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房小学建好的那天,其他国家的维和队伍也过来看热闹,那个破旧的小草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带着蓝边的、干干净净的教室。

在教室里上课,不用再怕外面的日头有多烈,下雨时也不再会有泥浆弄脏孩子们的脚丫子。教室里有整面墙的黑板,还有成套的课桌椅,吴队申请了一些图书和练习簿,每个孩子都能分到一份。

教室的外头还有一个水泥地大操场,袁磊立了个简易的篮球架。

这块地方,从此以后成为一所真正的学校。

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宝贝,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艾嘉和他们一样高兴。

孩子们从里蹿到外,一会儿摸摸黑板一会儿坐坐椅子,然后又跑出去围着袁磊玩篮球,袁磊长臂一勾,那颗球顺着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投进篮框里,唰一声,引得孩子们纷纷惊呼。

艾嘉笑,看来这个人除了是文艺尖子外,一定还是篮球高手。

烈阳下,袁磊笑着将球抛过来,孩子们争抢着,小小的手却抱不住那颗对于他们来说过大的篮球,篮球滚到了一旁看着的艾嘉脚边。

小riak站在袁磊腿边喊:“嘉嘉老师,扔过来!”

艾嘉将球捡起,使尽力气往前扔,袁磊微微跳起,抬手一拦,大掌扣着球截住。

孩子们哇地惊呼,全都围着他,叽里呱啦说着话,艾嘉觉得好笑,以前这些孩子总是围着她的,什么时候变了?

袁磊将球往天上抛,从孩子们的包围圈里退出来,今天,每个孩子都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来迎接属于他们的课堂,他们最好的衣服和艾嘉身上的志愿者短袖是一样的,还是艾嘉来的时候发给他们的,孩子们一直没舍得穿。

孩子们跳起来争球,欢声笑语回荡在学校里,家长们总是在操场外头张望,找借口来来回回地经过,每一次,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然后悄悄抹了抹眼角。

袁磊走去艾嘉身边,什么话都没有,就那么和艾嘉一致地看着这些孩子。

“袁磊。”艾嘉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袁磊转头看她一眼,她的长发变得很毛躁,在阳光下微微泛黄,脸上的小晒斑她没费心去遮,但看起来其实不坏,带着点精灵古怪的可爱。

他把目光重新调回去,看向那些孩子。

自私吗?他不觉得,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我不是要拿我们的婚姻给浩浩陪葬,我只是过不去,对不起。”

“我理解,那是一条人命。”袁磊说,“没事,艾嘉,做你想做的。”

艾嘉仰起脖子看他,这句话,他上次也说过。

有个小家伙把球投进了篮筐里,开心得蹦起来,袁磊拍手叫好,先离开了艾嘉身边,跑去和孩子们击掌。

生死之外无大事,他和艾嘉之间隔着一个李浩,这个人将永远存在,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来看热闹的欧美壮汉们也参与进来,抢球三步上篮,孩子们就乐滋滋地在大人的腿边追着球跑,笑声盘旋上扬,他们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像这些人一样高大健壮。

比完了篮球比别的,壮汉们开始比划太极拳,这源自他们看过的那些武打电影,吴队带着一群人过来切磋武艺,咱们没有四方垒砌的肌肉块,但其实中国功夫也用不上肌肉块。

吴队说:“讲究是个巧字。”

巧劲,借力打力,然后大家就看见吴队、一个挺正常的汉子,把两百多斤的壮汉打倒在地。

外国朋友都傻了,哇喔一声,捧着吴队的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电机。

吴队乐呵呵地笑:“不行了不行了,想当年我能打倒一棵树。”

袁磊站一旁跟艾嘉解释:“吴队拿过全省武术冠军。”

这真看不出来,艾嘉又认真看看,还是看不出来,只能说,人不可貌相。

气氛很好,壮汉们给吴队竖大拇指,吴队得意地用中文跟自己人说:“怎么样,长脸了吧?”

艾嘉笑起来。

这里虽然苦,但他们来之后,大家一起苦中作乐,日子一天天的并不会太辛苦。

正闹着,壮汉们突然变了脸色,纷纷上车赶回自己的营地,有车从远处赶来报信,吴队听完后也是面色严肃,一挥手:“大家上车。”

艾嘉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

来不及告别,袁磊上车前拍拍艾嘉肩头:“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艾嘉的心高高提起,无用地追着车跑了两步。

大吉普卷着黄沙离开,留下的人心中惶惶不安。艾嘉召集孩子们进教室,仍旧教单词,孩子们如牙牙学语的稚童,眼神里没有害怕和不安,大概还不习惯新教室和课座椅,总是会摸一摸。

只是不久后,就有家长来接孩子回家,阿青陪着艾嘉将最后一个孩子送走,脸上的笑终于能落下来,换上着急的神情,艾嘉轻轻吐了口气,当局和地方武装没谈拢,估计又要打仗了。

打仗这件事在这里不算大事,艾嘉安抚阿青:“不要怕,都多少回了,肯定打不起来。”

第65章 不渴也喝点

他是我的悲伤骑士,他是我的英雄。

——《荼白的悲伤骑士》

国内新闻天天在播d国形势紧张,战线吃紧,袁青田打来电话问袁磊:“你那边怎么样?会不会很危险?”

依旧是大伙轮流打电话报平安,依旧是睁眼说瞎话:“没事的,都是吓唬人的。”

陈玉萍接过电话叮嘱袁磊:“你要好好照顾嘉嘉。”

“我知道。”袁磊说。

d国的两方人马总是说打又停,常年打打闹闹像是不懂事的孩子,驻扎在此的各个维和部队早都见怪不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炮火响了彻夜,阿青第二天起来脸色很不好,是被吓着了。

只要战火没烧到这里,板房小学照样上课,艾嘉前一晚也没睡好,眼下挂着两轮黑眼圈,她站在讲台上看下去,没有一个孩子缺席。

她问他们:“你们害怕吗?”

孩子们摇摇头,只有小riak点头。

艾嘉扬起一抹微笑:“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

乌龟明明比兔子跑得慢,最后却赢得了比赛的胜利,这里的孩子也和乌龟一样输在了起跑线上,但艾嘉相信,只要一直不放弃,一直向前看,他们也会有胜利的一天。

这个故事伴随着隆隆炮响,有几次炸弹在离学校极近的地方炸开,掩盖了艾嘉的声音,她扯破了喉咙讲完这个故事,再去看,孩子们眼中有了害怕,惶惶不安。有家长来到这里,表示想先接走自己的孩子。

到处不太平,吴队在驻地清点人马,准备分一组人过去保护艾嘉他们。袁磊主动申请,可是吴队完全忽视了他的请求,指着他说:“你给我留在这里,哪都别想去。”

袁磊沉着脸,说:“我必须去。”

“我不让你去你敢去一个试试!”吴队拍桌子,“袁磊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觉悟太低了!我真是看不起你!你别忘了你是有老婆的!”

“艾嘉就是我老婆。”袁磊说。

“对,你也知道艾嘉是你…”吴队说顺嘴,慢半拍反应过来,“什么?你说艾嘉是你什么?”

袁磊两手紧紧攥成拳头:“艾嘉是我老婆。”

“…”吴队静默片刻,一手抽过去,“袁磊你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袁磊苦笑:“也不是故意瞒着您。”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现在和艾嘉的关系,但不管是什么关系,他是为了她而来。别人去他不放心,他必须亲自拿上枪,保护在她身边。

袁磊灼灼看着吴队,吴队叹了口气,挥挥手:“行了,去吧,我这真是瞎操哪门子心?”

“哎。”袁磊应了一声,出去前往吴队口袋塞了一包烟。

吴队笑骂一句:“你这是贿赂长官你知不知道?被人发现要给我扣帽子的!”

随着局势的变化,学校开始停课,所有的志愿者转移到医院,帮忙处理越来越多的伤患和难民。之前躺在这里的老人们让出了自己的草席,留给需要它的病人,空气中溢满烟硝和血腥。

炮声阵阵,震得医院都在摇晃,阿青一边给刚送进来的妇女包扎,一边偷偷抹眼泪,艾嘉拍了她一下:“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下。”

那妇女被弹片划破了腿,流了好多血,恳求地看着艾嘉和阿青。没出国之前觉得黑人长得都一样,出来后经过了这些时光,艾嘉也能分清他们的长相,虽然都是黑皮肤白牙大眼睛,但到底是不同的。

眼前这个妇女,她就没见过。

她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妇女说自己是一路逃难过来的。

艾嘉的手一顿,看来,形势越来越差了。

阿青带着哭腔小声问艾嘉:“我们会不会死啊?”

不许瞎想。艾嘉簇起那双英气的眉毛。

可嘴上那么说,心中也是惶惶,艾嘉将上过药的妇女扶到墙角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自从开战后每周三的送水就暂停了,医院里甚至拿不出干净的水供病人饮用,更别提洗手。艾嘉的双手沾满了其他人的血,血迹半干,带着滑腻的粘黏,令人十分不舒服。她是从小被艾医生教导要爱干净的,眼里看到的都是艾医生和徐医生接待病人前先给双手消毒,医用设备都是一次性,可现在这里已经顾不上医疗卫生这一块了,她只能继续用沾满鲜血的手救治下一个病人。

她不能停,还有很多人在等她。

这样的现实让人无力,不止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就连艾嘉这样的志愿者,都对这里充满了失望。

她瞭望远处蒙了尘的天空,不知营地那里是否平安无事。

正想着,远处似乎有车开来,扬起更大的沙尘,艾嘉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头唤阿青,阿青直接奔出去,一直跑了老远,冲来者挥手,只见车停下,有人伸手将她一并拉上车,载着一同前行。

越来越近,艾嘉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幻觉。

她的手重新有了力气,病人哎哟一声,艾嘉回过神来,冲他抱歉地笑,然后放轻了力道,在伤口上绑好纱布,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车停在医院外头,车上戴蓝帽子的男人们纷纷跳下车来,阿青冲进来喊艾嘉,面上溢满轻松的笑容:“周敏他们来保护我们了!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整整两辆车的维和警察,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个隔着医院里来来去去的伤患直直盯住其中的艾嘉,艾嘉眼眶发热,鼻音很重地嗯了声。

袁磊没有时间与艾嘉说话,他被吴队钦点为这个作战小分队的负责人,当下视察周边情况、部署防御计划、安排班次轮流执勤。等艾嘉总算将医院这期间收容的病人全部安排好后出来找他,却怎么也找不着。

周敏为她指了指前方的沙丘,说:“他在那。”

这个时间的沙地烫得能把鸡蛋煮熟,只见袁磊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地上,机警地观察周围的动静。艾嘉走到一半蹲下来,把双手埋进沙地里,咬着牙也只坚持了一分钟,而后飞快地把手抽回。

她突然知道了,袁磊那一身根本不是过敏,他是这样趴在沙地上被烫伤的。

“没事,他们不敢的,吓唬一下而已。”她记得他上次说过这句话,他那样风轻云淡地宽慰她,让她真以为是这样。

可如果是这样,他此刻又为何要如此紧张?

但她感到安全,因为有袁磊,有这样的一些人在保护着这个医院。

艾嘉没能走到袁磊身边,只到一半的地方就被袁磊用眼神牢牢定住,他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过去,回去等他。于是艾嘉原路返回,蹲在医院门口用黄沙搓掉手上的血腥味道,两个小时后她感觉有人站在她旁边,用身高为她挡住了烈阳,留下一片清凉。

艾嘉仰头看他,笑着说话:“你回来啦。”

袁磊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艾嘉推回来:“不用,我不渴。”

袁磊看着艾嘉已经干裂出血的嘴唇,再次把水壶塞她手里:“不渴也喝点。”

艾嘉举着水壶转头,下意识要喊riak,而后想起riak一家昨天与她告别,说要去离这远一些的亲戚家避难。

她将水壶收回来,小小抿了一口,清水带着甘甜,缓解了快要冒烟的喉咙。

袁磊没让她还,压了压她的手:“留着吧,我车里还有。”

他说完走了,阿青与他擦肩而过,手里也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水壶,脸红红的好像在害羞。

炮火没有停歇的时候,当烈阳落下,天色渐暗,那一声声的爆响就变得格外让人惊心。医院里所有人都没有睡,大家惶恐地围成一个圈,奢望能汲取他人身上的温暖,可他们都是浮萍,都无根可寻。

袁磊蹲在墙下抽烟,与吴队通电话汇报情况,吴队告诉他d国政府和民间武装谈崩了,这一次可能不会善了。

硝烟和火光遮盖了天上的星,远处有什么在往这里跑,袁磊拿上望远镜看,随即回头喊了一声艾嘉。

艾嘉离开那个圈,大家迅速地补上她的位置,密不可分。

袁磊将望远镜递给她,指了指方向,说:“你看看,是不是你的学生?”

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有个孩子正向这里跑,但看不清容貌,不过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听见那个孩子在喊:“嘉!嘉!”

艾嘉把望远镜扔给袁磊,张开手迎上去。等到了跟前才发现,男孩的背后还伏着个更小的孩子。

“riak?”艾嘉轻声呢喃。

riak的哥哥喘着粗气极快地说话,说话时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求艾嘉:“请你救救他!”

小小的孩子气息羸弱地转过头来,艾嘉看清了,那真的是riak,他有一双大眼睛,他爱笑,他是一个小精灵,给每一个人都带来欢乐。

“把他给我!”艾嘉命令着抱走了小riak,一路抱进医院里,她出声喊阿青,她需要帮手。

袁磊第一时间腾空了桌面,艾嘉将孩子放上去,然后顿住了手…她的手僵在空中不停发抖,她无法再继续下去…

小riak浑身是血,眼神却不害怕,他喊艾嘉:“嘉嘉老师。”

他伸出小手,想摸一摸艾嘉。

已经救不回来了…即使是不懂得医术的人也知道,救不回来了…

riak的哥哥守在一旁,飞快地跟艾嘉说着,爸爸妈妈和妹妹已经被炸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背着弟弟回来,弟弟还睁着眼睛,弟弟不会死。

艾嘉慌乱地扭头看袁磊,袁磊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整天,他看着这双手,救了很多人,此刻,她的手在发抖。

“先止血!”袁磊说。

“对,先止血。”艾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接过阿青递来的工具和纱布,双手带着细小的颤抖,将棉团压在小riak一直淌血的肚子上。

非洲的孩子都是圆肚皮细四肢,其实他们根本没吃什么,就连喝口干净的水都那么开心。不争气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里缺少药品,袁磊给吴队打电话,申请带riak回去救治。在等待吴队决定的时间里,袁磊一直握着艾嘉的肩头,那表示他不放弃,希望她也别放弃。

小riak睁开眼看着艾嘉,他的小手软软摸着艾嘉为他压着棉团的手,天真地问:“嘉嘉老师,死了是不是就能到月亮上找仙女?”

那是艾嘉曾给孩子们讲过的,嫦娥奔月的故事。

“是…”艾嘉用力点头。

“那我也能看到吗?”

艾嘉痛苦地闭上眼,感觉搭在她手背上的小手掌没有了力气,滑落在一旁。

“当然。”袁磊代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握住那还没他半个巴掌大的小手,说,“仙女会很喜欢你,说你是个乖孩子,宝贝,你不要怕,我已经打电话跟她说过了,她会好好照顾你。”

riak听完,又看向艾嘉,艾嘉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是的,高个子叔叔给嫦娥打电话了,我也跟她说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宝贝。”

小小的孩子露出笑容,这边,吴队向上面打的申请终于有了答复,袁磊一揽艾嘉的肩膀,说:“走!”

他跑出去发动汽车,艾嘉将riak抱起来,身后是漫天火光,她的怀中有个温热柔软的孩子。只是来不及了,孩子在她怀中闭上了眼,最后叫的是:“哥哥。”

艾嘉回头去看,riak的哥哥还站在刚刚弟弟躺着的桌子旁,低头揉着眼睛在哭。

袁磊坐在车里,看艾嘉呆在原地,随后放声痛哭。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近处的袁磊,两手快要失去力气,袁磊从车上跳下,伸手将小riak的身体抬高,孩子呈眷恋的姿势窝在艾嘉怀中,已经去了月亮上。

这段时间艾嘉见过太多鲜血太多伤口,一直积攒下来的压力如雪球越滚越大,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嚎啕大哭,袁磊守在一旁,如上一次那样无力。

上一次,她眼睁睁地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她那么喜欢孩子,可他却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他们一起埋葬了riak,艾嘉抹干泪站起来,对袁磊说:“还有很多人需要我。”

是的,很多人,袁磊点了点头。

这个小丫头,又与上次有了些变化,她变得比之前更好,她放下了生死。

人总会死去,重要的是现在,艾嘉知道现在重要的,是救治更多的人,就算会死在这里也不怕,做好该做的。

“做你想做的。”她的耳边,是袁磊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接下来,她如陀螺一般不停歇,而袁磊则换下前方的同事,一动不动镇守防线。

厄长的夜,局势越来越乱,远处又来了几辆车,下来几个曾一起比划过拳脚的壮汉,他们接管了这个医院当做临时难民营,将会收容更多的难民。两方人马相互交流当前局势,袁磊接到电话,上面决定撤走志愿者,让他们今晚护送志愿者回营地,明早随飞机回国。