一直不说话,头抵在车窗上靠着,盯着闪过去的街景出神,严瑞趁等红灯的时候和她商量:“办护照要回原籍,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可以托人想办法代办。”

他知道南省是阮薇至今无法面对的故乡,她腿的情况刚好,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如今让她回去面对旧日的一切,未必是好事。

但阮薇笑了,回身和他说:“我自己去。”

严瑞早知道她会这样决定,俯身抱抱她,分明是安慰的,却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脸说:“你有时候坚强得让人担心。”

她和那些野蔷薇一样,风吹雨打开出柔韧的颜色,至今不愿依靠他。

同一座城,最后一日平静午后。

这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善恶,日光所及之处必有暗影,有些事简单,但最后能给人看的都是结果,背地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阮薇和严瑞离开之后,城市另一端的医院,有人一直都没放开手机。

叶靖轩挂断通话之后就坐在窗边抽烟,最后烟灰铺了一地,病房外正好有手下的人进来,是方晟带出来的后辈阿立,低着头说:“三哥,我们把会长那边的车拦下来了。”

叶靖轩把烟按灭了,“嗯”了一声,又盯着手机屏幕看,刚才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听见阮薇似乎在什么地方买东西,不管是哪里,一切安好。

叶靖轩总算放了心。

他原本只想确定阮薇没事,可是电话接起来听见她的声音,那一刻他手都放在挂断键上了,却还是犹豫,半天没有动。

过去那三年,无数难熬的日夜,他头疼起来钻心蚀骨,想听听她的声音,却连电话都不能打。

医生一直不肯让他出院,何况之前这些事都是方晟安排的,大家坚持要等手术时间,不肯让叶靖轩再拖,如今他百无聊赖,一切事都只能在病房里处理。

他走到沙发上翻了两页文件,抬头问:“会里有什么动静?”

“会长也琢磨过来了,最近开始让人越过三哥上报,意思就是先把我们架空。”

叶靖轩毫不意外,坐在沙发上看电脑,随口扔出一句:“扶不起的阿斗,难得耍一回手腕,我陪他玩到底。”

阿立退到一边去,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叶靖轩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还有件小事,外边的人报回来的,最近黑市里放出一件鹿血沉香十八子,货目前在谁手里还保密,只是消息已经有了,鉴定结果也在,少说是明代的东西,主人虽然挂出来,但不明价。”

叶靖轩随口应了:“顺手当个玩物还行,不能指望这东西…”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抬眼问他,“鹿血沉香?你确定?”

“是,三哥,这东西几百年的工艺传下来,仅此一件,过去是华先生收的生日礼,当年道上人人皆知,如今先生人不在了,东西却突然流出来,各家人全都装聋作哑当做不知道,根本没人敢询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